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耳尖生出淡淡的红,他才小声道:“我不厉害。是镇厄司的人救了我。”
“镇厄司来的是个大哥哥嘛,你才多大年纪。”
施黛顿了顿,忽地一笑:“嗯……那个哥哥确实很强,穿着白衣服,剑法使得很好,符术也精通。”
门外,江白砚本在漫不经心把玩黑金短匕,闻言无声轻哂。
施黛描述的,是十七岁的他自己。
她倒是能说会道。
“现在的你也不差啊。”
施黛对男孩说:“等你长大以后,能和他一样厉害。”
她总会说些叫人无法拒绝的话。
小孩赧然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白砚一言不发地听,略微抬眸。
傍晚过后,是沉寂的夜。
清夜无尘,月明星稀。山中的晚风吹拂而过,窗边荡开树木疏影。
一种令人安心的静。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这处曾被视为禁忌之地的山林,夜色也能如此恬谧。
而非记忆里那般,好似洪水猛兽。
“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卧房里,侧目看见小孩脖颈上的红痕,施黛皱起眉。
痕迹很明显,能分辨出清晰的指印,江白砚掐他时,下了狠手。
男孩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有、有点儿。”
他不擅长撒娇,承认疼痛已是极限。
几个字说完,腼腆垂下脑袋。
紧接着,侧颈荡开轻柔的风。
风里掺杂着淡淡香气,是施黛腰间香囊的梅花味道,丝丝缕缕,抚平颈间的疼。
他的伤痕太狰狞,用手抚摸反而惹来疼痛。
施黛仔仔细细吹了吹,摸一摸小孩后脑勺:“这样,会好些吗?”
山风流转,暮色四合。
近在咫尺的男孩认真注视她,似要将这张脸记在心中:“嗯。”
一门之隔,江白砚倚靠于墙边,闭了闭眼。
他说不出方才是什么感受,脖颈上的痛与痒绞缠相融——
如同一张无影无形的网,竟比濒死的快意,更叫他难以挣脱。
这层魇境须臾消散,施黛再眨眼,见到一抹阳光。
山中木屋消失无踪,怀里的男孩也没了身影。
她正与江白砚站在一座寺庙前。
这段记忆,是在冬天。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遮盖庙宇的红墙碧瓦。万幸穿得厚实,否则施黛要被冻僵。
她悄悄看向身旁的江白砚。
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着眉。
前两次他都神情自若,能让江白砚蹙眉,这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窥见他眼底的晦暗之色,施黛试探性开口:“江公子。你如果在意这段回忆……我可以闭上眼睛,留在这儿等你。”
施黛很有原则。
再好奇,也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不然和小偷强盗有什么区别。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侧过头来,轻声笑笑:“不必。不是多么重要的记忆。”
的确不重要,他费尽心思遮遮掩掩,反而欲盖弥彰。
这座寺庙不大,一览无余。
皑皑白雪铺陈遍地,四周尽是喧闹人声,一尊佛像肃穆庄严,巍然立于殿中。
大殿前摆着一张漆红木桌,桌上是三个冒出腾腾热气的木桶。
好几名慈眉善目的僧人站在木桶后,手持大勺,从中舀出一勺勺白米粥。
木桶前,则是数百个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分成三队,每人拿着瓷碗,去盛僧人盛来的食物。
施黛明白了。
这是在施粥。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每到逢年过节,不少寺庙会为穷苦人家施予热粥果腹。
隐隐意识到什么,她觑向江白砚。
他面色淡淡,瞧不出表情,正遥望某个方向。
顺着探去,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手捧瓷碗,靠坐在寺庙角落,静静喝粥。
他吃得很慢,像只拘谨的猫。身上的单薄衣物抵御不了寒冬冷风,被风一吹,薄唇发白,身子止不住地抖。
和之前两层魇境相比,这孩子年纪最小,大概只有七八岁。
施黛恍然想起,江家被灭门后,江白砚曾独自在外流浪,后来才被邪修所掳。
父母双亡,身如浮萍,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又能做到什么。
远处的男孩吃完了粥,把瓷碗揣在怀中。
冬天太冷太冷,时近除夕,冷风如刀割。他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一角,试图挡下瑟瑟寒风。
除了排队盛粥的人,庙里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香客。
男孩的视线流连不定,怯怯打量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他身边的生机太少,也太寂寞,看着其他人,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最终,他的双眼顿住。
一家三口从菩提树下谈笑走过,一片碧绿菩提叶悠然坠落,停在小女孩发间。
娘亲笑着为她拂去落叶,爹爹也伸出手,拭去她鼻尖的一抹雪屑。
女孩纯然无邪,咬了口手中拿着的糖糕,同爹娘欢欢喜喜谈天说地,笑音清脆如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缄默看着三人走过。
很久之后,似是下定决心,男孩眺望大殿中无悲无喜的佛陀,祈求般,轻声说了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喃喃低语的内容,施黛攥紧右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敢去看江白砚的神色。
在这时,江家已被灭了满门。
“这是被邪修掳掠之前的时候。”
江白砚笑道:“让施小姐见笑了。”
施黛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公子,这层魇境如何破?”
