施云声嘴里含着乳酪团,看看她,又看看身旁的施黛。
一人一妖长相相同,性格却天差地别。比起施黛的率性明快,镜女性情温润柔婉,怯生生一笑,如西湖带雨。
是与施黛本人截然不同的妍丽漂亮。
施云声眼珠一转,瞅向自家不着调的姐姐。
看眼神分明在说:原来你还能做出这种表情?
“之前在莲仙迷宫里,我和江公子遇见过一个变成你的镜妖。”
施黛不紧不慢:“自始至终乖巧听话,受了伤还会委屈巴巴哭鼻子,眼眶通红,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好可怜,好可爱。”
施云声:?!
请迅速把那段记忆抹掉!
“我和敬承听闻你们破了大案,特意来镇厄司看看。”
孟轲嘴角上扬:“让我瞧瞧,受伤了吗?”
沈流霜摇头:“都是小伤,不碍事。”
施云声不愿落于人下,小脸板起:“不疼。”
唯独施黛一把抱住娘亲,呜呜撒娇:“地宫里好多蜘蛛,我们还喝了很苦的药!”
孟轲摸着她脑袋直笑,望向另一边:“白砚呢?”
江白砚神色温和:“无碍。多谢夫人关照。”
“同我们这般生分做什么?”
施敬承柔声道:“你这孩子最爱逞强,我们问过大夫,你是受伤最多的。”
孟轲心疼他们,紧接话茬:“回去让厨子给你做鲜炖燕窝。”
低头看见施黛眼里纯粹的神往,孟轲止不住失笑:“别馋,你们也有。”
江白砚:“多谢。”
此刻的氛围,于他略有陌生。
以往捉妖结束,倘若伤口不重,江白砚鲜少前往医馆,顶多靠自己敷衍地涂些金疮药。
伤口留在身体上,能让他觉出微妙的快意。
与之相比,当下的一切都格外吵闹,谈话声,笑语声,以及带着关切意味、叫出他名姓的声音,让他难以适应。
“镜妖姑娘,”沈流霜道,“能从镇厄司的牢狱里离开,说明不会受到惩处吧?”
“她有心向善,主动放洞里的姑娘们离开,算是立功。”
白轻道:“而且……据我们所知,镜女此前为蜘蛛精做事,乃因遭其胁迫。这些年来,她未曾伤人吞食血肉。”
蜘蛛精的巢穴里,妖物尽在修炼邪术,以人族血肉为引,促使己身实力大幅增强。
镜女之所以最弱,全因她没碰过邪法。
施黛认认真真地听,总有种莫名的预感,觉得白轻这段话后面,得跟上一句“不过”。
果不其然。
白轻接着说:“不过,她利用自身能力,帮蜘蛛精编造骗局、招徕信徒,这一点是板上钉钉。”
施黛悟了。
沈流霜也悟了:“所以,镇厄司打算像对待犬妖那样,让她也为司里效力,将功补过?”
白轻点头,投来一道“你是个明白人”的眼神。
施黛好奇:“镇厄司要派镜妖姑娘做些什么?”
“还没商议。”
白轻摇头:“镜妖的能力太特殊,必须好好用。”
镜妖十分罕见,在此之前,长安城的镇厄司里,从未雇佣过这种妖。
这个族群战斗力低下,不可能让她如傀儡师小黑一般,在第一线冲锋陷阵。
施黛沉吟片刻:“或许……可以试试借助镜妖姑娘,去套取情报?”
白轻饶有兴致:“嗯?”
镜女亦是抬头,睫羽飞快扇了扇。
“镜妖的能力,是变成某个人的心中所想。”
施黛慢条斯理:“镇厄司日日查案,少不了调查线索。无论证人还是嫌疑人,面对官差时不愿出口的话……见到心心念念的重要之人,说不定就全盘交代了。”
“对哦。”
柳如棠双眼亮了亮:“尤其是面对那些死鸭子嘴硬、不管怎样都不开口的家伙。”
“除此之外,还有更简单直白的方法。”
施黛继续道:“打个比方,今天抓到一个为非作歹的恶徒,打死不说同伙是谁。这种时候,只需要问他同伙的身份,再让镜妖姑娘与他对视——”
被冷不丁发问,出于本能地,恶徒大概率会在脑海中想起他的同伙。
如果镜妖能抓准这个机会,一瞬间变成他想到的人,她的模样,便是恶徒同伙的模样。
连审讯都用不着,直接逮捕拥有这张脸的人就好。
简单省事,方便快捷,罪犯用了都说顶呱呱。
柳如棠连连赞叹:“妙啊!”
