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可要回去?”钱幕僚问。
伏危在武陵的时候, 对各地世家都各有了解,对豫章周家也大概清楚一些底细。
虽知道,但还是安静在旁。
周知县点头:“祖父病重, 作为儿孙自然要回去, 周家那边也已经打通好关系了, 给我上报了一个月的假。”
伏危闻言,不找痕迹地蹙了蹙眉。
现在是元月, 一个月的假,待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月。
阿滢曾说过,北边冰消雪融之时就是动乱之时。
豫章临近南北两地之界,北边先乱,不知是否会受牵扯。
周知县能把他喊进来,便说明此次前去,他也会随从。
他并非担心豫章也会祸乱,又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担心的是北边乱,豫章会受牵扯,周知县有可能会被留在豫章。
毕竟,周知县未做知县前,在军中也小有名气,若是真乱起来,周家会留下他做士前卒。
“玉县要留一个人看守,钱先生在玉县替我看管着,大事派人送信到豫章,一般事情就直接做决定,而伏危随我回去。”
说罢,环视了二人一圈,问:“你们可有什么异议?”
回豫章,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若是回去尚且可以争一争,钱幕僚自然是想回去的。
可却也知道自家大人早没了争的心思,且伏危不过才进衙门一年时间,让他来决断衙门的事情也不大妥,他留下才是最妥当的安排,并非是大人偏心。
钱幕僚一拱手:“在下没有意义。”
伏危也是一拱手,应了声。
周知县点头,继而吩咐道:“大后日出发回去,接下来就莫要休息了,这两日抓紧时间安排好各种事宜,就多辛苦你们了。”
“等会用完中食后便回家去休息,下午再来上值。”
说罢看向伏危:“你留下,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钱幕僚退出去后,周知县对伏危道:“你若是不愿与我同去的话,不用在意,直说就行,毕竟先前苍梧那边的信,只说在苍梧能保证护着你。”
周知县不知霍家与伏家的有天大的恩怨,自是也不知霍太守也视伏危为眼中钉。只认为是霍敏之一人与伏危有抱错的恩怨。
伏危问:“若是大人升迁,难不成还要留在下在玉县?”
周知县:“自是不会。”
伏危便浅笑道:“那在下自是不可能一辈不出苍梧的。”
周知县听到他的话,笑了。
“如此,自是最好。”
让伏危先行离开后,周知县往椅背后一靠,长吁了一口气。
离家四年有余,想起离开前发生的事情,这次回去未必是好事。
在县衙后院用了饭后,便各自回去了。
与钱幕僚话别后,夫妻二人并肩而行归家,路上,虞滢询问:“豫章来信,知县大人可是要回去了?”
伏危微一颔首,语气徐缓无奈:“我随着大人一同去豫章。”
虞滢默了片刻,并不意外:“什么时候去?”
伏危察觉到她平静的反应,似乎早已经知晓,侧目看了她一眼,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早已经决定顺心而为,便不会再去纠结她还能预知什么。
“两日后去,如若是无意外就是一个月,若有意外……”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回来得晚,你好生照顾自己,万事小心。”
虞滢点了点头,温声道:“我省的,等下个月再去最后一趟郡治,我便不去了。”
太守夫人年节回了娘家,等月底才回来。她时间早已经安排好,自是不能乱了去郡治的时间,所以只能等到下个月去给太守夫人看诊,再与她说此事。
“等三月一过,便给余家提个醒,就说是我从豫章那边得来的消息。”伏危提醒。
虞滢点头:“成,让他们多准备一些粮食。”
现在说就太早了,天下大乱这事,在时下只他知,阿滢知,绝不能再告诉第三人。
多一人知道,就更加凶险难测,估计不到大乱,他们便会被冠以妖言惑众或乱臣贼子的罪名,祸及全家性命。
归至家中,伏危便与母亲,以及大兄大嫂说了要去豫章的事情。
听到伏危要随知县大后日去豫章,原本高高兴兴过年节的几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停滞。
罗氏神色恍惚道:“怎么这么突然?”
