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师父灭过世—— by江枫愁眠
江枫愁眠  发于:202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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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珠被选上了?”村长瞠目,眼尾的褶皱都被撑开,那锅在他心里被煮得黏黏糊糊的浆糊瞬间干了,变成一坨结结实实的白膏,香香甜甜、滑滑嫩嫩,沉甸甸地填满了他的心窝。
“可不,您以后可就是仙女儿的爷爷了!”
“婷珠呢?”他急忙问。
“仙人和她爹娘一起回屋了,说是过几天就上山成仙。”
又有人道,“还不止呢,铁钱家的儿子也被选上了,今年咱们村一下子出了俩仙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喜事啊!”
“铁钱家的儿子也?”村长睁着眼,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里都焕发出了笑意,“好好好,有铁生陪着,两人一起结伴修仙,我心里头也放心。”
他伸手从衣衫里掏出一串铜钱,递给旁边的人,“今年出了两个仙童,这是大喜事,去富贵家杀头猪,准备几桌酒菜,走之前给孩子们好好补补,让大家伙都来沾沾仙气。”
“好嘞!”
恒家村出了两个仙童的事情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县城。
抛除恒乞儿外,今年沫春县一共出了三名仙童,其中两名都来自恒家村,怎能不让人重视。
裴玉门约定了五天后来接孩子上山,送学宴便被设在了那一天,连县城里的官员都来了两名,给足了恒家村面子。
只是张灯结彩的日子里,整个恒家村都似乎忘记了,村外那座小茅屋里也有一名被邀请前往裴玉门拜师的孩子。
恒乞儿蹲在灶台前,抓了把苞米杆子,引上火丢入灶里。
家里没有田,恒乞儿也不敢在冬天上山,所有的苞米杆子和柴都是他偷偷捡的,上面压过了雪,潮湿阴冷,打了几次才勉强露出颗暗红色的火星。
锅里烧着水,恒乞儿从怀里掏出了一颗小玉坠。
考核那日,那名仙人偷偷塞给他了这个东西。
回到家后,他告诉了他此物的用法,又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们走,去学习怎么成仙。
成仙……
恒乞儿盯着手中的玉坠,从里面取出了一袋小米,看着金灿灿的米粒,恍惚在做梦一般。
他踩着板凳站去灶台上,弯着腰,布袋子朝锅里流出了一道细细的小米。
末端的米粒落入水中后,恒乞儿马上捏紧了袋子,他看了看锅里,又犹豫着漏了点米下去。
还是太少。
他又松开了手指,往下漏了点儿。
几百颗小米顿时倾泻留下,恒乞儿惊骇地啊了一声,赶紧收起袋子,定定盯着锅里的米,头发后的双眼中流露出迟钝的悔意。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又坐回了板凳上,盯着手中的玉坠发呆。
不远处的村子里充斥着炸耳的鞭炮声,那声音遥不可及,不如小米在水里翻滚的声音更加清晰可亲。
大门忽地被人推开,恒乞儿猛地回神,将玉坠攥进手心,把手藏到背后。
“喂——要饭的!”一声不耐烦的吆喝破门而入,两个比恒乞儿高些的孩子走了进来,“村长让我们来问你一声,要不要去吃饭。”
恒乞儿藏着玉坠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
“算你有点知、知什么明!”男孩卡壳了一下后,又大声喊道,“你这种灾星去了也是给我们村丢脸!”
他正要走,身边的同伴忽然耸了耸鼻子,“什么味儿……”
两人的目光径直锁定了烧着火的灶台。
其中一人走了过去,正要掀开锅盖,恒乞儿倏地上步拦在了灶前。
“你干什么!”他的速度令两个男孩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么,目光锐利了起来,投向了他身后的那口大锅。
“你在煮什么东西!”他们盯着恒乞儿质问道,“你家又没有地,怎么有一股米香!”
恒乞儿大张着手臂,死死抿着唇摇头。
“我知道了,你偷了米!”“你这个小偷!”
恒乞儿紧忙摇头,摇得更厉害了。
“那你倒是说啊,这锅里是什么东西!”
恒乞儿还是摇头,钉子似地定在灶前不走。
两个男孩绕过他就要掀锅盖,恒乞儿侧移一步,又挡在了他们面前。
他黑瘦的手臂和拳头硬作荆条,执拗生冷地守着那锅小米,纵使看不清他的脸色,可全身迸发出的如生铁般的脾气实在不讨人喜欢。
两人被这态度激怒了,稚嫩的嗓子发出尖叫,“滚开!”“让我们看看锅里是什么!”
