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先瞒过自己人,才能顺理成章骗过其它妖物。
沈流霜想了想。
今日莲仙的蛛丝探入山洞、欲图在她们之中挑选食物时,也是镜女以“朝拜仪式不能沾染血腥气”为理由,阻止了莲仙进食。
看样子,是个被莲仙驱使,但本心不坏的妖。
“有地图在手,我们只需循着她所画的路线,就能找到出口。”
冯露道:“只是……她说了,我们出逃,必然引起地下全部妖魔邪祟的警觉,到时候,免不了被它们追杀。”
沈流霜身旁的中年女人轻啧一声:“大不了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老娘活了这么多年,没受过这种鸟气。”
横竖一死,她宁愿死得有骨气。
“除此之外,莲仙生性警惕,在迷宫中设有阵法。我们出逃,巡逻的妖怪很可能将它启动。”
冯露说着,把手里的白麻纸翻了个面,露出反面的阵法图解:“看这上面的标注,我们要按照顺序,接连灭掉几盏莲花灯。”
沈流霜眉梢一挑。
两仪八卦阵法,她记得黛黛学过。
“总而言之,”赵流翠道,“就是走迷宫,杀邪祟,破阵法,三件事对吧?”
冯露点头:“等朝拜仪式开始,镜妖会为我们打开石门。”
到那时,便是箭在弦上了。
突然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洞中之人神情各异。
有惊喜,有迫切,更多还是脸色煞白,肉眼可见十分紧张。
“这次出逃,我们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人群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温声道:“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开始吧。”
沈流霜:?
开始什么?
“交换信物。”
有人为新来的姑娘们耐心解释:“我们每人挑选自己身上的一件珍视之物,交给身侧下一个人。”
“我先开始吧。”
年纪最大的女人笑了笑:“我名孙闻香,是个绣娘。别看我现在老眼昏花,年轻时候,我的绣品曾被送进过皇宫。”
孙闻香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递给右侧的赵流翠:
“这是我亲自绣的荷塘夏景。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愿赵姑娘日后苦尽甘来,永远如今时今日这般,怀一颗赤诚之心。”
凡人与妖魔相争,九死一生。
她们洞中的十几个女人,运气不好全军覆没,运气来了,也顶多活下两三个。
此举说是交换信物,其实是临死之际,对另一个萍水相逢的姑娘的祝愿与嘱托。
赵流翠眼眶发热,道了声谢谢,接过香囊。
“我叫赵流翠。”
赵流翠闷声:“爹娘想要个儿子,把我送来这鬼地方……无所谓了。”
她低头,从心口的衣襟后边拿出一本袖珍小册,看向身旁的冯露:
“我家里穷,身上没有贵重的东西。我……我从小就想开酒楼当个厨子,这本菜谱一直带在身上。把它送给你,愿你此生如意,吃饱喝足,幸福安康。”
她打小跟着娘亲学女红和做饭,颇有天赋。
娘亲常会满面含笑地夸她,哄得她喜笑颜开,可下一句话,永远是“今后定能找个好婆家”。
赵流翠觉得好笑又荒谬。
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关系?刺绣是她的,佳肴也是她的,女红与做饭并不羞耻,可耻的,是将它们视作讨好婆家的筹码。
赵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开个属于自己的酒楼。
她做饭,是为了自己。
冯露小心翼翼将菜谱接下。
“我叫冯露。”
拿出袖中装有伤药的瓷瓶,少女轻声道:“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没什么志向,有一回,被抓进乞丐窝。”
沈流霜默不作声掀起眼皮。
这件事,冯露的爹娘对他们说过。冯露曾被贩子拐走,送去乞丐窝点,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即是将拐来的小孩折断手脚,亦或挖眼毁容,让他们沦为残疾,再上街乞讨。
这样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为乞丐窝敛财。
“乞丐窝里,有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也有一个同样被拐来、待我极好的姐姐。”
轻轻拂过瓷瓶,冯露道:“我看着他们受苦,却无能为力。当天晚上,姐姐带我出逃,她为我……引开了人贩子,再没出现过。”
独自吸引贼人的注意,被擒获后,她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后来冯露拼尽全力逃回家中,让爹娘报官去寻。等她带领官差再到乞丐窝点,已人去楼空。
“从那以后,我便下定决心当个大夫,去帮更多人。”