“周家老太爷快要扛不住了,让各地儿孙都回去,大人自是也要回去的,钱先生得留下主持大局,大人只得把我带去。”
“可豫章离武陵不过两三日日程,若是那人再对你行凶,那、那可该如何是好?”
罗氏一想到这个可能,脸上和眼中都尽是满满的担忧,害怕。
她一开始对这个孩子是血浓于水,骨肉至亲的亏欠,渐渐地,感情渐深,亏欠变成了母子之间的亲情。
未出行却已然百般担忧。
伏危温声宽慰母亲:“此行是随着大人同行,吃食住行几乎都在一处,若是他敢动手,便是行刺朝廷命官,有谋逆之心,就是霍太守也保不住他,甚至会被他所连累。”
沉吟一息,又继续道:“或许还怕被连累,从而约束其子,母亲莫要太过担心,我有自保能力。”
罗氏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也明白身在其职行其事的道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点了头,嘱咐:“你万事小心。”
伏危应了声。
伏危下午去上值后,罗氏则拿出先前虞滢给送她的皮毛缝袖套。
温杏问她怎忽然做袖套,罗氏应道:“豫章的天气比不得四季如春的苍梧,那里现在或许都在下雪,衣服是赶不及了,我只得赶个袖套,再在他鞋子里边加一层皮毛御寒。”
给伏危收拾东西的虞滢闻言,立刻出去给伏危买厚实的成衣。
初二有很多铺子还没开门,找了很久才寻到一间成衣铺是开着的。
没来挑,要么大了要么小了,不然就是料子差的。
好在手中银钱宽裕,年前都做了两身厚实的新衣,因伏危年前随着知县去郡治,在太守面前露脸,故而都是用好料子做的外衫。
此次去豫章周家,肯定是不能让人看低的,得准备好的衣裳。
她没要粗糙的外衫,就只卖了几身厚实的中衣。
路途遥远,像这样的天气,大概要小半个月才能到,途中也未必有时间洗衣,只能给他多准备几身里边的衣裳换着穿。
除了穿的吃的,还有银钱,虞滢也得给他备足了以防万一。
取出两条金条,用布包裹着,找大兄用斧头背面捶了几下,打成了宽片,回屋再用剪子,用力剪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好方便他花使。
金子都缝在了他的衣服夹层中,用来防身,银子和铜钱则是用来花使。
出门在外,花销总是会大许多,不仅仅吃穿用度,就是求人差人办事都要用到银子。
且他在豫章待得久,虞滢便给他准备了二百两碎银和两贯散使的铜钱。
银子外,还有磨碎的药材,只需用热水小煮一下便可用,药效虽不及熬的汤药,却也能解燃眉之急。
伏危或许他自己一辆马车,又或是两人一辆马车,不管那样,能装多少是多少。
出个远门,只两日时间来准备行囊,是不够的,但也没法子了。
这两日伏危很忙碌,在晌午都是虞滢送饭过去的,晚间也是很晚才回来。
两日一晃而过,便到了伏危出行的日子。
初五一早,马车便先来接伏危,随后才到衙门与知县的行伍一同出发。
兄弟二人把行囊搬上了马车,伏震把伏危送去衙门。
此行伏危把伏震留下,话虽说是家中总需要个男人留下,不然宵小见家中都是老幼妇孺,指不定会动歪心思,但这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怕会有民乱,家中都是老幼妇孺,伏震留下能护着家里。
大家伙对伏危相互交代了一些话后,虞滢把他拉到一旁嘱咐:“你一定要记得金子藏在哪几件衣服中,可别丢了。”
“还有,周家是个龙潭虎穴,你小心些。还有霍家,你也提防着他们父子寻你的麻烦。”
伏危唇畔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我都记在了心里。”
虞滢点了头,然后拿出了装有平安符的锦囊:“我与阿娘去给你求的,我以前是不信的,但你知道的,我现在不信也得信了,所以这平安符你切记时时戴着。”
伏危接过锦囊,收入靠近心口的怀中,应:“我会时时刻刻戴着的。”
她所嘱咐的,他都一一应“好”,没有半分的不耐。
哪怕有许多话要嘱咐,但也怕误了时辰,只得停了下来。
