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被刀风擦过的血痕,也有好几个地方被刀刃没入,破开狰狞血口。
肯定很疼。
他居然连眉头也没皱。
受伤在所难免,他早就习惯。
这种伤死不了人,江白砚答得心不在焉:“无碍。”
“不行不行。”
施黛指了指他右臂上的一道刀痕:“擦药包扎一下能费多少时间?你这里都快能看见骨头了。”
顿了顿,她义正辞严:“待会儿我们还要对上莲仙。你用右手握剑,这么急着抛头颅洒热血?再说,要是失血过多,或许没开打,你就先倒了。”
她知道江白砚对自己的伤势不上心,如果不主动提上一嘴,这人必然不会在意。
如果任由右手一直淌血,等他握剑,不得疼个半死?
江白砚静静看她。
很奇怪。
若是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出言拒绝,今日却罕见有了迟疑。
沉默几息,江白砚道:“施小姐想要如何?”
还能如何。
施黛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掏出常备的药膏,大大方方递给他:“擦一擦吧。”
只是擦药,耽误不了时间。
定神看向她手里的瓷瓶,江白砚颔首接下:“多谢施小姐。”
施黛算是摸透了。
江白砚话不多,和她说过最多的有两句。
一是“无碍”,二是“多谢施小姐”。
很礼貌,也很疏离。
那道刀痕在小臂,江白砚垂眸撩开衣袖。
施黛下意识投去目光。
是一只苍白却有力的手,指骨分明,手背有淡色青筋。掀开袖口的遮挡,能看见因疼痛紧绷的小臂肌肉。
还有一道道新旧不一的伤疤。
她心尖莫名紧了一下。
小臂上的血口极深,血渍染红大半条手臂。
江白砚擦药的动作称得上敷衍,神色淡淡,只在药膏咬合上伤口的瞬间,因剧痛皱起眉头。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唯有他身上的伤痕是真的。
施黛很认真地想,如果受这道伤的是她,早被疼得抽抽噎噎了。
江白砚随意擦完药膏,合拢瓷瓶。
寂静密道里,忽然传来“嘶啦”一响。
他侧目,看见施黛用小刀划断了自己的袖口。
“擦药不能止血。”
施黛把手里的布条晃了晃:“用这个包扎一下吧?”
感谢人民群众的生活智慧。
她虽然没经验,但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希望有用。
难以理解她的想法。
江白砚微怔,因一时的困惑,没立刻应声。
施黛把它当成了默认,凑近一些,手里的布条覆上他伤口。
如同野兽的领地突然闯入一只毫无防备的猎物,江白砚眼底有杀意闪过。
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抗拒所有人的靠近——
孑然独行久了,只有在拔剑死斗时,他才会与旁人擦身而过。
江白砚压下拔剑的冲动。
迷宫里满是陈旧腐败的空气。
鼻尖嗅到施黛周身的梅香,掺杂几缕血腥味,甜与苦彼此交织,并不难闻。
她靠得太近,连眨动的睫羽都清晰可辨,低头为他绑上布条时,若有若无的呼吸蹭在伤口边缘,让小臂轻轻颤了颤。
施黛警觉:“弄疼你了?”
江白砚摇头。
可是他在发抖。
施黛细细端详那道狰狞的刀伤。
面对旁人时,江白砚从没承认过疼。
虽说他从小到大习惯了受伤,可无论多习惯,疼痛总归是真真切切的。
他小时候就实诚得多。
说起江白砚小时候——
施黛的指腹在布条上摩挲两下,试探性问:“要不,我给你吹吹?”
儿时的江白砚,对这一招很受用。
……以江白砚的性子,现在的他,大概率拒绝。
没抱太大希望,施黛掀起眼睫,等他回答。
喉结微动,江白砚避开她的眼神。
江白砚:……
江白砚:“多谢。”
他答应得鬼使神差,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或许是因想起那颗裹有花香的糖,又或许,是记起了共感时,从侧颈拂过的那缕风。
向着伤处吹风,施黛曾对那孩子做过。
江白砚想不明白,这样做,为何能缓解疼痛——
亦或说,不过是哄骗小孩的把戏。
得了应允,施黛欢欢喜喜垂下脑袋,朝血口的位置吹了吹。
江白砚衣袖下的左手握紧,指尖陷入掌心。
疼痛是炽热的火,这股气息则是清润的雨。
很轻,稍纵即逝,却留下深入骨髓的印记,像微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圈不尽的涟漪。
他没出声,脊背轻颤,压下喉间即将溢出的喘。
这就是那孩子当时的感受?