把瓷瓶交给身旁的中年女人,冯露轻扬嘴角:“将这个药瓶赠予你,望你无病无灾,心怀慈悲,逃离生天后,能寻得心之所向。”
中年女人颔首接过。
她生得高挑,眉宇间带有几分冷峻之气,这会儿眼尾微垂,显出少有的柔软。
沈流霜记得,她曾大大咧咧讽刺过几个妖物,是个性情火爆、直来直去的人。
“我叫程梦。”
中年女人随意挠了挠头:“我是被家里那口子灌了迷魂药带进来的。”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铁,铺子就开在城西。那混账平日里装得正正经经,暗地里竟在赌钱,半月前我知道这事时,他已欠了一大笔债。”
她习惯性张口,想骂几声不堪入耳的脏话,目光扫过几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听说莲仙能赐下金银珠宝,他把药下进我的茶水里头,等我醒来,就在这儿了。”
程梦取下脖颈上的长链,递给身边的沈流霜:“这个给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窝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时候,得做一把剑。”
沈流霜道谢接过。
这是一条朴实无华的绳链,通体漆黑,下端绑着一把小拇指大小的袖珍剑。
她和柳如棠都不是本人,阐述得中规中矩。
一圈下来,每个姑娘都简单介绍了一遍自己。
有浓眉大眼、想成为捕快的宋招娣,有体弱多病、唱曲儿很好听的杨泠泠,也有十岁不到,一边擦眼泪一边瑟瑟发抖说不害怕的秦媛。
没过多久,遽然间,从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钟鸣。
悠远空灵,沉郁低回,紧随其后,石门被轰然打开。
正如冯露所言,镜女面色苍白站在门后,先是不安地侧头眺望甬道深处,再回过头来,尾音轻颤:“出来吧。”
“你,”柳如棠下意识问,“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镜女微怔,摇头。
她不会,更不敢。
多年前被莲仙俘获,她对那只大妖心存畏惧,连和它对视一眼都做不到,莫说逃跑反抗。
对这些女人生出恻隐之心,协助她们逃跑,于她而言,已是最胆大包天的事。
她没胆子再越界。
有人怯怯道:“可你放了我们,要是被莲仙发现,它……”
“方才没有妖巡逻。”
镜女道:“不会有谁知道,是我放走你们——抓紧时间,快走吧。”
更多的话,她没再说。
所有人心知肚明,她们这一逃,生还的几率不大。
“我之前,不知道你……”
赵流翠摸摸鼻尖,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说了过分的话,抱歉。还有……多谢。”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话。
女人们或惊恐或戒备地从洞中走出,路过镜女身前,皆低低道了声谢。
镜女一如既往沉默不语,唯有脊背绷直了些,露出几分近乎于赧然的局促。
“我们人数众多,很容易被巡逻的妖怪发现。”
程梦道:“分散还是抱团?”
沈流霜不假思索:“分散后容易孤立无援,不如抱团,能相互帮衬。”
“可是,”杨泠泠低声道,“我们手无寸铁,倘若遇上妖怪,该怎么办?”
她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不经意一瞟,愕然睁圆双眼。
头顶的莲花灯倏忽闪了闪,站在她身旁的李家二女儿抬起右手,抚上面颊边缘。
简直匪夷所思。
随她指尖用力,整张脸竟如画皮般卸下,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来!
这幅画面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在杨泠泠惊呼出声之前,柳如棠笑盈盈捂住她嘴唇。
“嘘,别出声。”
柳如棠道:“镇厄司办案。”
镜女错开了妖物前来巡逻的时间,目前还算安全。
沈流霜与柳如棠卸下画皮妖所绘的面具,一前一后,行在队伍首尾两端。
从隐蔽的衣物口袋里掏出傩面具,沈流霜目色沉凝。
饮下的神酒仍在生效,酒里的毒不仅能让四肢无力,还遏制了体内的灵气。
她和柳如棠很难达到全盛状态,但无论如何,必须在朝拜仪式结束之前,把身后的姑娘们顺利带出去。
沈流霜记得清清楚楚,冯露说过,每当朝拜仪式结束,莲仙都要一口气吃掉五人以上。
如果可以,她想护住这里的每一个。
眼底浮起阴翳,沈流霜轻抚面具边沿。
她们人数众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必有一场硬仗要打。
果不其然,沿着甬道穿行片刻,前方隐现混浊妖气。
紧接着,是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开始了。
沈流霜轻扯一下嘴角。
钟馗傩面覆上脸庞,阻隔视野之中摇曳不定的火光。
唱词起,惊雷生,一把由雷火铸成的长刀被紧紧握在手上——
不给它们丝毫反应的时机,沈流霜前袭挥刀!
