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江白砚,应该能做到吧?
看不见他的神色,施黛眨眨眼,好奇地等待答复。
江白砚没说“好”或“不好”。
他只低声道:“抓紧。”
身体从画舫一跃而下,耳畔只剩呼啸风声,以及袖摆鼓荡摩挲的声响。
施黛猛地一个激灵,紧紧贴上他后脊:“江、江公子!”
视野急转直下,她看见一圈荡漾的水波。
水中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灯影幢幢,几尾绯红的鲤鱼摇晃尾巴游来游去,荷叶枯败,小伞般立于河面。
江白砚只停留了短暂一息,足尖轻点,带她继续前行。
垂首望去,能清晰窥见两人的倒影。
江白砚好高。
施黛想,他看上去清癯单薄,其实身量高挑,生有劲瘦肌肉。她趴在他背上,感觉……
肩膀也挺宽,像松柏一样。
河水的气息清且淡,隔得近了,她闻见江白砚身上的暗香。
是一种十分陌生的味道,不似市面上的任何香料,干净清冽,透出冷意。
施黛悄悄嗅了嗅。
江白砚每踏一步,便掠起一片潺潺涟漪,月色和灯火都被搅乱,沉入湖底,化作细碎光斑。
清风吹过,施黛心情大好,笑音清脆如铃:“快看,那里有只好胖的鱼!”
江白砚极轻地勾唇,语气淡淡:“施小姐莫要乱动,当心落进水里。”
唯恐自己摔进河里喂鱼,施黛赶忙把他抓得更牢。
想了想又觉得不必担心:“你不是正把我托着吗?”
越过凤凰河,江白砚再起,落在一座楼顶。
被他背得久了,施黛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如最初那样拘谨,晃悠脑袋四下赏景。
她的气息和发丝轻轻碰在脸颊和脖子上,很痒。
江白砚没忍住问:“施小姐心情很好?”
他有些困惑。
施黛的情绪总是很高,对一切屡见不鲜的事物都能生出兴趣。
江白砚与她截然相反,除了将剑锋刺入仇人血肉时,极少真心笑过。
他不明白,施黛欢喜的缘由。
“当然啊。”
施黛答得不假思索:“今天做了这么多事……诛杀妖物很开心,与镇厄司的同僚们并肩作战很开心,在长安城里飞来飞去也很开心。”
江白砚不语,眼底是深而浓的墨。
因为这样?
他难以理解。
追捕妖物是分内之事,他只在挥剑斩杀蜘蛛、嗅见浓郁血气时,感到过一丝快意。
出神间,身后又一次响起施黛的声音:
“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像这样,和江公子一起看长安。”
她轻声笑笑,小腿晃荡,揽在他身前的手臂也摇了摇:
“我当时累得走不动路,你说背我回去,我非常、非常高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白砚神色微怔。
心尖漫开一瞬的麻。
风声与灯影皆被抛诸脑后,当江白砚凌空掠起,唯有她的嗓音低低回旋耳畔。
如同小兽挠过,令他险些身形不稳。
似是为了确认什么,江白砚挑眉:“最开心?”
