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叹了口气,“动手吧。”
军士把牙郎安拖起来,绑在架子上,他一边挣扎一边求饶:“上官到底想让小人说什么?不如提示一下?”
“好,那我就提示一下,放你出大理寺狱的小吏已经招了是受谁指使。”
“谁?小人不知啊!到底是谁要把小人弄出去?”
对方拍了拍手,一军士牵着条半人高的狼犬进来,腥红的长舌吊在犬齿外,还流着口水,尽管受缚于颈绳,两只爪仍不住往前扑,几乎要碰到牙郎安。
“它已经饿了一天了。听说你在大理寺嘴硬得很,对奴婢失踪案只字不出,不知道这条狗能不能教会你说话。”
牙郎安闭上双眼,两腮发抖。
军士得了指示,松了一截绳子,狼犬抬起前腿扑将上去,在牙郎安胸前划过三道血痕,皮肉都翻了出来。温热的带着恶臭味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几乎下一瞬就要撕掉他一块肉,牙郎安大叫出口:“我说!我说!是萧家!”
“他们为何救你?”黑暗中的男人问。
狼犬被拽开,牙郎安慢慢睁开眼,认命般低声道:“因为我帮他们转卖奴婢到辽东。”
萧恕理正衣冠,踏出前堂。
几十个诏卫军士站在院中,领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面白无须的男人。
“萧公,别来无恙啊。”那人拱手道。
萧恕中气十足,朗声笑道:“庄将军,两年前一别,不想你我竟在这种情形下再见,这般阵仗,何须如此?”
对方也笑,“当年,我受赐范阳监军使,奉旨往幽州监察。今日,我还是奉旨行事,望节帅体谅。”
诏卫大将军庄衡,本为今上在昌王府时的家奴,今上登基后,其入宫为宦官,伺候过宠冠一时的贵妃,后辗转调入诏卫。两年前,作为诏卫中尉兼内侍省内侍,庄衡被弘业帝派去幽州监察,待其回京,不知在皇帝面前如何回复,使龙颜大悦。不久后,萧恕遣长子入京为质,弘业帝奖萧恕河东节度、御史大夫之职。庄衡也迁转为诏卫大将军,堪称虞朝第一权宦。
“不知老夫所犯何罪啊?”萧恕捋须问道。
庄衡看了眼四周,捧出一卷黄麻制书,“节帅自己看吧。”
萧恕冷眼接过,阅毕,眉心川字愈深,却从容道:“庄将军,容老夫和家人交代几句话。”
“节帅请便。”庄衡态度恭谨,这点体面还是要给的。
“阿耶!”
众人望过去,只见萧童一阵风似的跑来,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
她不理会庄衡的行礼,扫了眼院子里的军士,对上父亲的目光。
萧恕无声地制止了她,拉着她的胳膊走回大堂。
“阿耶,为何诏卫要带你走?”她语气急促。
萧恕低声道:“诏卫只奉皇命,制书列了我十大罪状,今日我必须跟他们走,不然就是造反。”
“必是宇文庆捣鬼,上了密奏,圣人才派诏卫来。”萧童怒道。
“阿鸢,不要惊慌。听我说,”萧恕盯着她的眼,“我走后,你立刻派人去官署给大郎报信,再派人去洛阳通知你阿娘。你待在家里,别乱跑,一切听你大哥的。”
萧童显然听不进去,“诏卫都是站着进去横着出来,栽在他们手里的达官显贵不知多少,阿耶年纪大了,少不得受折磨……”
“阿鸢!冷静点!”萧恕握住她的肩膀。
萧童攥紧了拳头,咬唇不语。
萧恕摸了摸女儿的头,大步走了出去。
她踉踉跄跄地跟着,在乌头门被家仆拦住,目送人马而去。萧恕中途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她瞬间湿了眼眶,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萧恕不仅是萧家的顶梁柱,更是她的阿耶,无论别人怎么评价他,他对她十五年的疼爱是真实的,是他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为她遮挡风暴,为她兜住一切。
她定了定心神,吩咐仆人:“去叫大郎回来。”
“是。”
待她转入朱门,平乐县主站在廊下,脸上乌云密布。
“我已着人套车,回王府一趟。”她边说边下阶来。
“不等大哥了?”萧童难得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
平乐摇摇头,“都这时候了,我还怎么坐得住?大郎回来后,你和他说一声。”
“知道了。”
“你刚起,我叫了朝食来。”
“我吃不下。”
“随你吧。”说完,平乐带着婢女匆忙离开。
萧童躺到前厅榻上,闭上了眼。
她认识方才院中站着的宦官,她很清楚父亲被他带走意味着什么,宇文庆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弘业帝会怎么处置?他如今对萧家持何种态度?
