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完全原谅你了。”在电话里,谭幼瑾突然问,“你能不能主动退出节目?”
既然陈院长能退出,于戡也能退出。
“我不能退,如果你不想让我参加节目的话,可以不选择我,但我绝对是不会主动退出的。我退出的话,我之前的不就白做了吗?怎么能为你澄清。”
谭幼瑾听到于戡的话,只觉得生活在跟她开玩笑。于戡已经为她搭好了台阶,只要她放弃他选择别人,就完完全全地证实了她的清白。但是现在出了岔子。
谭幼瑾不得不把今天的情况告诉于戡。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难以启齿,明明陈院长说要退出的时候,她毫无感觉。如果于戡不主动退出,那么明天便又是她跟他的约会。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主动退出?”
谭幼瑾甚至感觉到了于戡的气愤,她语气很平静:“任何人都有资格选择退出。”
“那我更不能退出了,显得我和这个人一样没有眼光。我耻于和这种没有审美的人为伍。”
“但我希望你退出。”
“别的事我都能答应,但这件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让你陷于这种境地。一个节目里就三个人,有两个人主动要退出。不明真相的人看了会怎么想你。我上这个节目,非但没有为你澄清,反而给你带来了困扰,你觉得我能做这种事吗?”
谭幼瑾闭上眼,想一想都觉得难堪,她自己倒觉得还好,但她父母是很要面子的人,尤其是她母亲,看了节目恐怕会不想出门。对于她自己,还是和于戡一起约会更难熬些,在节目里演十多天,下了节目还怎么相处……相处?其实即使她原谅了他,也早就无法像以前那样相处了。他出了学校,她根本无法把他当一个无性别的人对待。
“你放心,即使在节目里,咱们相处模式也是你说了算,我不会做你不想做的事。你随时可以对我爱答不理。如果节目组为你找到其他合适的约会对象,你也可以随时让我离开。”
谭幼瑾又重复了一遍她以前说过的话:“我原谅你了,你真的没必要……”完全是不平等条约了。
“我也有好处的。”于戡笑道,“密斯谭,多参加一期节目,我多拿一期的钱,你知道,拍电影很费钱的。”
◎练习◎
于戡自从拍网大以来,就只跟一家视频平台合作分账,这家视频平台前阵子做一个新恋综,电影中心的总经理想捧—捧他这个关系户,推荐他去参加,当时还给他画了一个大饼,如果节目有热度,可以考虑投资他做院线电影。他很不识抬举地拒绝了,如今人家从熟人那里得知他上了另一个综艺,怀疑他另找了其他的平台,打电话来试探。
于戡拿起桌上冷掉的咖啡灌了两口,他当时确实不想参加这种节目,一是觉得太假惺惺,二来他的家庭不像谭幼瑾那样单纯,一句话就能概括完,他的家庭背景经不起细究。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长了一张被父母惯坏的脸,长在一个不缺钱的家庭,有段时间他甚至也有意让人这样以为。当时知道周主任是谭幼瑾母亲的时候,感情复杂,其中也有点儿弄虚作假水落石出的难堪。其实他也没有故意作假,只是别人这样以为时,他没有纠正,慢慢就成真的了。
但是对着别人的质疑,他只说,以前不上节目,是因为节目里人不对,现在找到了对的人,自然就上节目了。
中间插进他母亲的电话,感谢他送的生日礼物。
于戡很少给他的母亲打电话,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母亲是家乡省台颇有点名气的主持人,对外,他称呼他的母亲为“姑姑”。
于戡爸妈都是舞蹈演员出身,生下他的时候,同样的年轻,同样的美,以及同样的没有钱,并且因为这错误的结合也丧失了在舞团的前途。于戡三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终于意识到,他们的结合是对年轻美貌的浪费,没有产生一点儿经济价值。