他们撞了上去,推着恒乞儿的肩膀、拽着他的胳膊。
披头散发的恒乞儿低着头、伏着上身,像是头瘦骨嶙峋的小黑山羊一样,用两条干瘦的羊角一边勾着一个拼命往前冲。
三人扭打在一块儿,乒乓的动静引来了屋外的人。
有清脆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你们两个好了没有!怎么那么慢!”
两个男孩一个被恒乞儿压在地上,一个在旁边捶打恒乞儿的背,一拳一拳打出砰砰的闷响。
听到声音,地上的男孩连忙高声喊道,“婷珠姐,这小子偷了米!你快来看!”
这一声后,门口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一身新袄的小姑娘领着几个同岁的孩子走了进来。
她脚上穿着棉鞋,脖子旁用红绳砸了两个细细的小辫。
恒乞儿一见到他们,蓦地放弃了地上的男孩。
他从男孩的捶打下奔出,又一次张开双臂拦在了灶台前。
“娘的乞丐,你想干什么!”婷珠身边个子最高的男孩上前喝道,“偷米就算了,你竟然还打人!”
恒乞儿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嘴巴依旧紧抿,只有鼻子不停呼出白气。
他死也不愿意离开这方灶台。
高大的男孩提拳就要给他点教训,婷珠忽而上前,蹲在了三人刚刚打架的地方,“等等,这是什么?”
她从地上捡起了个蓝色的小玉坠,拎起来准备细看,霎时间,刚刚还死守灶台的恒乞儿突然冲了过来。
婷珠一惊,转身就跑,躲进了人群里。
见恒乞儿还想冲过来,婷珠身边的恒铁生一把掐住恒乞儿的肩膀,另只手对着他的胸口重重一推,那瘦小的身子直接翻在了地上,几乎撅过了一整圈。
铁生是村里铁匠的孩子,也是这次送学宴的另一位主角。
高大壮实的恒铁生就像一头小水牛,一只胳膊就能把恒乞儿整个儿提起来。
这时间婷珠已经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她俯视地上的恒乞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玉坠,这不像是村子里的东西……好啊你,不仅偷米,还偷了仙人的宝贝!你这个小偷,我要告诉爷爷去!”
“我…没有!”
这是恒乞儿此月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恒乞儿很不适应说话,从前和他住在一起的奶奶天生聋哑,说不了话,外面的人也不会和他聊天,他虽然不是哑巴,一年到头却也说不上几个字。
在这一声之后,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吃力生涩地响起,“还给…我!”
“闭嘴小偷!”婷珠将那剔透的玉坠收入怀中,叉着腰道,“是不是小偷大人们会知道的!你们几个,把他带上,一会儿让仙人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他们的!”
两个男孩上前,准备去捉恒乞儿,恒乞儿撑着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往外冲去,舍弃了他死守的锅。
他跑得很果断,无奈门口挤满了孩子,刚跑两步便被恒铁生一手扯住了衣服。
恒乞儿没有停顿,扭过头来,对着那条粗壮的手臂张口就咬,刻下了两弯深深的牙印。
“啊!”恒铁生吃痛,下意识松了手,婷珠气道,“快抓住他!”
几个男孩拦在了门口,抓着恒乞儿的衣服和长发,纠缠了一会儿,他便被反应过来的恒铁生又一把揪了回去,狠狠地投向了地面。
“娘的你小子居然敢咬我!”恒铁生学着父亲的口头禅,跨坐在恒乞儿腰上,对着他的头来了一拳,“娘的,我要你好看!娘的!”
眼前一片晕黑,唯有疼痛刺破黑暗,如此辛辣直观。
恒乞儿蜷着脊背,闷声不吭地挨了几下拳头。
“铁生哥,揍他!”最先进屋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助威,“他刚才打我打得可狠了!”
“揍死他!这个灾星!”
屋里闹哄哄一团,婷珠摸着怀里的玉坠,急着到宴会上接受众人的贺喜,遂对恒铁生招手道,“好了别打了,马上仙人就要来接我们了!带上他走吧,我还得让娘再梳梳头发呢!”