萧童一概不知。这些事离她很遥远。家中出事,阿耶第一想到的是大哥和阿娘。平乐想到的是去娘家打听消息。等大哥回来了,一定会着手安排布置。
只有她是最没用的人,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似乎不添乱就是在帮他们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总是远离权力核心的,她不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由,到底什么是自由?一时之间,太多的问题涌进她的脑子,她头疼得快炸了。
“县主,”婢女小声喊人,“大郎回来了。”
“大哥?”萧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榻。
萧邗疾步进门,接过婢女端来的巾子,擦了擦汗。
“大哥。”萧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像只茫然的幼兽。
萧邗嘴角微扬,笑得勉强,瞟了眼食案,“我去书房,你留在这儿用饭。”
萧童扯住他的袖子,“我也要去。”
“你跟着我做甚,好好吃饭。”
“我不。”她出言坚决。
萧邗无奈,“那你随我来吧。”
晨光洒在书房里,照得萧童焦热。她看着兄长写好信,卷进竹筒,密封好,又跟着他来到隔壁鸽房。
萧邗从鸽笼里抓出三只信鸽,把竹筒一一对应捆好,兄妹俩仰头看着三只鸽子朝东北方向飞远,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
“是去幽州的吗?”萧童问。
“是。”
“大哥这几年就是这样联络阿耶的?”
萧邗“嗯”了一声。
萧童正色道:“大哥现在传信给幽州有何用?千里之遥,他们鞭长莫及。”
“有备无患,”他看着她,“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萧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
其兄安慰道:“别太担心,事情还没那么糟,我们得先弄清楚父亲被带走的缘由。”
“大哥想怎么做?”
萧邗拍了拍袖子,“我出去一趟。”
萧邗出门不久,萧童也从侧门离开,破天荒地坐马车,没骑马,除了驾车的尼陀,没带人,为避人耳目,一路捡僻静小路走。
半个时辰后,车停在了永王府附近,萧童掏出名帖给尼陀,让他去叫门。
这是她第二次来,端午宴不过是上个月的事,仍历历在目。这次她没有父母兄嫂相陪,没有乘宝马香车,没有穿锦衣华服。她只想请李慎帮忙,以进宫给太后请安的名义打探她父亲的消息。
他会答应的吧?
尼陀还没上阶,府门已经开了。萧童眼尖,隔得很远仍瞧见人群中的李慎,再仔细一看,似乎不大对劲。他身旁好几个宦官,众人面色凝重。
李慎抬眼间,与大路对面的萧童视线交汇,各种情绪闪过他的面庞。很快,他敛了眸子,送宦官离开。
宦官应该是来宣旨的,宫中有何要紧事?她正想着,李慎竟已转身,府门被仆人从里面推起——他不想见她!
一股寒意贯穿她的身体,一步都迈不出去。
第37章 见面
夏天的风像顽皮的孩子,追迷藏般一闪而过,把一摞书卷拂落在地,滚了出去。李慎弯腰去捡,《孝经》上密密麻麻的朱红批注格外刺眼,仿佛在嘲讽他。
他眼睫微颤,收回手,朝后一仰,靠着凭几,按了按脑门。近来忙于修书,一夜只睡两三个时辰,着实累了。十二经编纂结束后,将勒石刻碑,供天下学子参研,他负责的部分就要完成,人却出了事。
圣旨直指其交结党援、昵近小人,命其禁足府中反省。
党援小人是谁,不言而喻。
和萧恕在食店不欢而散后,李慎这几日一心扑在公事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想不通,圣人还在闭关,却申斥惩处自己。他犯了什么罪?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和萧童来往密切?措辞如此严厉,惩罚如此直接,只能说明是萧家出事了。
他自幼稳重宽和,偶尔活泼一些,和妹妹在王府跑动,都会被父亲训斥。搬进皇宫不久,母亲被废,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顽皮也褪去了。十几年来,他以书籍排解内心苦闷,以先哲教诲滋养精神,使自己脱于世俗之困,渐渐变成半透明的人,通透,谦和,无害。他找到了与外部保持和谐关系的方式,他再未受过父亲责骂,人人称赞,甚至被推为皇族子弟之楷模。
但今日,天子骤然降怒。
萧家怎么了?萧童为何来王府?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和萧童的事还能有余地吗?