江白砚眉目稍敛。
他没想过,魇境里会出现这天的景象。
这是江家灭门后的第一个冬天,他活得好似过街老鼠,要隐藏江家人的身份,要隐藏身为鲛人的事实,还要竭尽所能活下去。
一切都稀松平常,没有刻骨铭心的剧痛,也没有翻天覆地的惊变。
他只是来寺庙盛了一碗粥,白粥寡淡无味,他看着那一家三口,心里想的是……
冬寒清冽,覆在脸上,像是镀了薄薄的霜。
江白砚垂眸笑了笑。
想起来了。
他当时,想要一点糖。
只想要一点糖。
阖家团圆,美满安康,他连做梦都不敢去奢想。
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神佛高高在上,他的心愿又太卑微渺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引不来关注。
“糖。”
施黛:“欸?”
她记得江白砚不爱吃甜腻的糕点,更不吃糖。
当初给他买过一个糖人,江白砚拿在手里好一会儿,始终没吃过一口。
“他想吃糖。”
江白砚淡声道:“施小姐在此静候就好。我去买些。”
就只是……这样?
微微一怔,施黛脱口而出:“糖的话,我有。”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
这是给施云声准备的糖包,里面有各式各样口味不一的糖丸。
之前在莲仙的玉门前,施黛就是靠它伪装成定情信物,才能展开一场狗血大戏,打消灵童的怀疑。
“去找糖铺太麻烦了,就用这个吧。”
施黛将它放在掌心掂量,里面还有不少糖丸:“不过……应该如何给他?”
江白砚勾唇:“施小姐为他送去便是。”
他很难对那孩子款语温言。
施黛默不作声,扭头瞥他
与曾经孤苦无依的幼童不同,江白砚如今已是镇厄司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他很强。
理所当然地,不会希望受到同情与怜悯。
设身处地想想,施黛小时候,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被师长责骂,因为挫折而郁郁寡欢,或是生病受伤悄悄掉眼泪——
比起江白砚的过去,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即便如此,倘若被旁人看见,施黛也会感到不好意思。
她不喜欢旁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更不愿被人施舍,江白砚一定也是。
如果由她将糖包递给小孩,再对他说些安慰的话……
大概会让江白砚难堪。
“不如这样吧。”
提着锦囊上的绳带,让它在指尖轻盈转了个圈,施黛说:“他方才,不是在求佛吗?”
江白砚一顿,循声望向她。
这姑娘在长袖口袋里捣鼓片刻,低头时看不见神色,唯有额角一绺发丝翘起,随风晃动。
施黛抬头,层叠如花瓣的袖口倏然绽开,随她伸手,露出一截莹白腕骨。
她手里,是张风符。
隆冬的庙宇苍然负雪,上下一白间,墙角菩提树是唯一的绿。
吃完热粥,腹中疼痛得到缓解,男孩挪了挪发麻发冷的双腿,准备起身离开。
他不知自己应当去往何处,可这样脏兮兮地留在庙里,玷污了洁净之地,让他心生愧疚。
右手扶上墙角,小腿用力。
刚要站起,不知怎么,头顶袭过一阵微风。
菩提树叶哗哗作响,日光下泻,光影斑驳,透过缝隙落在他眼角。
一团黑影随风而落,不偏不倚,竟恰好掉在他怀中。
男孩茫然地屏住呼吸。
是个绣工精美的锦囊。
左右顾盼,四下无人看向这边,他试着唤了声:“这是谁的锦囊?”
