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片刻,恒箫手肘撑着身后的岩石,转身向了恒子箫。
恒子箫静静望着他。
恒箫听见了外面的天雷声,嘴角一提,喃喃:“可笑——我想飞升,你却想堕魔。”
那双猩红的魔瞳睨向恒子箫,“你总算得意?了,靠着那些虚情假意?攒下?的功德,竟走到了渡劫这?一步。”
恒子箫瞌眸,“天兵牢里,我几乎被你蛊惑,以为?自己这?一生所做善事皆是在讨好师父。”
“不然呢。”恒箫嗤笑。
恒子箫亦不由得笑了,“恒箫,你到死都?想飞升,可我却并不执着于成魔。你我名字只?差一子 ,结局却是谬以千里。”
他顿了顿,复道,“或许你执着的也并非成仙,而正是‘子’这?一字。”
恒箫脸色一沉。
恒子箫抬手,修长的掌心里是一只?破壳小鸡。
“我本以为?师父给我取名只?是随口敷衍,如今才知?——你不是我的心魔,“子”才是。”
孩子也好,弟子也罢,前生今世,恒子箫一直被困在“子”这?一字里。
他想要父母,想要师长,却天生排斥同辈,哪怕和宁楟枫玩得再好,内心也不希望被旁人抢占了“子”位。
他生来没有庇护,孑然一身,遭人唾弃,于是做梦也想要有一把能够庇护他的伞。
于恒箫而言,那伞是名门谪仙赵尘瑄。
纵使他出自白笙座下?,懂得善恶;
纵使他知?道赵尘瑄是在利用自己,也还是为?了保住头顶那把伞而助纣为?虐、不愿放手。
恒箫如是,恒子箫亦如是。
纵有裴玉门和纱羊的谆谆善诱,在得知?司樾是魔后,恒子萧便?立刻将正道抛之脑后,苦苦哀求司樾让他修魔。
他也好,恒箫也好,所求并非长生不老、称霸天下?之道,他们所求,只?是那一“子”而已。
“你说我平生所做皆是虚妄,诚然,我确实存了私心。但亦如你所说,你拜赵尘瑄为?师,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受人敬仰、纤尘不染的赵尘瑄是你所求之道。”
恒子箫收拢五指,将那小小的小鸡收于拳中,“那么我拜司樾,便?是因?为?她之道,乃我求之道。”
这?一道理,在恒子箫六岁时,便?已清楚宣之于口。
他告诉过纱羊——若他不认同她,又何必拜她为?师;若他拜她为?师,那必是认同她的道。
天兵牢中,那群浮光飞沫所带来的动容并不作假。
恒子箫确定,即使没有司樾,他也绝不后悔帮过那些人、做过那些事。
讨好师父是真,发自肺腑也是真。
如今,就算不是为?了讨好师父,他也会?自发地往这?条道上走去。
传道授业,如此而已,他已接了司樾的衣钵、继承了她的道。
“冠冕堂皇。”恒箫冷笑,“你若真的高尚无私,又如何会?有我的存在?”
“那又为?何会?有一百余盏长明灯幸存!”恒子箫抬手指向身后的裴玉门。
恒箫一怔。
恒子箫定定地望着他,“你已疯魔,不嗜血便?痛不欲生。即便?如此,为?何还会?有这?一百余盏长明灯幸存?”
恒箫声音顿冷,“与你无关!”