天闷得喘不过气。
他起身跨过地上的书卷,走进小院。墙边槐树下,坐着一口半人高的大缸。他舀起一瓢水,洒向花花草草,这些都是他亲手所植,盛夏时节开得正热闹。莳花弄草并非他的爱好,只是做这些事时能让心沉静下来。
他扔下葫芦,解开外衫,脱了鞋,抬腿进缸,溢出的水打湿了石板,很快被太阳蒸干。水被晒得温热,使燥闷的人渐渐冷静。他倚坐缸壁,双臂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似被水流带往绝对静止的时空中,带往生命的来路。
四下恢复安静,远远看去,一切和刚才没什么不同。但从半空俯视,如见一尊坐佛塑像沉于水底。槐树沙沙细响,坐在枝干上的少女跳了下来。
天空暗了一片,李慎抬起头,两张被水面扭曲切割的面孔隔水相望,他站了起来。
萧童面无表情地盯着李慎湿漉漉的脸,举起手中的石头,狠狠砸了下去,水缸立时豁了个大口子,水涌了出去。
李慎倒是淡定,抹去脸上的水珠,从水缸的豁口走出来,趿着鞋,握住萧童的手腕往屋里去。他也不说话,衣袴贴着皮肤,一路留下水迹,却不减优雅从容之态。
萧童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他回过头。
“问我怎么进来的,问我为何打破水缸。”
他笑了笑,独自走到屏风后。
萧童看到他模糊的身影舒展双臂脱去湿衣,走近些问:“你待在水缸里做甚?”
“老习惯,偶尔会进去坐坐。”
“我如果不来,你打算在里面坐多久?你以为你是鱼?”萧童抬高音量。
“最久一次,坐了半炷香。”他认真回答。
“蜷在水缸里憋气很舒服吗?你就不怕憋死?”她语气带着薄怒。
李慎穿衣的动作一顿,屋中陷入寂静。
许久,那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待动静消失,他轻轻唤了句“阿鸢”。
萧童耳朵一动,以为是幻觉。
李慎的手搁在屏风上,“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她看着屏风上的鹰图,心里像被温水流过,她把手覆上去,与他只隔着一层画纸。
“你怎么知道的?”
他轻笑,絮絮道:“十三年前,越王妃在曲江办斗花宴,赵后带我和义阳妹赴宴,她与令堂寒暄时,你扯着我衣摆不放。其实我不喜欢小孩,却觉得你很可爱。我问你叫什么,你含含混混地蹦出了‘阿鸢’两个字。”
萧童的心跳得厉害,“我说怎么第一次见郎君就觉得亲切,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可惜我不记得郎君儿时模样了,一定和现在一样讨人喜欢。”
“只有阿鸢这么觉得,除了阿鸢,没人会在意我。”
此话未落,萧童已经绕过屏风,站到他面前,“我不许你这么说。”
他自嘲一笑,“这是实话。”他捧起她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阿鸢如果不喜欢我了,我就又变成孤魂野鬼了。”
她眼睛眨眨,扑进他怀里,“郎君今日怎么了?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今早在大门外还不理我!”
他敛眸道:“你看到外面的人了吗?”
“嗯。”
“他们都是诏卫的,我被圣人禁足府中,你暂时离我远些为好。”
“禁足?圣人为何关你?难道也是因为我们的事?”她推开他,心慌起来,眼睛无目的地乱转,“我阿耶被诏卫带走了,看来真的是因为我、因为我和你,我……我……”她转身走到窗边。
萧家真的出事了。李慎在一刹的震惊后,跟上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萧府其他人呢?”