“最开心。”
施黛的笑音清亮明快,认真思忖:“就像在冬天夜里,以为自己快要冻死,忽然被一只大鸟藏进它翅膀里,毛绒绒暖乎乎的——有那么开心。”
想不通她奇怪的比喻。
她话音落下,隐约听见江白砚的一声低笑,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施黛仰首,他也微微侧过头来,同她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的桃花眼神色平静,仿佛那声轻笑只是她的错觉。
月色融融,灯影轻晃,于他眉间历历扫过,昳丽难言。
距离太近,窥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施黛心口一悸。
半晌,江白砚应道:“嗯。”
他思绪莫名,重新看向前方,只觉身后那人的重量格外轻。
但长安城中的一切太过遥远,在灯火中模糊成轻飘飘的红影,唯有伏在他背上的施黛无比清晰。
比整座城更加清晰。
又是一阵夜风,吹得两人发丝绞缠在一处,勾连起伏。
江白砚垂眸看去,施黛的双手探出翠色袖摆,牢牢环在他身前,以近乎于依赖的姿势。
一抹清光落在她手腕,宛如白瓷,莹莹生辉。
较之以往所有日子,都更为柔软。
这是今夜长安的月色。
施黛在江白砚背上逛了小半个长安, 靠近莲仙神宫的暗道出口时,被他轻轻放下。
江白砚没直白言明,施黛能猜出他的意思。
把人背在身后的举动稍显亲近, 现在他们尚未与镇厄司的同僚们汇合, 适时分开, 能避免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江公子, 有够细心。
被江白砚背着这么久, 她的体力渐渐恢复, 等双脚落地, 除了略微发麻, 没别的问题。
与离去时的景象别无二致,这座废弃的宅邸阴森寂静, 院墙下,是那条连通莲仙神宫的甬道。
他们之前就是穿过这里,才跟随蜘蛛精来到外面的。
施黛进入甬道一路往里,没过多久,回到了神宫之中。
景象很惨烈。
单方面的惨烈。
殷红血迹四处飞溅,墙边能看见蜘蛛凌乱的残骸。
莲仙死后,幻术消散,曾经的瑶池琼楼全化作白烟远去。
施黛左右望了望,哪有什么白玉雕砌的宫殿, 不过是一处用乱石堆成的巨大洞穴。
上百只蜘蛛的尸体没了踪迹, 地上满是被烈火灼烧过的黑痕。
看样子, 是有人催动火符,把尸体烧了个一干二净。
“黛黛, 江公子。”
沈流霜斜倚在石壁上,投来含笑的一瞥:“解决那只蜘蛛精了?可有受伤?”
与数量众多的蜘蛛缠斗多时, 她累得不轻,面色微白,衣物被血染透。
在她身旁,施云声正闭目养神。
听见沈流霜的声音,小孩掀起眼皮,将施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没看见很严重的伤口。
他垂下睫毛。
“解决了!伤势不重,都是皮外伤。”
施黛小跑靠近,观察沈流霜和施云声的道道血痕:“你们这边怎么样?其他人呢?”
神宫里围着四散的男男女女,她没从中找到阎清欢与柳如棠等人。
“我们也没事。神宫里的蜘蛛,都是妖力不强的小喽喽。镇厄司来了不少人,全歼它们不难,有点麻烦而已。”
沈流霜道:“至于其他人……去了更下面。”
施黛:“更下面?”
“蜘蛛精为了得道飞升,在地宫下囚禁有一个仙家,日日吸取仙气。”
沈流霜挑眉:“感兴趣的话,我带你们去看看?”
大多数人爱凑热闹,听说地下有仙,纷纷前去参观。
他们俩滞留在大殿里,是为等施黛和江白砚除妖归来。
现在顺利汇合,沈流霜直起身子,懒散捋顺耳后乱发,走在前方领路。
“你,”施云声凑近一步,“还好吗?”
他周身带着血腥味,语气硬梆梆,不动声色向施黛觑来一眼,眼风却是微微软。
只看一眼,施云声收回视线。
“我好着呢。”
施黛揉上他脑袋:“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我起初见到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蜘蛛,被吓了一跳。”
施云声轻哼:“我才不怕。”
于是又收获了施黛“我弟弟真厉害”的赞许眼神。
施云声:……
他已经十三岁了,不是那种整天期待被夸的小孩子。
施云声别开脑袋:“你怕蜘蛛?下次再见到,我可以斩掉。”
施黛露出个纵容的笑:“好哦。”
莲仙囚禁仙家的地方,在神宫后的机关密道下。
地点是小妖怪们交待的,树倒猴孙散,当“莲仙娘娘”落荒而逃,几乎所有妖物都选择了临阵倒戈。
施黛跟着沈流霜深入地下,穿过一盏盏华美莲花灯,来到一扇敞开的石门前。
石门后,是十多个镇厄司的同僚。
“你们没事吧?”
听见脚步声,柳如棠转头笑道:“干掉莲仙了?”
施黛轻轻快快踏进门内:“顺利铲除。”
瞧见他们,阎清欢两眼一亮,给她和江白砚各递来一颗丹药:“吃吧。补血止痛用的。”
这里像一间寝殿。
整座偌大的莲仙神宫,唯有此地真正用了玉石铸就,中央横亘一张冰玉床,大概是蜘蛛精日常休憩的地方。
当下,床上正躺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那就是沈流霜口中的……仙家?