来来往往的香客步履不停,没有人回应。
他手足无措,又问了几次,始终得不到应答。
太奇怪了。
这个锦囊从天而降,没有由来。
他惊疑不定,犹豫着将它打开,等看清里面装盛的东西,蓦然愣住。
是……糖。
大大小小的糖丸静静躺在囊中,圆润乖巧,清香萦绕。
像做梦一样。
心口怦怦直跳,震得耳膜发懵。
他仓促抬头,想从周围的行人中找出一道投向自己的视线,却一无所获。
为什么……它会落在他怀中?
大殿之内,神佛依旧肃然沉默,不知从何处响起钟磬声,悠远温柔。
鬼使神差地,男孩从锦囊中掏出一颗糖丸,生涩放入口中。
是花香的味道。
心口饱胀的情绪几乎溢满而出,他吃得认真,仔细咀嚼,等糖霜渐渐在舌尖融开。
可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起眼泪。
这种滋味令人捉摸不透,分明很甜,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不能被发觉鲛人的身份,在水滴凝成鲛泪之前,男孩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脸颊埋进臂弯中。
庙宇另一边,施黛把用完的风符收入怀中,遥望菩提树下的角落,鼻尖忽地一酸。
她居然也有点儿想掉泪。
“这层魇境,不消多时便能解开。”
江白砚道:“多谢施小姐。”
施黛没忍住又看他一眼。
从头到尾,江白砚像个看客。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折辱虐待时,他脸上挂着淡漠的笑,无动于衷。
见到幼年时的自己被欺瞒哄骗时,他心不在焉,几乎把对方的脖子掐断。
完全猜不透他心中的念头。
“此乃幻境,那孩子并非真正的我。”
江白砚与她对视,笑意清浅:“施小姐不必为他挂怀。”
因为一颗糖就狼狈落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也不需要这样的时候。
他不必依靠旁人的善意而活。
想到这里,江白砚自嘲笑笑。
其实他没资格说这种话,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里,根本没人会为他送来一颗糖。
真切发生的过往中,他吃完粥便起身离去,漫无目的在城中游荡,似乎还感染了热病,后来被邪修掳走,再没尝过甜糖。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江白砚半带嘲讽,轻扬嘴角:“幻境终究是假的。”
嗓音落下,听起来漫不经意,懒散又淡漠。施黛却敏锐捕捉到一丝别的情绪,轻而淡——
像是别扭和委屈。
心尖似有微风掠过,陡然间,她想通几分端倪。
归根结底,回忆只是回忆。
在这场虚假的魇境里,无论那些孩子同他多么相似,都只是潜藏于心底的幻象。
只有她身旁的江白砚,才是真实的。
被当作替傀伤痕累累的是他,被邪修蒙骗嘲弄的是他。
曾在大雪纷飞的寒冬里,渴求一丝甜意的,也是他。
把善意仅仅倾注在幻象之上,很不公平。
无论他们在魇境里说什么做什么,当年真正的江白砚,都不曾体会过。
随着男孩吃下糖丸,这一层魇境,已经有了消散的前兆。
“镜妖引出的魇境,应当快到头了。”
江白砚道:“施小姐——”
未出口的话语停在喉间,他眼睫一颤。
视线所及,是只忽然凑近的手,纤长漂亮,白皙如玉质。
在她手里,拿着颗圆润的糖丸。
“给你的。”
施黛展颜笑笑,杏眼微亮:“江公子尝尝,这是什么味道。”
江白砚不解:“……什么?”
“不能只他吃,我们也得有啊。在莲仙神宫里折腾这么久,你该累了吧?”
左手捻起另一颗,施黛动作轻快熟稔,将它丢入口中。
然后把右手拿着的糖丸朝他晃了晃:“江公子——?”
