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一副暗沉的旧日之景出现在了恒子箫眼前。
他看见一身血污的恒箫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在世间游荡着。
这?煌烀界已被他屠尽,他游走在空荡无人的血海里,双眼浑浊,全无意?识。
沸腾翻涌的杀气逼疯了他,催促着他去寻觅下?一个猎物。
可这?世间早已没有可供他杀戮的生命。
最终,他蹒跚地走到了裴玉山下?、鳞仃湖旁,双膝跪下?。
几次蠢蠢欲动的膝行?,亿兆煞气催他上山,将这?裴玉山上最后的百余生命吞噬殆尽,可他只?是跪着,咬紧牙关,始终不肯起身。
“喝——”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自他喉中爆出。恒箫双手持剑,一剑刺入膝前的红土里,没入三分之二?有余。
裴玉门传授恒箫剑道,这?柄剑,他用来定住自己。
男人低着头,血凝成绺的墨发于腥风中翻飞着。
他死死握着膝前的剑,向裴玉门而跪。
直至文昭倒拨天物时镜,那在裴玉山下?跪了不知?多少时候的男人,终于随这?荒芜的世界一并消失而去。
恒子箫睁眸。
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已非火红如血的裴玉山下?,而是司樾的寝宫。
耳边还有两分沉闷的雷响,这?雷声越来越远,最终归于平静。
他仿佛从一场长眠中醒来,脱离了肉.身一般,体魄似清风般轻盈。
一枚银色的印记自恒子箫眉间浮现,亮起又隐匿。
“子箫!”熟悉的声音在恒子箫耳边响起。
“是仙印!是仙印!”守着他的纱羊欣喜若狂地惊叫起来,“劫渡了!你真的是仙了!”
恒子箫顾不得旁的,立刻翻身下?床,“师姐,我要去师父身边,助她一臂之力!”
“我、我也去!”纱羊道。
恒子箫劝道,“外面危险,师姐还是先?留在此处。”
“不!”纱羊抓紧了他的肩膀,“你们总是不带我,这?次我一定要和你们在一起!”
奉命守在殿中的红枫赤枫对?视一眼。
恒子箫已渡天劫,不必窝在房间内。
他们让开出门的道,自己也早已等不及要去主人身边,为?混沌献出一份力。
金云碎裂, 降下的第一道天雷,让鏖战的双方都为之一顿。
啻骊身?边的女仙问道,“老祖, 那煌烀之魔真要飞升了?”
“区区恶魔, 怎能位列仙班。”旁边的仙神们怒道, “岂不惑乱天庭!”
此战虽是由恒子箫作引,可当他被司樾劫走后,天界也就无所?谓这个小魔头如何,最多不过是攻克中城后, 顺手将?他抓回去罢了。
可谁也不曾想到, 这个屠杀了煌烀界的魔头,居然真的有渡劫飞升的一天。
啻骊眉间微蹙。
这不可能。
恒子箫身?上?杀孽无数,纵是十?辈子也洗刷不清,就是死后下地狱,也得受刑百年。
透过纱羊的耳目, 天界无时不刻掌握着司樾和恒子箫的动态,啻骊确信, 恒子箫绝没有轮回过, 因?而不论是还债还是地狱之刑, 都不曾有。
他身?上?杀债累累, 天道如何会选择这样的人成仙?
这疑问自天雷劫云出现后便有, 但啻骊忙着追杀司樾,没有理?会, 如今追根想来,实在诡异。
可要说恒子箫成仙会对天界有何影响, 那似乎又不必放在心上?。
成魔也好,成仙也罢, 他总归只有小几百年的道行,啻骊随手一挥就能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纵使渡了劫,又能如何?
在这场仗、在两?界之间,区区恒子箫无足轻重,无论如何都掀不起半点水花。
“不用管他,”思及此,啻骊道,“集力剿魔,攻下中城!”