最先得知这一点的是于戡的母亲,离婚的时候她依然年轻,依然美,唯一和婚前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儿子。离婚无损她的魅力,依然有很多人追求她,但结婚是另一回事。不过有一个例外,临市一家望族的长子,即使在得知她有儿子之后依然向她求婚,不过前提是她离异有子的事情要瞒着他的父母,否则他父母不会准许这门婚事。
从此,于戡就多了一个姑姑,少了一个妈妈。他归父亲抚养,母亲每月会寄给他抚养费。都是他母亲来看他,一年来几次,而他不知道母亲的家在哪儿。他母亲每次来,他父亲都会让她把钱拿回去,他们不缺钱。当他的面,他母亲会忍着不揭他父亲的短,背地里骂他“你知不知羞,总是花女人的钱,你难道想让你儿子学你吗?”他父亲大言不惭地说:“赚男人的钱就比赚女人的钱高尚吗?我这是正当职业,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的。”
他父亲教有钱女人跳舞,闲时和他们聊天,除课时费之外,女人们也会送他礼物。他父亲收的很理所当然,他完全把自己当成服务业从事者,外国不还有小费文化吗?多给的钱和礼物于他就是小费。他这样漂亮又不能靠自己有什么权势的男人,从同性那里收获的除了嫉妒就是鄙夷,温暖都是异性给他的。他父亲利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教导于戡,要多跟女人打交道,女人从来没坑过我,这辈子坑我的只有男人。
这套理论,于戡至今也没找出什么大的漏洞。然而这不妨碍,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觉得父亲的工作和人生观有些羞于启齿。
“钱上面如果有问题,随时跟我说,我帮你解决。”说完又补充,“你给我的钱我都留着,你随时拿去用。”
“还了您就是您的了,哪有要回来的?”
“你何必跟我分得这么清?”
于戡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很难想清,但是还钱的痛快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母亲不赞成他报考电影学院,最怕他当演员,因为当演员就要抛头露面,不知道家庭背景什么时候就会被暴露出来,听了他母亲的担心,他还奇怪:原来他是这么见不得人的吗?
“你要接受采访,说话一定要慎重,不要让人抓住你的把柄。你不知道那些记者,就爱给人设套。”
“您放心,我并没有名到那种地步,没有人关心我的隐私。您老这么关心我,我还以为全国人民都知道我是谁了。”
他自己也不愿意抛头露面,用不着提醒他。在那位陈院长退出前,于戡并没有一定要上节目的打算,他想谭幼瑾应该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喜欢上什么人。但是他退出了,他当然得留下。
谭幼瑾躺在床上睡不着,实在不知于戡为什么突然说要重拍她的短片。是真想改,还是……如果他上大学时说,她大概一定会答应,那时候总觉得他有无限可能的。其实在他当时那个年龄比他做的好、后来很平凡的,她也见过不少。不知为什么会觉得他—定就会冒出头来。
谭幼瑾打开投影仪,选了他第一部 拍的网大看,生平第二次付费观看网络大电影。
她没想到最让她深刻的是里面的—首粤语歌插曲,听到这歌不知怎的,会觉得这歌是于戡对她说的,大概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上过她教的课。
“见你这么讨厌我
我就快乐很多
被你当朋友 更加苦楚
—秒都怕太多与你一伙
都说过不要修你教那一科
你好尊贵 但我不喜欢你
我不想被你看得起”
电影投在天花板上,谭幼瑾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看,收到于戡发给她的微信,问她对他有什么要求。这是于戡给她发的第二条微信,第一条是你好,于是她回了两个字:你好。
这次她想了想,回了一句:不要做得太过。
她进一步解释,适度对他很有好处。他还年轻,又擅长社交,应该是喜欢过集体生活的人,肯定是要恋爱结婚的。做得太过,让别人都相信他单方面仰慕她好多年。将来对着另一半也不好解释清楚。
于戡问她:“什么叫做得太过呢?这个过的程度是什么?”
