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发妻—— 作者:七月闻蝉
  发于:202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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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俊卿知他已经成?婚,只是不曾见过他的妻子。两人下棋时璧月在一旁沏茶,发髻高?绾的少女穿一身鲜艳衣裳,神情十分恬静,不过抬起眼,两泓秋水含情脉脉,声音宛若娇莺,让他有一瞬的心荡目摇。
“这是你的丫鬟么?”陈俊卿问。
顾兰因捻着棋子,聚精会神盯着棋枰上的走势,头也?不抬,随口道:“一个妾罢了?,不过会伺候人,又比其他丫鬟识趣,故而放在手边。”
“这样妙的人,若做丫鬟……”少年声音轻柔,日光洒在眉宇之间,他笑?道,“似乎是暴敛天?物?。”
顾兰因嗤笑?了?一声,缓缓抬起头:“再如何的妙,也?只是个女人而已,花钱既买了?她,总要对得起我?那八十两银子。”
“顾兄往先读书时便不近女色,我?原以为你如今改了?性,不想还是老样子。若花八十两只买一个伺候的丫鬟,确实亏了?,我?这里有个两个丫鬟,十分勤快。”
顾兰因坐直身子,伸手接过一盏茶,他撇开浮末,微笑?道:“你要送我?丫鬟?”
陈俊卿放下手上的棋子,诚恳道:“实不相瞒,我?愿意出八十两,再送两个丫鬟给顾兄,只求顾兄看?在你我?旧日的情分上割此一爱。”
顾兰因望着清澈的茶汤,嘴角微微翘起。
落花时节,桃叶传情,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身穿霜色云纱直裰的少年朝璧月招了?招手,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我?瞧瞧,你不过就?一张脸罢了?,能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我?的这位同?窗在见你的第一回 就?如此大方。”
他捏着她的脸,乖巧懂事的少女跪在他身边,任他为所欲为。
顾兰因垂着眼帘,像是对待一件案上摆着的器物?,末了?将?她贴近的脸狠狠推开,他掸了?掸袖子,对着陈俊卿笑?道:
“这一无是处的东西?,既然俊卿你喜欢,我?送你就?是,至于你那八十两就?免了?。”
陈俊卿知他是巨富之家,也?没有强塞给他,当下吩咐人去整治一桌丰盛的饭菜,留他吃饭。璧月当日就?留在了?陈府,此事陈太太半点不知,而金霜知道了?,哭闹不止,陈俊卿有了?新欢,却还耐着性子哄她。
“这是朋友送给我?的,不收怕拂了?他的面子,现下就?放在耳房里,平日只做些洒扫的活,你放心,她那身份上不得台面。”
金霜哭红眼睛,将?那耳房里的女人拉出来,正逢上璧月在梳妆,少女乌发逶迤,粉面红唇,活色生?香,她不看?倒好,这一看?恨不能拿刀划破她的脸。
“你就?在诓我?!”金霜扑在他怀里锤他胸口,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这会子冒出这样的女人来,你当我?眼瞎?等你娶了?正房太太,再一起娶了?我?和这个贱人当妾,真?是享尽齐人之福。”
她混乱中一巴掌甩过去,只听啪地一声响,陈俊卿捂着一边的脸颊,脸上的温柔之色褪去。
一向俊朗的少年郎转过了?身,他拿帕子擦拭血痕,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好霜儿,别跟我?闹了?。你我?自幼青梅竹马,我?在你身上花的钱不知多少,你吃什么醋。”
模样水灵的小丫鬟怔怔站在原地,某一刻忽明白了?什么叫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话。
“你……都是你愿意的,又不是我?抢来的。”
陈俊卿笑?了?,似是嘲弄一般说道:“你都好意思伸手,这会儿说这样的话就?没意思了?。你既然如此理?直气壮,大可以把我?送你的东西?都还来。”
金霜脸颊发烫,眼眶里泪珠打转。
还,她拿什么还。
金霜擦了?擦眼,回了?自己屋将?从小到大自己珍藏的东西?统统翻出来,只要是陈俊卿送的,她全部拣好,临到最后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头上的钗环纷纷摘下。
不知不觉日暮,小丫鬟抱着个大包裹去找陈俊卿,快到书房,忽然视野模糊了?。
书房里,国色天?香的少女正挽袖研墨,她鸦发如云,余晖斜入窗,面上带着抓痕的少年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神似是惊艳。
金霜脚步沉重,这个时候想起了?秋妈妈的话。
她闭着眼睛,蹲在树后喉咙干哑,心也?酸胀的厉害。
浔阳城。
顾兰因等了?近一个月,何平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隔三差五会去衙门探消息,此外便是去城里的当铺走走,顾六叔在浔阳城开了?许多铺子,其中有一家银楼,离着当铺近,有一日他闲来无事,铺子里翻看?入库的东西?,门外来了?一个稀客。
穿着红衫的少女面容姣好,还穿着那夜穿过的衣裳,顾兰因扫了?一眼,想了?起来。
笙娘子那夜将?季家的姑娘错认成?何平安,让他扑了?个空,因耽误了?时机,让何平安藏了?起来,至今还没有下落。
不过来者是客,方还躺在竹椅上的懒散少年即刻翻身起来,换了?一副姿态。
而季三娘见真?是他,站在门首犹豫片刻,对着谦和有礼的少年,略显得有几分羞涩。
她身后的小丫鬟替她开口,说道:“我?家姑娘要当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季三娘被他迎入门,拿出自己的一根钗子。
顾兰因见她亲手递给自己,笑?了?笑?,说了?声稍等,随后绕到当铺高?高?的柜台后,这才叫她递上来。
当铺的柜台建的颇高?,季三娘要踮着脚才能送到他跟前。
她嗅到一股淡淡的篱落香气,仰着头,清英雅隽的少年人拣起簪子,而她只能看?见他的手。
季三娘并非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手上有的簪子材质一般,雕镂工艺简朴,顾兰因看?了?几眼,报出价。
“是死当还是活当?”
