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噘嘴,一副天真作态,“大王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令尊十三年前战场受伤,卧床险丧,萧家若有独门秘药,何不拿出来救人?”
萧恕那次伤得极重,萧童当时两岁,并不记得,但听仆人们私下议论过,甚至有人说萧恕之所以在萧童之后没有新生子女,就是因为那次受伤伤及根本。
她眼珠一转,翻身上马,“本县主救了你,你不谢便罢,还胡言乱语!”
“我以诚待县主,望县主信我。”
“信你?信你什么?”
“信我是值得信任之人。”李慎目光定定,仰脸看着她的眼睛。
他知道她怀疑他什么,他是不受宠的皇子,她是权臣的独女,谁能相信他不图什么。
萧童被他看得不自在,在某些瞬间,她甚至愿意相信他,但让她低头是万万不能的。
李慎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县主怎么得知此案有冤情?”
她从袖中掏出血书,“大理寺狱的宫女给我的。”
李慎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说:“县主热心好义,令人感佩。”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我可不是什么善人。”
嗯,她是为了测试李慎会不会出手。
“但县主确实做了善事。”
“坏人可以做善事,好人也可以做坏事。大王见我做了件好事便说我热心好义,倘若有朝一日见我做坏事,岂不是要骂我蛇蝎心肠?”言罢,她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李慎站在原地,说了句什么,很快被风吹散。
“你是谁?”她下了马。
“县主忘了?我是裴放啊,我们上巳节在曲江见过,县主唤我十三郎就好。”
萧童把缰绳递给阍人,“郑家外孙?”
“是,但——”
她骤然变脸,“滚。”
裴放垮下面孔,“县主请留步!”
奈何对方已进了门。
萧童阴着脸穿过后院,打开房门,发现高氏在屋里等着她。
“回来了?”
“阿娘。”
“永王找你做甚?”
“验尸。”她在胡桌旁坐下。
高氏拎起小炉上的铜壶,一边给她倒饮子一边道:“怎么到了京城还摆弄尸体,还摆弄到刑部去了。我问你,裴十三郎是怎么回事?”
“门口那个?”
“对啊。”
“我怎么知道?被我撵走了。现在看到与郑家有关之人便一肚子火。”
高氏端起金碗,吹开饮子的热气,“你阿耶已具表弹劾郑潘二人。”
萧童心里舒坦了一些,“也就是哥哥不在,他要是在京城,姓潘的和郑家人恐怕就被——”
“你哥哥哪有那么可怖!”高氏不愿谈论亲生儿子,转口道:“你最近别乱跑,十五和我去平王府的斗花会。”
“我不想去。”萧童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不想去,平王妃眼高于顶,说话夹枪带棒,可谁让你大哥娶了她的孙女呢?如今是亲家,你又到了婚嫁的年纪,我们既在京城,怎么都该走动。”
听到婚嫁二字,萧童警惕道:“阿娘和阿耶若不想得罪人,就快断了给我选人家的心思。”
高氏淡定地把酪饮结起的奶皮挑掉,劝道:“你就当陪我。都是女眷,给永王相看王妃,没人会注意你。”
萧童放下金碗,“永王?”
“是啊,他今年该二十有四了吧。三年前,永王妃娘家获罪,王妃受圣人迁怒,下旨义绝,早已离京。从去年起,宫里就在为他张罗新王妃了。”
萧童脸色发蒙,“我倒忘了他有过王妃……”她拍了下桌子,“看他每日笑呵呵的,竟是个没心肝的,王妃被撵出京城,他倒安逸,还要娶新人。”
高氏看着忿忿不平的女儿,奇怪道:“你愤慨什么?永王是皇子,虽然生母被废,不得圣心,但也是正经王爷,怎么会不娶妻?他算好了,贤王一个,听说王府里没一个孺人妾室,成婚三载,竟无一儿半女。再看那些皇亲贵胄,哪家后宅不热闹?所以啊,我和你阿耶早有主意,绝不让你嫁入李家受委屈。”
她拉着女儿的手,“话说回来,这次你能脱身,也有永王的功劳。回头,让你阿耶请他过府,当面感谢。”
“有必要吗?他就是个假正经,谁知道安的什么心?我们萧家还是别和他走得太近,以免被人怀疑勾结皇子。”
“你啊,别编排人家了。十五那日,给我扮得漂漂亮亮的,收起你的夸张做派,让那些京中贵人看看我们辽东女子的贵格,勿让人小瞧了去。”
“我都说不去不去了!阿娘快回屋吧!”萧童拉起母亲往外推,却忽然住手,犬一般嗅着什么。
高氏被她嗅得不自在,“怎么了?”
