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长达十丈,胜过巨蟒,稍仰上身, 便高过了房屋。
巨虫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百对尖足, 每一只都如镐头似的尖利。
惨淡的月光之下,蜈蚣的背壳反射出铁甲似的光辉,它翕动着两对镰刀似的颚,暴躁地朝着司樾袭来。
“司樾!司樾!”司樾身后?门内传来纱羊惊慌失措的声?音,“你没事吧!司樾!”
司樾眯眸, 在蜈蚣朝她砸下时,伸出五指, 隔着两尺, 虚扣住它的头颅。
蜈蚣发出嘶吼, 后?方十丈的身子疯狂扭动起来, 把大地震得轰轰作响, 扫倒两侧长竹,于夜间发出可怖的动静。
司樾对着蜈蚣拧紧五指, 但?听噗叽一声?,那恐怖的头颅便在她身前爆破成浆。
庞大的巨物轰然倒地。
司樾抬手, 从那稀碎的脑汁里收起一小枚紫黑色的晶石。
晶石落入司樾掌心,映入她的眼中, 和那对紫黑色的瞳孔融为一体?,别无二致。
她收紧掌心,将其碾碎,可眉间的神情愈发沉重。
第三次了?。
她已离开?了?裴玉门,在凡界绕了?一年,没想到还能追到这?里。
如此看来,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找过来……
捏碎晶石的左拳抵在了?额上,司樾双眉久久不展。
片刻后?,她洒了?掌心里的齑粉,仰头望月,不知自己还能遮掩多久。
“呃…”巨大的水晶镜前,媿娋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地踉跄了?一步。
她抬手撑在了?镜台上,稳住身形,额间一抹红花钿亮着血光,饱饮鲜血般瑰艳。
她望向一旁的宝盒。
宝盒之中,原是一块巴掌大的紫黑色晶石,此时只剩下一半不到。
媿娋定定地盯了?一会?儿晶石,接着一拳砸在了?上面,使得晶石崩碎,落下块块碎片。
她抓起几枚碎片,正要动作,身后?蓦地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琵琶!”一声?清冷的厉喝从她身后?传来,紧接着那人快步走到了?她身边。
来人是一位妙曼的女子,面容温婉,一双美眸灵泉似的清澈。
她像是一块刚从溪中打起的雨花石,温润又灵动。
她虽和被唤作琵琶的女子是两个极端的美丽,却同样有着一抹血色的花钿烙在额间。
在看见她手里的晶石碎片时,来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琵琶,你到底用掉了?多少!”
“不关你的事。”琵琶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伸出殷红的指甲,在自己腕上割开?一道口?子,顿时涌出了?血液。
手腕一倾,腕上的几只金丝镯相互碰撞,发出妖娆的琤音。黑红色的血珠如珍珠断线,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晶石上。
“够了?!”媿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再白?费功夫了?!这?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别再浪费晶石了?!”
“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媿娋扬臂,从她手中挣脱。
她一动作,纱裙上的金叶纷纷晃动,荡出一片刺目的金光,与之相反的是她的眼神。
那张美艳的脸上,一对狐眼暗沉冰冷。
“美人笛,管好你自己。”媿娋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做什么,你也别管我做什么。”
“你…”媿姈面色一凝。
她实在是美丽,纵然生气?,也只是荷花落池惊起的那几圈涟漪,无损温柔,更显鲜活生动。
正要说话,门外?跑来一个着红白?裙子的小童,她急匆匆跑来,喊道,“姈姑姑!姈姑姑不好了?!鬼牛带兵打过来了?!”
媿姈一惊,当即看向媿娋,“媿娋…”
媿娋却是转身,只对着眼前的水晶镜,漠不关心。
“我不管你,可你也得管管这?千疮百孔的混沌吧!”
媿娋却是笑了?,一扯红唇,嗤笑道,“她又不在,这?混沌界和我有什么关系?守不守的又如何,我一个人,死活用不着那么大的地儿。”
媿姈望着她,失望无比。
“好,好。”她隐忍着,“我不管你,但?这?晶石你已用去了?大半,剩下的,该给我了?。”
“想都别想!”媿娋一把合下盖子,手按在盒子上,“这?是我要来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连你都不愿迎战,我还能去找谁!”媿姈去拉她压在盖子上的手,“你总该给我留点周旋的余地罢。”
媿娋一把甩开?媿姈的手,将盒子抱在怀里,“她要是不回来,你周旋的这?些又有什么用!与其浪费在那些琐事上,不如给我花在刀刃上!”