恒乞儿这才被恒铁生拎起来,像个麻袋似的被拖往酒席。
“呸!”这路上恒铁生还嫌没有打够,对着恒乞儿吐了口唾沫,“等一会儿仙人知道你偷了他东西,你就别想成仙了,继续讨你的饭吧!”
说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漏说了口头禅,于是加紧补上:“娘的!”
恒乞儿被扯着头发一路拖到了宴会上。
中午时分,村子里为了这场送学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所有人都来帮忙做事。
红绸绕着篱笆缠了半个村落,地上都是些鞭炮的红屑,村长在自己的院头摆了二十多张桌子,正最后一次清点座位数量。
座位数好算,可安排座次是门高深的学问。
村长心里犯难,一会儿恒乞儿来了该坐哪才合适。
他当然不想让那灾星来,可仙长指名了要他,村长也只好给恒乞儿临时加个座儿。
正为难把恒乞儿安排去哪儿,院外响起了自家孙女儿的声音。
“爷爷!爷爷!”婷珠踮着脚,蹦蹦跳跳地朝前跑来,脆生生的声音穿过来往的大人,宣告着“仙童驾到平民快快膜拜”的骄傲雀跃。
果不其然,她的声音一出,端盘子、擦桌子、系红绸的大人们马上投去了视线,笑呵呵道,“我们的小仙女来了!”“婷珠今天可真漂亮。”
这些声音如仙乐般传入婷珠耳中,纵然还没有拜师修学,却让婷珠恍惚觉得自己已腾云驾雾,飞上天去了。
“你这丫头怎么才来!”
她刚刚御空半丈,就被自己的娘亲扯了过去,上上下下好一顿拍抚,“马上仙人就要来接了,看你的脸被吹得那么青,多不好看呀,鞋子都沾泥了,头发也散了,快,我再给你扎一遍。”
“娘亲!娘亲!”婷珠推开她,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急着去和爷爷说自己刚刚破的案子,好在全村人面前显出自己拥有明察秋毫的本领。
不料,她身后的孩子却先一步喊了出来,“村长!您快来看,这小乞丐偷了仙人的东西,被我们抓到了!”
婷珠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愤愤地瞪了喊话的人一眼,随即高举着玉佩,快快地跑到村长面前,再不让人抢先。
“爷爷你看,他偷了这个东西!”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起了小偷,立刻吸引了所有大人的注意。
端盘子的放下了盘子,擦桌子的放下了抹布,挂红绸的放下了红绸,全都围了过去。
可见在村民心中,小偷的分量比仙女重得多。
村长从乱七八糟的童语中精准捕捉到“偷窃”“仙人”两个词。
他心下一惊,取过玉坠,对着阳光反复看了看,喃喃道,“娘嘞,确实不像俗物,果真是仙人的宝贝……”
万众瞩目的玉佩暴发了众怒,“我就知道这小子迟早会走上歪路!”“小小年纪居然敢偷仙人的宝贝,邪物——他一定是邪物!所以才和仙人作对!”
“村长,仙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怎么和他们交代啊!”
“把他绑起来,交给仙人处置,千万不能让仙人误会我们啊!”
恒乞儿被压在地上,沾着灰的头发完全遮蔽了他的脸。
咒骂和讨伐声透过乌黑油腻的发丝传到他身上,他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啊啊的声响。
没有人和他说话,恒乞儿能说的词语十分有限,即使他掌握了所有的词语,也从未有人锻炼过他连词成句的能力。
「这不是他偷的,这是仙人送给他的,他不是小偷,固然捡过漏在田里的菜,可至少没有偷过仙人的东西。」
这些话永远无法昭雪,人群层层叠叠地聚集过来,各类声音各种气味刺激着恒乞儿的五感。
上百道视线如利箭射向了他,其中的愤怒、厌恶、敌意如雾气凝水,堵住了恒乞儿的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恍惚间,他眼前燃烧起了一簇簇火堆。
众人包围之中,有一黑袍老妪摇着铃铛,绕着白布念念有词地跳着。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生
枪殊刀杀 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
那声音忽远忽近,已是许久前的事,可在此时,在恒家村村民又一次围聚起来时,那老妪的唱词和铃声死死缠住了恒乞儿。
那声音勒着脖颈,令他窒息得浑身颤抖。
盯着他的上百双眼睛像是一道道阳光,而他则是暴晒于烈日中的蛇蛙,背部火辣辣的发疼,心中除了恐惧再没有其他感情。
他甩着头,极力甩去耳中的声音,比起冷静地提交陈词,恒乞儿唯一的反应只有逃跑。
走……走……他要走!