众神齐声应是。毕竟天道也不是他们可以干涉的,当务之急,还是天下这场恶战。
当空之中,媿娋的红影穿梭火云之间,她手中两?把?吴钩各射.出两?股琵琶弦丝。
水火不侵的弦丝缠绕在素凤黎凰的长颈上?,媿娋仰身?后撤,以弦为缰,钩扯着双鸟在高空中沉浮斡旋。
媿娋自红髅琲里钻出,得到了红髅琲的加持,本和二?鸟戏得你来我往,可天雷一落,身?为邪祟,她不由得有些犯怵,出手也变得畏缩起来,有意避开雷电交加处。
不止是媿娋,面对天雷,中城内的魔兵皆有些惶惶。
媿姈抬头,望向云上?的司樾。
司樾正将?啻骊的火云覆盖,免去地上?魔兵们的灼热之苦。
火云好办,这天雷却?叫人无计可施,即便是啻骊神王也没法?干涉。
混沌本已到了主帅不得不亲自上?阵的地步,如今这天雷实在是雪上?加霜,如此下去,败局已定?。
媿姈拧眉,暗自揣度起司樾将?恒子箫带回混沌宫的用意。
思忖之际,一枚纯阳烈火箭自媿姈眼?角划过。
高空之上?,坐镇前场的神女乌鹭抬手落子,白子落于鬼芝方位。
纯阳烈火箭穿白子而射下,迅疾射向凝神治愈整个中城的鬼芝。
媿姈目光一紧,这一子落得正中要害,水袖已无能为力,若鬼芝再有闪失,他们便再难支撑下去!
砰——!
正当媿姈准备用自己换下鬼芝时,有白影自边角掠来,正是一头白皮黑纹的蓝眸巨虎!
它虎扑至鬼芝身?后,上?下虎牙一阖,一口衔住那飞射而来的烈火箭。
纯阳烈箭瞬间将?白虎嘴边的虎毛烫焦。
巨虎落地,轻巧无声。
箭烈火熊熊不止,咔嚓一声,它咬着纯阳之火,将?玄铁箭杆生生咬断。
两?截断箭落地,蒲扇大的虎掌踏在了箭上?,将?残余的那点阳火也彻底踩灭。
一声虎啸,巨虎回身?,健硕的虎躯和钢鞭似的虎尾形成半弧,将?鬼芝护在其中。
白虎抬头对天,冲着射出这一箭的太炎巨神以及一切欲前来伤害鬼芝的天兵发出一声暴烈的虎啸。
这一啸威震四方,径直将?修为低浅的天兵震得耳窍流血,胆水破裂。
白虎以绝对的姿态守在鬼芝身?边,凡有胆靠近者,皆被虎爪利齿撕成碎片。
鬼芝于治疗中回眸,水银色的眼?眸斜了一眼?身?后扑杀天兵的狄虎。
这淡淡一瞥后,她又瞌眸,继续专注起为数万魔兵提供养分、治疗伤口。
只是在瞌眸之际,鬼芝的一根发丝飘起,轻轻柔柔、悄无声息地触上?了白虎流血的躯体。
砰——!
街道之上?,一条蓝紫恶蛟穿街而游,一路撞飞天兵无数,直至良璞□□之前,将?他刀上?压来的一神将?顶飞,又继续往前飞去。
良璞刀上?一轻,松了口气,捂着流血的左肩,抬眸望了眼?蛟头上?立着的如玉公子。
众魔各司其职,分工截然不同,却?在连眼?神对视都不曾有的情况下,配合得水乳交融。
这一批元老实在是并肩了太多回。
他们从混沌打到天界,又从天界回到混沌,两?界之中都有过他们的足迹,纵然分别?千年不见,可一旦相逢,他们的身?体便会自发回到那尘封已久的旧日时光中。
天上?最后一点火云被司樾彻底吞噬。
她一张口,一团火气便从她胸腔中喷吐了出来,打了个嗝。
司樾擦过嘴角,遥对啻骊道,“看来这三千年你也没闲着。”
火云尽失,啻骊抿唇,咽下那一口沉闷之气。
不想三千年后,她还是被司樾克制,连天火都伤不了这魔头分毫。
火光褪去,重新遍布乌云的天穹之上?,忽有电光爆开!
第二?道天雷落下了。
啻骊心中那不祥之感?越来越甚,她抬起权杖,再度施法?,“羲和,助我——”
金红奢华的权柄之上?,天空破开一道云圈。
九重天的旭光自圈中投下,纷纷扬扬化作点点星火。
这千万星火于光束中坠入大地,它们落在地上?,点豆成兵般化为红甲天兵。
“巧了,”司樾抻开红髅琲,“这招我也会。”
珠串再度崩断,千万骷髅散落地上?,化为亡灵骑兵,驾着鬼马奔向红甲天兵处,于他们战作一团。
司樾钳制住地上?的红甲天兵后,没有停留,将?剩余骷髅缠于左拳,再度朝着啻骊冲去。
“媿娋!”她逆风高喊,“回来!”