镇厄司以正面战斗为主,如施黛所言,镜妖的能力,无疑是极佳的辅助。
不愧是招揽画皮妖进了脂粉铺子的人,这种事,压根难不倒她。
“可行。”
白轻略作思忖,眉宇舒展:“正巧地牢里有几个撬不开嘴的硬茬,可以用他们试上一试。镜妖姑娘意下如何?”
“我、我自然愿意。”
镜女赧然攥紧袖口:“只不过……我的变化之术不受控制,有时候不起作用。”
并非每一次与人对视,她都能触发能力。
“没关系。”
白轻低声笑道:“囚犯在我们镇厄司的地牢里,跑不掉。一次不行,我们多试几次就好,你不必紧张。”
她语调柔缓,笑起来有如春风拂面,裹挟几分纵容的味道,令人心安。
镜妖耳尖微红,轻轻点头:“好。”
“说起来,镜妖姑娘没有名字。”
施黛双手托起下巴,眼巴巴看她:“不准备给自己取个名吗?我们老是叫你‘镜妖姑娘’,感觉怪怪的。”
每个人与妖,皆有名字。
镜女不再被蜘蛛精束缚,理应有个属于自己的称谓。
药膳房门边,与施黛相差无几的那道身影蓦地顿住。
镜女抬头,眸中有迷茫困惑,也有恍然后的澄净明澈。
“嗯。”
半晌,她弯起眼:“施小姐,谢谢你。”
在药膳房里休息一会儿,与柳如棠等人告别后,施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施府。
她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吃了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精气神总算恢复小半。
推门回房,立刻扑来一个雪白的毛团。
“呜呜呜你终于回来了!身上怎么全是药味?受伤了?疼不疼?”
阿狸耸耸鼻尖:“没出什么事吧?”
“放心吧。能出什么事?”
施黛将它抱入怀中,垂下脑袋,一边吸狐狸,一边回应:“案子顺利解决,大家受伤不重。”
升华了。
施黛两眼眯成小缝,满足喟叹。
人在疲惫至极的时候,果然要靠毛绒绒回血!
阿狸松了口气。
听说这桩案子涉及大妖,可想而知很是危险,更何况施黛的队友里,还有喜怒无常的江白砚。
确认她一切安好,小白狐狸忐忑道:“你和江白砚假扮姐弟,他……还好吧?”
没发疯吧?
施黛懒懒点头,照例给供奉原主的暗格里增添一碟单笼金乳酥,蜷缩进床榻的被褥中。
她给阿狸大致讲述了今天的来龙去脉,听得小白狐狸一愣一愣。
这好像,似乎,也许,和它想象中的在疯子手里艰难求生,不太一样。
江白砚究竟怎么想的,施黛又是怎么想的?
人族的思维,好难懂。
“怎么样。”
一大段话说完,施黛摸了摸怀里的狐狸耳朵:“今天这起案子,够惊险刺激吧?”
阿狸:……
阿狸:“我想到一句话。”
施黛眼睛微亮:“‘长风破浪会有时’?”
阿狸神情复杂:“算是……吧。”
其实是“傻人有傻福”。
又或者……阿狸恍惚想,大智若愚?
在施府休养两日后,施黛、沈流霜、施云声与江白砚一起出了门。
莲仙一事尘埃落定,献祭妻女的百姓们得到惩处,彻底打入镇厄司牢狱,开启牢饭生涯。
今天,他们一行人是去探望逃出生天的姑娘们。
约定好的集合地点在冯露家中,还没推开院门,施黛便嗅见一股扑鼻浓香。
赵流翠负责做饭,桌上摆满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馔,光明虾、小天酥、红烧狮子头……
施黛很实诚地看直了眼:“好香。”
“都是流翠做的。”
冯露摆好筷子,招呼他们落座:“她做饭向来很有一手。快吃吧。”
镜女也在受邀之列,这回变成自己原本的模样,见到镇厄司几人,微笑颔首致意。
施黛与桌边众人逐一打了招呼,依言夹起一筷子热菜。
余光瞥过,发现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正盯着自己瞧。
与她对上视线,女人沉默须臾,赧然开口:“多谢各位大人,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她说着,从怀中的小布包里掏出数个香囊:
“我没有银钱,只能用这些香囊作为报答。里面装有护身符,是我自己绣的。”
沈流霜认得,这是绣娘孙闻香。
“这怎么使得!”