惶恐化作巨大的力量,恒乞儿爆发出全身的力气,用腿蹬、用指甲抓,他拿出了自己所有最有杀伤力的技巧,疯狂地往恒铁生小臂上抓出了道道血痕。
“啊!”恒铁生顿时松了手,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见血的亏,看着自己被抓破的手臂,立刻泪眼汪汪地嚎了起来。
恒乞儿仓皇地奔逃而出,然而水泄不通的人群根本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孽障!”几个强壮的农夫几下就把他捉住,推到了村长面前。
熟悉的拐杖杵在了他眼前,村长俯视着地上的男孩,双眉皱成了川。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就不该放过你!”村长挥了挥手,“把他绑去院口,一会儿我亲自向仙人赔罪。”
“啊啊……走!我走!走!”恒乞儿挣扎着大声喊着,打结成绺的长发如细蛇狂舞,口中的声音也如蛇类一般嘶哑破碎。
“闭嘴!”不知是谁,在他的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让恒乞儿消了声,四肢绵软地松垂了下来。
他又被暴晒在了烈阳之下,且因为逃跑和伤人的两个举动,令背后的阳光更加毒辣。

村民们把他拴在院门口的木桩上,准备一会儿交给裴玉门弟子发落。
院子里,恒铁钱夫妻搂着恒铁生,小心翼翼捧着他被抓出一道道红痕的手臂。
铁生娘心疼地快要哭出声来,“儿啊我可怜的宝贝儿子啊……那孽畜居然下手这么狠,真是个畜生啊……”她啪嗒啪啪地掉下泪来,红着一双眼睛,满目仇恨地瞪着院口的恒乞儿。
“村长,”瞪了一会儿恒乞儿后,铁生娘又拉着他去了村长面前,把他的手臂露出来,哭诉道,“铁生被抓伤了,这要不要紧啊!”
村长摆手道,“考核那日我特地看过了,那灾星背后的符咒还在,不会有事的。”
她的丈夫恒铁钱站在一旁,这点伤在他看来不算什么,只是破个皮而已,血都流不出两滴。
但伤人的是恒乞儿这个灾星贱种,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了给儿子出气,方才绑恒乞儿的时候,他对着那小子的肚子来了一拳。
铁匠的拳头和村里娃娃的可不一样,一拳下去险些把恒乞儿的胃水打出来,马上就乖乖地任人捆绑了。
这是恒乞儿第二次被绑起来。
他低垂着头,短促地喘气。
拴住他的不止是肚子上的疼痛,更是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一开始不是这样……
一开始的他不是灾星。
女人难产死不是稀奇事,樵夫失足摔死也是常有的。
恒乞儿幼时不仅没有灾星的名号,反而因为父母双亡而得到了恒家村众人的怜悯。
这份怜悯一直持续到三年前的旱灾。
沫春县县如其名,山清水秀,风调雨顺,三年前那一场大旱可谓是百年不遇,让人猝不及防地乱了手脚。
旱灾第三年,恒家村到了极限,他们效仿别村,也请了巫婆来求雨。
巫婆来到恒家村,看过村民名册后,一手指向恒乞儿,告诉众人,此子乃是天生灾星,正是因为他,整个沫春县才干旱不雨。
彼时恒乞儿的奶奶刚饿死不久,这一下就更加坐实恒乞儿灾星的名号。
村长立刻请巫婆消灾。
她让人将恒乞儿捆来,在烈日下扒去了上衣。
四个村民按着恒乞儿的四肢,巫婆用烧红了的长针在恒乞儿背上刺下了一副符咒。
由密密麻麻的针孔相连而成的符咒几乎占据了恒乞儿整个背部。
巫婆从日出刺到日落,待月亮东出才收了针。
她让人把恒乞儿和因旱灾而死的人放进一间院子里,四周点上火堆,又唱了整整一夜的往生咒。
直到天亮,她对众人说:“恶根已除,将这灾星投入枯井中,用地火将他身上的恶魂烧尽便万事无忧。”
恒乞儿便被捆绑起来,吊入井下。
他在井里待了两天,第三天,天空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旱了三年的村民们喜极而泣,个个跪地谢雨,忙着收集雨水,又忙着感谢巫婆。
待到雨停,恒家村才有人想起了还在井内的恒乞儿。
暴雨灌了数个时辰,枯井内涨起了半丈高的水,恒乞儿双手被捆住,于井中沉沉浮浮了大半日。
纵使乡下孩子各个会水,这一遭也险些丧命。
恒乞儿第一次被绑死里逃生。
当他又一次被推倒众人面前、被绳子捆绑起来时,他便半句话都说不出,只余当年的恐惧充斥全身。
这份恐惧代替绳子紧紧地缠住了他,以至于身上的那点疼痛都算不得什么了。
恒乞儿清楚自己不是小偷,可也清楚,他的的确确是个灾星。
上一次是侥幸,这一次,或许仙人在得知他的身世后会将他抛弃;
又或许,会如之前的巫婆一样将他置于死地……
日头渐高,随着约定时间的靠近和身边大人们的议论,婷珠开始有些慌了。
她扯了扯母亲的衣袖,瞥着院口的恒乞儿,小声问道,“娘亲,他会连累我吗?”