江白砚记得,当他在外倚靠门边时,施黛对着男孩的侧颈,吹了一次又一次。
——因为男孩说了“疼”。
像那样说,就可以吗?
人总是会食髓知味,不得满足。
“江公子,这样好些了吗?”
施黛用了哄小孩的语气,轻轻吹拂几下,抬起双眸。
江白砚抿唇同她对视,眼底不知何时泛起薄红,勾在苍白面颊上,有如白瓷生晕。
不久前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消散无踪,距离太近,当江白砚轻勾嘴角,施黛能看清他唇边的小痣。
让她想起桃花精致的蕊。
幽幽晃动的莲花烛火里,江白砚眸色晦暗,如落满江南水雾,用微哑的声线低低回应:“施小姐,还有些疼。”
像在问她:能不能再吹一吹?
不得不承认, 江白砚生了张异常绮丽的脸。被他近乎示弱地注视时,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至少施黛是这样。
大昭民风开放,她又在二十一世纪长大, 朝别人手臂上吹气这种动作, 没必要扭扭捏捏。
向着江白砚的伤口又吹了吹, 施黛注意到, 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更明显了些。
这说明, 被她的气息触碰时, 江白砚最大程度地绷紧着右手。
吹气而已, 应该不疼吧?
不太熟练地把布条绑上他小臂, 施黛没忍住问:“江公子,你是不是怕痒?”
之前被她无意中碰到掌心, 江白砚就曾露出过错愕的神色。
施黛回想起来,他那时的表情,比身受重伤后更加鲜活。
难道比起疼痛,江白砚更受不住痒?
她一边说,一边把布条缠好,出于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绑出个蝴蝶结。
施黛:……
对不起,手比脑子快。
大昭没有“蝴蝶结”的说法,这种系带方式, 通常用于女子的佩巾。
她今天扮演郑家阿姐, 穿了条翠色长裙, 袖边绣有简单的花鸟图案。从袖口割下的布条绑在江白砚臂上,衬得他肤色冷如寒玉。
随他抬手, 布条一晃,翻飞如蝶, 翠色将滴。
偏生江白砚右手上,正握着把杀气腾腾的剑。
怎么看都不大相称。
是女子钟爱的样式。
淡淡扫了眼小臂上突兀的绿,江白砚垂手,任由袖口落下,将蝴蝶结遮掩:“多谢施小姐。”
“不用。”
施黛很有干劲:“魇境已除,我们快去关押女子的洞穴吧。”
她在心里估算过时间,幻境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恰巧,她与江白砚最初陷入魇境时,距离朝拜仪式开始,也是半个时辰。
现在仪式刚好举行,莲仙远在神宫之内,顾不上这边,让他们有机可乘。
浑身上下的伤势隐隐作痛,施黛把它们抛之脑后,朝江白砚勾勾手指头:“走啰。”
莲仙不在,必须趁机抓紧时间。
镇厄司断案的事怎么能叫偷袭?这是奇袭。
镜妖把工具人的效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多亏有它提供情报,两人一路顺畅,避开了所有迷阵和陷阱。
施黛脚步轻盈,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江白砚跟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动了动左手。
右臂被刀刃刺穿,每每动弹一下,都漫出钻心刺骨的疼。
他并未在意,反而回想起蜻蜓点水的风。
江白砚少有地感到烦闷。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一瞬的感受,就像心口落了把无形的钩。
钩尖只需轻轻一晃,便能牵引他心中隐晦的念头,不受控制悄然发散——
发散到不应触及的角落。
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左手食指覆上那道刀伤,缓缓下按。
剧痛席卷而至,将微风残留的痕迹尽数驱散,骨髓深处,只剩熟悉的疼。
于是心绪渐渐平复,待江白砚再眨眼,眼尾勾出惯有的弧。
迷宫深处曲折寂静,连一只妖物也没有。施黛警惕前行,只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音。
经历一场魇境,她有太多的困惑想对江白砚说。
想问当年江家的灭门案,想问他这些年来的遭遇,也想问他今后的打算。
犹豫片刻,最终只吐出一句:“江公子,你是鲛人啊?”
