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分设节镇以来,为防边镇生变,一边利用将领之间的矛盾相互制衡,一边不定时命节度使进京,或回朝述职,或召回京任职。节度使位高权重,回京授职不是做十六卫大将军就是入政事堂为相。像萧恕这样的权臣,一旦入朝,必赐宰相之位。
裴放一语道破裴俨心思,他宁愿萧恕在范阳称霸、与宇文家斗,也不愿他回京与自己分权。
众人惊怔间,裴俨一步上前,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这巴掌结结实实,清脆响亮。
“混帐!你疯了!”濮阳指着儿子,“难怪文殊当年看不上你!”
裴俨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半是愤怒半是哀求道:“母亲!”
郑氏搂住裴放,哽咽道:“快向你父亲认错。”
裴放梗着头,眼睛盯着地,咬牙不语,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
屋子里陷入尴尬的寂静,一时无人出声。
义阳公主看了一圈,轻声道:“祖母,父亲,母亲,十三郎三日未食,心神不稳,胡言乱语也不奇怪,不如请医工来看看。”
郑氏连连点头,濮阳语气稍软:“好孩子,闹了半晌,就你说了句中用话。来人,去请医工。”
裴俨把微颤的手背到身后,对儿子道:“看看你祖母、你母亲、你大嫂,你觉得萧童配进裴家大门吗?”
“父亲这么看不上她,我也无话可说。”裴放声音囔囔的。
“你——”
“行了!”濮阳大长公主发话,“十三郎,祖母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萧童不娶?”
裴放闷闷地“嗯”了声。
“若萧家不同意呢?”
“祖母和父亲出面,只要诚意到,怎么会不同意?”
濮阳叹了口气,对儿子道:“你就答应他吧。”
“母亲!”
“但有个条件,”濮阳在儿子和孙子之间来回扫视,“明年,十三郎必须中进士。到时,我亲自走一趟,去萧府提亲,不怕他们不给我这个面子。”
裴俨眉心渐渐舒展开,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不管考不考得上,十三郎这半年都得埋首学业。一旦考上,裴家面上有光,将来安排仕途,也能名正言顺地择选要职。到时候,恐怕早忘了儿女情长。
“儿听母亲的。”
裴放却不动。
濮阳大长公主拍了拍他,“十三郎,你仔细想想祖母所言。我们都走,让十三郎一个人静静。”
众人陆续离开,只有义阳公主自请留下,说再劝劝小叔子。
半个时辰后,义阳出房门,命婢女传饭。
九月的幽州白日尚有些热气,可一进入夜间,更深露重,寒气侵骨。
八岁的萧童是在乱坟岗被冻醒的。
她哭了一夜,蜷在草地上模模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瞪瞪地醒来,浑身发颤,连嘴唇都在抖,外袍被露水打得半湿。
无边无际的北方平原笼罩在一片雾蓝中,她从未在野外过夜,一时被这种磅礴沉静的景观震撼住。想起去年阿耶带她去海边,日落后的海面和天空融为一体,也是这种凄惨深沉的颜色。
从东方地平线里冒出来的红光给这片暗蓝渲染上一层诡异的色彩,飞虫遮蔽了昏红的天空,只是乱哄哄地飞,不知道从哪儿来,它们总是这么一群,永远不会少似的。
野狗不知餍足,一夜过去了,还在尸群里扒拉着,把死尸残肢和内脏拖得到处都是。秃鹫好像已经飞走了,一根肠子能啄上半天,原以为会比大快朵颐的野狗待得久,却早早撤退。
神思飘游间,太阳蹦出了地平线,让人措手不及。
萧童被扔下马时摔崴了脚,只好扶着几乎有她人高的大石块站起来。小小的手掌捂住双眼,一点点张开指缝,眯着眼,朦胧视野里是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断肢残骸、附着肉和筋的骨头、一滩滩深红的血迹……
她的胃像被人打了一拳,趴着石块就开始吐,把昨日晚饭都吐了出来。等她再抬起头,却和一只野狗对上。它红色的嘴毛糊成一撮一撮,仍在嚼着碎骨。她听说有些人会吃狗肉,原来狗也会吃人肉。这些无处可归的野狗若被人逮了去,多半也会被宰杀烹煮,供人享用,这也算是个轮回。
小小女童死死地攥着裙子,摆出不可侵犯的凶狠模样,或许是实在没有恐吓性,野狗低下了头,继续在尸堆里寻觅腐肉。她随之垂下视线,尖锐的叫声冲破嗓子,她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指。
那显然是一具新鲜的尸体,被啃食得只剩下头颅和骨骸,那颗头上的脸是和萧童一样稚气的女童,还瞪着琥珀色的眼睛,湿润的,圆圆的,暴突的。她的一只断脚孤零零地躺在一丈外,上面还挂着草鞋。