“恒箫,”恒子箫摇头,“放过你自己,你并没有你所想的穷凶极恶。”
听了这?话,恒箫掩面癫笑起来。
“若你我并非一人,我一定感?动得涕泗横流。只?可惜我即是你,你即是我,这?话听着未免也太自满了些。”
“不,”在他喘笑声中,恒子箫道,“我不是你。我是恒子箫。”
恒箫到死都?在渴望成为?恒子箫,他想得发疯,想得入了魔,司樾便?给了他这?一“子”。
这?一子,若他视若珍宝、舍弃不下?,便?始终只?是恒箫;
若有朝一日他能自己摘下?,那便?是入道。
回天之前,师父点他:「没爹没娘又如何,你管呢——你已经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
只?恨他一味沉浸在被师父抛弃的情绪中,竟将这?些话全都?当做耳旁风。
直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那点点光沫萦绕他身周,恒子箫才骤然发觉——
原来他已有自己为?自己点灯、为?自己照路的能力了。
「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那些被他视作宽慰的话,一一于耳畔回响。
这?一响,便?是天光乍现,雷声隆隆。
恒子箫释然,把这?一子摘下?了。
“你确实不再是我了。”望着古井无波的恒子箫,恒箫眯眸,“从前的你,要顺眼得多。”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
那一身黑袍吸满了血,沉甸甸的,在风里都?摆不动。
他的头发亦被血凝结,脸上、手上皆是黑血。
“看看你,”他逆风笑望着恒子箫,“一副得道的超然之貌。你有个好师父,有个将你视如己出的师姐,有交心相伴的朋友,你的恩情大义遍撒煌烀还不够,就连混沌都?接纳了你这?个异类。而我呢——”
他仰头长叹,望向沉雷滚滚的血天,发出两分凄绝的笑。
“即使我屠尽了整个煌烀,也不再有人恨我、杀我。我已锈迹斑斑,无人问津了。”
他犯下?的杀孽,恒子箫或是在地狱受刑,或是施以恩情,皆悉数偿还。
六道轮回中再无人怨恨恒箫。
人不杀他,天也不杀他。
一众仙神嘴上说着来讨回恒箫,可他们的目的只?是司樾,根本不在乎恒箫此时是死是活,是恶是善。
他穷尽一生,受尽折磨,不得爱,也不得恨,什么也没有留下?。
望着血风中茕茕而立的恒箫,恒子箫忽而生出了两分悲悯。
透过满身污血的男人,他不由得想,三千年前,一人屠尽四重天界的师父,是否也是如此凄凉。
他救不了师父,可若他身上真有那么丁点熹光,他愿意?分给眼前的男人。
无论他犯过多少杀孽、无论他曾卑劣地蛊他入魔,至少在最后一刻,这?个男人死死停在了裴玉山外,始终不让自己往前踏出一步。
“放下?执念吧。”恒子箫朝前踏出了一步,“往事已矣,此处既不记得你,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放下?我执,去往别处寻吧。”
“哈哈哈哈哈哈——”恒箫惨烈地大笑起来,狂笑之后,他脸色骤然一冷,“恒子箫,凭你也配在我面前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
恒子箫拧眉摇头,“字字真心。”
“屠杀万物,并非我之本意?,唯有你——”恒箫眸中血色越深,“扒皮拆骨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那张脸被嫉恨所扭曲,被不公所破坏。
“我绝不会?让你飞升逍遥,你既不成魔,便?随我一起死在这?天雷之下?!”
说罢,恒箫杀气铺开,左手五指成爪,迅猛朝恒子箫探去。
恒子箫偏头躲闪,探来的爪心内扣,改攻侧颈。
这?一爪凌厉,恒子箫抬小臂护颈,另手往恒箫肩处一推,将他打退回去。
轰——!
霍然间,惊雷怒起。这?雷声耳熟,是第二?道天雷!
恒子箫并未感?受到此前灵魂雷击的震颤,相反,那道雷光竟打在了恒箫身上!