之前在长安城闲逛时,江白砚对甜食表现得兴致缺缺。
施黛以为他不爱吃甜,今天才后知后觉明白,只是因为过去的他没机会吃到,逐渐成为习惯罢了。
所以,江白砚本人会不会喜欢她的糖丸?
把锦囊送给男孩之前,她想着江白砚,特意为他留下一颗糖丸,为了不显得刻意,又剩下另一颗给自己。
幻象里有的,真正的他也要有。
那个想吃糖的小孩,是江白砚嘛。
一瞬风起,日出层云,天光乍落。
许是因为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响太过嘈杂,才让他的心神微乱。
双眼缓慢地眨动一下,江白砚长睫垂落,从她手中接过糖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倒是惯会哄人开心。”
这句话里隐约有调侃讥诮的意思,施黛却是扬起下巴,嘴角勾出毫不掩饰的、得意的小弧:“江公子说出这种话,也就是说——”
施黛低低笑出声,学他的语气:“你被我哄得有点儿开心啰?”
果然像猫。
江白砚没说话,侧目看她一瞬,继而别开眼。
很奇怪。
他分辨不清心头涌起的微妙情绪,犹如阴湿晦暗的墙角,忽然生出一株嫩绿的苔。
不疼,却比痛楚难捱。
糖丸被送进口中,舌尖舐过,是馥郁花香。
他抬手,在心口的位置按了按。
是痒吗?
没得到江白砚的回应,施黛以为他不会回答,懒洋洋眯起双眼,等待魇境分崩离析。
意料之外地,魇境崩溃、视野模糊的刹那,他的声音和冬风一起传来。
很轻,含着微不可察的笑,像一片雪花落在耳边,再柔软地融化。
江白砚说:“嗯。”
寺庙里白茫茫的雪景碎开, 化作光怪陆离的光与暗。
江白砚的低语犹在耳边,施黛一个晃神,来到一座宅邸前。
她看见一簇簇跃动的火光, 也闻到浓郁得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与前几次幻境不同, 这里的景象非常模糊, 朦朦胧胧的, 像一幅被水浸开的画。
天空是混沌的墨色, 掺杂几分血红, 一轮圆月悬于穹顶, 如一点泪渍, 怪异至极。
魇境被扭曲成这样,是不是说明, 这是江白砚心底最深最压抑的执念?
想起《苍生录》里对江白砚的描述,施黛隐有所悟,朝四下望去,心脏突突一跳。
这座宅邸秀丽清幽,华贵雅致,无疑是大户人家所有。
此时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汹涌火光从东边的厢房腾起,撕裂厚重夜色。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廊间,死状各不相同, 皆是双眼圆睁、满目惊惧。
鲜血从地面溅射到墙角, 宛若一朵朵肆意绽放的花, 有的汇聚成血泊,小溪般淌下。
不用多想, 施黛猜出这是什么地方。
关于江白砚的身世,《苍生录》里一笔带过, 施敬承和孟轲也说得半遮半掩。
施黛与他认识这么久,只知道江家被屠灭满门,凶手是谁、出于何种缘由、江白砚的父母是什么身份,这些一概不知。
当下的场景……是江府惨遭灭门的那一天吗?