阿奶曾告诉萧童,贫苦人家会扔孩子,她总是懵懂地当故事听,还缠着阿奶多讲。
阿奶,阿奶,昨夜就是这个女人把她骗上了车,灌了药,交给了歹人。愤恨之火溢出她的眼眶。恐惧会转化为愤怒,愤怒能战胜恐惧,萧童一时忘了这些尸体。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射出一道道金光,洒在无垠的平原上,洒在褐色的枯枝上,洒在坟窟里露出的白骨上。
一只硕大白鹰负光而来,驱散了黑夜,驱散了露水,驱散了寒冷。它叼起她放在后背,带着她重返天际。
萧童终于醒了过来。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又晕又晃的不是她的头,而是身下的马车。她掀开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路旁的连绵绿意不断倒退,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收割后的麦茬像铺在大地上的金针。
“醒了?”车旁策马的田江问。
萧家内眷离京当天,一队来自辽东的剽悍人马进了城。
城东一座朱门豪宅,楼阁参差,亭子亦雕梁画栋,里面却传出古怪叫声。
宇文谅歪在胡椅里,咽下一块肉,饮了口酒,眼睛始终盯着地上的笼子。里面关了只大鹅,中央坐着炭火盆,将鹅毛烤得几乎褪尽。鹅嘶声哀叫,炎热难耐时,便去角落喝那盆黑乎乎的汤汁。
宇文谅露出愉悦笑容,朝身后招招手,打扇的婢女立即上前两步,垂首听训。
“坐!”他发令。
“是,谢大郎。”小婢女只挨着椅缘坐下,头埋得更深。
她眼前出现一盏酒。
“喝了。”
小婢女依言接过,掩袖饮尽,没有半分迟疑。
宇文谅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这才是我的好奴婢,今年多大了?”
“回大郎,奴十五。”
他指背拂过对方的脸,颔首感叹:“还是年轻好啊,女人过了二八便如明日黄花,又臭又俗,”他放下手,“等鹅肉熟了,赏你一块,尝尝我亲自调的五味汁。”
小婢女瞥了眼笼子里黑乎乎的汤汁,鹅就躺在盆边,肉身被炙得通红,不再奔走嘶号。
她打了个冷颤。
宇文谅怜爱地笑道:“怕什么?天下哪有我这样的好主子,准你一个小奴婢同桌?”
“奴谢大郎大恩大德。”小婢女起身行礼。
“去,看看死了没。”
“是,”婢女走到笼旁,转身汇报,“回大郎,可以了。”
宇文谅挥挥手,仆人们连鹅带笼子抬了下去。
少间,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烤鹅被端上了桌。
婢女布菜,却被推了回去,她乖顺地尝了一口,才见宇文谅咧嘴一笑。
“如何?”
“好吃。”婢女放下小碗。
宇文谅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鸭肉,送入口中,嚼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下次,试试烤活羊,”他自顾自语,“得造个大笼子,料汁方子也需改改,羊肉味膻,和鸡鸭鹅到底不同。”
婢女给他续酒,被他掐住手腕,一把拉下来。
“陪我喝几盏。”
“是。”
婢女刚坐下就弹了起来,退至一旁。
宇文谅抬起头,只见一劲装老翁远远走来,脸色铁青,手里还抓着马鞭。
“父亲。”他弃筷上前行礼。
天下十节度之一的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宇文庆只有五十来岁,却生得风烛残年之态,须发皆白,眼珠浑浊,整个人干瘦如柴,蜡黄如土。
宇文氏乃北魏旧族,曾窃拓跋氏政权,据守北方,与南朝相抗。大周统一南北后,宇文家仍为军事贵族,手握权柄,与皇室通婚。及至虞朝,因与太祖李缙甚密,宇文一族显赫不减。然子孙不肖,加之代北虏姓不如关东士族根基深厚,日益萧条,到宇文庆这一支时,他父亲仅是下州长史,远离中枢。机缘巧合下,还是毛头小子的宇文庆进入北衙禁军,积功升至四品中郎将,被弘业帝派去营州驻守辽东边境,兼管安东都护府,实则监视藩属国和萧恕。在此之前,他从未出京参加战事,不是战场上厮杀来的武将,到了苦寒边地,身子骨愈发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父亲怎么提前进京了?”宇文谅俯首问。
“打扰你饮酒作乐了?”宇文庆进了亭子。
“儿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宇文庆扫了眼桌面,“闹市食店斗殴,京郊大兴土木,这就是你进京后做的好事?”
