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鱼亦步亦趋,“我那天骗的是牙郎安的仆人,替他主人去金店取金来着,牙郎安是什么人,西市最狠辣的商户,连干娘都要卖他三分面子。她老人家才不想为了我出头呢!”
萧童脚步一窒,“牙郎安?西市最里面那家口马行的主人?”
“除了他还有谁!”
大街上人来人往,萧童负手而立,视线从竖匾移至店门。
接待她的还是上次的店子,隔着帷帽仍一眼认出了她,古怪道:“娘子今日又想买些什么?”
萧童掌中翻出一块金,拍在桌上,见对方吃惊的样子,她嘴角一弯,又变出两个金块,整整齐齐地挨在一起。
“把你家主人叫出来。”她坐了下来。
“主人不在,娘子有事,小人尽力去办。”
萧童嗤了一声,“人命官司,你办得了吗?”
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小店只是买卖之所,娘子有官司,得去衙门。”
萧童吹了个口哨,门口暗了一片,尼陀扛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人站在槛外。
“认识被绑着的这个人吗?你要是不认识,就把你家主人叫出来认认,他要是不在,我就去大理寺问问。”
她把玩着金块,丝毫不在意满屋子的客人都瞧着自己。
店子这才显出异色,咽了下口水,走也不是,说也不是。正纠结间,一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踱步而出。
“哪位贵客要见我?”
萧童认出他是那日在口马行后院斥骂奴仆之人,胡人长相,中等身材,扔在人堆里找不到的平凡外貌,唯有一对鹰眼犀利精毒。
不过,细细打量了,她又觉得此人十分眼熟。
“你就是牙郎安?”萧童安坐不起,闲闲道。
“正是,娘子有何指教?”
萧童朝门外的尼陀挥挥手,示意其离开。
牙郎安眼角一抬,神色几变,笑道:“贵人叫小人来,有何吩咐?”
“你丢的金子我帮你找回来了,下次叫你的人小心些,别乱丢东西。”
牙郎安瞄了眼桌上的三块金,“这不是小人的。”
“不是你的?你没丢金子?”
“小人是丢了三百金,但是被人骗了去,并非自己丢的。”
“谁骗的?你有证据?”萧童稍稍坐直了身子,与其对视。
牙郎安想了想,道:“贵人若方便,请后堂说话。”
萧童点点头,“也好。”她捡起金子,托在掌中。
二人在院中石桌落座。
她语似轻松道:“我提醒你,别打外面的人的主意,搞什么调虎离山,谁敢动我的人,我就让谁彻底滚出西市、滚出京城。”
牙郎安朗声而笑,捋须道:“县主不愧是将门虎女,端的好气派。”
萧童面不改色,“你既认出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吧?”
“县主有话请问,小人知无不言。”
“三百金还你,白鱼的事一笔勾销。”
牙郎安面有难色,“不是小人驳县主的面子,小人五岁的儿子都知道,做错事就要受惩罚。否则,人人都来敲小人一笔,小人生意还做不做了?岂不是谁都能欺负小人?”
“受惩罚?看来你还是个讲规矩之人?”萧童笑,“朝廷自有律法,轮得到你派人灭口?怎么,你的规矩倒要凌驾于朝廷的规矩?”
牙郎安仍面带微笑,“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西市有西市的规矩,朝廷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那就需要百姓的规矩。”
“有理。我今日来,就是想用这里的规矩和你谈,可你不给我这个面子啊。”
“县主不是西市之人,还是莫插手为好。”
萧童顿时怒从心起,“好大的口气!你个小小胡商,生杀予夺,仗的谁的势?”
牙郎安看着她,“人行于世,不就是互相仗势?县主说小人仗势,县主自己何尝不是呢?县主出身高贵,圣上赐名,父兄雄踞一方,连史夫人都对县主俯首贴耳,县主以为,外人为何惧惮县主呢?”
萧童盯着他,冷笑道:“那又如何?我生来如此,你要是嫉妒,不如我们换换?”她环视周围,“我也想看看,你这口马行里,到底藏着什么脏东西!”
“县主若不嫌弃,尽管参观。”
“少废话,白鱼的事,你是不打算放过了?”
牙郎安沉吟不语。
“好,好,”萧童抚掌站起来,“按规矩来,你指使行凶杀人,不知能判何罪?”