媿姈捂着自己被打开?的手。
她半敛眼睑,苦笑一声?,“如今,连你也这?样对我……”
媿娋一顿,面色稍缓和了?些。
媿姈侧过身去,扯了?扯嘴角,低声?道,“你们各个都厉害。我只恨自己无用,若我有你的能耐,也不必处处求人、看人脸色,最后?连亲妹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媿娋抿了?抿唇,她皱着眉,终是从盒子里拿了?指甲大小的一块晶石给媿姈,冷硬道,“拿去。叽叽歪歪的,我最烦你这?个样子,她又不在,你作给谁看。”
媿姈接了?晶石,抬眸看了?眼媿娋,“我说的有错?本就是该我一份的东西,如今这?么一点儿都得求你。”
“要是没有我,哪来的这?块晶石。”媿娋冷笑道,“你酷爱装好人,要的时候不争,别人有了?你又要分,我给你已经是发慈悲了?。”
媿姈深吸一气?,“随你怎么说罢。”
她拿了?东西,又知劝不动媿娋,果断转身,黛裙扬起一角,随她离开?了?这?间闷热窒息的房间。
“姈姑姑,”门口?的小童仰头望着她,无措道,“现在要怎么办……”
这?小童虽然年幼,却生得极其精致,白?嫩的脸上长了?一对琥珀色的圆眼,右鬓处有一方巴掌大的橙色枫叶印记。
这?印记从额角到鼻翼,覆盖右眼,占了?她半张右脸。
“别怕。”媿姈抚上她的头,“我再去一趟鸠山。”
“您要去请狄虎将军?”女童缩了?缩肩膀,“可他也未必……”
“我有黒令。”媿姈一笑,柔声?道,“别担心。再不济,也还有这?块晶石。”
小女孩抿着唇,“姈姑姑,主?人还会?回来吗……”
她余光朝着房中施法的媿娋瞄去,“娋姑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媿姈一顿,转头看向房中愈发偏执的妹妹,心中一叹。
“快了?,”她努力笑着,掩去眼下的疲惫,“总会?回来的。”
安抚了?小童,媿姈立即朝着鸠山赶去。
鸠山上下无一不认识媿姈,没有任何阻拦,她径直落在了?主?殿之前。
还未落地,便听见殿里传来一片淫.靡的笑闹声?。
媿姈深吸一口?气?,抬步走入其中。
甫一进?门,一股浊气?便熏得她几欲作呕。
大殿里觥筹交错,纸醉金迷。
几位舞姬在殿上妖媚作态,四周坐着雄壮魁梧的男人,皆有佳人相伴,尤其是主?座之上,一高?大威猛的男人裸.露胸腹,蓝眼虎眸,一手持金盏,一手搂美人,身边足有三女作陪。
酒气?淫.语充斥其间,殿中歌舞沉酣,人人醉生梦死,仿佛酒池肉林一般。
“狄虎——!”
媿姈站在门口?,美眸一凝,清冷的声?音穿透了?一殿的靡靡之音,直达首座的男子耳中。
殿中声?音一停,首座上的男人歪头,一双碧蓝的眼睛朝门口?看来。
在看见媿姈之后?,他哈哈一笑,“这?不是美人笛媿姈么,快快快,给姈姑姑上座!”
他身边的一位美人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美人起身之后?,才见得她裙下并?非人足,而是一条碧色的蛇尾。
她蜿蜒妖媚地游到媿姈身边,柔若无骨的手指搭上了?媿姈的锁骨,娇声?呵气?,“姈姑姑,快来。”
媿姈推开?她,抬眸对着狄虎道,“鬼牛打过来了?,再这?么下去沥泽不保。狄虎,我今日用黒令请你,立即出兵退敌。”
她抬起手,手心里坠着一块玄铁打造的黒令,令上刻字——[司]
在看见令牌的刹那,殿中气?氛一僵,彻底没了?声?响。
满殿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媿姈和狄虎身上,半晌,首座上的男人大笑起来,“沥泽而已,离我的鸠山远着呢。”
媿姈咬牙,“狄虎,你连黒令都不顾了?不成!”