鲛人为妖,极强,也极罕见。
听说十多年前有邪祟出世,祸乱四海九州,人与妖联手将其镇压。
妖族之中,鲛人、青鸾和天狐实力最强,牺牲最多。大战结束,鲛人一脉更加稀有。
大昭境内人妖共存,这不算私密问题吧?
江白砚很快给出答复:“嗯。”
施黛:欸——!
真的是鲛人?江白砚会长尾巴吗?仔细看看他的外貌,除了过分昳丽,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居然把这件事瞒了这么久。
穿行于蜿蜒错杂的迷宫,江白砚默不作声。
鲛人的身份关乎江家,若非必要,他不可能对外人透露。
透露了又如何,只能引来觊觎鲛泪的贪得无厌之徒。
眼风轻扬,扫过身旁那人的眉眼。
施黛正定定看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裹挟出明亮的神采。
有点呆。
让人想戳一戳她额头那缕上翘的卷发。
江白砚觉得好笑:“怎么?”
她也想要鲛人泪?
“我在想,”施黛正色摸摸下巴,“江公子人形就很好看,等长出尾巴,一定更漂亮。”
说完又小声补充几句:“江公子,你能在水下自由呼吸吗?尾巴是什么颜色?可以随时随地变出来吗?还有还有,你如果吃鱼,有同类相残的感觉吗?”
越听越奇怪,她脑子里在意的,都是什么问题?
略微皱眉,江白砚没说话。
施黛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毫不掩饰好奇地盯着他。
江白砚:……
江白砚:“能。蓝。可以。不会。”
施黛两眼睁得更大:“哇!”
搞不懂她。
江白砚抿唇,别开视线。
“江公子之后如何打算?”
拂开一片晃荡的蜘蛛网,施黛压低声音:“要一直留在长安吗?”
江白砚的过去,他似乎不想提及。
施黛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这一点,因而没做多余的安慰,也不去揭他的伤疤。
《苍生录》写过,他之所以留在长安,是为借镇厄司与施敬承的力量,查明残害江府的真凶。
在魇境里看了这么一遭,江家尸骨横陈的惨状历历在目,施黛觉得,如果她是江白砚,也会不顾一切地复仇。
只是不知道,等大仇得报,他打算再做什么。
刹那的沉默。
江白砚喉间溢出轻笑,没开口,似笑非笑睨过来。
施黛一个激灵:对了,她和江白砚还绑定着血蛊。
血蛊是束缚他的枷锁,有血蛊在,江白砚不可杀她,也不可离开她超过半月。
简而言之,和她锁死。
施黛胡乱抓了抓头发:“血蛊的事情,我爹在处理,我也会尽力去找解蛊的办法。”
在魇境里,她和黑衣人们缠斗过一段时间。发髻散了小半,一绺乌发垂在耳侧,勾出莹白耳垂。
被这样一抓,几根头发耀武扬威般翘起来。
江白砚应得漫不经心,半是自嘲:“施小姐不怕血蛊解开,我心怀不轨,残害于你?”
这具身体的原主怀疑他来历不正,从没给过江白砚好脸色,后来绑定血蛊,态度愈发恶劣,不加收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蛊是她的保命符。有它在,江白砚就算恶到骨子里头,也不可能将她置于死地。
原主对血蛊的评价是,套牢鹰犬的缰绳。
江白砚说罢侧目,饶有兴致观察她的神色,见施黛愣住,嘴角轻勾。
她在想什么?害怕?惶然?还是后悔说出方才那句话?
下一刻,便见施黛若有所思:“江公子要残害于我?”
她似是觉得有趣,好奇望过来:“你会怎么杀我?一剑穿心?”
清凌凌的声线,噙着笑,在死寂的迷宫里犹如珠落玉盘。
江白砚听得一默。
这是什么问题?
“一剑穿心太草率了。”
施黛搓搓手,声音更低:“悄悄告诉你,我以前给自己想过几个死法,比这个有创意。”
江白砚:?