前方是三个凶神恶煞的小妖,见长刀横斜而至,因对方气势太盛,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雷光湮灭,刀锋骤落,三具尸体轰然倒地。
另一边的柳如棠握拳:可恶,好帅,这还是在她喝了毒酒的情况下。
被她装到了。
“憋死我了!现在我能出来了吧?”
白九娘子腾地化形,盘旋在柳如棠脖颈,轻嘶几声,欢欢喜喜眯起眼:“是蜘蛛。我喜欢吃蜘蛛。”
她们亮明镇厄司的身份,白九娘子没必要继续伪装成项链。
柳如棠动了动发麻发软的右手,因抑制不住的战意,挑眉咧开嘴角:“这是个蜘蛛窝。今天你能吃个尽兴了。”
迷宫四下俱寂,方才小妖的惊呼无疑是个引火索。
不消多时,有更多脚步声窸窣靠近。
“弟子今朝祈愿请,伏请仙家早临堂。”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柳如棠轻抚颈间白蛇。
迷宫深在地下,此时却扬起森冷微风,撩动她如火的殷红裙边,与耳畔一缕散落的发。
“收妖断邪弹指间,吾今急急如律令,仙家妙法不虚传。(1)”
听她低语,好几人好奇投来视线,骇然屏息。
每落一字,白九娘子的形体便暗淡一分,在柳如棠脖子上,现出愈发清晰的蛇鳞。
最后的请神咒语落下,白蛇已消散无踪——
准确来说,是与柳如棠融为了一体。
一双黑眸化作蛇瞳,侧颈生满银白蛇鳞,当她轻笑,自口中探出的,亦是腥红蛇信。
“打哪边?”
是白九娘子的声音,低沉婉转。
“东和南吧,剩下的交给沈流霜就好。”
再开口,又成了柳如棠脆生生的声线。
语毕,身起。
如同一条真正的蛇,柳如棠轻盈欺身向前,手中化出一条软鞭。
长鞭所过之处,似白蛇吐露獠牙,即便只轻轻扫过,也可令妖物皮开肉裂、血痕深可见骨。
出马仙,是北方请神上身的司婆。
以凡人之躯承受仙家的法力,对付几个小妖,不成问题。
白九娘子语带不满:“鞭子力道不够,你体内毒还没解?灵气不畅,难受死我了。”
柳如棠满不在乎:“这样,不是更刺激?”
随她薄唇轻动,念出咒语,一条半隐半现的巨大白蛇凝成实体,一口咬断好几只妖物的脑袋。
她表现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明白,自己和沈流霜都在拼尽全力。
神酒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解,没猜错的话,那里面应该掺了莲仙的妖气。
真够恶心。
阎清欢的万灵丹解了身体里的毒,奈何无法疏通妖气与灵气。
两人的实力不比从前,调用气息时,处处滞涩。
与身在北面的沈流霜交换一道视线,柳如棠压□□内不适,挑衅扬眉:
比一比,谁除妖更多?
沈流霜在雷光与电光中侧目望来,无声一笑:
“她们打算逃跑!”
远处传来妖物的尖啸:“快启阵,快启阵!出了岔子,莲仙娘娘唯你们是问!”
是镜妖提起过的两仪八卦阵。
沈流霜对此并不惊讶,挥刀斩断一只蜘蛛精的头颅,再眨眼,却是蓦地怔住。
伴随两仪八卦阵启动,耳边充斥轰隆巨响,身处的甬道剧烈摇晃。
两侧石壁一块块剥落,露出下方景象——
条条蛛丝织连成片,被隐藏于石壁之后。如今尽数暴露,白花花一片,铺天盖地,把整个迷宫全盘包裹。
人群里,有谁倒吸一口凉气,是程梦的声音:“他爹的,这玩意儿……”
这地方,哪是什么地下迷宫。
分明是蜘蛛结成的曲折错杂的巨网,他们从踏入玉门的那一刻起,就置身于蛛网之中!