在大街上弹唱这么多遍情歌就算很过了。
“那我不唱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老板,毕竟我能在这个节目赚到通告费,都是因为你不淘汰我。”
于戡的很多话,谭幼瑾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可以跟你音频通话吗?“
“太晚了。"
“就—会儿,完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谭幼瑾关掉投影仪声音,接听了于戡的音频通话。
于戡对她说:“我听你的话,不唱了。”于是谭幼瑾听到了吉他声。
这个点弹吉他,简直神经病,晚上恐怕是睡不着觉了。谭幼瑾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电影画面,听于戡用吉他弹亨德尔的《恰空》。她自己熏陶了几年音乐,操作起来不行,但鉴赏能力还是有的,于戡划单得并不熟练,有—种新手的生涩。但能弹完到底是不容易的。
弹完谢幕,于戡感激她道:“感谢密斯谭带我赚钱。”
她回:“不客气。”
“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当然你完全可以不答应。”
“什么事?“
“能不能帮我拍张照片,我有个片子要用。”
“我没有拍摄经验,你还是找别人吧。”
“只有你的脸合适,当然还有一点,”于戡顿了顿说,“在片子里,这张照片是作为遗照出现的。我知道你不迷信,所以才敢跟你提这种要求。不过你要是有别的顾虑..…"
“好吧。”谭幼瑾想,这种要求确实一般人不愿意答应,但她无所谓,没这个避讳。
“那咱们明天拍这张照片可以吗?“
“可以。”
“晚安。”
谭幼瑾这句没回。关掉投影仪,谭幼瑾摸下床,走出卧室的门,才意识到这房里没有酒。明天一定得买瓶酒。
第二天约会,按照许辰的设置,第一次确定约会肯定是舍得花钱的,之后会越来越抠。所以这次约会金额并没有做什么限制。
于戡也不跟他们客气,第一个要求就是让节目组租一辆豪华跑车给他。他还很过分地让节目组去定晚餐场地,编导说根本不可能,他定的地方都需要提前很长时间预约。于戡把之前许辰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说你们会尽量满足我们的要求吗?许辰听到这番转述,心里骂这小子真是得寸进尺,然而当于戡主动提出要为节目免费拍宣传片的时候,许辰觉得于戡的要求并不过分,很是合理。
和于戡结束通话,许辰继续和沈慧玲沈老师谈后期合作。沈老师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年轻的时候她演柔弱无依的小媳妇,受尽恶婆婆的欺凌却依然忍气吞声,等到了年纪大一些,就转身成为巾帼不让须眉的贤妻,无论丈夫多么不成器都对他不离不弃,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家。到了老了,开始演丈夫娘,到这时才终于获得了对男人的自主审美,让那些她看不上眼的男人从她女儿身边滚开。
沈老师演岳母演多了,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女儿,然而她生的是儿子。接到邀请,后续在节目扮演一个丈母娘的角色,沈老师很是愉快地答应了。
在见到谭幼瑾之前,于戡已经把他的所有要求都跟节目组沟通过,并被告知,他们会尽力去做。
谭幼瑾本打算吃了早饭再去赴约,却被编导告知,于戡那组已经在等她一起吃早餐。
谭幼瑾这次见到于戡,因为昨晚刚沟通过,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她很难看到这个人的脸想到他说的“感谢密斯谭带我赚钱。”
大概是她说的“不要太过了”对他起了作用,于戡不再像上次见面说那些让她根本招架不住的话。
谭幼瑾昨晚没睡好,来之前特意遮了黑眼圈,没让疲惫显出来。她看了一眼于戡,到底年轻,同样很晚睡觉,一点儿疲态都没有。
于戡淑对着镜头感激谭幼瑾:“感谢你让我留下来,陪你一起吃早饭。”
好像是她做主让他留下来的,谭幼瑾心想这人又在装了,不过这家餐厅的粥很好喝。
吃完早饭去私人影院看电影,片子是《巴里·林登》,谭幼瑾不知道于戡为什么会选这个片子。她还记得那天的心情,后来好多事都变了,心情倒是没有忘。
于戡告诉谭幼瑾,他第一次看这部片子,是骑摩托车去看的。