“当然是死罪!”
牙郎安猛一转身,只见李慎和苏朗带着一班人马踏入后门,方才那句话就出自苏朗之口。
萧童倒不惊诧,问道:“尼陀和证人呢?”
“县主放心,他们被带去大理寺了。”苏朗答道。
“白鱼呢?”
“他去大理寺报信后就自首了。”
牙郎安不可置信道:“自首?”
萧童得意道:“听说你这人行事狠辣,我就猜到你不会放过他,所以,我也没准备放过你。我来时,就已经让白鱼去大理寺报案了。我看,你这店,还是别开了。”
她和李慎交换了个眼神,飞身上前,制伏牙郎安倒地,用膝盖死死压制着他的脊背。
“指使杀人是大罪,你若想活命,便老实回答问题,将功赎罪。”
牙郎安倍感屈辱,面色扭曲,“县主是要私刑问讯吗?”
“什么叫私刑问讯?我可没打你,大理少卿在此,且听他问话。”
苏朗走了过来,“牙郎安,本官问你,六月初五酉时末,你在何处?做何事?”
对方眼皮一跳,想了想,镇定道:“小人在后院盘帐。”
李慎笑,“时隔多日,竟记得这么清楚?”
萧童膝盖一使劲,牙郎安的背更弯,费力道:“小店每月逢五盘帐。”
苏朗冷了脸,“盘帐?怎么有人见你傍晚驾车出城?”
“谁说的?小人请求对质!”
苏朗颔首,“死鸭子嘴硬,我见多了。来人,带走!”
看着公差把人提走,萧童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他们去路,冷冷道:“六月初五,你把史夫人身边的婢女绿瑶送哪儿去了?”
牙郎安嘴角微扬,“绿瑶?哪个绿瑶?我不认识。”
“你!”萧童欲伸手掐其脖子,被李慎握住腕子。
她冷静下来,“有你招的时候。”
牙郎安完全明白这帮人逮捕自己的真正缘由了,他笑道:“县主真想知道吗?只怕到时候县主会宁愿不知道。”
萧童的心跳陡然加快。
“县主不觉得小人眼熟?”
看着这张嚣张诡诈的脸,萧童终于想起来为何面熟了——她曾在家里见过。
这意味什么?难道他们萧家认识此人?难道……
“还不带走?”苏朗斥令。
牙郎安狂笑着被押出门,苏朗又转对萧童道:“今日多谢县主。虽不是因失踪案逮捕此人,但下官必利用这次机会好好审问。”
她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无心客套。
李慎却眉头微蹙,“此人太过镇定,对答如流,实在令人起疑,苏少卿审问时要多加留意。”
“下官明白。”
“大王!”一仆人打扮的青年跑进店来。
“何事?”李慎走到一边。
小仆附耳说了几句,李慎远远望向萧童,眉心更紧。
晚上的钱家菜依旧热闹,宵禁前的两个时辰,食客络绎不绝。
李慎下了马车,沉默着进门,上到二楼,站在雅阁前理了理衣领和袖口,方推开门。
一魁梧身影站在案旁,拱手道:“见过大王。”
“萧公免礼。”李慎三步并作两步,扶住萧恕。
“大王请。”
“萧公请。”
二人客套着,相携入座。
房中没有第三人,萧恕亲自倒饮子,为李慎所阻,“我来吧。”
“臣怎么能让大王做这种事?”
李慎也不坚持,“我与萧公都自便吧。”
萧恕放下壶,“三月初,小女蒙冤,大王两日便查清真相,还小女清白,老夫全家感激不尽,欲表谢意,大王不受,老夫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萧公客气了,不过是分内之事,谈何谢字?”李慎啜了口饮子。
“大王不居功,老夫不能不知恩。待老夫回幽州,亲自为大王寻一匹宝马,放在来年的礼单里,圣人不会多想的。”萧恕笑着低声道。
李慎耳朵一动,“萧公要回幽州了?”
“是啊。”
“这么仓促?”
“进京三月,该走了。”
“萧公约我见面,是为道别?”他这话本是揶揄,但因语气诚恳,倒教萧恕摸不着头脑。二人年纪差了近两轮,又不相熟,此刻为何坐在这里,彼此心知肚明。
萧恕给自己斟了盏酒,“听犬子说,大王视小女为亲妹,她给大王惹了不少麻烦,是老夫教女不严,惭愧!”