施黛是真没想过,江白砚会杀她。
感恩于《苍生录》省略的关键信息,直至现在,江白砚于她而言,仍是个毫无坏心思可言的大好人。
说什么“残害于她”,显然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
冷幽默嘛,她懂。
江白砚能开口,她就能接茬。
“你看,比如用尸体养花,这是浪漫派。切断我的脑袋,用我的尸体顶替别人的身份,从而混淆事实,这是诡计派。”
施黛掰着手指头认真数:“用我的死亡揭开一场惊天动地大阴谋,这是情怀派。”
说完嘚嘚瑟瑟看他一眼,额头卷翘的黑发悠悠摆动,晃了晃手指头:“怎么样,都比一剑穿心更厉害吧?”
江白砚:……?
从未料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他竟短暂怔忪了片刻,不知如何去接。
又一次搞不懂她。
在追查仇人的日子里,他杀过不少人与妖。
无人不惧怕死亡。当他提起这个字眼,那些人要么痛哭流涕,声称当年的灭门案是鬼迷心窍,向他磕头求饶;要么吓得六神无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含糊着试图蒙混过关。
施黛是头一个,能反过来将他噎得哑口无言的人。
“江公子如果想杀我,法子可不能比这些差,不然太没意思了。”
施黛语气轻快:“不过……无论你以后是否留在长安,解开血蛊之前,我会护着你的。”
上次血蛊发作时,她就对江白砚说过这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施黛从不食言。
护着他?
沉默几息,江白砚垂眸掩下眼底阴翳,笑音很轻:“好。”
复行数步,感应到若有若无的妖气,两人不再出声。
施黛总觉得有点儿奇怪。
镜妖给出的道路没问题,他们自始至终没踩进陷阱,周围的莲花灯盏越来越多,昭示着这里是迷宫的核心区域。
但是……
施黛压低声音:“江公子,为什么走了这么久,我们连一只妖物都没遇上?”
她记得在此之前,迷宫里处处有妖巡逻,这会儿却是鸦雀无声,奇怪得很。
心中还在好奇,举目眺望而去,施黛后背猛地一凉。
不远处,应该是整个迷宫的核心。
这是个上顶乌黑、四壁雪白的椭圆形洞穴,面朝她和江白砚的这一侧分出五条岔路,每条岔路前,都燃有好几盏莲花灯。
乍一看来没什么古怪,定神探去,那所谓的“雪白四壁”……
覆满了密密麻麻的蛛丝。
不仅如此,洞穴中央横亘一面大网,将另一侧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按照镜妖的说法,要想通往囚禁女子的地方,必须横穿眼前的洞穴。
没等施黛询问,江白砚低声道:“两仪八卦阵。”
太极生两仪,两仪分阴阳。
两仪八卦阵是自古流传的困阵,周而复始,变幻无穷,入阵之人难以挣脱。
细细分辨,由雪白蛛丝铺成的图案,当真与八卦里“阳”的一面如出一辙。
施黛明悟:“这是莲仙用来困住那些女子的阵法?”
她话音方落,洞穴中央的一盏莲花灯无风自动,烛火晃荡间,隐隐快要灭掉。
与此同时,阻拦去路的巨网轰然一颤,就像是——
施黛心下一动,脱口而出:“有人在破阵!”
看样子,莲花灯是构成两仪八卦阵的阵眼,如今其中一盏要灭不灭,说明巨网的另一边,也有人在试图破开禁锢。
莲仙麾下的小妖没这个必要,阵后之人究竟是谁,只有一种可能。
“流霜姐姐和柳如棠,被和那些姑娘关在一起。”
施黛道:“她们这是……从洞穴里逃出来了?”