“就今早。我们都没事,哥哥和母亲还在洛阳,我昨晚偷偷回京的。”她声音哽咽。
“我听萧邗说你回幽州了。我原想等圣人出关去求赐婚,我们要想在一起,这是唯一的路,可没想到会发生今日之事。你先别急,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会不急?”萧童身子一退,坐到小榻上,只觉遍体生凉,索性侧身躺下,背对着他道:“我来王府是想请你进宫打听消息,没想到连你也被关在府里,这也太巧了吧?我没办法不这么想,一定是因为我们,让圣人怀疑你和阿耶结党篡权,才启用诏卫调查。”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溢出了泪花。
李慎在小榻边坐下,轻轻地把她身子扳过来,用指腹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阿鸢不要自责,我们俩的事,还不至于大动干戈,一定有别的缘故。”
萧童垂着眼睫,没有看他,“真的吗?”
“最近宇文谅和郑弗一直在弹劾萧家,或许和他们有关。”
“又是他们?”
“阿鸢,你相信我吗?相信萧都督吗?”
她点点头,又哭丧着脸道:“阿耶年纪大了,他在诏卫一定会受罪的。”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她回过身,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样子。
李慎的心像被拧成了结,再剁成碎片。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隐隐地嫉妒萧恕,嫉妒他在萧童心里的位置。他知道这么想不对,他谴责自己,但他忍不住,他心底有个奢望,奢望自己能成为萧童心里最重要的人。他一定是疯了。在这种心情支配下,他想也不想地上了榻,从后面拥住她。
萧童身子一转,窝进他怀里,带着哭腔问:“我该怎么办?”
他一手搂着她,一手为她打着扇,语气沉缓:“阿鸢,你知道吗?我们分开的四十二时辰里,尽管我不停地做事,仍会不停地想你,我已经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我保证,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那我阿耶怎么办?你是皇子,他是臣子,皇帝不会杀你,可是会杀他。”
“你太小看令尊了。相信我,他不会有事的。圣人如果动了杀心,岂会只逮捕他一人,现下只是试探。”
他抚了抚她的额头,又道:“你在这里睡一会儿,等天黯了再回家,以免被人注意。”
“我睡不着。”萧童囔囔道。
“那我给你念诗好不好?”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言慢语地哄着她。
“好。”
李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低诵诗经,穿堂风阵阵袭来,天空聚起团团黑云,午后暴雨将至。
雨水抽打屋瓦,汇成细细的水帘从屋檐流泻而下,在空中氤氲出白色的水雾,笼罩着这片阴森的屋宇楼阁。
“萧公?”
萧恕的视线从窗外转过来,嘴角一扯,“庄将军刚刚说什么?”
庄衡站在案前,给自己倒了碗饮子,“萧公知道为何进诏卫的人里没有一个能站着出去的吗?”
萧恕翘着二郎腿,双手叠在膝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他坐在囚椅上,但手脚未受缚。
“因为这是天底下最谨慎的地方,容不得一丝马虎。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们不会抓人。换句话说,进了诏卫的,没有清白之人。”庄衡吹了吹饮子。
“哦?就没有错杀的?”
“当然没有。”
“我怎么听说诏卫行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诏卫奉皇命行事,至尊怎么会错呢?难道萧公在质疑至尊?”
“至尊圣明,只是常有小人作祟,蒙蔽至尊。”
庄衡脸色微冷,“是小人还是忠臣,圣人心里自有定论,不是你我能妄言的。”
萧恕嗤了一声。二人都是在血腥尸山里杀出来的,一个在战场,一个在阴谋场。此刻眼神对峙,一时之间,囚室里充满肃杀之气。
余光瞟到门口的人,庄衡动了动手指,重换了似笑非笑的森柔表情,“萧公可认识此人?”
萧恕睨过去,眉头一耸,“是你?”
“节帅,是他们逼我的……”牙郎安被军士架着,不成人样。
“他不过是个牙郎,你们抓他做甚文章?”
庄衡打开案上文书,拎着卷轴走到萧恕面前,“有人弹劾萧公勾结牙郎拐卖女子、与突厥契丹私通贸易以获暴利,并用这笔钱私蓄兵丁粮草,隐瞒朝廷不报。圣人命我们诏卫详查,我们只好找到此人。我也不想相信,可他都招了。”
萧恕先是冷笑,继而大笑几声,“牙郎安不过和府里交易过几次马匹,就被你们说成拐卖女子?是哪个小人在背后告老子阴状?”