李慎微笑,“县主善解人意,怎么会麻烦?”
善解人意?萧恕脸一抽,“小女一贯顽劣,甚是信任大王,把大王当自家兄长。”
“县主有六个兄长,还缺我一个吗?”李慎看着对方,神情安谧,语气平缓。
萧恕眼神陡利。
“我也不缺妹妹,”李慎顿了顿,“我视县主为将来之妻。”
此话听在萧恕耳里,无异于平地惊雷,他放下抚须的手,“大王说什么?臣老了,耳背,没听清楚。”
李慎收起笑,肃容道:“本应去府上求见萧公,只因此事需先禀明圣人,圣人尚未出关,便耽搁下了。”
“所以大王就屡屡私见小女?”萧恕语如冰刀。
“是我考虑不周。”
“无论大王所求为何,我都不会同意。”萧恕已然寒脸,连尊卑都不顾了。
李慎垂手,“萧公不妨直言。”
萧恕吃尽一盏酒,“好,老臣斗胆一问,大王自认有何长处?”
李慎被他问住了,好像从未自夸过,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
“大王除了皇家血脉,有何过人之处?”萧恕继续问。
片晌,对方斟酌道:“萧公若是问权势财富,我的前途众所周知,摆在眼前。除了略识些字,我并无过人之处。但论配县主,我自认比旁人强上万分。”
“是吗?”
李慎愈发从容,“我懂县主,她在我眼中,无一处不好。和我在一起,她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如。”
“大王这么说,倒像小女占了便宜。那大王想从小女身上得到什么?天下女子无数,大王为何单单想娶小女?”
李慎笑了笑,“请问萧公与夫人成婚是为何?”
萧恕被他将了一军,愣了一瞬,“大王若懂小女,就该知道,小女无法胜任王妃。”
李慎松了口气——好在不是嫌弃他。
“我只是闲散皇子,府中人口简单,日后也不会有孺人姬妾。我知道县主不擅中馈,王府有长史,贵府亦可陪嫁几名心腹,从旁协助县主。”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萧恕握着酒盏,“臣子家中出事,皇帝尚可过问,况乎皇子?我问你,若我女儿闯了祸,你将如何?若她犯七出之罪,哪怕只是无子,你将如何?若皇帝命你和离或纳妾,你又将如何?”
李慎似乎早有准备,“萧公,我所言俱出自真心。县主性子跳脱,纵然做了些出格事,我也会帮她处置。至于孩子,最无关紧要,无儿无女亦无妨。我娶她,只为她这个人,不求传宗接代、主持中馈,更不会容下旁人。”
一通话听得萧恕满脸惊疑,他不敢相信出自一个男人之口,世上怎么可能有男人这样想!
“说得好听!有朝一日,你再遇前妻之事,会怎么做?”
“我愿和县主共进退。”
萧恕审视着他,讽道:“你才认识她多久,便如此情深义重?”
“我已识县主十三载,还不够吗?”
“什么?”
李慎冷静下来,转移话题:“萧公是不愿卷入储位纷争吧?你以为我想借萧家之力争储?”
空气突然凝固了。
萧恕被道破私心,盯了他一会儿,忽哂笑道:“大王既坦言,老臣也不瞒大王。满朝皆知,圣人属意雍王为储,我若嫁女于你,必引圣人不快、朝臣猜疑。”
“我从无争储之意,对县主之心无关利益。萧公不信我,我若拿不出诚意,赌咒发誓也无济于事。”
“大王不必对老臣赌咒发誓。老臣唯此一女,视若明珠,实不愿她蹚皇家浑水。”萧恕起身,“老臣要说的都说了,请允老臣先行告退。”
李慎无奈,“萧公爱女如命,想必不会不顾县主心意。”
萧恕被捏住命门,冷哼一声,未待准许,大步离席。
萧恕踩着宵禁时点到家,在乌头门里碰到从辋川回来的田江和平乐县主。
“阿鸢呢?”
“回父亲,阿鸢不在别业,上午带着尼陀出门了。”平乐答道。
“去哪儿了?”
“应该是回城了。”
萧恕看向田江的眼神颇为不满,“你没接到她,回来做甚?”