于二?鸟斡旋的媿娋收弦返身?,化为丝丝红缕,钻入红髅琲的红髅之中,成为红髅琲中万千魔气的一缕,助司樾一臂之力。
司樾眸光如炬,敛息提气,绷紧拳上?手串,提拳集全力砸向那金色钟罩。
咚——!
浑厚的钟磬音响彻高天,遍传二?界。
第三道天雷于此时轰然砸下,霹雳浩荡,欲劈裂这世间一切黑暗般盛怒凛然!
纵使仙神见惯了天雷,也不由得心尖生颤。
更令天上?仙神们颤栗的是,天雷之后,那护着他们的金钟上?,自司樾拳下坼裂道道细纹——
电光闪烁,背光而来的混沌之魔脸上?被雷电照映得青白一片。
啻骊瞳孔骤缩,立刻握紧权杖,将?所?有法?力都注入其间,拼命维持住这方金钟护罩。
其中仙神看出了护罩的摇摇欲坠,他们再不能坐以待毙,飞羽、良琴、广翊三神纷纷出手,攻向了近在咫尺的混沌大魔。
飞羽翻袖,千羽为箭,密不透风地包围了司樾,目不暇接地朝她射去。
广翊分出五道神影,在千羽箭的掩护下提剑奔袭。
仙琴弦动,良琴指下琴声如丝,飞缠向司樾四肢身?躯。
三神同时出手,然神技已出,中间的司樾却?骤然化为一抔紫雾,消散在了包围圈里,让他们扑了空。
待再出现时,藏匿在千羽之内的广翊神君后腰一沉,自五道分.身?中,被揪出了真身?。
司樾闪至他身?后,右臂肘击他腰椎下端。
一肘下去,差点将?他神骨顶断。
广翊痛呼一声,径直被打下云去。
司樾显形,悬停空中的千百长羽立刻转向她处,蜂鸟般射来。
她抬手,五指成爪,于空中一拧。
千百羽箭即刻一僵,如同虫豸落入琥珀,僵硬地停滞空中。
飞羽神女一愣,下一刻,司樾挥掌,停滞的羽箭顿时掉头,万箭齐发向金钟护罩射去。
叮叮叮一连串密集的箭声在金钟上?响起。
以飞羽的能力,本不能伤及啻骊的护盾,可经过司樾之手,这些被策反的羽箭力量翻了数倍有余。
一阵箭响之后,金钟上?的裂纹蔓延加剧,惊得众仙神倒吸一口凉气。
两?边文神同时出手,帮助啻骊一并修复金钟。
另有八仙五神出阵,祭出法?器,围攻司樾。
司樾立于黑云之间,余光一扫,上?下左右皆有仙神镇守。
“那么多人打我一个,不太讲武德吧?”
“少废话!”正北方位的临渊神君指向她,“当年你颠覆天庭,杀至九重天时,又何曾讲过德!”
司樾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中的红髅琲,珠链相撞,发出不紧不慢的清脆珠响。
“那我也是一挑多,没有像你们这样欺负人。”
“魔头——”正南方位,镰星仙君举起手中星盘,“你几次滋扰天界,我等顺天行道,今日就是魂飞魄散也要将?你拿下!”
抛起的珠串在半空一收,被司樾握于左掌。
她道,“行,试试。”
法?光耀耀,一时间,八仙五神同时出手,袭向中央的司樾。
第四道天雷应声响起。
九重天雷,一道强于一道,这一道的雷怒更胜于前。
第五道、第六道陆续落入混沌宫中。
漫漫雷光之下,尽管司樾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上?空,可地下的混沌却?渐渐有了疲态。
天兵数量十?倍于魔兵,如此纠缠下去,绝无赢面。
有众仙神拖住司樾,啻骊得以抽空俯瞰下方战局。
“司樾——”她居高临下地开口,“中城颓势尽显,你还要再顽抗下去么?”
司樾游走于一众仙神之中,一边应战,一边笑道,“我是不想,那娘娘您给支个招。”
她说着话,也不耽搁打架。反手一拳敲在后方袭来的神君脸上?。
一拳打中对方眼?鼻后,左脚一侧,将?对方脚骨踩断两?根。
啻骊眯眸,“若用你魔丹去换整个混沌生灵性命,你可愿意?”
“还有这等好事?。”司樾矮身?躲过挥来的巨斧,双指并起,顺势刺向了对面肚脐。
“我这里魔丹不少,有三千年的,有五千年的,还有八千八百年的,不知娘娘想要什么年份?”