伏危上了马车,掀开帷帘,声音温润柔和地与阿滢,与家人道:“天冷,都回去吧。”
他虽让他们回去,但他们还是停驻在巷口前望着马车离去,渐行渐远。
虞滢望着马车离去,心头越来越空落落的。
他才走,她就已经舍不得了。
也不知他们夫妻要等到什么时候能相聚。
玉县北去一千九百余里, 马车行十一二日左右才能到豫章。
虽已入春,可却越往北,天气便越发的冷。
伏危把母亲准备的袖套, 虞滢准备的衣裳都穿戴到了身上。
他到底也是在靠北的南方生活了二十年,倒也算习惯这边的寒冷。
初入豫章郡是一月中旬,下了场小雪,天气寒冷。
到郡治前一晚,行伍在驿站休息一宿,明早再入城。
到驿站安置后,周知县把伏危唤了过来, 交代:“我在周家身份尴尬, 入了周家后, 或有诸多为难和不便, 你届时见机行事。”
停顿片息,似乎想到了什么, 忽然一笑:“你是个聪明人, 不用我提醒你也能随机应变。”
伏危应:“大人且宽心,在下明白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周知县点了点头, 叹了一声气, 嘱咐道:“今晚休息好一些,明日入城后,可得打起精神了, 有些人惯会用腌臜法子陷害人, 让人防不胜防。”
伏危听出了些旁的隐情, 但还是颔首应下。
周知县回了房,知县娘子莫氏看见他进来了, 道:“方才叮嘱伏先生了?”
周知县点了头:“周家不是什么好地方,总该提醒他一下。”
莫氏闻言,轻叹一声:“我不怕旁的,就怕像当年你被迫离开豫章之时受过的诬陷,还会再受一遍。”
周知县自嘲一哂:“我现在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的知县,还有什么可值得他们算计的?”
莫氏闻言,沉默了下来。
是呀,都去了偏远的地方做小官,已然碍不着那些人的道,又怎么会分出心思来对付他一个小知县?
天亮,行伍出发回豫章郡治。
昨日派人提前快马回城通报他们会在今日到,可入了城,至周家门前,也无人在门外相迎,冷清得很。
伏危早有所料,先前便听说过周知县是因得罪嫡子被下放的传言,昨夜琢磨周知县的话,约莫猜出了个所以然来。
周知县是受人诬陷才被下放到玉县做一个没什么希望往上升的小知县。
有那么一瞬间,伏危想到了素未谋面的生父。
也是这样被人诬陷,没了性命,妻儿被流放。
虽然周知县不至于到那个悲惨地步,可受的依旧是一样的冤屈。
周家为百年大世家,门府气派,两旁为石狮镇宅。
周知县夫妇下了马车,周知县抱着儿子,莫氏牵着女儿行至周府门前被拦了下来。
拦下他们的,是生面孔。
“你们是什么人?”
周知县冷着脸道:“怎么,我会自己家,还需得通禀才能进去?”
周知县生得虎背熊腰,脸部轮廓刚毅,黑沉着脸甚惧威严,让人生畏。
守卫一愣,不由自主的肃敬了起来:“小的才入府当值不久,不知爷是哪位,且稍等,我去唤管事来迎接。”
说罢,一躬身,转身入府寻管事。
管事却是迟迟未来,等了一刻时,管事才姗姗来迟。
看到门口外头的人,眼底下闪过一抹不屑,但很快就隐藏了下来,挂着虚伪笑容上前:“原来是二爷回来了。”
“二爷可终于回来了,老太爷这些天每日都念叨着二爷怎么还没回来。”
面无表情的周知县听到“老太爷”三字之时,哪怕明白管事的态度问题,但面色还是温和了些:“祖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管事应:“老太爷近来一直病卧在榻,情况时好时坏。”
周知县点了头,转头看了跟着自己回来的人,再看回管事,冷淡的吩咐:“安排个院子让我的人休息。”
既然回来了,就不可能在外住下。
管事开口道:“近来府上来了许多看望老太爷,可能……”
话还没说话,便被周知县冷冷地暼了一眼。
周知县看穿了他的把戏,沉声道:“我虽离开了周家,但到底还是个主子,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不管你是谁底下的狗,别自作聪明。”