第一次收到百姓送来的谢礼,阎清欢受宠若惊:“探案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还、还有我。”
角落里,一名大病初愈的少女轻咳两声,拿出几个小木盒:“我家里也……没什么钱。我平日里爱做木雕,盒子里是些小玩意儿。大人们若不嫌弃,请收下吧。”
被献祭给莲仙的女人们,几乎是清一色家境贫寒、不受宠爱。
这些香囊、木雕和饭食,是她们竭尽所能给予的报答。
阎清欢怔怔坐在席间,不明缘由地,心口砰砰跳。
在此之前,他对惩凶除恶的理解仅限于话本,囿于文字间,生涩而冰冷。
直至今日,看着身前一张张鲜活的脸,他才蓦地拥有实感——
自己真真切切帮了她们。
原来他也可以做成这样的事。
不必功勋加身,也不用名满九州,只需这样一顿团圆的饭菜,就足以把一颗心填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大多数姑娘送来亲手做的小物,施黛等人不好拒绝,连声道谢地收下。
至于太过贵重的金银珠宝,自是全部推拒。
施黛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吃完后,和姑娘们一起谈天: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据她所知,有几个女孩的爹娘全进了牢狱,如此一来,她们只剩下孤身一人。
“相互帮衬吧。”
孙闻香说:“我家里还算大,有些孩子想来同我学刺绣,可以与我住在一起。”
“这次莲仙伏诛,在它的神宫里找到许多宝贝。”
宋招娣点头:“镇厄司给我们贴补了银钱,足够活下去。”
“我们年纪都不小了,能靠自己养家糊口。”
赵流翠扬起下巴,眉梢飞扬:“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譬如她,决定把镇厄司给的那笔钱攒起来,积累更多本钱后,开一家自己的小酒楼。
“我想问。”
宋招娣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瑞凤眼:“想练刀法的话,应该看哪些书?”
她从小到大,一直想进衙门成为捕快,此番目睹镇厄司众人降妖的场面,更按耐不住心中憧憬。
“《元刀经》、《太极刀》、《刀术图谱》。”
沈流霜对此了如指掌:“学习刀法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最好时常与人切磋。”
“这还不简单。”
程梦道:“咱俩住在同一条街,我与你对练。我家开铁匠铺,你还能换着刀用。”
冯露鼓起勇气:“医术呢?”
“有关医术的典籍就多了。你已经入门,我推荐《草木经》、《医法通则》。”
阎清欢说罢默了默,垂下眸子,从袖口掏出几本书册。
“给你。”
阎清欢朗然笑道:“这些是我曾经看过的古籍,上面有我的批注,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拿去看看。”
上次调查女子失踪案,来冯家搜寻线索时,他就听冯露的爹娘说过,这姑娘热衷于钻研医术。
阎清欢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昨夜特意为她挑选了这几本适合的书册。
冯露微怔,定定看他片刻,小心翼翼接过:“……谢谢。”
“啊!还有。”
一个女孩想起什么,眼中闪过惧意,声音渐小:“我家里好像闹鬼……经常传来叮叮乓乓的声音。但当我去看,什么也没有。”
施黛认真想了想:“家里摆放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变换位置吗?”
女孩用力点头。
施黛心如明镜,耐心追问:“它们只是捣鬼捣蛋,没对你和家人造成实质伤害?”
女孩再点头。
“这是宅鬼。”
施黛从袖口掏出一张明黄色符箓,交到女孩手中:“宅鬼天性顽皮,最爱吓唬人。你把这张驱鬼符贴在门上,就能赶走它们。”
说完又觉得不放心:“待会儿我去你家看看吧。”
大昭妖鬼众多,谁没见过几件怪力乱神的事,对妖魔鬼怪格外好奇。
女子们来了兴致,七嘴八舌。
“我在凤凰河中,见过一匹马!”