受了一道天雷,恒箫毫发无伤不说,他的气色居然愈鲜明了两分,周遭凶煞之气也浓厚了许多。
这?雷光仿佛是恒箫的补给,给予了他更?强大的力量。
“呵。”恒箫被打退之后,一个旋身稳住身形,身后脏乱的大氅扫出一道厚重的尾风,沉重地垂在了恒箫身后。
他双手自胸前抻开,一柄青白玉色的长剑悬于他身前。
恒箫拍上剑鞘,鞘中宝剑一飞冲天,划过一道白中带红的剑光,刺向了恒子箫。
恒子箫眯眸,捕捉剑迹。他右手在虚空一握,那柄白笙赠与他的靛青长剑握于掌中。
他没有抽剑,连鞘横起,抵住了飞来的白剑。
剑尖与剑鞘碰出一声轻响,那剑推得恒子箫脚下?后移三寸。
甫一退后,他左掌立刻拍在剑鞘下?端,运气发力,将那剑打回飞去。
白剑于空中飞还,不待它回到恒箫身边,倏尔掉头,分为?数道白影。
这?些剑影并不锐利,如蛇般蜿蜒柔软,自四面八方朝恒子箫裹缠而来。
恒子箫抬鞘疾抽,将近身白影挑飞鞭开。
余角又有黑影袭来,恒子箫迅速将身前的一道白影打退,屈膝矮身,躲过恒箫的一掌。
纠结发硬的狼毛大氅从恒子箫头上掠过,他滑步后撤,一连退避数丈。
空中白影紧随而来,如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恒子箫剑指掐诀,身周烈火煌煌,一圈炽热的火圈自他身上爆荡开来,将扑来的白影们炸碎弹开。
扑空的恒箫转身再攻,他出掌狠辣,一如恒子箫幼时所见他对?战宁楟枫那般。
只?是那时他尚是恒箫,如今却成了宁楟枫的立场。
恒子箫抬手,与恒箫对?掌拼力。
双掌甫一接触,恒子箫便?双眉皱起——
好生霸道。
他闯荡煌烀界数百年,所见妖魔邪修不在少数,可从来没有一个邪魔的气息如恒箫这?般狂躁、紊乱,带着欲毁灭天地的煞气。
他后脚立刻外扩,稳固下?盘,补力与恒箫对?峙。
恒箫勾唇,扬起一抹冷笑。
一束才被恒子箫炸开的白影如蛇一般缠上了恒箫的胳膊。
它绕着恒箫的手臂,飞速朝恒子箫方向游蹿而去。
恒子箫呼吸一禀,欲收掌回身,可原本与他对?冲的魔气突然改向,如旋涡般将他的手掌紧紧吸住。
半分迟缓,那白影顺着两人交掌处攀咬上了恒子箫的小臂。
顷刻间,整个左臂都?没了知?觉。
白影如蛇,缠住恒子箫的胳膊不放,吸咬着他的血液、灵气和力气。
不给恒子箫处理左臂的时间,恒箫反身旋踢,大氅扬起,如夜幕般遮住了他的动作,叫人看不见先?机。
砰——!
这?一脚没能踢上恒子箫,恒子箫右手持剑,堪堪以剑鞘挡下?这?一腿。
恒箫眯眸,魔瞳中神色愈发阴冷。
轰——!!!
第三道雷劫赫然砸下?,再度落到恒箫头顶。
恒子箫瞳孔一缩,只?这?落雷的瞬间,踢在他剑上的脚力翻了近乎一倍!
他的猜测不错,这?天雷果?然是在为?恒箫助力!
得到二?次加持的恒箫回身再踢,这?一脚他不再瞄准恒子箫的破绽,悍然踹在了他的剑上。
他再没有受到阻力,一腿连剑带人踢开三丈有余!
收氅回身,恒箫倨然而立,冷漠地睨视着弯腰拄剑的恒子箫。
“怎么,吃力?才三道而已,后面还有六道。”他蔑笑着,“就这?点本事,也配教训我?”
恒子箫闭眸。
数道青蓝色的电流自他丹田升起,传于左臂之上。
在嗞啦作响的雷电之中,缠在他手臂上的白影微微发僵,片刻后破碎成片。
他动了动左手,松缓之后,虚步后撤,抬剑鞘于身前,面色不移。
这?幅冷静的姿态激怒了恒箫,他一挥大氅,俯身袭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厉害!”