管事余下的话全吞回腹中,讪笑应道:“小的是说可能没有其他的院落了,倒是二爷入军前住的院落空着,只是地方略小……”看了眼外头的人,继而道:“不够这么多人住下。”
周知县自幼丧母,在周家不大起眼,后来跟着老太爷生活了一段时日,日子才逐渐好过。之前住处不大,直至入军中冒了头,才换了大院子。
高门之中,下边的人最会看碟子下菜,若是软弱几分,你便是主子,他也能欺到你的头上来,全然不会去想主子落魄再翻身之后的事。
为奴为婢者,世面见得少,道理懂得少,方会目光短浅。
管事应:“小的现在就让人去收拾收拾,二爷里边请。”
管事做了迎的动作,周知县这才抱着孩子迈进了府中。
伏危一行人被管事领入了一方小院中。
周府门府气派恢宏,甚是壮观,许是所居院子偏僻,直至一刻半时辰才走到院子中。
此行三十人随行,这一方六间屋子的小院显得拥挤了。
因都是糙老爷们,也就没什么太大的讲究。
除了正屋没住外,最终安排是落主簿与伏危一间,其余二十八人分四间屋子,七人一间。
好在时下天气寒冷,挤一挤也暖和。
伏危把包裹放下,看了一眼还算光亮干净的屋子。
去年年底升了职的洛典史,现在已经主簿的洛主簿走了进来,看了眼屋中的摆设,看了唯一的床铺,道:“先生睡床,我在地上打地铺。”
伏危转头看向他:“不用。”
洛主簿闻言,为难地看了眼只能睡得下一个人的小床,这难不成让伏先生睡地上,他睡床?
这样他也睡不安寝呀!
伏危偏头笑了笑:“大人会安排妥当。”
周知县能让人信服,自然不会放任底下的人长途跋涉远道跟来,还要吃苦。
这样的天气,没有足够厚实的被衾还睡地上,一两晚尚且好说,但长此以往,再强壮的身体也扛不住。
周家老太爷病重,若是在这几天熬不住,去了,等发丧完再回玉县,起码也得有十日左右要留在周家,或者更久。
帝王奢靡,不重律法,对官员管辖更是松懈,有大世家背景的,家中又逢长辈过世,自然也好告假。
洛主簿疑惑地皱了皱眉。
周知县是世家出来,可依着先前的传言,与方才周家下人的态度,无不说明被忽略。
既然被忽略,又怎会管他们这些人住得怎么样?
伏危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淡:“且等一等,大概一个时辰后就会安排好。”
洛主簿疑惑地看向伏危。
虽不知伏先生为何这般笃定,但却让人莫名觉得真的如他所言那般。
约莫小半个时辰左右,周知县看完老太爷回来了,眼底似有些不同,应是红过眼。
看过大家伙住的地方后,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过后,竟真的有人搬来了板子和木桩开始在每间屋子搭简单的大通铺。
伏危的屋子里边也多搭了一张床。
厚实的棉被陆续送来,还有热腾腾的饭菜。
周知县一家则住在隔壁小院。
管事的态度为什么会改变,也不用猜测,不过是和狗仗人势的道理。
周知县再怎么说也是个主子,现在还是老太爷病重的时候,自是不敢太放势。
若是周知县表现软弱,便会越发过分。
若是周知县态度强硬,他便会害怕。
不过看碟子下菜,欺软怕硬的下人罢了。
周知县虽然受人诬陷,蒙冤憋屈的离开豫章,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蛋。
至今态度依旧强硬。
夜深,屋内熄了灯火,屋内有轻微的呼噜声。
连日千里奔波疲劳,洛主簿一沾床就睡着了。
黑暗中,伏危睁开了双眼,身体疲惫,却是没有什么睡意。
他心下在牵挂家里,在牵挂妻子,在琢磨接下来该怎么走。
正思索着,忽然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因是陌生的地方,洛主簿即便睡得沉,依旧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半坐起来时候,发现另一床坐着个人影,他缩着脖子打了个哈欠,疑惑道:“这周府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吵什么?”