“是夜游神。”
沈流霜牵起施黛袖口,带她往前走近几步。
夜游神。
脑海中蹦出一段记忆,施黛了然点头。
这是民间传说中的司夜之神。
听说每到夜里,便会有十六名夜游神从南方的荒野现身,徘徊于街头巷陌、千家万户,惩恶扬善,行踪诡秘不定。
说白了,就是在夜里各处巡逻的小神仙。
“夜游神一共有十六位。”
施黛问:“蜘蛛精这是……专绑了其中的一个?”
“蜘蛛精修炼不成气候,哪能对付全部的夜游神,应该是趁这个落单,把它强行拐来了。”
柳如棠看向玉床上的黑影:“它也真够可怜,被妖物吸走仙力,到现在都醒不过来。”
夜游神的职责是“巡查”,论单打独斗,比普通人强,但敌不过大妖。
施黛从没见过这种仙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是一团人形的黑影,起码有三米高,整具身躯由黑气凝成,脸上隐约可以看出五官起伏的轮廓。
它身穿一袭黑袍,双目紧闭,哪怕面颊充斥模模糊糊的雾,施黛注视它时,居然能感到几分憔悴的意味。
施黛皱眉:“……它还能醒吗?”
“仙气没被吸干,能救。”
白九娘子伸展尾巴,幽幽朝夜游神瞟去一眼:“您说这事儿,唉,可怜见的。”
“先将它送回镇厄司吧。”
一旁的黑衣青年道:“我与如棠沟通仙家,借白九娘子和南海仙灵的力,能助它恢复。”
施黛循声望去。
说话的青年板正高挑,眉目间裹挟清朔之气,沉稳内敛的模样,像把未出鞘的刀。
这是擅长扶乩请神的陈澈。
陈澈与柳如棠都隶属队伍【踏莎行】,最初调查这起女子失踪案时,他因过年回去南方,没机会加入。
昨夜刚到长安,就被柳如棠赋予了增援的重任。
“也好。”
柳如棠摸了摸白九娘子的脑袋,忽而想起什么,扬声哼笑:“裁判,今日我与陈澈斩杀的蜘蛛,谁多?”
白蛇尾巴悠悠一晃,慢条斯理:“陈澈杀了三十九只,如棠是——”
蛇尾翘起,白九娘子与有荣焉:“四十一只!”
柳如棠高抬下巴,朝他挑起眉梢,压不住嘴角上扬的弧。
“嗯。”
陈澈笑笑,承认得坦荡:“又是你的手下败将。”
“话说回来。”
没打扰他们谈话,施黛低声问身边的人:“蜘蛛全部解决,神宫里的信徒和姑娘们呢?”
“都被带进镇厄司了。”
阎清欢耐心解释:“信徒们受邪祟蛊惑、献祭妻女,如今正在等候发落。至于被掳掠来的姑娘们,在蜘蛛老窝待上这么长时间,或多或少沾染邪气,需有人为她们祛除。”
“可惜你没看见,那群信众的模样。”
柳如棠冷嗤:“堪称精彩至极。知道‘莲仙娘娘’的真实身份后,个个痛哭流涕,乞求原谅——有这觉悟,早干什么去了。”
她语气讥诮,话刚说完,忽听一声清越嗡鸣。
鸣响好似钟磬,又如清冽春风,落在耳畔,众人皆是心口激荡,像被净水洗涤。
“白轻副指挥使——”
角落里,闭目打盹的宋凝烟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她的超度大阵要开始了吗?”