心中惊骇尚未消散,又生新的变故。
蜘蛛巢穴里,怎会没有蜘蛛。
叫人心里发毛的轻响越来越大,如同千万只甲虫彼此碰撞。
顺着声源望去,甬道深处,赫然跃出好几只半人大小的蜘蛛!
好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发出尖叫,沈流霜暗暗咬牙,拔刀迎上。
这些蜘蛛不似凡物,浸染妖气后,和莲仙一样,渴望吞食人的血肉。
当然,也比寻常蜘蛛难对付得多。
四面皆有黑影袭来,妖物和蜘蛛呈八方环绕之势,去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爬行声、尖啸声与嚎叫声接连不断,黑压压涌上前来,如浪潮击岸。
太多了。
灵气被强行催动,胸膛里已有血气翻涌,滋生剧痛。沈流霜粗略估计,以她和柳如棠所剩不多的气力……
来不及多想,又是一团黑影从斜上方直扑而来。
蜘蛛的獠牙清晰可辨,她稳住心神,咽下喉间腥甜,将刀锋从小妖体内抽出。
正要挥刀再起,意料之外地,竟见身前闪过另一道刀光。
“这群王八蛋!”
程梦骂骂咧咧,手里握着把从妖物尸体上拿来的弯刀,抬臂挥砍,蜘蛛一分为二。
弯刀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在乱旋的刀光里,中年女人微微侧目,朝她咧了下嘴角:
“没事吧?我说过,我家打铁的。”
“这地方!太恶心人了!”
赵流翠也捡起一把长剑,动作生涩至极,胡乱挥舞:“我我我就算能活着出去,也吃不下饭啊!”
剑锋斩断一只蜘蛛的后足,血液横飞,落在她裙摆。
场景过于血腥,赵流翠和蜘蛛同时发出惊叫,闭了闭眼,强行屏住呼吸,挥剑刺入它心口。
做饭时又不是没见过血,就当她在杀鸡!
宋招娣被吓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一边哭哭啼啼掉眼泪,一边踹开一只蜘蛛,把几个喝了毒酒、体力不支的女孩护在身后:“这都什么事儿啊呜呜呜!”
沈流霜略有怔神,扫过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无声笑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渍。
“快到两仪八卦阵了。”
沈流霜道:“我打头阵,你们当心。”
一只蜘蛛能产下的幼崽,每一次,是成百上千只。
莲仙活了这么多年,在它的巢穴里,不知藏匿有多少幼蛛。
排山倒海的攻势仿佛没有尽头,不止沈流霜与柳如棠,渐渐地,所有人都感到吃力。
杨泠泠走在队伍右侧,因为孱弱多病,不时轻咳几声,双眼通红。
她是今日被爹娘送来的少女之一,体内毒酒未散,筋骨酸疼,连奔跑都吃力。
没办法舞刀弄枪,便留心警惕着四周,为其他姑娘提醒妖物攻击的方向。
她也想为大家出一份力。
低低又咳嗽几声,从她头顶上,陡然袭来一阵冷风。
似寒冰彻骨,幽幽渗进后颈,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会是什么?
心有所感,杨泠泠心口轻颤,战栗着仰头。
不期然,恰好对上一只蜘蛛腥红的眼瞳——
一刹间,蜘蛛发出一声低啸,向她猛冲而来!