如此一来,就能解释她和江白砚为什么一路碰不到妖怪了。
被囚禁的女子出逃,洞中所有巡逻的妖,势必要去巨网另一边对付她们。
被阵法所困,还有群妖追捕,她们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两仪八卦阵,阴面阳面皆可解。”
江白砚道:“她们在阴,我们在阳,阴阳相辅,可——”
他话没说完,骤然拔剑出鞘,剑光如游龙,刺穿一团突进的黑影。
施黛顺势望去,眉心一跳。
是一只半人大小的蜘蛛。
它来的方向是……中央洞穴顶端。
不会吧。
脑子里掠过一个荒谬的念头,施黛急忙抬眼。视线凝在乌黑的洞顶,果不其然,那一团团蠕动的黑色,是无数只蜘蛛。
这比盘丝洞还盘丝洞。
第一只蜘蛛被江白砚斩于剑下,陆陆续续,更多只向二人投来注视。
普通蜘蛛长不了这么大,它们跟随莲仙已久,已然沾染妖性。不消多时,洞顶、角落、乃至几条岔路口,都传来窸窸窣窣的响音。
叫人头皮发麻。
“我对付它们。”
江白砚道:“施小姐破阵,可好?”
两仪八卦阵,是入门的基础阵法。
原主身为符师,对阵术略有钻研,破解这种困阵不成问题。
施黛压下心底怯意,点头应道:“好。”
不就是蜘蛛吗?她连厉鬼都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她身旁还有江白砚。
想起她给儿时江白砚讲述的老鹰捉小鸡,施黛深吸口气。
江公子果然是他们小队里的大爱无疆鸟妈妈,有他在身边,安全感爆棚。
又一只蜘蛛飞速袭来,江白砚轻挽剑身,迅疾劈开。
趁着间隙,施黛快步上前,认真巡视四周明灭不定的莲花灯,从而找出破阵规律。
第一处阵眼,离位第二盏。
手中符箓如电疾驰,金光乍现,刀锋般划过烛火。
一簇火光熄灭,蜘蛛攻势更盛。
江白砚护于她身侧,逐一击溃团团黑影,留出充足时间,让施黛观察阵法变化。
四面八方全是尖牙利齿的黑色蜘蛛,心口跳动如鼓擂,施黛屏息正色,用符箓击杀几只靠近的蜘蛛。
第二处,乾位第三盏。
陆陆续续灭掉几处阵眼,洞穴中莲灯昏幽,火光乱颤。
施黛再定神,刚要跨步上前,右臂忽地被人轻轻一抓。
力道不重,携来淡淡冷香,是江白砚身上的味道。
施黛一个不稳,险些靠上他臂膀。
再眨眼,一只蜘蛛从她原本站立的位置上空坠下,龇牙咧嘴,露出森白獠牙。
如果不是被江白砚拽住,它恐怕会跳到她头顶上。
够刺激,感谢鸟妈妈。
施黛弯了下眼。
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一声低笑,江白砚将跟前的蜘蛛斩成两半,无言垂眸。
奇怪的人,他想。
这种时候,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在洞穴中辗转挪移,施黛额角沁出薄薄汗珠,鼻尖也凝了一点水雾,泛起绒绒薄粉色。
但她的脊背始终笔直,如同一枝破土而出的竹,韧而挺拔,蕴藉无穷生机。
“江公子。”
施黛随手抹了把额头,四下顾视,寻找仅存的阵眼:“现在不打算杀我?”
不久前才口口声声说要残害于她,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又在电光石火间把她救下。
原来是记挂着不久前的那段对话。
江白砚腕骨微动,指腹抚过剑柄。
能这样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她倒真是……不怕他。
他心底的晦暗,施黛一无所知。
譬如握住她手臂的那一刻,江白砚情不自禁地想,这具身体近在咫尺,脆弱不堪,若要以剑破开,想必轻而易举。
这是他与人贴近时,下意识滋生的杀意。
但江白砚终究只扬了下嘴角。
铺天盖地的蜘蛛发起最后攻势,妖气汹涌如潮。
长剑轻挑,一泓清光如月下秋水,将欲图靠近她的邪魔尽数斩落。
“怎会杀你。”
江白砚懒散笑笑,在杀气凌厉的剑意里,尾音却是低软:“我还等着……施小姐护着我。”
朝拜仪式很快举行,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逃亡开始。
沈流霜单手支颐,沉默坐在角落, 打量洞中众人的神色。
她们都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 血肉之躯, 哪能和妖物相抗。
虽说下定决心要一起出逃, 但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每个人都面带惊惧, 因不安而浑身僵硬。
极个别胆子小的, 已颤颤巍巍掉了眼泪, 又被她自己仓惶擦掉。
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过……
斜斜睨向那扇紧闭的石门, 沈流霜眉头微蹙。
这扇门少说有千钧之重,看不久前那几个妖物关门的动作,应是设了阵法。
阵法在外,她们在里,要如何打开?