“请父亲听儿解释——”
被马鞭挥落的瓶盏应声而碎,宇文庆斥道:“说!临行前,我如何嘱咐你的?”
宇文谅深呼吸,“谨慎小心,大事为重。”
“啪!”宇文庆起身给了儿子一记异常响亮的巴掌,把婢女吓得一退。他厉眸一乜,“贱妇!勾得主子没正形!”说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下高台,婢女不敢出声,缩在地上不动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宇文谅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辩解道:“父亲交代之事,儿时刻不敢忘,均已办妥。”
又是“啪”的一声,“这么多天,一个小小的郑弗都拿不下,还有脸说办妥?”
“郑家非要见到父亲才肯谈,儿有心也无力。”宇文谅在仆婢面前被父亲管教,颜面尽损,语气强了起来。
听他反驳,宇文庆怒意更盛,骂道:“还敢还嘴?我让你不要招惹萧童,你死性不改,吃了熊心豹子胆和皇子争风!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省得哪天全家给你陪葬!”
宇文谅俐落地跪下,“请父亲责罚。”
其父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下去,边打边嚷:“七尺男儿,不思前程,见到女人就晕头转向,有何出息?”
宇文谅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直到其父累得吁吁大喘而罢手。
“还记得我让你进京做什么吗?”宇文庆扔了马鞭,坐下来顺气。
“记得。”宇文谅耷拉着脸,每一条纹路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往下沉。他左右动了动腮骨,使表情恢复正常。
“办得怎么样了?”
“托上面那位襄助,大理寺那边已安排妥当,至少今夜不会有人发现他逃了。”
“人呢?”
宇文谅擦了擦汗,“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到他。”
“圣人秘密召我进京,想必这两日就会见我,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人藏好了。”
“是。”
宇文庆脸色稍微回暖,“起来吧。”
“谢父亲。”
“我让你在京联络朝臣和谏官,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宇文谅抬起头,“做样子?父亲的意思是……做样子给萧家看?”
其父不语,舀了勺酒自饮,算是默认。
“父亲不是让儿子务必劝服郑家吗?但儿子看,他们和萧家似乎并不像我们想的积怨甚深。”
“嗤!像五姓这种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我就没指望你能说动郑存父女。”
“看来父亲已有打算。”
宇文庆伸手轻扇酒气闻香,“我这不就送风来了。”
政事堂里放着冰鉴,宰相们仍热得大汗淋漓。
中书侍郎卢辩手握一卷,面有迟疑,从盘中取出巾子,按了按额头,待放下巾子,他把书卷递了出去,“给贺相。”
小宦官接过文书,小步走到房间尽头,将东西交给坐在主位上的首相、尚书令贺皎。后者遥遥看了眼卢辩,展开书卷,神色愈发凝重,吩咐道:“让周相和裴相也看看。”
小宦官只好再给房中另两位宰相过目。
周奭和裴俨早已听到动静,便聚到一处共览。未看完全文,便知事情严重。
贺皎搁笔,起身走来,“诸公有何意见?”
卢辩仍坐在原位批阅堂帖,只吐出四个字:“按例处置。”
“可关乎到皇族……”周奭点出要害。
“与我们何干?自有圣人定夺。”裴俨甩袖笑道。
周奭挑眉,“圣人定会问我们。”
“如实禀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裴俨轻描淡写。
贺皎抽走章奏,放到一堆文书中,“送进去吧。郑弗是御史中丞,完全可以绕开政事堂,将章奏直接送到圣人手里。她偏走明道,我们若扣下,不是留话柄给她吗?”