宋招娣举起右手:“那匹马竟能像鱼一样游在水里,浑身黑漆漆的。”
“是马首鱼。”
柳如棠皱眉:“你在哪儿见到的这东西?马首鱼是凶物,等人下河凫水,便伺机把人拉进水里头。”
白九娘子佯装讶然,捧哏捧得兢兢业业:“嚯,这得赶紧去除啊!”
“前几天,我在离家不远的后山上,曾见过一抹白色的影子。”
冯露单手支颐,听得新奇:“它速度太快,从林子里一跃而起。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听见很古怪的鸣叫,含含糊糊的,不像寻常动物。”
她的描述过于模糊,饶是施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是凶物,那就糟糕了。
“不如,”柳如棠提议,“一起去后山看看?”
深冬森寒,后山寸草不生,铺满厚重积雪。
为了防止惊扰山里的妖物,只有镇厄司的几人登临此处。
“野兽的味道。”
白九娘子左右轻嗅:“混杂有很淡的妖气——一直往前,再左转。”
野生的精怪不懂得隐藏妖气,在白九娘子这个老前辈面前,可谓无所遁形。
暗暗猜测着冯露所见的白影到底是什么,施黛往掌心呼出一口热气,加快脚步。
鞋底踩上积雪与掉落的树枝,发出咔吱轻响。
遵循白九娘子的指示深入山林,倏忽间,施黛听见一阵风吟。
无比清晰、像巨鸟从头顶飞速掠过的声音。
——有东西!
白影稍纵即逝,朝树林深处跃起逃窜,形体虽大,竟没发出一丁点儿多余的声音。
从它喉咙里,溢出似人非人的奇异声线。
白九娘子比它更快。
仙力汇聚,半空陡然浮起一条巨蛇的虚影,径直拦住它的去路。
白蛇没张口咬断它脖颈,只用长尾死死裹缠,令它狼狈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柳如棠脖颈上的小蛇懒洋洋晃了晃尾巴,语调悠然:“得嘞。您几位,去看看吧。”
施黛:虽然还在捧哏,但蛇蛇好帅!
踏雪而行,施黛靠近那团白影。
并非厉鬼或恶妖,被白蛇虚影绑缚在地的,是一只……
额头生有花纹的豹子?
看上去好大好凶。
“原来是孟极。”
沈流霜恍然大悟:“传闻孟极是山野精怪,形如花额白毛豹,看上去凶戾,其实性情温顺,从不伤人。”
她挑了下眉,想起冯露对它声音的描述:“至于它的叫声……是发出‘孟极’两个字。”
花额白毛豹眨巴眨巴眼。
花额白毛豹:“孟极孟极。”
居、居然很可爱!
施黛克制不住,指尖动了动。
“可以去摸一摸。”
沈流霜知道她喜欢动物,见状温声笑笑:“它不会伤你。”
孟极体形极大。
施黛想,足足比三个她叠加起来还要大,匍匐在雪中,像座寂静的小山。
靠近了,她闻到干净的雪水和树木清香。
白九娘子撤去缠绕的虚影,孟极没躲闪,好奇看着她。
施黛伸出右臂。
这只孟极在山间生活久了,白毛没经过修剪,掌心触上去,好似陷入一团棉花,蓬松至极。
触感十分奇妙,施黛不敢用力,掌心轻揉。
被她揉得舒服,花额白毛豹眨动圆溜溜的黑色眼珠:“孟极孟极。”
好乖,是暖呼呼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
它还蹭了蹭她的手掌。
施黛一颗心软趴趴,整个贴上它身体,回过头去:“你们不来摸一摸吗?”
她就差在小山一样的雪白绒毛里打滚了。
柳如棠当然要来,毫不犹豫探出胳膊,两眼睁得滴溜圆:“好软好暖和!”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夸,孟极脑袋轻晃,眯起眼睛。
施云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不就是一只白豹子吗?他也能变成狼。
……虽然施黛觉得那是狗。
但她怎么能这样?难道她无论见到哪只长满绒毛的动物,都要上前去摸一摸?