他窝着一肚子火跨进朱门,却瞧见妻女正坐在大厅里,不知高氏说了什么,萧童跳起来道:“怎么突然要走?”
“哪里突然?本来就该走了。”
萧童转身跑向父亲,搂住他的脖子跳起来,“阿耶!”
萧恕拍拍她的背,“下来吧。”他笑得有些奇怪。
“女儿这几日甚是思念阿耶。”萧童察言观色,松开手,抱着萧恕的胳膊往前走。
“在辋川有没有听你大嫂话?”
萧童和平乐县主相视一眼,“当然听话了,我最听话了。”
“既然听话,就先随你母亲回去。”
“可我还没玩够呢,不想回幽州。”
高氏轻摇罗扇,“你不想二哥三哥他们?他们来信说想你了。”
萧童犹疑间,高氏又道:“你三哥要相看人家了,你回去掌掌眼。”
萧童治学不行,在幽州女学混了六年,勉强通过进京参加女子科考的资格考。学士不惧威势,委婉告知萧恕,其女很难考中,才死了让萧童科考的心。
但是不会做学问不代表她不聪明。她曾振振有词道:“人之能千种百种,读书只其一也。世人唯崇读书,只把读书认作智慧,就连小说戏本里的人也须才貌双全,可笑!”
她把手按在冰鉴上,感受丝丝凉意,“阿娘找出这些由头劝我回幽州,是有事瞒我?”
萧恕绷着脸,“我们能有何事瞒你?京城是非多,不宜久留。”
萧童看向田江,用眼神问他:“他们都知道了?”
对方几不可见地点了头。他之前捉弄李慎只是担心妹妹受伤害,他妹妹可以伤害别人,但不能被人伤害。目前,他的结论是李慎伤害不了萧童,那么,随萧童高兴好了。
“我不会走的。”萧童斩钉截铁道。
高氏放下罗扇,“这儿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阿娘心知肚明,何必问我。”
夫妇俩尚未反应过来,萧童已转向屋门,“我回房了。”
“你给我站住!”高氏喊道:“你跟我回幽州,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那纤俏丽影耸了耸肩,“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
高氏可不是这么想的,“你是闺阁在室女!传出去,名声尽毁。”
“我不在乎。”
“你必须在乎!”高氏站起来,语气严厉:“你也读过书,知道何为声名。一个轻佻、冲动、不自爱之人,谁能信任他?三人成虎,会传出何种龌龊流言来?”
“那我干脆嫁给他好了!”萧童赌气道,“这样就没有风言风语了!”
高氏难掩怒意,“你一个在室女,竟敢说出这种话!私会外男,放在别家,早就狠狠惩处,哪会像我们这样宽容!”
萧童不惧,直视对方说:“母亲想罚我,也找出个让我服气的理由,别动不动用什么名节规矩压人。”
“你——你不在乎自己名声,那我们呢?”
萧童不语。
见妻子在暴怒的边缘,萧恕用眼神安抚她。高氏了解丈夫,知道他素爱女儿叛逆,常常表面训斥背后夸赞。
田江更是知晓这一点,索性一言不发。
平乐站在一旁,恨不得当自己是透明的,但她想了想,还是上前道:“小妹,永王前妻如何出京,你应知道。越王妃独守空房二十载。我祖母和母亲你也见过。你若一意孤行,她们便是你的明日。李家媳难做,你觉得自己能受得了皇家束缚吗?”
萧童捻着裙带,小声咕哝:“我也没想嫁人。”
高氏轻舒了口气,“那跟阿娘走。”
此话如捅了蜂窝,萧童立时不耐烦道:“我不走!我就喜欢和永王待在一起!你们再拦着,我可非嫁他不可了!”
萧恕血气冲上脑门,“那小子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永王从不对我指手画脚,也不一味讨好顺从我,他事事尊重我,以我为先,又聪明有趣,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糊涂!”高氏痛心疾首道:“那都是哄人的手段!你年幼无知,可知外面都是豺狼虎豹?”
她眼前黑了一片,头冒金星,一手支住太阳穴。
其夫见状,忙上前安抚,“夫人?”