这只蜘蛛匍匐在洞顶角落,与黑暗融为一体,不知蛰伏了多久。
突袭来得毫无征兆,听见这声啸音,前方的赵流翠亦是抬眸。
蜘蛛迅捷如离弦之箭,她根本不会用剑,不可能用手中长剑将它一击命中。
她救不了杨泠泠。
尽头处的莲灯轻晃几下,杨泠泠茫然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赵流翠看见她眼中的泪,清亮澄澈,顺着眼角滑落。
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在如潮的妖魔面前,是如此无能为力。
腥风掠起,倏然落下。
赵流翠咬紧牙关,几乎出于本能地迈步上前,一把将杨泠泠抱住,恰好挡在蜘蛛袭来的方向。
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莲仙,山洞,蜘蛛,妖魔,还有死亡。
梦境的结局,是她孑然行走在黑暗之中,耳边响起娘亲的笑语:“我家流翠这般好,将来定能嫁个好夫家。”
如同细细密密的蛛网,将她牢牢束缚其中,无法挣脱。
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为了自己而活。
蜘蛛的黑影险险贴上身体,赵流翠不可遏制地落下眼泪,将怀中杨泠泠抱紧。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嘶吼声擦过耳畔,她听见更为遥远的女音。
清却冷,如珠帘叮当作响,又像檐下风霜,字字有力。
“……日出东来又落西,正是吾师会兵时。一会天兵到,二会地兵来。三会人长生,四会——”(2)
这一次,不再是由雷光凝成的长刀。
更为凶猛的杀气化作利刃,漆黑,斑驳,由黑雾汇聚,好似野兽张开的巨口,将数只蜘蛛一举吞没。
“四会……诸鬼亡。”
唱词,《喜傩神》。
戴有钟馗面具的女人衣袂翻飞,身法轻凌如落雪飞絮,足步落定,立于她们身前。
滚烫的泪珠啪嗒坠下,赵流翠心跳剧烈,在朦胧视野中惊怯抬头。
“吓到了吗?”
沈流霜将钟馗傩面摘下小半,拭去唇边血渍。
灼灼莲灯下,她的双目亮如星点,一笑,勾出轻柔却张扬的弧:“我还等着,去你的酒楼吃饭呢。”
它们想不明白,事态怎么会变成这样。
莲仙娘娘是长安城中实力强横的大妖, 只要跟着它, 大可尽享荣华富贵, 偶尔还能分到几块美味的人族血肉。
这些日子里, 它们见多了自愿献上妻女的人家, 也听多了他们信誓旦旦向莲仙娘娘保证, 绝不会向官府泄露有关神宫的任何消息。
一切本应如此。
待莲仙娘娘炼化仙力, 一妖得道鸡犬升天, 它们身为娘娘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沾一沾飞升成仙的光。
但为何……今日居然来了两个镇厄司的人?!
沈流霜与柳如棠都用了十成的气力, 即便在毒酒生效的状态下,仍逼得妖物近身不得。
随时间流逝,毒酒效力减退,两人攻势愈发凶猛。
确切而言,是“凶残”。
傩戏唱词与请仙咒如同催命符,势头锐不可当。
在洞里巡逻的全是小妖,哪曾见过这种炼狱般的景象,刀也不拿了,架也不打了, 撒丫子就跑。
只有成群结队的蜘蛛不懂得恐惧, 一波接一波涌来。
昏暗甬道里, 一只蜘蛛精踽踽独行。
它的左臂被斩断,胳膊以下空空荡荡, 正汩汩淌出鲜血。
脸上的八只眼睛毁了六只,血糊满面, 只剩一上一下两颗瞳孔怒目圆睁。
正是负责给洞中女子送饭的那名蜘蛛精。
全完了。
手臂传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蜘蛛精咬牙切齿,眼中是烈火般的怒意。
它的左手被长刀斩断,妖丹也损毁大半,只能勉强苟延残喘。
那些女人……怎么能逃出来?
关押她们的山洞隐蔽至极,还有一扇千钧重的石门。石门设有阵法,里面的人不可能打开。
也就是说,有人帮了她们。
仅剩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蜘蛛精露出一个满含杀意的嗤笑。
迷宫里的每一条岔道都藏了陷阱,那群女人在逃跑时,一个也没踩到。
能为她们打开石门、提供出逃路线的,只有莲仙神宫中的妖。
回想起这几日的一幕幕,关于谁是那个叛徒,它已有了答案。
早在它企图教训其中几个不听话的女人,却被镜女拦下时,它就应该察觉猫腻。
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蜘蛛精加快脚步,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那混账。
因为她,莲仙娘娘的大计毁于一旦,神宫里的妖物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也因为她……它妖丹受创,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废物。
目光逡巡不定,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镜女是中年妇人的模样,身穿一件粗褐布衣,畏畏缩缩缓步前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嗅到浓烈的血腥味,她猛然抬头。
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便被狠狠掐住喉咙。
“是你。”
蜘蛛精疼得发抖,目眦欲裂:“是你放了她们。”
它的脸因鲜血狰狞不堪,杀意迸发,令人胆寒。
镜女一个哆嗦,嘴唇轻颤:“你……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
蜘蛛精哑声:“别人不知道,我和你送过这么多次饭,还能看不出来?你分明对她们有恻隐之心。”
真是可笑。
一只在莲仙娘娘手底下效力的妖,居然要协助祭品们逃跑。
她图什么?