啻骊冷笑,“我要的,是你腹中的那一颗。”
司樾一手扣着一仙君的后脑,在身?前相互一撞。
伴随着痛呼,两?人碰得人仰马翻,头骨欲裂,栽倒云上?。
“那我得好好考量考量。”司樾抛开二?人,闪身?至对面仙女身?后,红髅琲一伸,勒住了她的脖颈,将?她往后拖去,“毕竟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啻骊下颚微抬,“司樾,你想好了。你那几员大将?,可都要撑不住了。”
司樾瞳色一沉,余光望向西侧。
她料定?自己不会失望,可西方阴霾沉沉,自始至终没有半分响动。
难道,她真是算错了……
或许混沌本就是十?恶不赦之地,并不列入众生之席……
第八道天雷赫然降下,雷暴电闪,照得司樾面上?一白。
她发上?的柳枝随风舞起,翠绿的嫩枝在司樾眼?角翻飞浮动。
不——司樾沉下内心。
再等等。
鬼芝脱力跪地,冰白脸色愈发苍白,她撑着地,喘息不止。两?旁小童围着她,担忧惊呼,“老祖宗……老祖宗您还好吗?”
鬼芝摇头,她没事?,只是伤亡太重,让她透支了魔力。
人参、何首乌、紫芝、白菇纷纷拔下自己的头发喂到鬼芝口中,尽他们能尽的绵薄之力。
不止是鬼芝,各处皆显出了疲态,到了筋疲力尽。
他们到底沉寂了三千年,短短二?十?年,尚不足以恢复昔日元气。
血气腾升至空中,自云上?都能嗅到底下的血腥。
无论魔兵,无论天兵,伤亡都在增长;
无论混沌,无论天界,这场仗都折损性命。
浑浑噩噩的鏖战漫长得没有边际。但天雷有数,那最后的雷光终于降临。
这是混沌万年以来,第一次经历天道的劫雷,也是第一次从混沌中诞生了仙。
九重天雷如应龙贯日,高亢扬起,铺满天穹,霸道地劈碎天上?繁云后又雷霆落下,以开天辟地之势捶向混沌宫中!
这一道巨雷振聋发聩,强横的雷电之气掩盖了血腥。
啻骊抬眸,有微微的愕然。
那个小魔头,居然真的成了……
一个灭世之魔,居然真的成仙了……他到底是得到了何等机遇?
雷光淡去,空中破碎的金云缓缓游动,重新凝聚到一处。
归于一体的雷云自中央环环荡开,绽出一圈云洞,向灰暗沉闷的混沌大地投出数道金白色的天光。
忽而之间,有一声清越的鹰啼。
啻骊猛地一怔,天上?地下的众神亦是面露骇色。
他们顾不得拼杀,立即仰头,望向了高空。
那透出金光的云洞之上?,飞来一金喙大鹏。
它自云洞飞出,在投下的光束间盘旋飞转,不停发出悠悠长鸣。
“这是!”文昭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啻骊更是趔趄一步,震撼喃喃,“怎么…怎么会——”
仙与魔不知那大鹏是为何物,唯有被众神围剿的司樾,她仰头望着那盘旋的大鹏,吐出一口浊气。
终于……
可下一刻,司樾脸上?亦出现了错愕。
不知从哪里开始,有点点星灯从地面浮起。
亿兆灯火缓缓飞升,灯光微弱,却?不计其数。
它们汇聚一起,组成银河般的灯河,蜿蜒地流经司樾,自她身?周飞向那云洞之中。
“长明灯……”文昭愣愣地看着那点点灯火。
身?为管理?三十?六小世界的神,他对象征小世界里万物众生的长明灯再熟悉不过。
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多长明灯出现在混沌?
“师父——!”
一声高呼自混沌宫处传来,司樾自错愕间回头,看见了宫殿之上?那一身?粗布的青年。
雷劫一过,恒子箫片刻不停地赶来。
他提着长剑,身?材容貌没有变化,唯独双眸中的神色愈发坚毅、愈发清明。
司樾勾唇。
这一次,是真的成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长明灯!”
紧随而来的纱羊震惊地看着天上?那条壮丽的河带灯火。
“司樾,你做了什么!长明灯怎么会出现在混沌!”