超度阵法被设在关押女子的山洞中。
怨气最重,邪气最浓,蜘蛛精就是在此处,吃下过许多无辜的女人。
施黛来到洞口时,恰好见到大阵完全展开。
金光流转,半透明细线交织勾连,千丝万缕,如巨网覆下。
磅礴灵压好似江河流泻,顷刻间自山洞涌出,从石门到迷宫,再蔓延至甬道尽头的神殿深处,填满每一处角落。
白轻仍是一袭白衣,垂眸立于阵中。
灵力勾出微风,长袖如雪白花朵层叠绽开,衬得乌发漆黑,像一捧溢出的墨。
随她低声诵念咒语,金芒凌空而起,勾画令人眼花缭乱的阵与符。
这是大昭最强的几名阵师之一。
施黛看得叹为观止,猝不及防,望见白轻抬眸。
对上视线的刹那,女人眼尾微勾,朝她温和笑了笑:“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紧随其后,是几道凄厉哭声。
一个个女人的执念与残魂接连浮起,满身血污、神情痛苦。
这些凄惨死去的可怜人,魂魄仍在饱受折磨,重复死亡时的景象。
“为女为男,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召。(1)”
如飞泉鸣玉,山林萧萧。
借由阵法,白轻的诵咒声传遍地下。
金光更盛,水波般荡漾,拂过女子们或残损或狰狞的面庞,洗涤出她们生前的模样。
血污褪去,伤痕不再。
一双双清澈澄明的眼睛环视四方,眸底说不清是怅然,是悲伤,还是释怀。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金线轻颤,柔软的气息如微风细雨。
与一个不到十岁的魂魄四目相对,白轻抬臂,苍白指尖在女孩颊边温柔抚过。
“去吧。”
她说:“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倏忽间,天地一静。
数十名相貌各异、年纪不一的女子齐齐颔首,向白轻俯身行礼。
身形彻底消散之前,残魂们挪步转身,面向洞口的施黛等人。
在流萤般纷飞的金光里,女人们深深鞠躬。被束缚的魂魄氤氲凌空,宛如飞往九天的鸟。
施黛再眨眼,她们已消散无踪。
蜘蛛精的巢穴被清理干净,受害的女子们得到超度,这起案子总算告一段落。
坐在镇厄司的医馆里,施黛脊背绷直,长长吸了口气。
对于她来说,事情远没有结束。
今天经历好几场恶战,每个人都理所当然挂了彩,来到镇厄司一并疗伤。
虽然全是不致命的皮外伤,但……
皮外伤,它也是伤啊!
尤其镇厄司里的药膏,用起来还贼疼。
被大夫在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涂好药膏,伤药咬合进血口,像有小虫在用力啃食一样。
包扎完毕,施黛脸色白了大半。
第无数次下意识思考:江白砚究竟是怎样做到,满身伤痕却面不改色的?
几道豁口被缠上绷带,外伤基本解决完毕,接下来是喝药,调理体内凌乱的灵气。
推开药膳房大门,一片乌烟瘴气,叫苦连天。
“非要喝这玩意儿?”
柳如棠捏着鼻子:“丹药不也挺好?”
陈澈看她一眼,默默把自己手里的汤药喝完。
“嚯!”
白九娘子连声赞叹:“厉害啊您这!”
在这件事上,柳如棠很有自知之明,不和他比。
“良药苦口懂不懂?又不是第一次,忍着点儿。”
大夫是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一扭头,看向靠在木椅上半睡半醒的宋凝烟:
“还有你,快把药喝了!你本就体虚,不喝药调理,莫非想继续病怏怏躺着,下不来床?”
宋凝烟猛然抬头,毫不掩饰眼底纯粹的向往之色。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她能向镇厄司请个十天半个月的病假吗?
大夫:……
大夫无言以对,宋凝烟抱紧一只僵尸的胳膊,安然入睡。
施黛在桌边坐好,很快,也得来一碗汤药。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最贴切。
仅是低头嗅一嗅,短短那么几息,就需要一生来治愈。
施黛没立马喝,看了看身旁的沈流霜。
很好,沈流霜面无表情一口闷。
施黛:……
施黛又望了眼自家弟弟。
施云声心不在焉坐在桌边,感受到她的目光,倏然抬眼。
出于狼族本能的戒备,他的眼神最初有些冷,像领地被侵占,投来凶戾的一瞥。
见是施黛,施云声眼珠转了转,见到她身前盛药的瓷碗,若有所悟。
她该不会是怕苦吧。
小孩扯了下嘴角,挑衅般伸出右手,故意一板一眼端起自己的药碗,让施黛看清。
他可不怕。
瓷碗边沿对上嘴唇,施云声仰头。
施云声睁大双眼。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最贴切。
他觉得自己此生不可能再被治愈。
动作僵住,小孩的身体隐隐开始颤抖。
“弟弟没事吧?”
阎清欢小心翼翼:“他好像……”
沈流霜:“呛到了?”
柳如棠:“鬼上身?”
陈澈正色:“像是离魂的前兆。”
施黛:……被苦到了千万不要逞强啊弟弟!