伏危站起,拿过床尾的外衫套上,沉吟道:“应是周老太爷仙去了。”
洛主簿一惊,蓦然掀开被衾坐了起来,拉来盖在被衾上外衫,匆匆套了起来。
等提着油灯出到院子外头的时候,周知县和妻儿也已经出来了。
周知县面色沉重朝他们点了头,吩咐:“你们俩跟着我过去。”
说罢,步履急切地朝着前边的院子走去。
前边院子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在院门便遇上了周家宗主。
周家宗主,也就是周知县父亲。
周知县三十来岁,宗主应当也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可却不见老态但依旧健朗如四十来岁。
周知县与周宗主有几分想象,
周家宗主身形也是很高大,也是浓眉大眼,轮廓刚毅。
周知县一声“父亲”,周知县朝着他点了点头,叹息道:“你祖父这些天日日念叨着你,一直等着看你一眼才走。”
说罢,目光一移,多瞧了眼儿子身旁的孙子,随之才收回目光朝院子里大步迈去。
老太爷已是八十六高寿,寿终仙去是喜丧,但还是哭声一片,有真心实意,也有虚情假意的。
入了内院,周知县吩咐伏危和洛主簿在院子候着,随之进了屋中。
纷纷看过仙去的老太爷后,还需得回去换孝衣。
周知县让妻儿先行回去换衣服,待嫡庶长幼在老太爷榻前磕了三个头后,才回去。
出了院子,前边巷子停驻了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正负手在后,望着迎面走来的周知县。
周知县看到年轻男子,脚步微顿,但还是继续上前,
“四年不见,二哥怎么一点都没变?”
周知县因祖父仙去,脸色黯然,对上面前的人,面色也寡然:“四弟也似乎一如既往。”
被唤做四弟的年轻男子笑了笑,似乎半点也不为祖父仙去而悲伤。
看了眼周知县身后的伏危,好奇道:“听说你聘了个被赦的罪臣之后为幕僚,好像还是武陵中颇具盛名的霍公子,不对,现在喊伏公子才对。”
伏危颔首:“在下伏危见过周少宗主。”
周少宗主一笑:“以前常常能听别人夸赞你能干的话,还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担得起那般多的美名。现在一见,果然是芝兰玉树,相貌不凡,要是没有身世变故,估计也不会屈身做小小幕僚。”
“我也是个惜才的人,你若是愿,就不要再回玉县了,留在豫章给我办事。”
说到最后,好似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装模作样的长“啊”了一声,看向周知县:“我忽然忘了,这是二哥的人,抱歉,我应该得先问一问二哥肯不肯放人才算礼貌。”
笑意更浓:“不知二哥可愿放人?”
俨然笑里藏刀。
周知县道:“人各有志,他想留,我也强迫不了他走。”
伏危低头,语声徐缓:“大人与在下有知遇之恩,大人在何处,在下便在何处。”
周少宗主“啧啧”一笑:“二哥有此人,倒是好福气。”
说罢,一叹:“既不愿,那我也不强留,都先去换孝服,晚上二哥还要与我一块守灵呢。”
说罢,负手在后,抬头离去。
一离去,背对身后的人,脸色变得轻蔑。
伏危看了眼周少宗主的背影,复而看了眼周知县,垂下眼帘思索。
曾听闻周家有一庶子,派兵列阵精通,武艺十八般。
这庶子,怕不是周知县?
庶子出色,压过嫡子数筹,又比嫡子年长,旁人只知周家庶子而不知嫡子。
如此,周家主母与嫡子焉有不把庶子当眼中钉而除之后快的道理?
诬陷一事,或许就是这笑面虎少宗主的手笔?