他一拳刺向恒子箫面门。
恒子箫偏首抬掌,包裹住了那染血的拳头,稳稳接住了这?一拳。
矮身旁闪、封步抄脚。他避开了正面,自后方控制恒箫行?迹。
恒箫反应迅疾,收脚跃起,数十道白影自他大氅后蹿出,对?着恒子箫身体各处缠去。
恒子箫连退连打,其间接恒箫数掌,始终没有拔剑。
哧……一声轻响,恒子箫脚下?扩开数圈幽幽青焰。
丈高火墙封死了四周,恒子箫后撤的脚一顿,没了后退的空间,唯一的出口——当空之上,恒箫自上扑来,数道白影飞回他身前,重凝出那柄玉色宝剑。
剑光如冰,他对?准了重重烈焰中的恒子箫,直取他首级。
恒子箫横剑抵挡,两剑接触,他双膝双臂皆是一弯,被压得下?沉数分。
较之第一次交手时,恒箫的力量暴涨了太多。
恒子箫瞳色一凝,脚下?炽火扩开。
红火压着青焰,以火灭火,将束缚他的焰墙圈圈熄灭。
最后一圈青焰被红火吞噬时,恒子箫已撑不住恒箫的力。
他侧身自剑尖下?错开,纵身后撤,一刻不留地跃离了这?片火阵。
他一动,空中白影纷纷缠来。
这?些白影和恒箫配合默契,交替轮攻,永远不给恒子箫喘息之际。
两道身影一浓一淡,两道剑光一白一暗,在这?血色的天敌间纠缠厮杀。
那如同血痂一般黑暗、沉痛的天空上时不时闪过雷光。
天雷每每落下?,恒箫的力量、速度、魔力便?增长一成。
两人本就棋逢对?手,功力不相上下?,在得到劫雷的助益后,恒箫更?是全面压制了恒子箫。
六道天雷之后,恒子箫的速度已不及恒箫。
他刚一后撤,恒箫便?提剑追上。
剑光如雷,这?一剑贯穿恒子箫胸腹,寸深尺长的血痕爆开,伤口之间,尚有细小的雷电残留作响。
恒子箫闷哼一声,动作一缓,两道白影立刻缠上了他的脖颈、手腕,勒着他向前拖去。
下?一剑紧随而来,恒子箫勉力提剑。
轰——!!第七道天雷在此时降下?。
烁烁雷光中,那白剑斩落,他手中的靛青剑鞘赫然裂开,被斩成两半!
恒箫周遭煞气飞涨,缠着恒子箫手腕的白影立刻缩紧,将他腕骨拧断粉碎!
“呃…”剧痛之中恒子箫咬牙,右手骨碎无力,恒箫反手挑剑,将他手中的剑击飞远去。
恒子箫稍从疼痛中回神,立刻用完好的左手撑地,扫腿鞭向恒箫下?盘。
恒箫没有想到,他已是这?般模样,居然还锲而不舍,没有丝毫认输的打算。
他后撤数步避开了恒子箫的脚风。趁这?时候,恒子箫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他第一时间和恒箫拉开距离,身上电光泠泠,将束缚自己的白影震碎。
远处的恒箫一抬手,那被击飞的靛青长剑到了他的手里。
他垂眸,看了眼这?柄老旧寒酸的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哼笑。
男人五指收紧,那剑痕斑斑的剑鞘在恒子箫面前破碎成齑,只?留下?其中长剑。
哐当——
恒箫扬手,将失了剑鞘的剑丢去两人之间的地上。
“我给你个机会?,”他傲然道,“捡起剑来。”
恒子箫捂着断手,身前布料一片黑红,被血液浸透。
饱和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脚前的土地上,和本就饱饮了鲜血的土地融为?一体,看不出分别。
恒子箫敛眸,他望了一眼地上的剑,再抬眸时看见了恒箫眼中的冷嗤。
他没有去捡那把失了鞘的剑,左手下?移,探向了腰侧的储物器。
一点金光亮起,下?一刻,一把玄金匕首反握在了恒子箫左手之中。
他不知?第几次的拉开虚步,双眸如那匕首一般,沉甸甸地望向对?面的恒箫。
恒箫眯眸。
“找死——”他愈发怒不可遏,剑指结印,空中白影瑟瑟微颤,随即奔涌至恒箫身畔。
天地间血煞纷涌,山川湖泊上死气凝结成绺,浑浊的煞气如那些白影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在恒箫身后。
漫天黑红色的煞气逐渐凝聚成形,在恒箫身后汇聚成庞大的黑影。
他身前青白玉剑嗡嗡鸣颤,待那黑影稍有形状,便?破空而上,窜入了那模糊的黑影中去。
白剑归于煞气,如画龙点睛般荡开一层气浪。
那黑影以剑为?主心骨,浑然化出了真身本体——
吼!!!