司樾冲她喊话,“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呢。”
天上?灯火如流河,不断向上?飞升。这奇异的壮景令天魔两?方都茫然不知所?措。
两?界不约而同停手,仰头望着那天上?的灯河。
大鹏绕灯河盘旋,仿佛指引一般,引着那亿兆长明灯升往高天。
最后一盏灯擦过司樾指尖,升入那云洞中后,天幕骤然一亮!
云洞霍然打开,内里金光普照大地。
金光灿灿,可并不刺眼?,张目对之,不管是神是仙、是魔是妖,都通体舒畅,四肢皆暖。
一记浑厚悠长的钟磬声自高处响起,统共三响,遍传九天三界,浩瀚无垠。
司樾一震,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已在灵台听了三千年有余。
可这一次,她只是愕然,不再畏惧,反是啻骊面上?血色退尽。
钟磬噌吰,金云之上?,赫然出现了无数身?影。
有慈目托瓶者,有盘腿打坐者,有倚云把?扇者,有单手持念珠者……还有一身?布衣,黝黑精瘦的老者。
万千金影、十?方诸佛立于云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
金光普照,原非天光,乃是佛光。
望着云端上?的十?方亿佛,恒子箫尚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唯有幼时曾抄写过的一句经文跃于心口。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
他猛地抬眸,只见佛光之中,司樾额间一闪,有一金印生在眉间!
纱羊同样明白,十?方诸佛现身?而迎,此乃修成正果,成佛之兆。
可是司樾一个魔头,怎么会突然……
纱羊瞳孔一缩。很久很久之前,在停云峰上?,茶饭之后,司樾的一句闲话骤然回响在了她耳边。
「渡人本就不是易事?,何况是渡魔。」
「要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凭你一个小虫,刚化了人形就把?魔给渡了,那整个煌烀界千千万的功德都归了你,有这样的好事?谁还去十?世苦修?」
纱羊蓦地扭头,看向了身?焕仙神之气的恒子箫。
煌烀之魔已渡。
煌烀界那千千万的功德,自然也该有一结算了。
啻骊仰头, 难以置信地望着天上十方亿佛影。
她?骤尔回头,看向?司樾,“你有恃无恐地和天界作对, 是早就知道了自己已修成正果?是也不是!”
“那倒没有。”司樾手中红髅琲垂下, 她?道, “只是我在灵台里听说‘一切诸佛所护念经’。三千年前你们念得,如今,我也念得。”
啻骊面色阴沉如水。
不错,当年天界几乎颠覆在司樾手中, 到了那步田地, 他们也不得不乞求诸佛所护。
“你手上杀债累累,只这一战,就不知染了多少?性命,凭你也能有所念?”
那万髅齐发,便是上万条命, 这样的恶魔怎么能够诚心发愿!
司樾挥手,拨开下方云雾, “你真是老眼?昏花了, 再仔细瞅瞅——”
兰神自啻骊耳畔小声道, “老祖, 他们只是被定住了身形, 昏死过去,并没有死……”
啻骊一怔。
她?头顶之上金云如流, 佛光威威。
啻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 自己会被天道所排挤。
她?抬手高呼,“这场战乱是由司樾所挑, 我等不过是顺天而行,何错之有!”
司樾嗤笑道,“啻骊,这话说出口?,你也不心虚。”
女人蓦地回眸,眸色狠戾,“斩妖除魔,我有什么可心虚!”
司樾沉默,半晌叹道,“你被囿于九天神座上太久了。”
佛祖将灵台钥匙交给天界,历经天界浩劫的啻骊再不愿重蹈覆辙,她?对司樾、对混沌动了杀心。
可天有天规,仙也好,神也罢,一切因缘必有果报。
因此,啻骊之口?从不言杀。
她?利用恒子箫迂回曲折、拐弯抹角地步步设计,为的不过是在天道之下钻一个“义正言辞”的漏洞,使?天界所为不是“屠杀”,而是“反击”。
“看看你罢,”司樾道,“面慈言和,说个‘杀’字都?是玷污了你那慈悲的喉咙。
“你的一切杀伐之意皆让旁人意会,那倒霉催的文昭,替你背了多少?因果?你倒是摘得干干净净。”
“可是啻骊,你如此苦心孤诣地钻研天道法则,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字眼?儿?,也就忘了,天道最初的意义。”
司樾阖眸,身后柳枝迎风翻飞,“起?心动念皆是因。你真以为自己能蒙混过去?”