“萧公贵为藩帅,我们没有证据岂敢相请?”庄衡拍了拍案上堆成小山的文书,随手抽出一卷,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范阳历年军马帐簿,萧公要不要看一眼?”
萧恕接住飞来的文卷,大略一扫,瞳孔微缩,“宇文庆给你们的?”
能经手这种绝密文书的人屈指可数,宇文庆又是哪来的?
“这重要吗?”庄衡叹了口气:“萧公,我平生最敬佩你们这些沙场宿将,招了吧,不要让我难做,也省得你难看。”
“什么证据,都是假的,老夫问心无愧,无罪可招。”萧恕把文书扔了回去。
庄衡捡起帐簿,摇了摇头,眸中闪过凶光。
黑暗中冒出五个军士,齐齐朝萧恕扑去。后者反应机敏,从囚椅里跃起相抗,几招拳脚后,见拿不下人,军士抽刀结阵,将萧恕困于阵中缠斗,五柄雪亮刀锋环成梅花状,绕在萧恕脖间,逼其坐回囚椅,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
庄衡从盐水池里捞起皮鞭,觉得不称手,又换了根粗的,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慢慢朝萧恕走去……
上灯时分,萧童跳下永王府围墙,左右张望一会儿,吹了个口哨。
尼陀驾车从街角转来,黝黑的皮肤将与暮色融为一体。
“没人跟着你吧?”萧童问。
对方憨笑着说了什么,她点点头,塞了块金子在他腰带里,尼陀要还给她,被她一记眼神吓退。见他收下,她才进了车厢。
因装着心事,车突然停下时,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待觉出不对劲,要揭帘子,却发现浑身无力,抬手都困难。她紧咬牙关,想集中运力,然而眼前渐渐晕成模糊黑影……
萧童动了动手指,却提不起劲,身体像被包裹在蚕蛹里。
影子在墙上缓缓游动,极轻的脚步声没逃过她的耳朵。
“谁?”她出声沙哑。
床前暗了一片,彻底挡住了唯一的光源。
对方坐下,扶她靠着床头,随后倾身过来,像狗一样嗅闻她周身,发出“咻咻”的声音。
“是你?”
烛光重现,浮出宇文谅的脸。
他笑望着她,“是我。”
萧童这才看清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一边挣扎一边骂道:“大街上掳人,你疯了?”
“县主才知道?我早就疯了。”他语气轻飘飘的,如同地狱鬼魅,眼睛射出两道异光。
那年的乱坟岗,在尸堆里觅食的野狗也是这种眼神。
萧童恨恨地盯着他,“你想如何?”
“我到京城这么多日,县主都不来找我,只好派人请县主过来,”宇文谅抚上她的发际和脸颊,“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救县主了,除非……”
她嫌恶地偏过头,“你大费周章掳我来,到底想要什么?”
他唇角微翘,“当然是你。”
萧童冷嘲一声。
“萧家快完了,永王也快完了,你现在嫁给我,还来得及抽身。”他收回手,隐去缥缈笑容。
“他们若有不测,我定取你狗命。”萧童目色狠毒。
宇文谅打眼扫她周身,“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别放狠话了,省省力气吧。”
萧童丝毫不惧,“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你迟早死在我手里。”
“好,我等着!”宇文谅大笑,端起案上的碗,舀起一勺馎饦送到她嘴边,“饿了吧?来,吃一口。”
“呸!”萧童挑衅地看着他。
“本官亲自伺候你,别不识好歹。”宇文谅脸色微沉,把勺子扔回碗中,抹去脸上的唾沫。
“想伺候本县主的人多的是,能从这儿排到幽州,你算哪根葱?”
宇文谅一股怒气冲到脑门,猛地扬起大掌,将要落下时,萧童厉声道:“你敢打我试试!”
不知是被镇住还是怎么的,他竟真的顿住手掌,转而气急败坏,将碗勺掼在地上,崩裂的瓷片飞得到处都是。
“待大事一成,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他说着伸手过来。
“你要做甚?”萧童冷静道。
“你说呢?”