季三娘听着他温和的声音,鼓起勇气,开口道:“死当。”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当铺,今日跟亲娘去银楼礼看?首饰,在门边见他眼熟,便近来瞧瞧,不想这天?下就?是这样的小,再见到恩人,季三娘其实有一肚子话要说,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开口。
顾兰因写了?当票,随后将?银子称好一起递过去。
临出门前,季三娘偷偷看?了?他几眼,顾兰因一转身,她立刻低下头。
今日是个阴雨天?气,街上行人稀稀疏疏,季三娘回了?银楼,虽几步路的距离,雨点还是将?衣料洇湿,季娘子一眼就?看?出来。
“你去哪了??”季娘子扯着她的耳朵,在角落里问她。
见季三娘不说,她就?问那小丫鬟,小丫鬟不说,她瞪向家里新换的那个老妈子。
“诶呦太太,我?都看?着呢,您放心,小姐去了?隔壁当铺,大抵是小孩子家没见过当铺,拿着自己一根破簪子去里面玩。”老妈子一边解释道,原来她一双眼睛一直在季三娘身上。
“你还当东西?了??”季娘子闻言生?气道。
季三娘捂着耳朵,既害怕又委屈,背着身子。
“那夜我?被人救出来,地道里头先找到我?的人就?在隔壁当铺里,我?在门首见他眼熟,过去瞧瞧,又怕自己进去了?什么也?不做,惹人嫌,就?当了?一根簪子。”季三娘说着将?当票和几钱银子拿出来。
季三娘狐疑地看?着她,不信,自己撑伞去了?街上,只是到了?当铺门外,那铺子里只有一两个伙计而已,靠门边有一个竹椅,上头搁着一本破书,风吹进来,椅子前后摇晃。
“哪个是救你的人?”
季三娘睁大眼,顾兰因已经不在了?。
她不曾看?见屋檐下的沟渠里,流水匆匆,落花漂浮,一根银簪静静躺在花影之下。

第41章 四十一章
母女两人?打道回府, 路上季娘子听老嬷嬷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少年人?,脸上虽是不好看,但?心里将这地方记下。
她回去后让自己丈夫常来这边走动打听, 还真就见了顾兰因一次,到家满嘴的夸, 季娘子想起自己上回给女儿求的姻缘签, 那签文写的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当初在庙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女儿?好端端的,正值妙龄,模样标致,尚未及笄,家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怎有这样的签文, 后来女儿?被人?拐走, 她方才回味过来。
“那家小郎君是当铺的东家?可有婚配?”
季相?公摆摆手,滔滔不绝道:“我去那附近打听一圈, 可不得了。那位顾公子有功名在身, 原籍徽州, 家里世代从商,如今跟着他?六叔学着料理家中生意。那当铺就是他?在浔阳的家产之一, 此外?城西几家大酒楼也是他?家的, 你?常去的银楼也是。他?身家富饶, 小小年纪,为人?谦逊, 只是……”
“只是什么?”季娘子听了这一段话,心花怒放, 急忙催促道。
季相?公微微叹了口气:“听说?他?早先在徽州已经娶妻了,现如今身边有两个妾呢。”
“这!”季娘子呆坐在那里,喃喃道,“你?可曾打听错了?”