血腥味太浓,死不瞑目的尸体随处可见。
施黛从没见过这种惨状,不忍细看,面色微白:“江公子……”
江白砚淡声:“我在。”
他环顾周围。
平日常挂在嘴角的笑意荡然一空,墨玉般的眼瞳里,是沉寂的冷。
半晌,江白砚轻哂:“施小姐,随我来。”
他虽在笑,却像一种习以为常的动作,笑意不达眼底,衬得唇边弧度好似弯刀。
施黛没多说废话,乖乖跟在他身后。
走出这间院落,视野更开阔,所见也更残酷。
廊道上穿行有十多个黑衣蒙面之人,亦有奔走哭嚎的丫鬟小厮。
黑衣人对声声求饶置若罔闻,身法矫健、下手狠辣,手起刀落,将一名小厮的脖颈斩断。
施黛看得几乎窒息。
江白砚目不斜视,脚步没停,顺着曲折回廊疾步前行。
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中覆下阴翳,让施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两人扮演的角色应该是黑衣人同伙,一路上畅通无阻,没过多久,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还没踏进院门,施黛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
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顺势向院中望去。
院子很小,有两道人影。
这段记忆发生在春天,院中疏影横斜,开满杏花与桃花,夜风吹过,花瓣如雨落下。
树下的画面,与静谧春夜大相径庭。
一个黑衣人跪倒在地,紧紧捂住右侧脖颈,鲜血从指缝溢出,疼得他目眦欲裂,嘶声痛呼。
在他身前,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
男孩双目通红,似是挨过巴掌,颊边红肿一片,唇瓣上沾满血渍。
没有犹豫,趁黑衣人分神的间隙,男孩迅速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对方小腹。
再一刀,对准心脏。
血液飞溅,打湿他稚嫩的面颊。
黑衣人颓然倒地,发出扑通闷响。
施黛心跳怦怦——
这孩子,正是儿时的江白砚。
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眼底爬满殷红血丝,不知因恐惧、痛苦还是绝望,正浑身颤抖。
察觉二人到来,男孩咬紧牙关,戒备地向他们伸出小刀。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几名黑衣人闻风而来,看见院中尸体,先是一愣,继而怒不可遏纷纷拔刀。
他们没打算在江家留活口,不管幼童还是老人,统统格杀勿论。
刀光凛冽,为首的男人怒喝上前。
出乎意料的是,刚迈出第一步,风中便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剑气如雪,顷刻覆上他脖颈,后知后觉地,他感到一阵剧痛。
血线飙飞,男人来不及说出一个字,脖颈歪斜,躺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仅在眨眼之间。
在场没人能看清,江白砚是何时拔剑出鞘,又何时挥剑斩上男人侧颈,将他置于死地。
而江白砚只是无声笑笑,面对众人或惊愕或骇然的目光,腕骨轻旋,任由长剑吞吐清光。
“施小姐。”
他语调疏懒,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尾音噙出浅笑:“帮我看好那孩子,多谢。”
说完偏了下头,轻声补充:“莫要靠近。我的剑,恐会伤你。”
话音方落,剑光疾出。
黑衣人们并非等闲之辈,明白这次撞上了硬茬,拔刀而上。
数道身影同时扑近,江白砚好整以暇,眼底笑意更浓。
刀剑交击,火星四溅,绞缠的杀气好似湍流。哪怕置身于包围之中,江白砚竟丝毫不落下风,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快更重,逼得黑衣人们连连退后。
一时间,院中充斥脚步声、金石相撞声、接连不断的哀嚎惨叫声,与远处噼啪燃烧的大火遥相映衬,叫人心惊。
施黛没忘记江白砚的嘱托,瞧见一个黑衣人拔刀上前、直刺男孩咽喉,眼疾手快,挥出一张雷符。
她没留余地,雷光交加,黑衣人昏死过去。
施黛一把将男孩护在身后:“你别怕。我们不是那些人的同伙,会保护你。”
自知之明是个好东西。
她不会近身战斗的剑术,这会儿冒冒失失冲上前去,反而给江白砚添乱。
不过……
把几张符箓死死攥在掌心,施黛深吸一口气。
团队合作里,有个位置叫“远程辅助”。
古语有云,柿子要挑软的捏。
几个黑衣人看出施黛与江白砚是一伙,身旁还带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心念一转,将刀锋对准她所在的方向。
还没靠近,已被江白砚的剑穿心而过。
剑风斩断满树花枝,血液与花瓣飘飞夜色之中。
天边冷月如霜,一瓣桃花拂过他眼尾,徒留浅淡暗香。
江白砚抑制不住喉间的轻笑。
当年在这间院子里,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杀了人。
数名黑衣人夜入府中,男女老少皆被斩于刀下,成了刀下亡魂。
娘亲拼尽全力将他护住,临死前,让他逃往这个小院,从密道离开江府。
在这里,他遇上一个游荡的黑衣人。
男人心知他是鲛人,杀他之前,妄图得到几粒鲛人泪。
江白砚如他所愿落了眼泪,在他靠近拾起鲛泪的刹那,一口咬上他脖子。
紧随其后,便是致命的两刀。
他那时太无能,连挥刀都格外生涩,只能亲眼看着一个个亲人死去,江府被大火付之一炬。
如今,已不同了。
剑锋没入又一人的咽喉,衣袂翻飞,带出饱含血气的风。
慢条斯理剥夺这些人的性命,让他感到无比愉悦。
黑衣人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江白砚如闲踏落花,不疾不徐。
他身上亦有了伤口,痛楚却令他愈发兴奋。
还能多来一些。
前后夹击,一抹刀光自身后闪过。
江白砚不必去看,仅凭风声,便可捕捉那把刀的来势。
正要回身去挡,余光竟瞥见金光掠起,贯穿黑衣人胸口。
打中了!