她故作镇定,“那你倒是把我手脚解开啊。”
“好妹妹,我可不傻。”他的手越过她,从她身子里侧捞出一把琵琶,“我追觅多年,终于寻得名匠为你制了把天下独一无二的琵琶,只可惜,今日还不能让你弹奏。”
萧童心下稍安,白了他一眼,“喜欢听琵琶,外面有的是乐工。”
宇文谅摆首,“我只听你一人所奏。来日方长,这么多年都等了,我等得起。”
“你就这么肯定能扳倒我们萧家?”
宇文谅眼一横,“想套我的话?”他凑过去,与她只有一线之隔,“我们不如猜猜,谁会先来找你?”
他把琵琶放回她身侧,检查一遍她手脚的绑带,见结扣完好,拍了拍她的手,起身道: “我明日再来看你。既然不想吃饭,今夜就饿着吧。”
一道暗门缓缓开启,泻进来的月光映着宇文谅邪气森森的脸。他笑着退出门外,暗门渐渐回归原位,再次隔绝两个世界。
融化的烛泪层累堆积,只余手指长的烛身,如何熬得过漫长的夜晚?
话说萧邗夫妇晚间回到府邸,从仆人口中得知萧童待在自己房中,便回院商议事情去了。直到翌日午食,派人叫她用饭,才发现人不见了。
二人大惊之际,田江和高氏到家。原来母子俩在洛阳找萧童不见,便返程回京,半路遇到去报信的家仆,才知道萧恕出事了。
一听兄嫂说萧童一夜未归,田江眉毛倒竖,掐住萧邗的衣襟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这么快就忘了七年前的事?”
萧邗理亏,也不吱声,平乐县主连忙向高氏请罪,被她打住。
“江儿!阿鸢已经不是七年前的阿鸢了,她心眼手段比筛子洞还多,大郎夫妇在外奔走,哪能须臾不离地看着她?”
田江不甘心地松开了手,“我去找她。”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平乐问。
对方未答,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高氏摆摆手,“随他去吧,再多派些人手,去她常去的地方找。”
“是。”萧邗立刻着人布置。
平乐县主上前给婆母倒饮子,“母亲,小妹能去哪儿?”
高氏喝了口饮子,镇定道:“阿鸢歪门邪道的手段多,能从洛阳安然逃回来,在京城里出不了乱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们父亲,和我说说昨天的事吧。”
“是。”平乐见高氏方寸不乱,暗暗佩服,亲生女儿不见了,她竟然安坐于此,排兵布阵。
平乐将萧恕被带走的细节详述一遍,萧邗也回到了大堂。
他想了想,对高氏说:“前几日,郑弗参父亲和永王多次私见,欲谋废立。朝中那些反对萧家的,一拥而上,声势浩大,政事堂几位宰相只作壁上观。圣人在三清殿下制书,责备父亲谋求官职地位,存有野心,命诏卫详查。永王也被禁足王府了。”
“就凭和永王私见,便如此处置?”高氏道。
“自然不全是,”萧邗抬起头,“宫里消息,宇文庆抵京后,曾进宫密奏,在三清殿待了半个时辰。”
“三清殿?圣人不是不准旁人进去吗?”
“想必宇文庆有圣人必须见他的缘由。”
高氏慢慢站起来,“必是幽州那边出事了。”
“儿已去信让二弟彻查是哪里疏漏、宇文庆到底掌握了什么。诏卫那边,也在尽力活动了,争取探得一些消息。”
“好,你做得很好。”高氏抚着肚子,神思飘远。
好似知道田江会来,宇文府的阍人一听名号,直接放人。田江跟着仆人走进后堂,他脸色铁青,双拳紧握,双唇抿成一条线。看到坐在榻上烹茶的宇文谅,他冲了过去,将要伸手,只听对方笑道:“田群牧且慢。”
宇文谅放下银勺,指着对面说:“坐吧,令妹好着呢,群牧无需担心。”
田江捏着拳头,用尽全力不挥向那张刺眼的脸,在小案旁坐下,问:“她人呢?”
“当然在客房。”宇文谅摆好茶盏,给对方舀茶。虽然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两道尖利的目光射穿自己的脑袋。
他仰首笑道:“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过不了多久,我就是你妹夫了。况且,我也没怎么着她。”
“算你聪明。”田江这句倒是真心的,宇文谅看似疯癫,实则精于算计,他很清楚,如果萧童有个三长两短,田江势必与其呈鱼死网破之态,那他的目的就无法完全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