一头凶煞恶兽自恒箫身后显现,人面虎足,猪牙长尾,正乃凶兽梼杌!
它以天地血煞之气为?形,以屠尽煌烀亿兆生灵的魔剑为?脊,吞天吐日,左踏雷电,右踩青焰,四目猩红,咆哮着朝恒子箫扑去。
梼杌脚下?,云滚风流,电光怒火熛熛赫赫。
恒子箫沉下?重心,紧盯着那巨山一般扑来的恶兽,尚未靠近,凶煞血气便?扑面而来,压抑窒息。
梼杌抬爪,虎掌拍向了不足它胳膊长的恒子箫。
这?一爪打来,携风呼啸。恒子箫骤然挥匕,那玄金色的匕首割破浓浓煞气,挡在了虎掌之下?。
叮——匕首之上,有鱼纹粼粼。
下?一刻,那金色的鱼纹仿佛活了过来,爆开一片金光!
硕大的金影自匕首上跃出。
一方金色的龙鱼幻影罩在了恒子箫身上,固若金汤地挡住了那沉重的虎掌。
龙鱼鱼鳞金光闪闪,鱼尾一摆,扇在了梼杌肩胛处,将巨大的凶兽拍飞滚地。
恒子箫和恒箫皆是一怔。
这?把金鳞匕是司樾送给恒子箫的第一件宝物,他用到至今,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条龙鱼金影。
司樾给了他匕首,却从不传他用法。
恒子箫姑且学?了一套刀法,可并未参透这?匕首的玄机。
他平常还是用剑,细细想来,每次用这?把匕首时,都?是穷途末路。
第一次,是在鸿蒙玄域中抵挡魔猪;
第二?次,是在后山挑水,每每自山上滚落,这?把匕首就会?荡开金光,护他安稳落地;
第三次,是他的剑被槐树精消融时;
随后的每一次,都?是十万火急的关头。
除了一次——那是在梦境之中,身为?恒箫的他欲杀宁楟枫,情急之下?,恒子箫拔出匕首,决然斩断自己一只?手。
金鳞匕次次护他周全、救他性命,唯有那一次不同。
恒子箫陡然一震,余光瞥向了自己此时被拧断的右手。
一时间,万千思绪喷.涌而出,一种?玄妙的感?受盘旋于恒子箫心头,将他与这?把金鳞匕相连。
「这?上面有我的神识」
「小子,不许拿它杀人,知?道吗」
梼杌倒地,甩头跳起,身周黑云鼎沸,它嘶吼着再度朝恒子箫冲来。
罩着恒子箫的龙鱼金影回身盘旋,继而扭身鱼跃,游升高天,一头撞向了扑来的凶兽。
鱼头顶着兽面,束束金光自黑云中炸开。
梼杌甩尾,长尾似流星锤,末端砸上了鱼腹。
龙鱼蜷缩翘尾,长身绞住了梼杌的胸腹,勉力收紧,勒得恶兽仰头痛嚎。
鱼兽在红云中相争拼杀,地上恒箫亦朝着恒子箫袭来。
他的佩剑筑在梼杌体内,便?赤手成爪,扣向恒子箫脖颈左胸。
恒子箫仰身闪避,断了的右手垂在身侧,仅靠握着金鳞匕的左臂和恒箫互搏。
他一昧只?守,退是为?守,攻也是为?守,这?般姿态,令恒箫说不出的恼怒。
第七道天雷落下?,他一掌扣在了恒子箫右肩上,将整个肩膀捏碎。
第八道天雷打下?,红云之上,梼杌高亢怒号,一掌扇过,将倒地的龙鱼摁在脚下?。
它低头,野猪般的长獠牙贯穿了鱼肚,掘开金鳞无数。
砰——!