高氏闭上眼,捂着心口,摇了摇头。
萧恕转向女儿,缓缓道:“阿鸢,实话告诉你,你母亲有身孕了,若不是出了你这档子事,她也不会赶着现在回去。”
这些郑重其事又略带谴责的字像巨石投入萧童本不平静的心湖。
萧恕看着女儿面颊上的那点红晕消失不见,转为青白,樱唇微张,是惊讶的幅度,大眼睛里写满了情绪。
一丝不忍划过他心底。
萧童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轻笑道:“看来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她似乎平静了下来,再不复方才的张牙舞爪。
大厅静得出奇,她却听到无数头野兽在咆哮,有什么东西像滚滚泉水一样从她心底流了出去。
她自嘲地笑了几声,“实在不必为我费心了。”她边说边往门边退,语气虽然平静,但听起来伤心极了。
田江心如刀割,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一记手刀后,他接住往下滑的萧童,说:“我先送她回房,今夜就走。”
自那日从猎场回去后,裴放一直郁郁寡欢。
这日傍晚,他从国子学回去的路上遇到田江,后者带着三五随从,幸亏及时勒马,扬起的前蹄只距裴放的脸半丈。
田江蕴着怒气道:“十三郎挡路做甚?”
裴放急忙揖罪,“是我冒失了,田群牧恕罪。”
“十三郎言重了。”田江面色稍有缓和。
“群牧这么晚还没回府?”
因为他格外礼貌,不显京中贵族子弟的傲慢,田江难得耐心,“即将离京,事情多。”
“离京?”裴放眼珠微转,“回幽州?”
“没错。”
“县主也要走?”裴放大惊。
“那是自然。十三郎让个道吧。”
裴放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怎么进的屋,怎么摸到床边又直挺挺地倒下去,四肢大张,如一具任人宰割的尸首。
婢女脱了他的外衣,给他垫上枕头,在旁边问了一堆。他没有回应,没有表情,只瞪着屋顶。仆人吓坏了,跑出去找主人。
郑氏来时,裴放仍保持原状,甚至没动下手指。
他眼前站着个少女,高挑,纤秾合宜,举手投足自信奔放,这种野性的勃勃生机不可能出现在京都女子身上,只能来自遥远的旷野。
她脸上洋溢着永不消逝的热情,甜美圆润的五官显得可爱可亲,眼睛却是冷淡疏清的,和外界保持着距离。珠宝的光泽并未增添她的美丽和贵气,反而成为她自身光芒的黯淡衬托。
她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劈开他的天空、他的视野、他的世界,让他在电光中看清自己,看清自己的虚伪和软弱无力。从此,梦里梦外只有电光雷鸣。她总是站在半空中,站在云彩上,俯视着他,从不朝他伸手,他拼命往前跑,往上跳,却始终够不着她的脚尖。
还记得上巳节第二日,他从混乱的梦中醒来,锦衾鼓了个尖顶,十三岁后见怪不怪的场景,他第一次感到羞耻,坐起来揭了锦衾,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摸着火辣辣的脸,他晃了晃脑袋,做出了一个仓促但重大的决定。
他一定要娶萧童。
郑氏喊了几遍“十三郎”,裴放置若罔闻。
少焉,裴俨带人进屋,妻子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丈夫眉心的川字纹挤压得更深。他走到床边,拍了拍裴放的脸,“醒醒,听见我说话了吗?”
裴放干脆阖了眼皮。
“你——”裴俨惊怒之余,反而安下心,起码孩子身体无恙。
看着他苍白面色,裴俨软了心肠,“发生何事?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人回来了魂丢了?”他眼剜向幼子的随从,“你说。”
小仆跪倒在地,“回主人,十三郎路上遇见了萧府的田群牧。”
“遇到他怎么了?”
“田群牧说他们要回幽州了,十三郎就……就成这样了。”
知子莫若母,郑氏一屁股坐到笙蹄上,压着情绪说:“我说呢!他最近还能琢磨什么!”
裴俨也怒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是那句话,你给我趁早死心!你想娶她,除非我死了!”说完起身就走。
郑氏追上他,“郎君你想想法子吧。”
“政事堂公文堆成山,我没工夫陪他耗。你也走,别理会他。”
郑氏回头看了眼儿子,满是无奈。
裴放一整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郑氏求了几次,他都无动于衷。
晚间,一听仆人说裴俨回来,她就赶到正堂迎丈夫。
“郎君,十三郎不吃不喝,这样下去,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裴俨脸上肌肉微动,“母亲知道吗?”