掐在脖子上的右手缓缓收紧,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疼痛,让她无法呼吸。
蜘蛛精只是怀疑,拿不出证据。这种时候,她绝不能承认。
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镜女喉音沙哑:“不是我。我为何要帮她们?你若伤我……”
重重咳嗽几声,体内气息所剩无几,她勉力呼吸:“你若伤我,莲仙娘娘不会饶你。”
这是她的筹码。
比起普通小妖,镜女的能力深得莲仙重用。
莲仙放出去的风声,是让献上的女子成为灵女,侍奉仙家左右。
真正的姑娘们早被吃进它的腹中,为了让信徒们对成仙一事信以为真,需由镜女化作失踪女子的模样,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蜘蛛精却只是笑笑:“莲仙娘娘?”
去他的莲仙娘娘。
今日镇厄司插手此事,莲仙自身难保,它们这些小妖怪,难道还有活路可言?
无论如何都是一死,就算镜女不是叛徒,他也要拉个垫背的。
蜘蛛精右手用力。
镜女打不过它。
这是个十分孱弱的女妖,听说因为太弱,曾被人族贩子关在铁笼里展览。某日莲仙娘娘路过,见她能力有趣,将她买下。
自那以后,她时时跟在莲仙娘娘身边,却执意不愿吃人肉喝人血,修为进益极慢。
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怪胎。
泛滥的慈悲心,是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你说你,到底为了什么?”
指腹深深陷入皮肤,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暴虐更甚,蜘蛛精压不住怒意:“莲仙娘娘待你不好吗?你放走那些女人,她们可会记挂你?害得老子变成这副模样……贱人!”
身前的女妖一点点没了气息,一片死寂里,他听见骨骼摩擦的咔擦轻响。
……不对。
隐隐约约,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不等蜘蛛精最后一字落下,身侧刀风陡至。
它断了半条胳膊,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仓惶避开,右臂被刺出一个血淋淋的口。
蜘蛛精被疼得龇牙,恶狠狠抬头,见到三道似曾相识的人影。
“赶、赶上了!”
冯露脸色煞白,快步奔向镜女身侧,为她检查颈上伤势:“你怎么样?”
万幸,还活着。
“哦豁。”
赵流翠手拿一把长剑,似笑非笑挑起眉:“这是给我们送饭的蜘蛛精吧?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没记错的话,你是不是踹过好几个姑娘?”
程梦没说话,手里握着把长刀,刀锋尚在滴血。
蜘蛛精的血。
有沈流霜和柳如棠在,这地方的妖魔邪祟如鸟兽散,再顾不得什么莲仙,拼了命地四处逃窜。
冯露在不久前的乱战中认出了这只蜘蛛精,发现它没像别的小妖那样往外逃跑,而是顶着一身血渍,走向深处。
她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在那个方向的,只有镜女。
洞中女子都受了镜女的恩惠,不能将她置之不理。
绝大多数人要抵御蜘蛛、破解两仪八卦阵,短暂商量后,由她们三人原路折返,寻找镜女和蜘蛛精的踪迹。
果不其然,刚好撞见这幅景象。
左臂断开,右手被刺破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蜘蛛精面容扭曲,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雪白蛛丝从他口中吐出,被赵流翠眼疾手快挥剑斩断。
另一边,程梦刀柄一转,欺身向前,但见劲气激荡,寒光直入蜘蛛精咽喉。
尸身倒地,鲜血喷涌,程梦轻啧一声,迅速退开。
“程梦姐。”
赵流翠看得满目崇拜,一双黑眼睛亮晶晶:“好厉害!”
“从小打铁,闲来无事,学过几招刀法。”
衣袖染血,程梦颇为嫌弃地撩起,露出小臂上结实有力的肌肉:“她怎么样了?”
是在问镜女。
冯露正给她顺气:“问题不大,已经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