大氅翻过,窝心一脚,恒箫将恒子箫踹飞十数丈。
此时恒子箫身上伤口已然无数,污血多过了恒箫。
恒箫松了松手腕,居高临下?地瞥向倒地不起的恒子箫。
他立于原地,阴戾冷然道,“你只?会?挨打么。”
恒子箫呕出一口鲜血,撑着地,踉跄地支起上身,还不等他坐起,一只?黑色的锦靴便?踏上他的胸口,踩着他的伤处,将他碾回地上。
恒子箫抬眸,和上方的恒箫四目相对?。
恒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他已狼狈不堪,浑身没有一处好肉,可即便?到了这?番境地,这?人脸上居然依旧不见半点怒色。
“恒子箫——”他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几乎要踩断他的肋骨,“懦夫,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么!”
恒子箫咽下?喉中黏腻的血腥,左手握着金鳞匕不松。
他道,“我答应过师父,不会?用它杀人。”
“呵,天兵临城,你师父已是自身难保。”
恒箫脚尖碾开了他剑伤处的皮肉,踩进了骨头。“再守着那没用的慈悲,你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恒子箫瞌眸,“咳……我一直在想……这?场幻境到底该如何破除。”
“若是从前,我或许会?选择杀你破境,就如我在雨霖寺转业塔里,想要杀了其中幻象一般……”
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受了上一世的余孽影响,恒子萧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良善宽容之辈。
刚下?山时,他胸中戾气就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可这?一次,是九重天雷布下?的飞升大劫。”
恒箫不屑道,“那又如何。”
从前恒子箫以为?,天雷劫是天神所设,由天神掌控。但看如今的形式,显然并非如此。
这?雷不是神族设下?的考验,而是天道。
渡劫者毕竟是恒子箫。那些落在恒箫身上的雷光,现实里到底还是劈在了恒子箫身上。
可他没有半分雷击之苦,这?场天雷,和以往都?不同。
恒子箫于是了然,躯壳肉.身无足轻重。
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面对?的不是恒箫,而是天劫和心魔。
“众生皆苦。我一介武夫,莽野出身,碌碌一生,只?随手做了几件善举,如何就能够脱离苦海,独享清云之乐?”
他望着漫天红云,“一旦飞升,成仙成神,凌驾诸世、管理亿兆生灵。我恒子箫何德何能?”