难道——
“大家。”
冯露站在洞穴中央,朝其他人招一招手,颇为警惕地低声道:“过来吧,我有事同你们说。”
打从一开始,冯露就声称有出逃的办法。
心下微动, 沈流霜与不远处的柳如棠对视一眼, 无言颔首。
柳如棠被李知画护在身边, 做了个“明白”的手势。
她们两人仍戴着画皮妖的面具,扮演的是李家母女。
李家大女儿李知画显然很不待见沈流霜这个信奉莲仙的“母亲”, 一直把“妹妹”柳如棠圈在身侧,温声安慰。
此刻冯露开口, 洞中女子向着中央靠拢,围成一个小小圆圈。
“是这样的。”
确认石门旁没有妖物到来的动静,冯露悄声道:“待会儿……等朝拜仪式开始,会有人在外面为我们打开石门。”
顿了顿,她迅速改口:“不是人,是妖。”
这话一出,所有人同时愣住。
之前与妖物呛声的中年女人奇道:“妖?哪个妖?”
“是为我们送饭的镜妖——那个女妖。”
冯露敛目,拽了拽袖口。
她才十六岁不到,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头一回遇上妖魔作乱这种大事,自己竟成了逃亡计划的领头羊。
要说不紧张,自然是假话。
“我夜里睡得浅,有天晚上听见声响醒来,见那男镜妖打开石门,像是太饿了。”
想起当时的景象,冯露打了个哆嗦:“他想吃掉我。”
在阒静幽暗的夜里,看见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冯露被吓破了胆。
镜童一把捂住她嘴唇,眼底是无遮无掩的贪婪。
莲仙娘娘记得祭品的数量,他没法将她整个吞下,否则会遭娘娘惩罚。
但……如果只掰断她一根手指头,亦或剜去一块皮肉,莲仙娘娘不会发现吧?
妖气混浊,如泰山压顶。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汹淌出,一抬眼,冯露望见门边的女镜妖。
“是她救了我。”
冯露小声道:“她告诉男妖,他若动手,她就禀告莲仙,说他偷食。”
镜女的实力远远不如镜童。
一句话出口,磅礴妖力击中她胸腔,令她狼狈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万幸,她的话起了作用。
镜童畏惧莲仙,唯恐她把这件事说出去,烦躁不堪地离开洞穴。
镜女面无表情站起身,没与冯露多言。
在她即将离去时,冯露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口:“你为何帮我?”
镜女语气平平地答:“你是莲仙娘娘的食物。”
“莲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冯露拽着她,不依不挠:“你留在这里,不是一直被其它妖怪欺负?为何要与它们同流合污,不能帮帮我们吗?”
对于这个女妖,冯露其实印象不深。
她唯唯诺诺、沉默寡言,每天跟着镜童来送饭,偶尔被镜童骂上几句,便一言不发低下头去。
但仔细想来,能窥探到格格不入的蛛丝马迹。
镜童嚣张跋扈,没少对洞里的姑娘动手动脚,每当他有所动作,都是镜女出言制止。
蜘蛛精脾气火爆,有时被女子们的叱骂激怒,打算挥拳时,也是镜女搬出“莲仙娘娘”的名头,让他莫要损毁食物。
那天夜里,冯露红着眼眶对她说了很多,譬如洞中每个姑娘的身世,又或是她们的不甘、苦楚与抱负。
求饶、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一例外通通用上。
镜女只漠然瞥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在这种地方与莲仙狼狈为奸的妖魔,确实没有帮她们的理由。
冯露没抱希望,因而没太失望,不成想第二天,镜女前来送饭时,不着痕迹递给她一张纸条。
看清纸上内容的瞬间,她心跳怦怦。
那是地下迷宫的地图。
“是这个。”
说到这里,冯露从袖中拿出一张白麻纸,展示在众人面前:“她在纸上写,迷宫复杂莫测,要当心红色部分的陷阱。还告诉我,尽量不要太早让你们知道这件事。”
这个要求很好理解。
镜女和镜童每天都要为她们送上一日三餐,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镜女是内应,神情和态度的变化,很可能露出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