施黛长出口气,把身后的男孩小心护住,挥一挥手中金黄符纸,眼中光晕如同明亮星子:“江公子,这里还有我呢。”
江白砚微怔,随即笑笑。
剑尖以凌冽的半弧倏然扬起,迎上一把向下劈砍的大刀。
江白砚挑剑,刺穿,似冬风横扫,干净利落。
白衣被血污染湿,在眼底的笑意下,是森然的、平静无波的暴虐。
他期待疼痛,期待杀戮,也期待每一次的鲜血淋漓。
这里的每一双眼睛、每一张脸孔他都牢记于心,直至今时今日,仍在逐一找寻。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趣意。
在魇境中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个黑衣人露出的眼,粗略想想……
那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死在去年,被他一剑穿心;瘦猴般的青年死在三个月前,被他抹了脖子;角落里试图逃跑的少年,被他在江南找到,划下一刀又一刀。
江白砚弯起眉眼。
他不仅能在魇境里结束所有仇家的性命,在现实里,也能。
今日,就当杀他们第二回 。
这场魇境,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炼狱。
黑衣人的数量仿佛没有穷尽,不知过去多久,当遍地铺陈血色,幻境总算有了崩塌之势。
施黛累得精疲力尽,或多或少受了些伤,抬目望去,江白砚仍是含笑的模样。
……温温柔柔,却让人脊骨发凉的那种笑。
在他身旁是几十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手中长剑腥红一片,血泊映照明月,也映出他昳丽的脸。
眉间生出餍足之色,江白砚熟稔擦拭剑锋血迹,垂眸轻笑:“多谢施小姐相助。”
最深的执念,是诛尽仇人,还江府公道。
这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至此,由镜妖构筑的魇境终于全线崩毁,天幕扭曲消散,景物如水融化。
残留在脑海中的妖气尚未褪尽,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施黛有些恍惚,不经意间,望见江白砚的视线。
他没在看她。
那双桃花眼中笑意消减,沉凝寂静,在浓郁阴翳里,看着她身后双目绯红的男孩。
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江白砚总做一个梦。
梦中的男孩独自蜷缩在黑暗中啜泣,而他静默旁观,最终转身离去。
似乎这样,就能将从前那个怯懦无能的自己抛之脑后。
可无论如何,他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哭声,不管走出多久多远,都看不见那片黑暗的尽头。
就像步入漫无止境的深渊,带着一个极尽屈辱的烙印,如影随形。
跨越数年,江白砚与曾经的自己目光交汇,良久,勾了下嘴角。
“不要忘记,”他说,“复仇。”
妖气轰然散开,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有强光闪过。
施黛条件反射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到了莲仙的迷宫。
是她熟悉的场景,远处一盏莲花灯摇曳生光,镜妖的尸体躺在角落。
魇境溃散,要不是她和江白砚浑身是血,方才经历过的一切像是做梦。
对了,说起这个!
施黛飞快扭头。
她被江白砚护在院墙下,很少有人能够近身,虽然受了伤,但都不重,勉强能忍。
至于江白砚,俨然成了血人。
白衣染血,最为刺目。
大多数血迹来自黑衣人,但他身为血肉之躯,以一敌多,难免被刀锋所伤。
“施小姐。”
收剑入鞘,随手拭去颊边鲜血,江白砚道:“走吧。”
他开口时斜过视线,撞上一双乌黑的眼。
施黛微蹙着眉,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你受了好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