老太爷去世, 周宗主必然袭封为豫章郡公,多的人想要与之交好。
一宗老祖宗仙去,后事办得尤为隆重,四方势力纷纷来祭奠。
灵堂设在前头大院。
府邸入门,绕过影壁,便是灵堂了。而灵堂前的院子可容纳五百人,留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两旁则是府中下人, 以及各个主子手底下的人。
周知县哪怕现在被落放至苍梧小县城为官, 但依旧是嫡支所出, 按照牌位来说,比旁支嫡出还要高一筹。
因此, 伏危等人所站的位置, 倒不是最末。
左边中间,便是他们所站的位置。
约莫是因府中都知老太爷熬不过去了, 早早就准备了素白麻衣与麻绖, 所以老太爷一过身, 就是周知县带来的一行人都可以立刻换上衣裳。
这面门上的礼节,底下的人可不敢弄出差错,不然丢的是周家的脸面。
灵堂设三日, 来祭奠的人络绎不断, 第一日来的基本上是豫章城内的人物, 大多都是周家往来亲近或是亲信。
高喊一声,让人知晓是何方来人, 伏危在底下默默记住这些人物。
阿滢曾言,牧云山背后支持的是豫章周家,牧云山时下不仅抢夺铁矿,更收集药资粮资,说明周家也会参与进逐鹿之中。
若是周家成为赢家,这些人物将都有可能成为重臣。
伏危目光从祭奠的宾客移开,落在周家宗主的身上。
得势若为豫章周家,那么这得高位者八成是这位周家宗主,周知县的父亲。
但凡周宗主上了高位,周知县只要不出差错,更立下汗马功劳,功成之时,不管如何都能封为一地藩王,他想要护住身边的人也不会那般困难。
但周家少宗主显然不喜周知县,得现在就盘算着该如何制衡住这周少宗主,深谋远猷为重。
时下首要的是把这些往来祭奠的人物给记住,往后总会有用处的。
祭拜第二日,来的多是豫章外地的人。
第三日,是其他郡治的人物。
忽然一声高呼“有客来,武陵郡,霍太守前来祭奠!”
伏危身旁的洛主簿面色微变,看向了身旁伏危,只见他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半点惊讶或是伤心之色。
“伏先生,你是否早已知晓?”洛主簿压低声音询问。
伏危点了点头:“以前,霍太守就想过要与周家交好。”
如今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但只要他在,便不会让他轻易搭上周家,与之交好。
他转头看向府门的方向,望着绕过影壁往灵堂走来的中年男子,伏危的眼神讳莫如深,只一瞬间便遮掩了下来,视线从霍善荣的身上移开,落在身后的霍敏之。
竟也把这人带来了。
约莫,霍善荣也早已知晓他也来了豫章。
祭奠过后,会有人请到其他院内休息。
大概是伏危外貌与其气质出众,哪怕在数百人之中,只要有心瞅一眼,便会发现他鹤立鸡群,尤为显眼。
霍善荣从灵堂下来,只往人群中扫了数眼,便看到了那个已然有快两年未见的养子。
养子目光坦然地与他相视,随而平静地朝他点了点头,好似无波无澜。
他这养子好似从未变过。
不,有些东西变了。
不是浮于表面的外貌,而是他这养子的气度气场。
两年的沉淀,让他更成熟更处变不惊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淡然从容的气质,好似任何事情都可以处变不惊的面对。
比如面对上他这个养育了他二十年的“父亲”,依旧平静从容。
霍太守的目光不禁多停留了片刻。
身后的霍敏之时刻关注着自己的父亲,以免自己出错而不自在,可从灵堂出来时,敏感的察觉到了父亲有微不可查的停顿。
见父亲似往某处望去,他不由自主的循着父亲的视线望去,待看到人群中的伏危时,瞳孔骤然一缩,面上的惊愕之色难以掩藏。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怎敢!
因知道双腿治好后,他一怒之下重金悬赏伏危双腿,只要有人能废去伏危双腿,他便赏五百两。
这事父亲知道后,抽了他十鞭,放下狠话,只要伏危在苍梧一日,所遭受的凶险,他便会遭遇同样的对待。
这十鞭是给他一个教训。
十鞭却是发了狠,背后的鞭伤渗着血珠,他在榻上躺了整整七日才能下地。
凭什么不是亲生的,还如此袒护?对亲生的却是这般的心狠!
若非是伏危,他哪会过了二十年猪狗不如的日子!
若非是伏危,父亲哪会如此心狠待他,看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温情,只有满满的瞧不起。
若非是伏危,他哪至于处处被人拿来与他对比!
想到自己的遭遇,目光淬了毒般死死地盯着伏危。
伏危察觉到了阴冷的视线,却也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霍敏之,随后挪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