他说的送进去,是把重要的臣子章奏和政事堂处理政务的堂帖整理好后,由专门的宦官送进宫城,放到皇帝案前,供其批阅。弘业帝还在三清殿闭关,但文书从未断过。
田江一行先到高陵,歇了一宿,直奔同州,因带着家眷,脚程拖得慢,隔了一天才到。同州向东是蒲津关,出了关就是通往太原府也就是并州的官道。因此,高氏下令在同州休整一晚。
她管萧童极严,派了八个侍卫和四个婢女轮轴转地看着她。萧童在高陵醒来后,一反常态,并未哭闹,反而缄口不言,不是在马车里就是躲在客房中。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氏和田江对她看得更严密。
那些侍卫皆为萧家私兵,身手了得,远在萧童之上,但他们毕竟是肉体凡胎,躲得了刀剑斧钺,躲不过毒粉暗器。等早晨田江来叫门时,已人去楼空。
时间不等人,高氏速命田江出城追人,自己则留同州等候。田江不辱母命,很快把人带回。高氏看到不言不语的女儿,一肚子火也熄了,临时决定改道洛阳,从那儿走水路回幽州。
直至到洛阳,萧童仍如行尸走肉般。上了船,高氏的一颗心终于稍微安定,这下不怕她跑了。
船推离岸边,萧童倚着木栏,呆呆地眺望河面。
高氏远远看着,心中滋味莫名,上回见到女儿这样,还是她八岁被掳那次。因为在野外冻了一宿,萧童被找到后高烧两日两夜,险些丢了性命。活过来后也这样痴痴傻傻的,吃不进喝不下,夜里常常惊醒。萧家广招辽东名医,均束手无策。在全家呵护下,月余方恢复。自那以后,众人对其更加骄纵,无有不从。也是从那时起,萧恕开始找人教习女儿武艺暗器之术。
她走过去,拉起女儿的手,轻声道:“阿鸢,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萧童连眼皮都没抬。
高氏继续道:“我生你时生了一天,你出来后哭声极响亮,可我一碰你,你就不哭了。”她陷入了对遥远过去的追忆,整个人变得格外柔软。
“当时我就想,要让你做世上最幸福的孩子。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想法子弄给你。”
萧童终于转过来,“我若这般要紧,阿娘为何非要生儿子?”
“这有何冲突?”
“有了阿弟,阿娘还会为我不择手段吗?我还是最要紧的吗?”
高氏抚上她的脸颊,“你这是孩子话,没有兄弟姐妹,日后,我和你父亲离去,你孤身一人,如何撑持?”
“不是有哥哥们吗?”
“他们?”高氏笑着摇摇头,“他们终归不是我生的。你父亲百年之后,我相信他们会尊养我这个嫡母,但又能如何善待你我?”
“尊养还不够吗?是阿娘想要的太多了,阿娘想要萧家后嗣是自己所出而已。”
“那又有什么错?偏偏你是个女儿,亦无木兰之志,否则……”
萧童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想要。”
“我知道,你若想要,阿娘什么都愿意为你搏来。”
“是吗?阿娘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高氏手一僵,慢慢垂下来,“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承认是为了你们自己好很难吗?”
“你在说什么?”
萧童冷笑着起身,“其实阿娘和我都明白,就算我是个持重上进的女儿,你也还是想要个儿子。时人培养女儿的,无非是因为没有儿子罢了。自我记事起,阿娘一心求子,究竟是为了让我有兄弟撑持,还是为了自己的权欲私心、为了支持哥哥一脉?阿娘如果无子,将来便无法独揽萧家大权,亦无法让萧家之利以肥哥哥。”
她看着母亲始料不及的错愕表情,痛快极了。
“还有阿耶,他不愿我嫁李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意欲——”
“住口!”
她抬高的音调被其母生生打断。
高氏抹掉眼角的泪花,冷静道:“就算有私心又如何?你现在享有一切,皆由父母所赐。你十五岁了,该承担责任了。”
“责任?”萧童讽笑道:“为何世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儿女带到世上,又一厢情愿地让儿女感恩?”