萧童脸色微寒,“阿娘又开始服药了?”
“小孩子家,瞎操心。”高氏敛衽道:“我走了,明日别乱跑,我叫人来给你量体裁衣。”
“阿娘养身子要紧,还管我做甚?”她“砰”地关了门。
高氏叹了口气,抬步离开。
萧童有个不算优点的优点,说到就能做到,她说不去平王府就不去,三月十五一早便锁闭房门,高氏气得叫人砸门,被萧恕劝住,等她走远,他敲了敲女儿的门,“出来吧,你阿娘走了。”
“真的?阿耶莫诓我!”萧童贴着门问。
“我何时诓过你?”
房门终于打开,萧童左右张望,朝父亲笑了笑,“多谢阿耶!”
萧恕掀髯而笑,“今日又要去哪儿?”
“四处转转。”
“别忘了带几个人。”
“知道了!”
虞朝民风开放,女子可以科举做官,但有些风俗仍然沿袭世代旧俗,比如贵女不独身出行,身旁需有家人或仆婢陪同。萧童在幽州野惯了,到了京城,她也只带一个昆仑奴牵马。
这昆仑奴名唤尼陀,来自婆利国,黑肤卷发,穿耳戴金铛,进萧府数载,专职服侍萧童一人,此番跟着从幽州进京,平日里清闲得很,只有她外出才有活。
别看萧童野,却对本朝流行的女着男装不感兴趣,男装哪有女装漂亮?
她今日穿着腊缬薄衫,扎在掐金红裙里。双环髻插着一组宝石簪钿。胯下宝马也和主人一样气派不凡,毛发黑亮,膘肥体壮,套着犀角镳和金鞍,马脸还贴着金叶。
但若论最特别的,还是萧童双耳垂着的金坠子。汉人没有穿耳的习俗,此乃胡风。她的金耳坠还极华贵招眼,从宣平坊到禅龙寺戏场的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她第一次去禅龙寺戏场,之前只听大哥说过,说比幽州戏场强上百倍,她独自进去,让尼陀在外面看马。
场中早已站满了人,她只好往后面去,走到帷幕前,隐隐约约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那一身简素如白丁的男人不是李慎是谁,和一女子坐在一处,谈笑风生。
萧童被守着帷幕的侍卫拦下,她顿时火上心头,随即又被扑灭,冒着滋滋的白烟。她险些忘了,这里不是幽州,是京城。几丈外坐着的是皇族,永王李慎,他总是和煦,让她忘了他不只是那个和善人,还是一个奉旨成婚又奉旨义绝的男子。平王府里正在给他挑选未来的妻子,而他却在这里和女子看戏谈笑。
她不知不觉间收紧了五指。
不想,李慎已经发现了她,起身示意。
她本想掉头离开,却不知为何,挑帘走了进去。
“好巧,大王也在。”
“你是?”李慎还没说话,少女就上前一步。
“你又是谁?”萧童语气挑衅。
“哦——我知道了!”少女围着她转了一圈,“你是兰陵县主。”
二人身高差了不少,萧童横眼俯看她,“你怎么知道?”
对方笑道:“穿耳戴坠,衣装奇异,却价值不菲,京中是没有的,除了兰陵县主还有谁?我是李寿宁,你应该知道我。”
“东贵”兰陵县主和“西贵”衡山公主的第一次见面,免不了互相观察。她们只差两岁,以“东西二贵”齐名,真人差距却如此之大,萧童已经是明艳娇美的少女,衡山公主还是个孩子,怎么看都是个豆芽般的小姑娘。
李寿宁气质冷峭,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但开口并不倨傲,亲昵道:“县主救了我的女官,我该怎么感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我什么也不缺。”萧童挑眉,朝她行了礼。
李慎好容易插上话:“县主不如坐下。”
萧童这才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大王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看戏?”