谭幼瑾想,那她和于戡遇到那次,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看。他们是一起坐地铁回来的,那于戡应该也是坐地铁去的。
谭幼瑾的眼睛盯着屏幕,想起之前一个朋友说过判断男人的玩笑话,她说一个人看电影如果因为被剧透就完全就看不下去,那他一定不是个专一的人,因为了解就马上厌倦,反之,一个人如果一部片子能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好多遍,那这人很可能非常专—。她把这话当玩笑听,然而想到于戡把一部片子看上那么多遍,总是想到这句话。
偶尔她会觉得于戡在感情上是个天真的人,如果不是那个陈院长主动提什么红玫瑰白玫瑰,她还不会想起来。那次跟她昨天的约会场面不知怎么有些相似。那时候和于戡还有其他几个学生一起吃饭,其间一个女生问于戡“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样,有了红玫瑰就觉得白玫瑰好,有了白玫瑰就开始想着红玫瑰”,那个女孩儿对于戡是有些好感的,否则不会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但于戡并不怎么知情识趣,一脸这个问题很可笑的表情,很斩截地说:“你不知道这人一直喜欢的是红玫瑰那类女人吗?最背着人的时候,去巴黎狎妓都选择这一款。”于戡对小说电影都不怎么喜欢,因为他说他反感黏黏糊糊的男人。不过他却因为这个故事得出了一个一般人都不会得出的天真的结论:一个人要选择他真心喜欢的,才会幸福。
两个人坐得很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谭幼瑾又不好换位置,只好坐着。她此时快速瞥了于越—眼,发现他的注意力倒全在电影上,不像她,想别的出了神。
于戡没有告诉谭幼瑾,他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就是和谭幼瑾一起。大概是第一次看,所以印象总是深刻一点。那时候刚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出行都靠它,看电影时遇到谭幼瑾,谈着谈着就到了地铁站,又坐过了站,再坐回来,把谭幼瑾送到门口,等她把唱片拿回来,然而没等到,她打电话说唱片忘带了,他仰头看着那家的灯,发现并没打开。他忘了那时候的具体心情,但有一点记到了现在,就是他一定要去谭幼瑾的家里坐一会儿。
从谭幼瑾所在的小区出来,他跑着去地铁站,跑得很快,怕错过末班地铁,坐地铁去电影院,地铁里的人好像比之前少了不少,到电影院门口,他的摩托车还在等着他。回来时天很晚了,罕见地没什么人。
两人就这么看完了一部电影,中间谁也没说话。编导几乎都想站在他们中间,提醒这两个人就不能说点儿什么,否则都是无效素材,到时剪辑师怎么剪?也不知道为什么选这么一部闷的片子,小编导喜欢强情节的,这部看着只想打哈欠。看个爱情片也好啊,到时实在不行这一段还可以配乐渲染一下氛围,这部片简直让人无法相信爱情。
出于礼貌,编导一直忍着没去打扰他俩。等到片子完全放映结束,小编导才过去让他们说点儿什么,要不这些根本没法剪进节目了。
于戡表现得很是配合,他问谭幼瑾:“你还喜欢这部片子吗?”
很简单的—句话,谭幼瑾—时却没有给出答案。
“你喜欢夏天这—部还是冬天看这—部?“
他们上次是夏天看的,这次是冬天,谭幼瑾这次还是没有回答,好像这是很难的一部问题。
谭幼瑾看到跑车,很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环节,对拍摄好像也不是很友好。
于戡请她上去坐,要载她去看—看风景,顺便拍些照片。
“能不能开慢—点?”
“你不觉得对这车,提这要求有点儿怪。”
“车太快我可能会吐。”谭幼瑾补充道,“是真的,你如果不想破坏你的心情,开慢一点。”
于戡开得很慢,慢到谭幼瑾自己都觉得很慢。
“那你一定不喜欢坐过山车。”于戡想把车开快些,或者请谭幼瑾坐过山车,最刺激的那一种,因为他想听她尖叫,看她失控,他甚至很少听她提高声量说话,她好像—直是那么个声音,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没什么波动。
谭幼瑾笑道:“最简单的那种可以坐。”
于戡—路开慢车,有点儿自嘲地笑,外人看他,一定觉得他有点儿傻。
“你的表情控制很好。”
谭幼瑾说谢谢,她并不觉得是夸奖。尤其于戡说,她更不认为是,她知道好些演员,为了表情好看,从不做大动作,喜怒哀乐都差那么点儿意思.