“难道你觉得委屈?我们对你还不够好?生下你,还成了我们的错?”高氏一时分不清自己想怒还是想笑,只觉得荒谬。
“是,阿娘,我没有委屈的资格,倘若靠与人比较来获得快乐,我将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你们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们都爱我,可你们都有更爱的东西,我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我只是这个家里的祥瑞摆设。”
萧童笑了起来,“其实你们在乎的、争抢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说出来不过是让你们笑话的东西。”
高氏见她神情飘然,心里不安起来,再一愣神,只听“噗通”一声,萧童像一条鱼跃入水中。
“不!”高氏尖叫着跑过去,趴在木栏上,探出身子,看着女儿消失在河面。
一辆灰篷小车从萧府后门悄悄离开。
萧恕和萧邗父子俩沿着小径,反身回院。
“还是父亲有先见之明,让母亲带阿鸢先走。”萧邗跟在其父身侧。
“数日前收到线报,宇文庆带亲兵离开营州往京城方向来。这必是皇帝私召。宇文谅在京一月,没少给我们使绊子。如今他老子也来了,能憋着好屁?”萧恕嗤之以鼻。
萧邗更不乐观,“贺相派亲信来传话,让我们尽快做出应对之策。儿子真是不明白,他不是一直提防我们吗,怎么还给我们递话?”
“你不懂贺如练,”萧恕摆了摆手,“他忌惮我,又不得不用我牵制诸节镇。”
“贺相倒是个纯臣。”萧邗感叹道。
萧恕的胡须一动一动,“他就会大惊小怪,不就是郑弗弹劾我和李慎私下见面吗?这点小事还值当送信来!圣人了解我,知道我就算扶保皇子,那也是雍王,我怎么可能去烧永王的冷灶!”
这是实话。当年他就是靠还是广陵公主的先帝扶摇直上的,如果没有烧热灶的本事,当初他就会投靠昌王也就是今上了。
“阿鸢和永王多次见面,难保诏卫不知,诏卫若知,圣人便知,他会怎么想?”萧邗又略感欣慰,“好在阿鸢已经被送走,不会落人口实。”
萧恕捻着胡子,“郑弗和御史台那帮人,无非老生常谈,翻腾不出花样来。眼下,我更担心宇文庆,老匹夫突然进京,定有要事,少不得在御前叽叽咕咕,万一来个出其不意,我们可就被动了。”
萧邗忧道:“父亲知道了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担心哪。我和他斗了十几年,谁不捏着对方几个把柄?”
“朝中有贺相等人为援,父亲不必忧虑。”
“贺皎?”萧恕笑,“你入朝两年,还看不出他是什么人?比鱼滑,比石硬。若不是我当年在扬州码头救他一命,他哪来正眼瞧我?我和他,还有卢辩、周奭,说起来都是先帝马前卒,实际上私交甚浅。后来想想,我们不仅性情不投,先帝也是有意不让我们走得近。唉,论操纵人心、识人用人,世上再无比她强的。圣人这般忌讳她,不还得用她留下的人?”
萧邗知道父亲与先帝渊源颇深,他打量左右,低声劝道:“虽在府里,父亲也当慎言。”
“唉,不说这些了。现在还有件棘手事,永王铁了心要求皇帝赐婚。”
“那不坐实了郑弗的谏言?我们萧家有嘴也说不清了!”萧邗大骇,“这个永王,平时挺稳重的人,怎么犯起了糊涂!”
“稳重?”萧恕想起那日的谈话,“浮浪子一个,他要不是李家人,我非揍他一顿!”
一仆人碎步疾行而来。
“主人!”他弓下腰。
萧恕沉声问:“何事慌张?”
“回主人,县主独自回来了。”
萧邗和父亲交换了眼神,问:“就她一人?”
“是。”
“走。”萧恕绕过仆人,萧邗忙跟上。
两边在花园相遇。
萧童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带着哭腔喊道:“阿耶。”
其父眉头紧锁,“你怎么回来了?你阿娘呢?”
“阿娘在洛阳。”
萧恕把女儿扳正身子,弯下腰看着她,急道:“洛阳?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同州跑出来了,被哥哥追回去,阿娘才决定去洛阳走水路。”
萧恕和萧邗舒了口气,还好不是出了意外。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们这才看到萧童浑身脏兮兮的。
她擦了擦眼泪,“我跳进河里,游上了岸,用镯子换了钱,买了马跑回来的。”
萧恕听得心惊肉跳,心中默念一个‘忍’字,“田江没追上你?”