“我们去禅龙寺施药,听说戏场有新的参军戏,我便拉着大哥来瞧瞧。”李寿宁抢着回答,她对萧童十分好奇,格外地热情。
“施药?”
“夏季将至,疾疫多发,百姓多去寺庙求医问药,我们常给寺观赠药。”
萧童心里舒服了一些,又听李寿宁道:“方才,我正听大哥说起你们破案一事,县主竟有验尸断案之能,还会训鹰,比我强多了,我连马都不会骑呢。”
萧童被她这么一说,眼神松动,笑道:“公主才名高,擅诗书,我在辽东也有所耳闻。”
“虚名罢了。早闻县主风姿超绝,今日见了,诚不我欺。”
李寿宁不吝赞美,让萧童对她的印象极佳,不介意回馈一下,于是看着她衣襟边的鲜花夸道:“公主这花甚是别致,海棠、梨花、玫瑰搭配成簇,别在胸前,倒是比插在发里漂亮。”
“你看出来了?”李寿宁惊喜道:“我特地让人做了金丝,专用来缠花,便于每日更换。”
“公主巧思。”
李慎被冷落一旁,索性坐了下来,喝了口饮子。
萧童余光扫到,不悦道:“公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李慎立时起身,看着她的背影,妹妹推了推他,“这个兰陵县主,有趣。”
他没回应,而是迈开长腿,追出戏场。
“县主!”
尼陀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主人,见后者装没听见,也继续往前走。
李慎微喘着跟上来,侧身站在马前,挡住去路。
萧童稍稍勒马,俯乜着他,“大王有何指教?”不知怎的,她看到他就堵得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在心底。
“县主不是来观戏吗?怎么刚到就走?”他深吸了口气,平复呼吸。
“突然不想看了,”她仰起下巴,看向前方,“本以为平王府斗花宴无趣至极,才来戏场,没想到更无趣,早知如此,不如去平王府,帮大王掌掌眼。”
李慎脸色微动。周围人来人往,唯有他们之间是尴尬的沉默。
“宫中尊亲之命,难以违拗。”
她嘲弄一笑,“这与本县主何干?”
“县主要去哪儿?我送送县主。”
“不必了,我带着人,骑着马,不需大王相送。”
“那……县主请。”李慎退了两步,注视她渐行渐远,心里空落落的。
萧童的心情都是写在脸上的,最近每日吃完饭就回房,一刻不多留。
因为要早起去官署,萧邗只有晚间和家人同食,几天下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觉得气氛不对,但见双亲如若无事,也不好问。
这日晚饭后,他故意在半道等妹妹。
她看了他一眼,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
萧邗拦住她,“站住。”
“大哥有事?”她闲闲一瞥。
“你这几日怎么了?又憋什么心思呢?”
“和大哥无关。”她拨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走。
“姓潘的已经被贬出京了,算给你出了口气,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萧童眼梢都没抬,“知道。几十道弹劾章奏递上去,那位子他还能坐得住吗?郑存父女呢?”
“他们被凶手误导,情有可原。”
她冷嗤一声,不置可否。
萧邗耐心道:“郑家仆人在大理寺翻口供,指认紫云,已经是对我们赔情服软了。”
“大哥说是就是吧,反正又不是大哥在大理寺狱坐了一天一夜。”
萧邗随她走进小院,“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他觉出味来,又猜测,“难道是因为议亲?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你有什么想法也不是不能提,大人还是会照顾你的意愿的。”
“提什么?在他们选的范围里提?”
“有何不好?”
“我就不明白了,为何非要成婚?为何非要和大人看中的人成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为何?就为了繁衍子嗣?”
“此乃天道。”
“什么天道?我们繁衍子嗣、兴盛家族,平民贱民繁衍子嗣以供我们驱使,是这样的天道?”
萧邗早已习惯了妹妹惊世骇俗的言论,不耐道:“他们有他们的责任,我们有我们的责任。”
萧童在房门前站住,“这世上有什么道理经得起推敲,还责任,你们都去承担责任吧,大哥成婚至今无一儿半女,还有心思管我的事。”
“你们?”萧邗精准地找到了重点。
她不语。
“你有事瞒着我。”他的语气很肯定。
“我要事事和大哥禀报不成?”