她只是想给仙人们一个好印象,让大人觉得她很能干,压根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连坐这等事。
“怎么会呢,”妇人搂着婷珠,安慰道,“仙人是赏罚分明的,你做的是惩恶扬善的好事,他们夸奖你还来不及呢,不会讨厌你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有点没底。
婷珠仰头看向娘亲,“乞丐呢,他会怎么样?”
“那就要看仙人怎么想了,反正是不可能成仙的。”
“哼,”婷珠别过头去,轻哼一声,“他也配成仙?”
女人不禁笑了起来,捏了捏女儿的脸颊,“自然,只有我们婷珠这样的小仙女才能成仙。”
恒家村摆好了宴席,仰头望着天空,只待仙人大驾。
待太阳转至头顶,一道剑影从天而落,白笙御剑而下,落在了院中。
他正要对村民们拱手作礼,村长便带着人呼啦啦地跪了下来,口中大呼——“请仙人饶恕!”
白笙一惊,连忙去扶村长,“这是怎么回事?您快起来。”
村长抓着白笙的小臂,生怕他跑了似的,一边哭丧道,“白仙人啊,我恒家村对不起你,竟然…竟然出了个孽障!”
白笙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您慢慢说。”
村长扭头,对着身后的恒铁钱道,“还不把那混账带过来!”
恒铁生嗳了一声,去院口将五花大绑的恒乞儿提到了白笙面前。
白笙愈加莫名其妙,“村长,您这是什么意思?这孩子已经是我裴玉门的弟子了,何故这般绑着他?”
“仙人有所不知。”村长将那枚玉坠掏了出来,“我孙女儿今日在这孽障身上发现了这枚仙物。”
“这孽障恩将仇报,居然偷到了您的身上!不仅如此,他还拒不悔改,一连打伤了几个孩子,故而才将他绑起来,好交给您发落。”
村长故意提起了婷珠,想在仙人面前给孙女儿博个细心聪敏的形象。
婷珠躲在爷爷身后,悄悄抬头望向了白笙。
那日检测灵根时,她便觉得这仙人生的实在俊美,可惜还没轮到她去摸水晶球,白笙就领着恒乞儿走了。
今日近距离一见,婷珠只觉得这仙人比前几日更好看了些。
白笙望着那枚玉坠,又看向满目诚挚的村长和身前的村民,接着再看向低着头,被垂发挡住脸的恒乞儿。
一时间,心中颇为无奈。
他接过了玉坠,“这东西是我的不假。”
婷珠双眼一亮,她就知道,这么漂亮的仙物一定是这位仙人的!如此,她也算是立了功吧。
“不过,”白笙又道,“您问过这孩子,是他偷来的吗?”
不等村长说话,铁生娘便叫了起来,“东西是在他身上发现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笙一抬手,恒乞儿身上的麻绳倏地齐齐断开。
绳子一落,一直沉默的恒乞儿猛地朝院外冲了出去,爆发出一切力量,不管不顾想要地逃离这个人头攒动的地方。
“等一下!”白笙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玉坠是我送给你的。”

“什么!”此话一出,村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确认道,“这、这是您、是您送给他的?”