恒箫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恒子箫一笑,“飞升雷劫、天道之选,筛除的便?是你这?样的人。”
他最终顿悟,从前雷劫,验的只?是定力毅力,所以只?受皮肉之苦。
可眼下?这?场大劫,为?的是选拔管理众生的天神。
维系百亿小世界的神祇,绝不能是睚眦必报、溺于我执和仇恨之人。
“恒箫,你杀不死我,我也不会?恨你。”恒子箫道,“我只?叹天庭颓败,或玩忽职守,或玩弄权术,满天诸神竟没有一个愿来救你。”
颓败的或许不是混沌,而是天界。
仙神久居高天,已忘了初心。
怠惰者使煌烀界一步步走向毁灭;
弄权者欲灭恒箫,增加功绩;
复仇者不惜利用全界生灵,只?为?一雪前耻,维护天威;
懦弱者瞻前顾后,心有不忍,却畏惧权威,不敢直言。
九重天上下?腐烂一片,琅琅仙神才是那颓败之源。
恒子箫无谓飞升、无谓成仙,可他是司樾的弟子,便?要不平则鸣。
那年他游历回来,问司樾:
「师父,这?世间为?何这?般苦……」
司樾告诉他「‘我见诸众生,没在于苦海’——既生在苦海,又怎能不苦呢。」
他又问司樾,该如何解。
司樾说,「各人的命,只?有各人自己能改。你我区区一届凡人,哪有改命的神通。你我只?管顾好自己,不给旁人带来灾祸就是功德无量了。」
恒子箫望着满目戾气的恒箫,他渡不了旁人,至少要渡了自己。
“不知?所谓——”恒箫骤然抬脚,跺上了恒子箫的心口,“我杀不死你?我倒要看看,你的命有多硬!”
锦履之下?倏地一烫。
那柄玄色的匕首格挡在他脚下?。
恒箫冷笑,右手后扬。
血云之间,踩着龙鱼的梼杌咬住鱼背,甩头撕扯,将那鱼形撕咬噬溃!
凶兽仰颈长啸,身中白剑受恒箫召唤,自梼杌喉中飞出。
白剑朝恒箫右手飞来,剑尾卷携着化为?蔽日煞气的梼杌,滚滚煞气凝于白剑之内,令那剑光中的血色愈发浓稠。
剑破长空,握于恒箫手中。
他高举长剑,倾全界凶煞之气,朝着地上的恒子箫心脏刺去——
恒子箫睁眸,天上残破的龙鱼金影收归匕首当中。
剑尖落下?,煞气先?一步扼住了恒子箫的五感?七窍,将他拖进无边无涯的暗海之中。
四周暗了下?来,感?知?被尽数剥夺,唯有那杀伐之气排山倒海而来。
那汹汹煞气钻入他的毛孔,蚕食他的心脏内腑。
狂暴的雷火灵气在恒子箫经脉里沸腾扭曲,刺激着他的气血、催促着他迎战搏杀。
恒子箫敛眸,沉心静气,极力抚平体内翻腾的杀意?。
恪守本心——
这?些杀意?不是他的本意?。
他漠然而坚定地回视着杀气凛然、癫狂扭曲的恒箫,透过那双猩红的魔瞳,看见了深处的悲痛,也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恒子箫愈发坚信,赵尘瑄也好,恒箫也罢,幸得重生,他绝不会?被仇恨蒙蔽操控,成为?第二?个恒箫。
如今的他,有自己的道要走。
轰——!!!
金鳞匕横起,无论体内的凶煞之气如何催促,恒子箫不管不顾,只?守不攻,坚守道心。
赫然之间,轰雷掣电。
血色的天空上,一道银龙般的青雷穿云而下?,奔号怒涌。
空前绝后的巨雷斩下?,将这?血色的空间一分为?二?,劈得粉碎!
第九重天雷,就此落下?。
四周景象崩溃坍圮,山河大地、土砾风沙皆如被撕碎的画纸,纷纷扬扬地散落飞去。
空间崩塌,恒子箫身上一轻。
哐当一声响,那一身黑袍的男人丢了剑,趔趄地后退而去,退去了这?支离破碎的幻象里。
他随着这?方天地一同走向终焉,到死也还是孤苦一身,孑然茕立。
一行?血泪自恒箫眼角流下?,令那张脸愈发恐怖诡异,也愈发苍凉悲寂。
“别忘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要对?恒子箫说些什么,可不等他说清,在张狂凛冽的雷光之中,整个幻境赫然破碎。
那黑影也化作残卷上的一角碎纸,消失在了陈旧的往事之中。
这?方天道幻象为?恒子箫心志所破,前世种?种?都?离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