因为车很慢,她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周边的风景,在这种心情之下,于戡的话她并没有觉得是冒犯。
于戡又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谭幼瑾仍是很正经地回答:“这需要长时间的练习。”周主任那时真是辛苦,除了上班,还要抓紧一切时间教育她,纠正她弹琴时的表情,母亲对她说:“女孩子不要做这么夸张的表情,不雅观。”
时间久了,对着镜子练习,竟然像把这副表情焊在了脸上一样,好像是天生的。以前别人对她夸的最频繁的一个词“家教好”,她听了总觉得不舒服,觉得这个词用在人类伴侣身上可能更合适。
但习惯训练真是厉害,练成了,改也难了,不这样,简直就像把皮把脸拔下来这么恐怖。开始是脸不对心,现在是心也无波无澜。心情平静当然有诸多好处,但偶尔也会觉得会不会就此降低艺术感受力。只有这时,她觉得要不要谈场恋爱。但这种想法并不会维持很久,因为放眼四周,无人可谈。
车一路开,谭幼瑾看着窗外,她突然笑道:“像你这种人就不需要练习。”
于戡笑着问为什么。
谭幼瑾没告诉他答案。天生做什么表情都好看,才不需要从小练习这个。
于戡问谭幼瑾要不要换着开车。
谭幼瑾回说:“我没有驾照。”一瞬间她捕捉到了于戡的惊讶。即使是他们交流最频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怎么谈到各自的生活,谈的都是别的。他对她并不了解。
“你对车没兴趣?“
谭幼瑾微笑:“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我之前去驾校学过车,学了几天,教练跟我说,你怎么连这都学不会,我就没再学。”
谭幼瑾再一次感到了于戡的惊讶,不知是为她被教练说怎么这都学不会,还是因为她不高兴说不学就不学了。总之,真正的她和他设想的她有点儿出入。
但这惊讶很快就滑过去了。
于戡的反应比谭幼瑾想象得要激烈,好像骂的是他本人:“那是他教学水平不行。会不会说话啊他?你就这么让他说你?”
谭幼瑾微笑着沉默。她对居高临下的批评教育忍受度很低,听到了就很难遮盖自己的反感,大概是童年导致的应激。小时候没办法,谁叫周主任对她付出太多,而她确实达不到母亲的期望。但对于外人,她一向不觉得他们有指点自己的资格。后来有了自主权,忍受能力逐年退化,有时候简直为零。
教练当时对谭幼瑾说,“别看你学历这么高,悟性远不如只有小学文化的鱼摊老板,另一个练车的也比你反应快”,谭幼瑾笑道,“您说这话是预设我就应该比人家强吗?您这是学历歧视吧。这纯粹是偏见,专业之间都是有毕业壁垒的,在非我专业的事情上,人家比我悟性强很正常。这值得您这么大惊小怪吗?要照您这套预设,现在应该我教您练车吧。”教练实在没想到她这么说,好像自己见识短浅一样,找不到话来反驳,便说“你们女的,动手能力不行,动起嘴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谭幼瑾觉得他这话也很有问题,“首先,您的结论完全是错误的,您不能因为无理可辩就进行人身攻击;第二,我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所有女的......."
谭幼瑾真心认为,她只能代表她自己,并不能代表所有的女人,她很长时间内都觉得,在女的里面,她属于较笨的那一个,尤其有她母亲这样能干的女人在旁边对比着。她母亲拿驾照就拿得非常快。小时候,别的女孩子轻松就能凭直觉感受到的,她要通过书本获得间接经验才能在生活里感知到,总是慢好几拍。她从不觉得自己归属于任何一个群体,更遑论代表,也不觉得任何一个群体能够代表她。
谭幼瑾坚持让教练道歉,教练只觉得她强词夺理,然而又说不过,道歉也道得很敷衍,背过身马上说“这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我特么怎么这么倒霉赶上了。”谭幼瑾让教练收收嘴里的脏字,她不练了。
练车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也没练多长时间,直到今年教练仍记得谭幼瑾,同校的人去这个教练那儿练车,教练总会提到她“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一个叫谭幼瑾的?能力不行吧,脾气倒还挺大,我还教过博导呢,也没跟她似的,批评两句就受不了,又笨又不谦虚,当她学生可倒了八辈子霉运了。”校友听到这个评论,大都很惊讶。得知她最近评了副教授,教练还进行了一番感慨,大概是觉得这套评审机制有问题。教练夸奖在他那儿学车的谭幼瑾校友,常使用的一个句式就是“你可一点不像谭谁谁。”