男人仰头饮酒,鲜红的酒水顺着脖颈流下,他睁着一双迷醉的眼,哼笑道,“什么黒令,发令的人都走了?三千年了?,我还管一块破铁做什么。”
“你也别怕,”他道,“念在往日情分上,我准你住进?鸠山,什么鬼牛鬼马的,老?子还不放在眼里。”
“是呀姑姑,”媿姈身边的蛇精笑道,“人走了?三千年了?,您又何必死守着那空宫呢,不如留下,吹一曲笛,咱们一同快活。”
殿里又响起了?笑闹声?,“没错,说得对!”
“把美人琵琶也找来,大家一块儿作乐岂不更好。”
“姈姑姑,这?么漂亮的身段可别浪费了?哈哈哈哈哈,来我这?里,我的精气?管够。”
“放肆!”一股气?浪从美人笛身上爆发而出,将四周桌椅震得粉碎。
媿姈抬眸,冰冷地望着首座的男人,“狄虎,我再问你一遍,领不领命。”
狄虎亦是冷下了?脸,“美人笛,你敢在老?子这?里闹事?换你妹妹来便罢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了?司樾,你不过是个妓!”
媿姈转身就走,余光最后?瞥他一眼,眼角眉梢俱是寒意。
从前的美人笛是不会?有这?样冷的面孔的。
她化为一阵红烟散去,一句口?舌都不再多费。
女人走后?,殿内一片死寂。
众人惴惴不安地打量着狄虎的脸色。
他手下的座位上,一白?面男子低声?道,“将军,方才那话未免太过了?,她到底是混沌宫的‘后?’。”
主?座上,那双蓝色的虎眸顿时朝说话的男子扫去,男子顶着那凌厉的视线,艰涩开?口?,“您真的要违抗黒令么。”
“呵,我就是抗了?又如何。”
狄虎一扯嘴角,脸上却不见多少高?傲,反有几分自嘲,“她有本事就来处决老?子啊,老?子就在这?儿等?着!”
众妖魔垂眸,面上都沉寂了?下来。
“滚!”狄虎一抬脚,踹翻面前的酒菜,酒杯瓷盘呯哩当啷砸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他手中的金盏也砸去了?地上,饱胀的胸肌上下起伏着,一对虎眸全是暴戾,“都他妈的给老?子滚!”
司樾和纱羊在竹林里待了十二年, 期间收到了恒子箫的无数传信。
他每旬都会往竹屋里去一只纸鹤,告知她们自己的动向和所见所闻。
十二年来,一共四百三十只纸鹤, 把纱羊存放信纸的盒子塞得满满当当。
终于, 第四百三十一只纸鹤将这场分别作了落幕。
熙熙攘攘的城门外, 在一众进城的人中,有一青年格外出挑。
他头?上戴着一顶竹编斗笠,看?不见脸,可身姿颀长, 肩展腰挺, 纵穿着再平凡不过的黑布衣,却也难掩野鹤般的清俊。
十二轮春秋过去,恒子箫已?彻底成人,长成了幼时梦中的模样?。
他游遍整个?凡界,路过三十一府八百七十二州和成千上万的县, 每一处的土地都用自己的脚丈量过。
在凡尘界,恒子箫接不到仙盟的悬赏令, 也就没有盘缠。
但在放他独自上路之前?, 司樾带他走了一年, 领他在农忙时的田里务农, 去店里打杂, 去镖局押镖,去接衙门的追缉令, 去摆摊算命,去问?人化缘。
司樾没有教过恒子箫一套心法、一招剑术或是一句经文, 但吃喝玩乐赚钱等俗事却教了个?遍。
正如她给?恒子箫的那把匕首,此等利器, 头?一件事不是生杀予夺,而是烤鸡。
恒子箫跟着司樾下山的那一年,所见所学使他在生活上游刃有余,即便没个?正经活儿,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银两。
所存的钱,一半留给?司樾纱羊;另一半留给?裴玉门。
虽不是灵币,可裴玉门在的契地里也用得着。
除见山川河流、世态炎凉外,恒子箫这些年亦见了不少妖魔鬼怪。
司樾给?他的东西?不多,却样?样?用得到。
一副罗盘,可辨奸邪;一盏屍灯,诛邪不侵;一把金鳞匕,既可破敌亦可护身。
还有恒子箫头?顶的斗笠、囊中的蓑衣,为他遮风挡雨十二载有余。
除此四者外,还有那把白笙所赠的靛青长剑,被司樾重铸之后,再没有坏过一次。
从练气到金丹,司樾所给?的东西?从来没有一件过时。
恒子箫受益匪浅,靠着屍灯和金鳞匕死里逃生了数次。
他记着约定?,突破金丹后马不停蹄地赶回。
穿过城门,他凭借记忆踏入了那片竹林。
这里和他走时大?致一样?,只是那间小小的竹屋四周被纱羊栽了许多花卉。
十二年不见,虽然知道师父师姐应该容貌依旧,可恒子箫还是不禁心生期待。
他扣在斗笠上的手指收紧,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摘下。
自分别的那天起,恒子箫便无时不思念着司樾纱羊,可到了门口,却近乡情?怯,生出些许踟蹰了。
他立在门前?迟迟没有进去,站了一会儿,身后却传来了翅膀震颤的声?响。
一道嫩芽儿似的声?音响起,带着两分不可置信——“子箫?”