施云声沉默很久。
一片寂静里,偶尔能听见他喝药的声音,咕咚咕咚。
放下空空如也的瓷碗,施云声重新抬头,嘴角仍有挑衅的笑意,只不过眼底微红。
施黛:是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给施云声准备的糖袋在魇境中用掉,这会儿身上空空如也。
正打算出门给他买点甜的,却见大夫走上前来,在桌上摆好一叠点心。
“吃吧。”
小老头得意笑笑:“就知道你们这群小孩吃不得太苦。”
沈流霜颔首微笑:“雪中送炭。”
柳如棠两眼放光:“妙手仁心。”
施黛拿了块最甜的乳酪团,塞进施云声口中:“悬壶济世仁心仁术,明日为大夫送锦旗!”
施云声啊呜一口。
小老头气笑,差点儿给每人来一个脑瓜崩:“不敢当。你们还是把旗子送给卖点心的芳味斋吧。”
又有两碗药被送上来,递给江白砚与阎清欢。
江白砚神色如常,倒是阎清欢脸色煞白,欲言又止。
施黛明悟:这是个同病相怜的苦命人。
察觉阎清欢迟疑的神色,柳如棠好奇道:“阎公子也不喜欢喝药?”
他不是摇铃医吗?
“实不相瞒,我为旁人开方子多,自己喝药很少。”
阎清欢咽了口唾沫:“这……”
施云声思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施黛:“不是这么用的吧!”
谈话间,江白砚已将一整碗药喝完。
整个过程只几句话的功夫,同为队友,施黛大受震撼:“真正的猛士,敢直面惨淡的人生……”
阎清欢目瞪口呆。
柳如棠看得哈哈大笑:“快喝吧,待会儿要冷了。”
她在镇厄司当差好几年,对这个医馆知根知底。
药虽然苦,但极为有用。这么多日子一天天习惯下来,她从最初的一滴不碰,变成现今的咬牙也能喝下去。
前辈的福利是什么?
当然是遗忘掉自己当年做过的蠢事,欣赏新人们被苦到怀疑人生的模样。
施黛闭了闭眼,屏住呼吸,把碗里的汤药一口气喝完。
好家伙,她的舌头像被无数头牛犁来犁去。
沈流霜轻笑几声,轻拍她脊背,给她喂了口桂花糕。
阎清欢也白着一张脸,把黑乎乎的药汁喝下。
爹,娘。
他在长安城,有那么一瞬间,见到了奈何桥。
同是天涯沦落人,喝完药的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眉头紧锁,一个神情恍惚。
柳如棠很没前辈风范,笑得花枝乱颤。
养伤时没事干,她干脆懒散窝在木椅上,拿出那本《复生吧,我的爱人》打发时间。
回想这次的探案经过,他们和这册话本也算有缘。
让她想想,之前看到的进度是——
翻开书页,柳如棠低头,视线扫过白纸黑字。
【“你把我困在你的府上,锁在你的身边,很有趣吗?”
她哭着道:“钱?给我一大笔钱有什么用?不要用银钱羞辱我!”】
章节标题。
《强制虐爱:缚身囚笼》。
柳如棠:……?
怎么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这次办案时,江白砚是不是就曾说过,施黛给了他银钱——
不对不对。
施黛后来解释过,其实是红包。
那番话,是江白砚为她们解围的说辞。
柳如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心往下看。
“江公子,你的伤口还疼吗?”
施黛勉强缓下嘴里的苦味,指了指江白砚右臂。
她记得这里,在魇境中被划开过很长一条血口子。
江白砚摇头:“不疼了。”
“江兄怎样做到的?”
在江南锦衣玉食活了十几年,从没受过今日这样的伤,阎清欢疼得嘴唇发白:“这么能忍痛。”
江白砚:“习惯就好。”
他语气淡漠,平静得不像在提及自己的痛楚,双目阒静,叫人看不出情绪。
不知为何,柳如棠总能从他眼底窥见冷意,让她想起野兽蛰伏时的瞳仁。
“习惯?”
施黛趴在桌边,侧着脑袋看他。烛火轻晃,在她发丝间缀上一层朦胧薄光,轻盈柔软:“再习惯,也是会疼的吧?”