其妻摇头,“怕她老人家担心,没敢说,让人瞒着呢。”
他黑着脸,“万不可别教母亲知道。他平时少吃一口,母亲都着急,万一把她急出病,我饶不了他,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郑氏瞪着丈夫,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令二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裴放真忍了下去,绝食到第三天,郑氏已经开始抹泪。裴俨却未再踏足小院,坚决不管逆子,晚上为躲开哭哭啼啼的妻子,干脆宿在书房。
郑氏几番想请婆母濮阳大长公主出面,但丈夫下了死令,不可惊动母亲,她不敢违逆丈夫,只好压下心思。
可同居一府,瞒是瞒不住的。
临近中午,郑氏端着饭碗在儿子床边低泣。裴放嘴唇干裂,双眼紧闭,侧身面里。
外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义阳公主扶着濮阳大长公主进门来,后面跟着乌泱泱的仆婢。
郑氏立马放下碗,起身行礼,“母亲怎么来了?哪个舌长的在母亲面前多嘴?”
濮阳大长公主怒道:“阖府谁不知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夫妇俩就要糊弄我?”
“母亲息怒,儿妇不敢。”郑氏起身,小声对儿子道:“十三郎,祖母来了。”
婆媳三代人围着床榻,裴放却一动不动。
濮阳在床边坐下,拉过孙子的手,对贴身婢媪说:“去请阿郎。”
“母亲!”裴俨已经进屋来。
“你倒是消息快,省别人跑一趟。”其母讽道。
“请母亲恕罪,这点小事惊扰了母亲,都怪儿教子无方,让母亲操心。”裴俨躬身请罪。
濮阳更气了,“十三郎是我孙儿,你早该报知我!”
“母亲息怒。”
濮阳没空理会儿子,转脸哄孙子,“十三郎,祖母来了,你看在祖母面上,起来用饭吧。”
见裴放不语,其父怒道:“祖母和你说话,聋了不成?进学这么多年,学得忤逆不孝!”
“你给我闭嘴!”濮阳斥子,“教子粗暴,有失身份!”
裴俨立刻软下态度,“母亲教训得是。”
“十三郎既有心结,我们做长辈的,就得帮他化了心结。这样僵着,白让人看了笑话。”濮阳拍着孙子的胳膊,柔声道:“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上次永王府端午宴,我看那萧童也并非全如传闻所言,别说和京都宦女比,就是和公主郡主比,气度也不差什么,我当时就想,十三郎好眼光。”
裴放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可你要明白,婚姻大事,最好是你情我愿、父母满意。难道萧童也愿意嫁给你?难道萧家愿意和我们裴家结亲?你别忘了,萧恕是先帝爱臣,与今上面和心不和,怎会亲近我们裴家?他拥兵自重,是朝廷心腹大患,日后出事,难免牵累我们,难道十三郎要用整个裴家做赌?”
“卢家尚且不怕,我们怕什么?”裴放沙哑道,说了三天里的第一句话。
裴俨抢道:“卢家素来中立,又是先帝外家,若非卢辩与今上是少年好友,早就落得崔家下场!”
裴放闻言冷笑。
“你笑什么?”
他撑着床板,慢慢坐起,虚弱道:“我笑父亲短视。”
看着裴俨震惊之色,他继续道:“今上猜忌萧恕,仍信任重用,因为萧恕还有用,除了他,无人镇得住河东范阳乃至辽东。我若娶萧童,即便有朝一日,萧家生出反心,有萧童为质,我们亦可占据先机。若萧家忠于朝廷,有如此强助,将来贺皎的秉笔宰相之位,必是父亲囊中之物。不然,父亲以为,从不与五姓外通婚的卢家为何答应与萧家结亲?”
裴俨半眯着眼斜视儿子,心中又怒又惊,若不是看他虚弱,断不会饶他顶撞讥讽父亲之罪。他骂道:“就你聪明?就你会分析朝局?我告诉你,裴家百年基业,是靠一个‘忠’字挣来的,不是靠投机。”
裴放面露讽笑,“父亲明知萧家野心勃勃,却放任他在范阳拥兵自重。年初与契丹一战,贺相和卢相洞若观火,怀疑萧恕阴谋谋取平卢大权,向圣人进言,令其回朝。父亲和周相却不置可否,这是为何?父亲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可谈得上一个‘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