恒子箫猛然回头?,就见纱羊呆呆地飞在空中。
四目相对,纱羊红着眼飞扑了过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事倒不给?我们来信说?了?这么多年不见,你真是长高了。”
“师姐……”恒子箫无措地不知从何答起,纱羊抹了抹眼角,不等他答便道,“我忘了,先别说?了,快进屋吧。”
她推开房门,大?喊道,“司樾,你看?是谁来了!”
房门破开,窗户的一角下置着一把摇椅,黑发紫眸的女人躺在上面,翘着腿,看?着书。
竹林间斑驳的光影透过窗子印在她身上,在单调的麻衣上映出了婆娑的竹影。
十二年过去,司樾果然毫无变化。
她抬眸望过来,和那双懒淡的紫眸对上,恒子箫心中倏地涌起一股澎湃的酸涩。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大?约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十二年来积攒的濡慕,以及发现不管自己离开多久,都有人一如既往等待自己的安心。
“师父!”他快步上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褪去少年青涩的脸来。
他跪在司樾的摇椅前?,喉结一滚,咽下滚烫的颤音,道,“弟子回来了。”
恒子箫回来了。
他比上一世早了太多到达金丹,因此,容貌也比上一世同龄期要?年轻许多。
他回来的这天晚上,纱羊做了极为丰盛的一餐。
司樾于是知道了,原来不是纱羊做的东西?不合她口味,只是纱羊不想?合她口味罢了。
整个?晚餐恒子箫都被纱羊缠着问?这问?那。
这也不怪她,恒子箫写信言简意赅,许多让纱羊挂心的事都轻描淡写一笔盖过,他好不容易回来,纱羊也终于有机会问?个?清楚。
恒子箫不欲多说?,但纱羊问?得殷切,只好细细答了。
他从走后第一年开始讲起,那是他最茫然的一年,浑浑然不知所谓。
他自以为已?和司樾走遍了凡界,一时没有想?去的地方?,适逢县衙找捕快,他为了赚取盘缠、找个?住处,便去了。
纱羊笑道,“以你的能?耐,在凡界当个?捕快还不是易如反掌。一定?抓了不少坏人吧?”
恒子箫执箸的手一顿,继而一哂,“师姐高看?了。”
他当了小半年的捕快便走了,一路向西?,又去镖局押了几趟镖,途中遇过强盗、山贼乃至魍魉鬼魅,一一闯过后,赚了些积蓄。
第二天春天,彼时他所处的州县发生了大?地动。
恒子箫上一年赚的钱便在地动处散了出去。
吃了饭,恒子箫起来收拾桌子。
这一餐饭,说?话声?就没有停过,和他独自外出的这些年相比,如此生活实在过于吵闹,却让他愈加倍感珍惜。
“说?说?罢。”司樾叼着牙签,又躺去了自己的摇椅上,那摇椅嘎吱嘎吱地来回摆动,她道,“这些年觉得怎么样?。”
纱羊去外头?照料她的花了,屋中就剩师徒二人。
恒子箫坐在摇椅旁的小马扎上,半瞌着眼睑,神色不如饭桌上时的明媚。
天黑了下来,竹屋也陷入昏暗,他不远处点了一盏灯,却只照亮了恒子箫半张脸,另外半张依旧蒙在暗里。
这是他回来后,司樾第一次问?话。
恒子箫沉默片刻,低声?道,“师父,我似乎明白您为何不让我御剑了。”
“哦?”