柳如棠边看话本边听他们谈话,闻言想了想。
对于江白砚此人,她了解甚少。
只知道他是刚加入镇厄司不久的新人,在剑术一道颇有造诣,实力极强。
听几个同僚说,江白砚仿佛没有痛觉,同行捉妖时,无论身受多重的伤,绝不喊疼。
而且他的剑意里,有很凶的杀气。
这样的人,孤僻凌厉,独来独往,的确不可能随口说疼。
她正随意胡思乱想,猝不及防,耳边响起江白砚的声音。
江白砚道:“……嗯,有些。”
语调很轻,尾音居然微微发软。
柳如棠:?
“江公子以前是一个人,经常受伤。”
想起在魇境中所见的景象,施黛定神,少有地认真:“如今我们成了捉妖小队,大家一起降妖除魔,把伤口分摊,就不会那么疼了。”
阎清欢咽下一口点心,大受感动:“没错,我们是一个小队。”
这不就是他向往已久的、侠义话本子里的同甘共苦吗!
他永远记得那句经典台词。
【人在,镇厄司在,侠肝义胆在。】
他的话本子,似乎成真了!
脑子里蹦出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柳如棠指尖轻颤,视线不自觉往下,扫过纸上一行文字。
【她从不是乐意说疼的人,唯独面对他,能展露内心的软肋。
听她道了声疼,他心软得不像话,一把拥她入怀:“傻瓜。以后你所有的苦,由我来承受。”】
再看章节标题,无比端正醒目的几个大字。
《撒娇的她:娇声软语为哪般》。
她的话本子,似乎也成真了。
柳如棠:……
柳如棠手一抖!
在她斜对面, 江白砚倚靠在椅背上, 双目半阖。
他不笑时, 嘴唇习惯性抿成平薄直线, 桃花眼浸出沉冷底色, 黑白分明。
一张冶艳端丽的美人面, 可惜神情太冷, 如有霜雪沉淀。
柳如棠想, 实在不像那个低声说“有些疼”的人。
她只看了一瞬,即将挪开视线, 却见江白砚突然抬眼。
这一眼沉郁清戾,似把开了锋的刃。
不止柳如棠,连昏昏欲睡的白九娘子都通体一震,四下搜寻冷意的来源。
等柳如棠再望,江白砚已垂下眼睫,安静温驯,仿佛方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和话本子更不像了!
谁家主人公的眼神这么凶?有他这气势,还没被强取豪夺虐恋情深,就已经把看不顺眼的人全给干掉。
不对, 她在想什么, 江白砚怎么可能是被强取豪夺的那一个?
柳如棠琢磨不出个所以然, 只觉心里痒痒,抬手捏了捏白九娘子的尾巴。
“嘛呢您?”
白九娘子:“被药苦到了?”
“不。”
柳如棠沉思:“好像是甜的。”
正说着话, 药膳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来人是施敬承和孟轲,身后跟着白轻。
和一个纤瘦的姑娘。
姑娘走在白轻后边, 面貌被遮挡大半,从室内望去,只能见到一袭雪色裙摆。
施黛喜形于色:“爹爹娘亲,白副指挥使——”
目光扫过最后那名姑娘,施黛一愣,惊愕睁圆眼。
柳眉杏目,直肩薄背,几缕凌散的黑发落在额前,翘起毛绒绒一角。
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这位是镜女。”
白轻笑道:“方才屋子里,有人在想施小姐吧?”
论简简单单一句话,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此言一出,房中好几人神色微变。
沈流霜摸摸鼻尖,缓慢喝下一口热茶。
施云声脊背僵硬,默不作声侧过头去。
柳如棠一时心虚,颤颤巍巍合上手里的话本子——
等等,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福至心灵,柳如棠悄悄觑向江白砚。
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本是淡漠冷静的神色,听罢白轻一句话,睫毛颤了颤。
非常轻微的那种,被她抓准时机敏锐捕捉。
柳如棠若有所思。
“你,”陈澈皱眉看她,“为何从打开话本起,就一直在笑?”
刚才更是笑得极其诡异。
笨蛋陈澈,在这种事情上,永远参悟不透,比不过她。
柳如棠把话本捧在怀里,笑得神秘,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天机不可泄露。”
施黛对此没太在意,笑盈盈弯着眼:“有人想我,是好事啊。”
药膳房里有她姐姐和弟弟,偶尔想一想,很正常。
镜女生性腼腆,朝他们款款行礼:“这次,多谢诸位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