她转身欲走,他却撑住门页。
“告诉我,发生何事?”
萧邗之所以比别人家的兄长关心自己的妹妹,倒不是因为兄妹感情多笃厚。父母俱在,他已成家且忙于事业,怎么说都不该盯着妹妹。但他身为长子,身负天然的责任感。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萧童的性格,她的心情就像天气,如果阴风阵阵、乌云聚集,那么迟早会电闪雷鸣,下一场躲无可躲的暴雨。无论是他,还是父母,都需要像钦天监观测天象一样,时刻关注萧童的心情,以免爆出他们未预料的祸事。
萧童的脸隐在昏暗的灯光中,说出一半的心事:“阿娘又服药了。”
难怪父母如常,当她无事。萧邗心想。他缓缓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担心?”
“哼,我有什么担心的?要担心的是大哥吧?”
他眉峰一耸,很快恢复,“既然没别的事,我就放心了。你进去吧。”
萧童看着他的背影,恶意顿生,笑道:“大哥真的放心了?”
萧邗没回头,“如果这么说话能让你痛快些,就说吧。哦,对了,田江要到了。”
田江是早上到的,他一身武官打扮,风尘仆仆,径往父母院中请安。
夫妇正用朝食,高氏立刻放下筷子,起身扶起儿子,“这么快就到了,又跑死了几匹马?”
“四匹。”
“何苦这么赶路?”
“儿想早些见到大人。”
萧恕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轻轻哼了一声,“江儿,你无诏回京,自己上书请罪吧。”
“是,儿知道了。”
高氏安慰道:“虽是你父亲叫你来的,但对外说不过去,该做的还得做。”
“儿明白。”
“去看你妹妹吧。”
田江露出笑意,“是。儿告退。”
“若她还睡着,不必叫醒她。”萧恕沉声提醒。
“是。”
田江出了房门,大步离开。
高氏不悦道:“哥哥叫醒妹妹有什么?自家人还分出贵贱了?”
“我就说了一句,怎么扯到贵贱了?”萧恕无奈。
“郎君心里清楚。”高氏半嗔半怨。
萧恕歪着头看着她,“夫人,咱们说话可得凭良心。我视江儿如己出,不逼他改姓改祖宗,养他二十年,教他读书习武,给他要官做,他要立田家的门户,我遂了他的愿,天下像我这样的继父有几个?”
“我知道你对他好,”高氏端起碗,“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萧恕却搁了筷子,“话既出口,怎么当没说?夫人怪我不把江儿当亲儿子看,人家也没把我当亲爹啊!人家是田氏子嗣,你儿子什么性子你不清楚?”
高氏眼眶微红,“我还不是想你们能亲近些嘛!”
萧恕拍拍她,“行了,我们不是有阿鸢嘛!”
“你就知道阿鸢!”高氏抹去眼泪,“我问你,卢家四郎的事怎么样了?”
“我心中有数。”
高氏正色,“上次平王府斗花会,卢家四郎我看过,着实不错,和阿鸢相配。何况,若与卢家通婚,郎君在朝也能得一助力。”
萧恕坐了回去,“我尽力吧。”
见他不甚上心的样子,高氏有点急,“你一定要说动卢辩。”
“夫人啊夫人,你当此事容易?卢家本就是五姓,只与皇族和高门通婚。纳个妾都得是好家世的清白女子,当年卢辩和名妓宋西洲郎情妾意,愣是连个名分都没给。”
“我们阿鸢是县主,还配不上他儿子?”