甚至于,施云声觉得,比起数日前见他撒娇,她今天摸得更开心。
小孩磨了磨牙:“不。”
江白砚亦是沉默。
不知为何,他想起几日前夜行长安时,施黛脱口而出的描述。
冬夜,鸟,羽毛。
她总是喜爱温暖的事物。
长睫垂落,在漆黑眼底覆下沉郁阴翳,掩盖所有情绪。
心尖似被不轻不重拨弄一下,悄无声息地颤。
江白砚生出一个近乎于荒谬的念头。
他没有绒毛,只有尾巴。
淡蓝近白,覆有鳞片,并不温暖,是水一般的凉。
她会想要触碰吗?
施黛必须承认, 孟极是她这辈子遇见过最好摸的动物和精怪。
又乖又软,满带雪意,最重要的是, 它体形很大。
撸毛撸到最后, 施黛已是整个软绵绵瘫在它身上, 不愿挪窝。
好舒服, 像躺在一张软绵绵热乎乎的大床上。
没忘记身边还有别人, 施黛强行把自己拽出温柔乡:“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印象里, 她没在长安见过孟极。
“孟极行踪不定, 四海九州处处都有。”
沈流霜为她解释:“它们不怕人, 时常出现在各大城池游荡。百姓之所以很难见到,是因它们擅长隐匿。”
施黛深以为然。
不久前, 这只孟极从他们头顶掠过,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像阵风。
若非白九娘子出手,他们不可能这么快追上它。
“不是凶兽就好。”
阎清欢也碰了碰大白豹子的脑袋。
在镇厄司当差越久,他越不禁感慨:
大昭境内,果然不缺千奇百怪的妖邪异兽。
“它大概觉得热闹,想来长安城蹭蹭过年的喜气吧。”
柳如棠道:“孟极很少滞留在同一个地方,它应该快离开了。”
妖兽天性不羁,不该被困在某处。
施黛应了声“嗯”, 心知不能在这儿耽搁时间, 最后摸上一把雪白的绒毛:“有缘再见啦。”
孟极睁着黑珍珠似的眼, 大而长的尾巴松泛一晃:“孟极。”
不消多时,妖兽遁入深林, 几人原路下山。
施黛回味着掌心残留的触感,问施云声:“你不喜欢那种妖兽?”
奇哉怪哉, 怎么会有小孩子拒绝大型毛茸茸。
施云声鼓起腮帮。
方才那一刹那,他莫名其妙想起除夕当晚。
施黛好姿容好脾性,颇受孩子们喜欢,被四五个亲戚家的幼童围在中间。
施云声冷眼旁观,看他们都想博取大人的关注与喜爱,你方唱罢我登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他当时暗暗嗤笑,觉得实在幼稚。
今天的他,和那几个小孩有什么差别。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施云声轻敲自己脑袋。
他才不会那样。
“不是不喜欢。”
施云声:“以前看太多,习惯了。”
施黛转念思忖,的确是这样。
他在狼群里长大,对皮毛司空见惯,看多了,自然没什么兴趣。
很多年里,施云声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习惯就习惯吧。”
施黛大咧咧揉上他头顶,嗓音带笑:“唉呀,我弟弟怎么比那些毛茸茸的动物更好摸。”
是温暖熨帖的温度,把他整个裹住。
施云声下意识缩了缩,眉间稍霁,到底没躲开。
……她一贯会用花言巧语,哄小孩高兴。
沿着小路顺利下山,施黛一眼望见候在山脚下的冯露等人。
“没问题,不是邪祟。”
从磐石上轻盈跃下,施黛脆声道:“是一只对人族没有恶意的妖兽,过几天就走。”
冯露长长舒了口气:“多谢诸位。”
“不过,你们见到的那只马首鱼确实是祸害。”
柳如棠道:“等得了空闲,我与白九娘子一起去找找。”
水里的事情,恐怕要叫上镇厄司里精通水性的黄河捞尸人。
“流霜姐姐,如棠姐姐。”
宋招娣忽然开口:“还记得和我们一起被关在山洞里、年纪最小的秦媛吗?”
沈流霜当然没忘。
秦媛不到十岁,身板瘦弱矮小,与她们一同在莲仙地宫逃亡时,哪怕吓得眼泪唰唰掉个不停,也梗着脖子说自己不害怕。
是个很勇敢的小姑娘。
秦媛今天没来聚餐。
沈流霜温声问:“她怎么了?”