在这沉默里,于戡说:“你要想学,我可以弄个教练员证,教你练车。”
“谢谢,不过我不打算考驾照了。”谭幼瑾觉得他这台词有点儿过了,这样将来简直没法收场。
“就因为那教练的几句话?“
“我不太适合开车,即使拿了驾照,也不会开,所以干脆就不学了。”谭幼瑾笑,“我这个人畏难,别人是知难而上,我是知难而退。”
周主任为了鼓励她考驾照,甚至主动提出她拿到驾照后就送她一辆车,她还是没再考。周主任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不满道,开车是现代人基本技能,别人都会,你怎么能连这个都不学?谭幼瑾她的同龄人鲜少有没驾照的,哪怕拿了驾照一次不开,也是有驾照的。她没有驾照,就像她至今没有恋爱生活,同样背离了人群。谭幼瑾毫不羞惭地说,因为我是一个废物,好在这是一个适合废物生活的时代。网上打车比自己开车还方便。她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完全过了觉得自己是废物的年纪。真这么觉得反而很难说出口。
周主任完全没能领会到她的庆幸,只觉得她在自暴自弃,懊恼谭幼瑾越来越没上进心,以前她很多地方尽管不灵光,但还是很努力。别的小孩子不到半天就学会自行车,谭幼瑾要学好几天,但那时她没放弃,哪怕摔倒了也一声不吭继续站起来学。长大了反倒不如以前。
谭幼瑾被母亲的教育洗礼了一遍,下意识地反省她现在这样见到困难就躲,只做自己觉得不费力的事,是不是太过不思进取。但也只反省了几秒,仍然在舒适区里待着。毕竟努力了这么多年不舒服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舒适区,终于找到了,根本不舍得出来。
于戡听了她的话后开始沉默。谭幼瑾的视线转移到路边景色,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在镜头前说这些的,但是他的惊讶对她多少是点刺激。她发现,于戡对她这个挂名老师可能是有一些美好想象的,她的缺点都在生活里,而他们并没怎么碰触到彼此的生活,她们谈论的都是生活之外的东西。他过高地估计了她,即使当年误会她,恐怕也是把她当成一个上位者,觉得她把他当成一个猎物,拿钱在诱捕他。
刚才她这样表现,简直像是老人说话的时候被人夸牙齿好,出于真诚,突然摘下活动义齿,嘿嘿两声,告诉人,我这牙是假的。属实没有必要。反正又不会在一起生活,他愿意这样美好的想象她,出于一个老师的职业道德,哪怕是挂名老师,她也不应该戳破他。这时,谭幼瑾突然想到了父母对自己的提醒,为人师表,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那你一定需要一个司机吧,我给你当司机。” 出于礼貌,谭幼瑾当然没有说打车比找他这个司机更简单一点,也不用找停车位。
于戡无意间提起谭幼瑾的一个同事,这个同事最近辞职去乡下,租了一块宅基地,租期二十年,自己设计了一栋小别墅,过起了想象中的田园生活,许多媒体都报道过。
谭幼瑾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追求谭幼瑾的人并不多,这个同事是其中一个,因为他认为谭幼瑾和他志趣相投,也喜欢田园生活。当谭幼瑾说她更适合城市生活的时候,同事大有所爱非人之感,觉得自己看错了人。那错愕的眼神谭幼瑾至今记得,分明写着:原来你也是个大俗人。
这男人确实错看了她,倒不是高估了她的情操,而是高估了她的生活能力和社交能力。乡下的能人进城一个月就能融入城市生活,但反之,根本不可能。谭幼瑾一直觉得,她能现在这样还算舒服地生活,最感谢的就是现代社会的高度分工,如果把她比作一个木桶,她是一个短板多过长板的,但这不妨碍她现在过得还不错。她的短板可以付费让其他人帮她补齐,不用亲力亲为,也不用靠社交欠人情债。最适合她的就是大城市的闹市区,田园生活于她可望不可即。
想到这儿,谭幼瑾自嘲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神秘的人,然而周围对她充满误解。
开到森林公园附近,于戡突然说:“今天天不错。”谭幼瑾并不觉得,今天比昨天还要冷。到森林公园停车,于戡提议去里面转一转,谭幼瑾下了车,手抄在口袋走在于戡旁边。
于戡问谭幼瑾:“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谭幼瑾想起昨天答应了要帮于戡拍一张照片,用在片子里,在这里拍倒没什么,跟游人照差不多。她问:“现在,你确定?”当着节目的摄像机,她不便问她现在的形象合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