天网恢恢,不论啻骊如何伪装,她?心中杀意已动,恶果便不会放过她?。
啻骊咬牙,脸色极其难看。
旁有仙子小声问:“老祖,我们还……”
“走!”不待她?说完,啻骊便转身挥袖,顶着佛光离开了混沌。
她?当然是不甘愿的。
但若持佛号,一心发愿,便得十?方亿佛所护。
十?方诸佛林立高天,庇护司樾、庇护混沌,啻骊再是不愿,也不敢在西方眼?皮子底下大起?兵戈。
何况司樾字字诛心,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所作所为皆是取巧。
天雷赫赫,那怒雷劈的不止是恒子箫,更是啻骊和麾下众神。
啻骊恍然,她?已触怒了天道,这场仗,再不能继续了。
老祖一走,其他众神面面相觑。
文昭垂头叹气,道,“走罢,都?走——”
他带着众仙神回天,离开之前,对着司樾拱手致意。
司樾一笑,挥了挥手,知道他也不容易。
这场计划里,从来就没有神王的身影。
或许天界终究还是有个明?白事的人;
可他亦没有出面制止,或是天界内部出了什么分歧;或他也是坐享其成,拿啻骊当了一回刀刃;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司樾懒得深究天界内部的弯弯绕绕。
“就、就这样走了?”狄虎变回人形,指着天上,“给爷爷滚下来!你们把混沌当什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随着仙神的离场,空中的金云和佛影也慢慢消散。
神佛浩浩汤汤而来,陆陆续续而离,最终天幕又回归了浑浊的暗色,混沌也岑寂下来。
媿姈一个脱力,险些跌落,被恒子箫一把扶住。
她?扭头,看向?身旁仙气难掩的青年,想?起?那小盲剑的称呼,不由得一笑。
如今的恒子箫,已和盲剑有了截然不同的气质,再不能叫作小盲剑了。
兵灾退去,可司樾并没有回到地上。
她?直直盯着佛云之中布衣精瘦的老者。
诸佛离散,唯独那老人没有走,依旧立在云上。
师父……
司樾眸色一暗,当即纵身追去,跃至老人所踏佛云之上。
两人相视无言,半晌,老头笑了起?来,“一会儿?不见?,你还真成魔王了。”
“一会儿??”司樾拉长了语调,阴阳怪气地尖声道,“今夕是何年啊!”
老头仰头大笑了起?来,朗声道,“九百生灭一刹那,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正好一会儿?。”
“少?说屁话。”司樾道,“有什么该说的,你自个儿?都?吐了吧,别叫我一句句问。”
老头单手礼于胸前,“七千年前,我佛于讲经说法时问诸生曰:混沌有山,山内有一岚气,不日便要化形,天地之气化形乃世间罕见?,诸生谁愿下界引它?修道。”
“我说,弟子愿往。”
“佛曰:善,你命中尚有一难,此去正好了结。”
“这么说,我还挺万众瞩目的。”司樾道,“没出生就被你们惦记上了。”
“那是自然。”
老头说出了那句他曾多次对司樾说的话:“雾气化形,你是有大机缘的。”
“可你们似乎不止想?要我修道。”司樾挑眉,“你引我见?了媿姈、媿娋,收了她?们之后,又要我回混沌。媿姈是我要见?的,姑且不论,可我一直在想?,你既然要走,还管我之后去哪,为何非要让我回混沌生活?”
“如今我明?白了,你让我回混沌,是要我见?柳娴月。”
老头瞌眸,并不否认。
“你指引我与柳娴月相见?,让我统领这方混沌,又以自身为索,触发两界大战。”司樾问,“你们想?干什么?”
老头一笑,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地上的恒子箫。
“你果真不知,就去问你徒弟。”
司樾睁眸,目露诧异。
在老头的单手礼中,她?低声喃喃,“难怪得以飞升,他竟悟到了这一层……”
从前的天庭秉公用权,恪守天道,将三十?六小世界管理得井井有条,使?恶有恶报,善有善果。
可不知从何时起?,天庭腐朽,仙神各怀私欲,斩妖除魔不再为正义,而为功绩。
彼时的混沌,妖魔争战不休,又频遭天界剿杀,放眼?望去仿如炼狱一般,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苦不堪言。
“我佛不忍混沌众生如此,派我下界。”老头道,“我为你取名司樾,引你见?媿姈媿娋,又见?柳娴月。可直到你我分开之时,你身上煞气始终未除,终归只是魔头而已。”
司樾敛眸。
若她?平心静气,在乎混沌众生,便不会因一时愤慨而和天界开战,也就不必被打入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