“他只怕还在河里和洛阳城里找我呢。”
“阿鸢,你实在太任性了!”萧邗重重道。
萧童梗着脖子,“你们打晕我送我出城,我还没说什么呢。反正我已经回来了,阿耶有本事亲自送我回去。”
萧恕揭掉她发上的稻草,“奔波两日,风尘仆仆,先下去洗洗吧。”
萧童不敢相信他这么轻巧地放过此事,怀疑道:“阿耶不骂我?”
“你都回来了,我还骂你做甚?”萧恕在家中一向唱白脸,时间久了,自己习惯了,即便想教训女儿也摆不起那个架子了。
“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这次不许再闹!”他试着板下脸。
萧童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小脸一皱。
萧邗耐心道:“阿鸢,朝中有人参我们萧家勾结永王,储位未决之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偏她脸一偏,扬着下巴道:“这么多年,参父亲的章奏多如雪花,怎么不见你们当回事?扯上我和永王,你们就如临大敌。”
“你这孩子!”萧恕摇头,揽着女儿的肩膀,“先不说这些了。走,去用饭,为父也还空着肚子。”
父女俩背影消失,萧邗仍顿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平乐县主出现在他身后。
“小妹这样任性,将来嫁到谁家都不好过。”
萧邗微微侧过脸,“夫人。”
“父亲对阿鸢实在是太纵容了,为阿鸢着想,你也该劝劝他。”平乐走到他面前。
“我能劝什么呢?”萧邗意味深长地看着妻子,“父亲曾说过,阿鸢和我们不同,她无欲无求,没什么能束缚她。是这个家需要她,不是她需要这个家。”
平乐淡然道:“外人都以为父亲中年得独女而溺爱异常,其实是因为他喜欢小妹的性子,但依我看,父亲容易爱屋及乌,女凭母贵,母亲又是因为先帝——唔——”
萧邗捂着妻子的嘴,压着声音斥道:“你胡说什么?”
她推掉他的手,低声反驳:“母亲形似先帝,又不是什么秘密,你还瞒我不成?”
“你怎么知道的?”
“先帝是我堂姑母,我幼时进宫请安,怎会不识?京城官眷里,见过先帝和母亲的,谁不知道?只是无人敢说罢了。父亲三十多岁才娶妻,母亲还带着田江嫁进来,这么一联想,还用猜吗?”
“这你还真猜错了,母亲出身渤海高氏,是辽东大族,没少帮衬父亲,不说别的,就是募兵募粮,我们都比宇文氏容易……”
他挽着她的手,迈开步子,夫妻二人边走边说,渐渐隐于黑暗。
是夜,狂风大作,失踪两日的牙郎安在西市破屋被一群黑衣人找到。
第36章 祸事
大虞立国之初,建立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内卫,独立于三法司和朝堂,只向皇帝一人负责。内卫的间人遍布帝国各个角落,因地位暧昧而重要,内卫将领们的身份都是绝密,对于臣民来说,低调而神秘的内卫是个遥远的词。
这种局面在本朝被打破。
先帝退位时,带走了一批内卫精锐。弘业帝登基后,秘密组建诏卫,用十年时间扶植新人,如今的诏卫早已吸纳了原来的内卫,从幕后走向台前,不仅公然活动,还屡屡插手政事,隐隐有与禁军及三法司相抗衡之势,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力机构,因背靠皇权、手段酷烈,令人闻之丧胆。
在口耳相传中,诏卫大牢诏狱更是人间地府所在,即便是六月,这里也冷若冰窟。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幽暗的甬道里,呜咽风声裹挟着尖叫呻吟,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呼号。
牙郎安连打了几个冷颤,看了看左右架着他的军士,拼命压抑逃跑的本能。待其进了刑室,被按跪在地上,才真真是双腿俱软,抖似筛糠,和之前在萧童面前的嚣张做派判若两人。
一阵衣料摩挲的响动后,黑暗中传来阴沉的男人声音。
“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
“知……知道,”牙郎安咽了口唾沫,“上官饶命啊,小人没有逃狱,是有人非要把小人带出大理寺,还把小人看管起来。”
“大理寺的事,诏卫懒得管!”对方轻笑一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该怎么回话。”
“小人该招的都在大理寺招了,白鱼确实是小人派人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