“她在莲仙神宫里被吓到,回来以后,发了场热病。”
宋招娣道:“休养这两天,热病渐渐退了,只不过浑身没力气,下不来床——秦媛得知你们要来,想见你们一面。”
柳如棠听懂她的意思:“那孩子家在哪儿?”
这是答应了。
宋招娣如释重负,轻扬嘴角:“跟我来吧。”
“突然想起来——”
往秦媛家中走去,不知是谁兴冲冲提了一嘴:“两天前,在城中凌空捉妖的,是你们吧?”
施黛:?
施黛脚步顿了顿。
“正是。”
瞥一眼施黛与江白砚,沈流霜耐着性子问:“为何说起这个?”
“因为那件事,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啊。”
宋招娣最爱侠肝义胆的故事:“身法卓绝,御空而行,把妖邪三两下轻松解决——听说还很漂亮!”
白九娘子探出圆溜溜的脑袋:“嚯,什么漂亮?”
“说跟变戏法似的。”
程梦也知道这事:“天上一会儿是烟花,一会儿是祥云,到最后,甚至有一场铺满小半个长安的幻术,好多人都看见了。”
赵流翠接下话茬:“还有两个身手特别好的捉妖人!”
“是黛黛和江公子。”
沈流霜勾了下唇角:“莲仙精通幻术,天边的种种幻象,应由它所化。”
听上去很正常,但……
柳如棠静静聆听,心下一动。
什么烟花什么祥云,谁家捕杀妖物是这种情况?
在话本子里,只有男女主人公互诉情愫时,才会出现烟火满城的盛大景观。
连捉妖都如此有情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柳如棠嘴角抽了抽,掩饰那道上扬的弧。
感谢莲仙用生命炸出的烟花。
“莲仙逃窜在外,我和江公子一起追它而已。”
施黛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它的本体有这——么大,黑漆漆的,是只巨大蜘蛛。”
姑娘们被她的描述吸引注意力,纷纷询问追杀莲仙的细节。
柳如棠不动声色,观察江白砚。
还是一副事不关己、淡漠随性的神态,仿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懒散垂着眼皮。
避免被他发现,这次柳如棠只看一眼,就飞速把目光挪开。
江白砚此刻的情绪是什么?
她看不懂。
穿过三两个拐角,一行人抵达秦媛的住处。
这是座种满瓜果蔬菜的小院,因是冬天,绿意枯萎,在藤架留下颓败的黄枝。
一名妇人正从屋里出来,见到门口的数道人影,略微一愣。
妇人面容憔悴,见到施黛等人,赶忙行礼:“这几位……是镇厄司的大人吧?”
“不必多礼。”
沈流霜疾步将她扶起:“我们来看看秦媛。她的热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
妇人拘谨道:“烧退了大半,只是有些迷糊,整日半梦半醒的。”
柳如棠:“难不成是被吓掉了魂儿?”
孩童容易受惊,遭到强烈的刺激后,时常魂魄离体,整个人晕晕乎乎,嗜睡不醒。
施黛点点头,望向妇人:“我们能进去看看她吗?”
妇人自是应允。
推门而入,施黛嗅到一股浓郁中药味道。
卧房不大,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小小的身影躺于床榻,闭目沉睡。
“早知如此,我当初拼死也要把她护住。”
妇人眼眶微红:“媛媛变成这样,不知受了多少苦头。”
秦媛是被爹爹献给莲仙的,用来换取荣华富贵。
她娘亲疼爱这个孩子,不愿把她送去不明不白的地方,反抗无果,被丈夫拳打脚踢,狠狠揍了一顿。
在这个家里,丈夫与拳头凌驾于万事之上。
妇人的疑虑,在献出秦媛的当夜被打消——
她竟见到女儿身侧祥云缭绕,宛如仙童降世,向她说起莲仙娘娘的慈悲之心、广大神通。
她信以为真,一颗心彻底放下,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
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莲仙用来哄骗信徒的手段。
柳如棠站在一边,心绪复杂。
在失踪女子的家眷里,有人纯粹把她们看作换取银钱的筹码,也有人是受莲仙的蛊惑,祈愿女儿早日成仙。
人心的弯弯拐拐,全落进蜘蛛编织的网中,挣脱不得。
“她的神魂还算稳固。”
白九娘子眯起红眸:“不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