他摇着头?,目光望着虚无处,“这世间太苦了。天要?人死,地要?人死,鬼神要?人死,连人也要?取同胞性命。”
他在衙门当了半年捕快,不是因为半年后功德圆满,而是半年后他再也不愿端这碗饭。
纱羊以为他是快意纵马、手到擒来,却不知在办案时,用不着武功剑术、诗书礼义,用的全是人情?往来。
他幼时在沫春县遭旱灾;
随司樾下山后,又见了水灾;
离开司樾独自闯荡的这些年,年年处处都有灾。
三分天灾,剩余七分皆是人祸。
和人祸相比,妖邪之害根本是不值一提。
恒子箫总算明白,除魔卫道,为何除魔在前?,卫道在后。
“我也终于明白,师父为何赐我金鳞匕。”恒子箫道,“这世间用长剑处实在是少之又少。”
十九岁的开年,西?北雪还没化,一场地动房屋倒塌,压死了成百上千的百姓。
恒子箫十九岁的生辰,跪在雪地里,用匕首翘起巨石,从石下拉出了一只颤抖的手。
他拿着匕首漫山遍野的采药,割断一条条绑带;分割了无数头?家畜,拨亮了几个?百灶台的火光。
“师父,”恒子箫低垂下头?,“这世间为何这般苦……”
那年漫天苦雪,断壁残垣上是痛哭流涕的哀民,有些人闭着眼无法哭了,旁边的亲者便替他加倍地哭。
恒子箫并不认识他们,可身处冷冽苍茫的天地间,他亦迷惘地流下泪来,等雪停风歇、脸上的泪痕冻结成霜后,他便成了十九岁。
司樾看?着她,笑叹一声?,“‘我见诸众生,没在于苦海’——你小时候不就抄过这一篇?既生在苦海,又怎么能?不苦呢。”
恒子箫抬眸望她,黑眸里闪动着一旁跳动的灯火。
“各人的命,只有各人自己能?改。你我区区凡人,哪有改命的神通。”司樾抬手,搭上了他的头?,“只管顾好自己,不给?旁人带来灾祸就是功德无量了。”
这句话恒子箫有些耳熟。
他想?了起来,这是他小时候求司樾替他去除背上的刺青时,司樾对他说?的话。
司樾没有抹除他后背上的符,让那印记伴随着他一生,直至功德圆满、羽化成神。
少年时期,恒子箫以为司樾是在鞭策他,激励他尽快提升,因此每每突破都迫不及待地去看?背后的刺青淡了多少。
而今,他在凡界走了一遭,方?才明白司樾的用意。
她让他记着自己所受过的苦难,将心比心、不施苦于人。
这么多年来,他时常会想?起幼时和纱羊的争辩。
他反驳纱羊说?,鸡血鸭血吃得,人血为什?么吃不得。
那些话没错,如今的恒子箫和当年的纱羊一样?,无可辩驳。
只是看?过了许多后,他再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开口,像是学习御剑时那样?,他本以为辟谷是为了修清静,是为了免去吃饭的麻烦,可原来却是为了不忍而已?。
人血吃不得,鸡血鸭血又何尝忍心。
恒子箫望着司樾,想?起了她方?才的大?快朵颐,又想?起了她带他去何家村,让他直面槐树。
司樾真的那么爱吃俗食么?
恒子箫不知道,他只是突然想?起幼时抄写的佛经所言:六道众生,堕于地狱者,非肉.身堙灭于世者,不可轮回转生。
司樾是否贪财、是否嗜吃,乃至于司樾到底是什?么——这些事情?没有随着相处时间的变长而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
从前?恒子箫以为她是妖魔,如今,却认为她自天而来,为的是救苦救难,令世间少些折磨。
他愈发茫然,这世间信仰的是神,为何司樾却比神更爱天下万物。
第100章
因?洛城菜人一事?, 司樾恒子箫得罪了禛武宗赵尘瑄,彼时恒子箫才刚刚筑基,修为太浅, 故而在凡界暂避风头。
这一避就是十二年有余, 眼下他已达到金丹, 有了自保的能力,也就?可?以回修真界了。
司樾领着恒子箫回了趟裴玉门。
门主傅洛山和首席弟子白笙在见到金丹期的恒子箫时,莫不感慨。
终于回到了家,却?没待上几天, 白笙便推荐恒子箫去参加一个月后?青年大会。
修真界的青年大会十年一度, 上一回恒子箫错过了,这一次正好赶上。
恒子箫想在裴玉门再多待几日,司樾却?催着他上路,而门主和白笙也都没有一句挽留。
傅洛山和白笙亲自送他们离开,待一行人远去后?, 白笙对傅洛山道,“师父, 看?师叔的模样, 怕是还没有解决那些事?。”
傅洛山望着恒子箫的背影一叹, “可?惜了……难得?回来, 只待了这么几天, 我还想着他能留下来帮一帮你。你也别急,以司樾的本事?, 早晚能够解决的。”
他们不知道司樾身上有什么秘密,但司樾待在裴玉门的那些年, 裴玉门两次遇险,一次是水鬼, 一次是魔猪。
司樾走后?,裴玉门再没有出现不同寻常的妖邪。
她?当初离开裴玉门、此番来了又走,约莫也是怕自己待久了,又给裴玉门惹上灾祸。
这一次恒子箫是御剑走的,他将剑扩大成小舟模样,载着司樾纱羊朝化城而去。
青年大会的会场地点正在仙盟总部所处的化城,他第一次去时累得?面色惨白,如今已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站在剑上飞了几个时辰,恒子箫不由得?问司樾,“师父,我们当真要参加大会么?”