“怎么可能!”婷珠更是尖叫出声。
自己之前做的一切、此前的骄傲和得意,都被白笙这句话变成了委屈、窘迫和羞愤。
这么好看的东西,竟然、竟然是仙人主动送给那个乞丐的?
凭什么——他一个灾星,又脏又臭,满头虱子的凭什么!
羞愤之下,婷珠抓着衣摆,忍不住道,“我们都没有,为什么就他有!”
白笙心下一叹。
他若说明送玉坠的理由,只怕有指责恒家村之意,他和这个孩子也得不到什么益处。
手中抓着的胳膊枯瘦如柴,正微微颤抖着。
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此事,把这苦命的孩子带走安置。
思及此,白笙只道,“这玉坠确实是我赠予他的不假。诸位,白笙有命在身,若没有其他的事,这就带三个孩子回去了。”
“等、等下!”村长慌了神,急忙说,“仙人留步,我们为您准备了一桌酒席,还请吃了再上路吧!”
白笙摆手,“我已辟谷,不食五谷了。”
“这……”村长讷讷地看了眼左右,目光又落在了低着头的恒乞儿身上。
闹了这么一出乌龙,他没了说话的底气,只得小心地顺着仙人的话说道,“既然如此,婷珠、铁生,还有……咳……你们就跟着仙人去吧。”
他身后的妻子小声提醒道,“孩子们还没吃饭呢。”
村长低声厉喝,“吃什么!早上不是吃过了么!”
白笙摆手,“无妨,那就等孩子们吃完再启程。”
村长马上点头,“好好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引着白笙入座,却被白笙拒绝。
手中的胳膊正瑟瑟发抖着,白笙带着恒乞儿离了场,回到家中收拾东西。
甫一离开人群,进入熟悉的茅屋后,恒乞儿明显放松了下来。
他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消化今日遭遇的一切。
没过多久,他又动了起来,几步跑进屋子,把灶台熄灭,踩在板凳上,对着已经烧干的小米粥发呆。
白笙指尖一划,一股清冽的温水从指尖流入锅中,和黏糊糊的小米糊混合一处,将其稀释为粥。
“凑合一下,”他对恒乞儿轻声道,“今天晚上就能好好吃饭了。”
恒乞儿扭头,定定地看向他,过了一会儿弯下腰来,取出两只碗来。
白笙摆手,“我不用,你自己吃就好。”
恒乞儿又呆呆地看向他,他笑着解释道,“我已无须用饭了。”
他不吃,恒乞儿便蹲在灶前,自己挖来吃掉。
望着小小的灰扑扑的身影,白笙不免有些感慨:受惊一场,这孩子不仅没哭,居然还能想着把食物分他一半……
他走到恒乞儿身旁蹲下,刚一靠近,恒乞儿猛地往旁边跳了开去,浑身紧绷。
待发现来人是白笙后,才松下肩膀,又低下头来继续吃饭。
见此,白笙又是一叹。
他心中不忍,有意提点,“我知道你生来遭遇了许多不公,这里没有人愿意听你解释,可裴玉门不同。”
“若你想留在裴玉门内,日后万不可这般寡言少语——你若不说,旁人又怎能知晓呢。”
恒乞儿嚼着小米,闷声不吭。
白笙接着道,“今年裴玉门收了七十九位弟子,但按照往年惯例,一年后最多留下八.九位。”
“分配给新弟子的教习先生数量有限,你若是不主动一些,先生是不会注意到你的。”
恒乞儿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吃了口粥。
他太年幼,听不懂这些。白笙笑叹道,“罢了……你我有缘,往后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罢。”
如此苦难的出生,却还怀有感恩之心,遭受屈辱后不哭不闹,又是双灵根的资质……
白笙打定主意,回到裴玉门后要多关照恒乞儿一些。
若他能通过一年之后的新生考核,不妨将他收为自己的首席大弟子,也省的师父天天催他收徒弟。
他摸了摸自己的储物器,本想给恒乞儿找套衣服,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小孩儿衣服,便退而求其次地找了根发绳,食指在虚空一绕,将恒乞儿乱糟糟的长发绑了起来。
眼前忽然失去头发的庇护,恒乞儿像是受了刺激般,蓦地抱住了头,慌张地去扯束缚住头发的发绳。
“欸…”白笙还没来得及看清恒乞儿的长相,那根发绳就被他扯了下来,那头油腻、打结,爬满虱子的头发又如帐子般挡住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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