“卢辩是只老狐狸,身为先帝表兄,还不忘烧今上的冷灶。从来不涉党争,旧族新党、进士门荫、文武内外都敬重此人,他能轻易倒向萧家吗?”萧恕自嘲,“别忘了,这次上书让我回朝觐见的就有他。”萧恕边说边把奴婢端来的药碗递给妻子。
高氏接过药,“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童房前的婢女见了田江,犹如白日见鬼、耗子见猫,立马让路。
田江拎着食盒,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朝床榻去,隔着帷帐打开盒盖,用手掌扇出香气。
“哥哥!”萧童一把撩开帘子。
她只着中衣,田江撇过脸,边说话边把椸架上的衣服扔过去,“我就知道你醒了。”
萧童把外袍披上,下了床,“闻到钱记肉脯的香气就知道哥哥来了。”
她走到胡桌边,捏起一片送入口中。
田江看着她的模样,笑道:“要是被他们看见你衣冠不整地吃肉脯,少不得说嘴。”
“管他们呢。”
“就是,我们阿鸢不需要规矩。”他摸了摸妹妹的头,目光柔和,深眸褪了几分凌厉。或许因为都遗传了母亲的外貌,他是与萧童长得最相似的兄长,但他的气质更为阴鸷,大白天也冒着森森阴气。
“哥哥怎么来京城了?有公务吗?”
“算是吧,也不全是。”
“何意?”
他冷了脸,“我听说,你被下了大狱。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和郑家的婚事,父亲和萧邗一意孤行,现在人死了,还连累了你。大人要给你重新择婿,这次,我替你把好关。”
萧童小声道:“他们做不了我的主,就算郑大郎不死,也会退婚的。”
“你还维护他们?”
“哥哥!”她语有警告之意。无论她和家人怎么斗嘴,维系良好的家庭关系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和不自觉的任务。
田江低下语气:“我这次是带着人来的。”
“谁?”
“郑府那两个证人。”
萧童警觉道:“听说他们失踪了。难道没被灭口?”
“再晚一步就只能找到尸体了。”
“嘴撬开了吗?”
“你说呢?”田江笑得毫无温度,“不揪出幕后之人,我们阿鸢的委屈不是白受了?”
午后,永王在皇城遇到萧邗,叫住了他。
“萧大,你行色匆匆,出了何事?”
萧邗行礼,不欲多言,“大王,家中急事,我先走一步。”
李慎拦住他,“是否需要帮忙?”
换在平时,他是不会开这个口的,他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但关涉萧家,他本能地想到萧童,便想也不想地说了出来。
“一点家事,无需劳动大王。”
“那你快去吧。”
“是。”
没走几步,萧邗又退了回来,纠结道:“大王,要不……”
李慎笑,“无妨,一道去便是。”
路上,萧邗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李慎:“方才,家人给信,说舍妹去了郑家,还带着人。”
“带着谁?”
“田江。”
“田群牧?他擅离职守、无诏入京,不怕降责?”
萧邗冷哼道:“大王有所不知,其父殉国后,圣人和家父对他多有宽待,使他愈发骄横。不怕大王笑话,舍妹就是被他纵成如今这副性子。今日去郑府,八成是他的主意。”
我当然不知,你从来不提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李慎这么想着,说出的话却是:“你莫急,到了郑家,把县主劝回去就好。”
萧邗沉着脸点点头。
李慎明白,田江带萧童去郑家必是寻衅报复,萧邗怕惹出乱子不好收场,让他这个亲王同往,既是为了制止,也是防止出事后说不清,让他做个见证。
这些日子,观萧童行事,其睚眦必报,真不知会在郑家闹出怎样的风波。他不禁开始担忧。
田江和萧童被请进中堂。
郑存自从独子遇害,便告假在家,人瘦了一大圈,虚弱道:“县主和田郎君亲自上门来,可有要事?”
田江不答反问:“怎么不见郑女史?”
“小女不在,难道二位是找她的?”
“非也。令郎一案另有隐情,我们带了线索来。”
“隐情?”
萧童笑道:“紫云死在牢中,两个证人失踪,郑公不觉得蹊跷吗?”
郑存咳嗽了一阵,“依二位的意思,紫云不是真凶?她也是冤枉的?”
萧童倚着凭几,摆摆手,“命案发生前后,令郎房中并无物件丢失,紫云的说辞有误。她会些武艺,一年前才进贵府做奴婢——”
“她竟习武?”郑存站了起来,“这么多疑点,大理寺还判她是真凶?”
“贵府的仆人不是认出她了吗?”萧童两手一摊,“她自己也认罪了,现场种种迹象都指向她,为何不能判?人是她杀的,但不一定是她要杀的。”
郑存面色不自在,慢慢坐了下去,回忆起那日的情形,两个家仆就是跪在这里。
他问他们:“你们到底看没看见兰陵县主?”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吱声。
郑存的女婿裴俨也在,喝叱道:“再不说实话,拖出去乱棍打死!”