司樾支着头躺着,“你不想去?”
“倒也说不上想不想,”恒子箫道,“只是几大仙宗都在场,万一被?赵尘瑄认出来,岂不又添是非?”
“是呀,”纱羊也道,“之前你为了避他,在凡界待了十几年,怎么现在还主动露面呢。”
司樾哈哈一笑,“从前这小子太弱,自然得?处处低头,如今有了点本事?,也该闯闯祸了。”
“他再有本事?,也不是元婴的对手。”
“兴许人家赵峰主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他这号人了。”
纱羊睨她?,“真不知你哪来的那么多乐观。”
司樾笑道,“好,今日不去大会,明日不去禛武宗周边,后?日呢?难不成每日出行前都占上一卦,算算那赵尘瑄会去哪里??这才惹上一个元婴而已,日后?惹的人多了,又该如何,莫非再也不踏出房门一步了?”
“呃……这话倒也是。”纱羊托着腮,“要真这样畏手畏脚的,还不如不回来呢。”
她?认可?了司樾的话,反过来对恒子箫道,“你且放心,反正还有你师父在。再说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该是他怕我们才对。”
恒子箫点了点头,纱羊又道,“不过真是奇怪,洛城的事?闹到了朝廷里?,禛武宗必会纠察,赵尘瑄怎么能毫发无损呢。”
恒子箫道,“大抵是找人顶罪了。”
“这么大的事?儿,谁敢顶呢,不要命了吗。”
“我也不好说,”恒子箫敛眸,“但控制人心的阴邪之术不少,找一个替死鬼顶罪,再买通判罪的人,也不是不可?能。”
纱羊一愣,总觉得?恒子箫回来后?有了些变化。
纱羊和司樾都不说话了,恒子箫便也掀过这个话题,抬头看?了眼太阳。
他向司樾禀报,“师父,我们已经行过一半了,再有三个时辰便能抵达化城。”
“这么快。”司樾看?着恒子箫平静无波的脸,“累了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恒子箫一笑,“师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路不在话下。”
司樾挑眉,“哦?你现在很强嘛。”
这一声“哦?”使恒子箫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刚这么想,他脚下的剑忽而一沉,像是坠了个铁坨。恒子箫紧忙提气,将剑稳住。
他看?向司樾,就?见?司樾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可?问过你了,累不累的。”
恒子箫登时想起小时候在停云峰的日子。
时隔太久,他竟是忘了,当时师父问出“累不累”三个字时,是要格外小心对待的。
事?已至此,师父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恒子箫只能撑住气。
可?脚下的剑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不过半刻钟的工夫,他额上就?冒起了汗,只觉自己吊着一座小山。
“徒儿,累不累啊。”司樾躺在后?面笑道。
恒子箫咬着牙,“我…弟子不累。”
“哦?真不累啊?”
“不累……”话音刚落,恒子箫便是一个踉跄,差点翻了剑。
剑后?顿时传来司樾幸灾乐祸的笑声,纱羊扯了扯她?的头发,“你干什么呢,一天不折腾人就?难受。”
“这叫磨砺。”司樾纠正道,“是吧徒儿。”
恒子箫已没力气作?答,他紧绷如石,稍不留神就?会从空中坠下。
如此死撑了一刻多钟,每行一尺,剑都越沉一分。
司樾乐道,“确实有两分力气了。如何,还行么?”
恒子箫抿着唇点头。
游历归来,他不想让师父失望。
司樾拍手,“好,那再挺挺。”
长剑赫然加重,重量几乎翻了一倍,恒子箫双腿发颤,实在是撑不住了,他转头对司樾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