仆人抖了一下,抬头看向一个角落,“天太黑,看得不清楚。”
“废物!紫云和兰陵县主的身形也分辨不出吗?”
“应……应该是紫云。”
裴俨看了眼岳丈,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后者道:“紫云已归案,明日到了大理寺公堂,该怎么说,清楚了吗?”
“清楚。”二人点头如鸡啄食。
“郑公?”
听见田江叫他,郑存回过神来,“田郎君,紫云死后,大理寺来提证人,那两个贼奴却已逃离,他们会不会是被人收买的?”
“郑公终于想明白了?”田江转动着扳指,“晚辈不才,找到了贵府走失的证人,查出了让他们作伪证、嫁祸舍妹的幕后操纵者,”他掀起眼皮,“或许,也是杀害令郎的真凶。”
“是谁?”郑存拄杖起身。
“家里来客人了?”郑弗迈进门槛,还穿着上值的常服。
田江站起来行礼,“见过女史。”
萧童则安坐在榻,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郑弗瞥过兄妹俩,“田群牧,兰陵县主,二位过府有何指教啊?家父体弱,不宜劳神,有事就让我们小辈代劳吧。”
“哦?我看郑公精神矍铄,不像体弱。”田江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郑存敲了敲杖,郑弗会意,退至一旁。
老翁指指田江,“田郎君,你继续说,谁是杀害小儿的真凶?”
田江来回扫视房中人,脸上神秘莫测。
萧童拍拍裙摆,朗声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站了起来,走到郑弗面前,眼神交锋,空气中火花四射。
“郑女史,你知道是谁吗?”萧童笑道。
郑存慢慢转向女儿。
郑弗登时跪下,“请父亲明察。”
“郑公别急,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田江干笑两声。
“二位是来卖关子吗?”郑存一阵猛咳,郑弗要抚背,被他打落。
萧童看了眼哥哥,兄妹俩齐望向郑存肩后,“你还不承认吗?”
角落里的老人抬起头,一直敛目躬身的邓长史,忽然爆出一串长笑。
“你笑什么?”郑存问老仆。
邓长史从阴影里抬起头,脸上的光斑在沟沟壑壑里闪动。
“是你?”郑存抬手指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是我,”邓长史收了笑,“都是我做的。”
郑存瞪着浑浊的眼球,“居然是你……你……你在府里三十年……为何……”
邓长史不予理会,“既已败露,是杀是剐,任凭主人发落,我无话可说。”
“狗奴拿命来!”
郑存举杖冲过去,被郑弗拉住。
“父亲莫激动!身子要紧!”
“别拦着我!狗奴害了你弟弟!”
“父亲!他是良民,不是奴婢,打死要坐罪的!”
萧童歪靠凭几,支着头看戏,笑着叹道:“亲弟弟死了,凶手就在眼前,郑女史还这么淡定,真让人佩服。”
田江不阴不阳地笑,“毕竟不是一个娘生的嘛。”
郑弗箍着父亲,怒道:“二位是来看热闹的吗?”
“晚辈不敢。”田江说道,身子却纹丝不动。
郑弗扬声呼喝:“来人!将长史绑起来!”
仆婢尚未上前,邓长史从袖里拔出一把刀子,大喊一声:“二娘子不必为老奴费心了,老奴先走一步!”随着利器扎入肉身的闷响,邓长史背靠房柱,慢慢滑了下去。
堂中尖叫不绝。
萧童眼皮抖了下,仍倚坐在榻,把玩着自己的指尖。
田江走过去,试了试鼻息,“死了。”
鲜血在地板上慢慢积蓄,粘稠刺目。
郑存怔了许久,瘫坐在地,喃喃道:“他是你的人?是你指使他?”
这话显然是对女儿说的,郑弗眼神闪烁,背过身去,“不是。”
“那他为何临死前喊你?”郑存嗓子嘶哑。
“父亲!邓长史连证据都没看到,为何这般痛快地承认?若是我的人,死前唤我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明显是在挑拨我们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