“哪里会有错,顾公子这样的家世人?品相?貌,旁人?自然是抢着要嫁他?。你?要是不信,大可自己过去问问。”
季娘子只一个女儿?,誓要给她找门好亲事,原先上门提亲的她都没瞧上,后来女儿?被人?拐走,再说?亲时便由不得她挑剔了。有那一句签文在前,见女儿?与顾兰因这样的缘分,季娘子想了一夜,到底是准备搏一搏运气。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或许女儿?的姻缘就在这当中。
季娘子外?出几次,却次次扑了个空,正心灰意冷之际,去银楼取头面的那日碰上了。
银楼近来首饰新到了几件精致的,季娘子问过价格便死了心,她取了之前为女儿?准备的一副头面,打算做她的嫁妆,捧着锦匣尚未出门,掌柜快步走到门首,将一个人?迎进来。
季娘子在门边一处角落站定,听掌柜喊他?少东家,心里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身清简的年轻人?有几分气质清贵,不见锦衣华服,只穿着生员的襴衫,青玉簪束发,十分干净整洁。
掌柜笑着道:“上回少东家给咱们送来一匣子珍珠里的大品,刘师傅怕糟蹋了好物,一直不敢动手,如今咱们手上得了若干上好的空青、玫瑰、绿松等?宝石,便都交付给刘师傅,他?耗时月余,做出几件精巧头面,还请少东家进来掌掌眼,少奶奶许久不露面,咱们也拿捏不准她的喜好。”
“只要是贵的即可,没有她不喜欢的,我便不瞧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很是随和。
掌柜打起帘子,将人?带到银楼后,一面叫人?上茶,一面就讨来锦匣,将先前摆在前厅的几支分心、花头簪、掩鬓等?小首饰小心拿出。
季娘子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出了门,想起掌柜嘴里说?的那个少奶奶,因是亲耳所听,心下开始打退堂鼓。
季家的安富坊离银楼不远,季娘子跟丫鬟便步行回去,路上遇见一个乞丐,见瘸了一条腿在树下甚是可怜,叫丫鬟给她几个铜钱。
那小乞丐穿破烂衣裳,蓬头垢面,看不清眉眼,接了钱连说?两声谢谢,听声音,像是个女孩。
她歪坐在树荫下,等?人?一走就将碗里铜钱全部藏起来,其他?乞丐都是日午才出来讨饭,她起个大早,日午收工。
小乞丐一瘸一拐走在街上,人?群里无人?在意,直走到城东的桥洞下,她掏出路上买的几个菜包子狼吞虎咽。桥下有她做的鱼竿,小乞丐用吃剩的包子皮作饵,钓一下午的鱼,等?到傍晚天要黑了,六里桥摆夜市,她将几条草鱼用草绳拴好,便宜卖掉。三更天后,六里桥夜市散去,她从桥洞底下爬出来,趁夜翻到从前的胡氏食肆里。
何平安做了两个月的乞丐,零零总总存下一贯钱,若是当作路费离开浔阳也勉勉强强,只是出门在外?,没个身份在十分麻烦。她后来办的户帖被顾兰因藏了起来,浔阳城的衙门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着不慎就会被发现。何平安打算在城里再攒够一贯钱,便去邻县办个户帖。
如今四处都有耳目,各个城门跟坊市都张贴了榜文,她每日过得甚是艰辛。
但?老话说?的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平安睡在最开始落脚的地方,过去两个月,也不见被发现。
这日夜里落大雨,她听着雨点落下急促如鼓点般的声音,暗自庆幸自己还有一处可躲藏的好地方。
第二日早间,雨水未停,天色阴沉,何平安索性就休息了一日。
食肆里积了厚厚的灰,不过从前放在坛子里的泡菜还在,她搬将出来,又在堆杂物的耳房里翻出剩余的米面,这样的雨天,她在后面居住的屋里支了个锅,不用担心旁人?闻见食物的香气,也不必担心烧出的烟气被人?发现。
何平安抽柴火将擀出的面简单煮熟,加少许盐,最后将将泡菜添进去,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少有的闲暇日子。
这一次若能出江西,何平安打算去山西。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既然徽商在江南根系发达,那她就去晋商的地盘。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何平安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心下总担心钱财不够。
草草收拾过的少女坐在门槛上忧心忡忡,等?到雨停了,不觉就是傍晚。
何平安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挣钱的机会,当下乔装打扮好,趁着左邻右舍吃饭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六里桥附近一如既往的热闹,今日桥边柳树下多了个说?书人?,惹来一帮听众,这些人?一惊一乍的,将水里鱼都吓跑了。何平安见半天也没鱼上钩,心下不耐烦,自认倒霉。
她走在人?群里,打算寻一处僻静之地。
月亮弯弯,照在水波上,城里一处小庙背靠着水,附近不见闲人?,乞丐模样的少女找好地方,上了饵料,坐在树荫下静静等?候。
临到二更天,庙门半开,因她隐在树下的阴影中,穿着僧袍的和尚一时不曾看见。
有一艘小船正向岸边飘来,一个相?貌平庸的汉子撑篙从船上跳过去,细看正是当日在将军庙前拐人?的水匪余孽。
假和尚到:“怎么样?我听说?知府老爷又抓了几个水匪余孽,这当中可有他??”
相?貌平庸的男人?摇头:“咱们余下的几个兄弟将他?藏得好好的,但?自打他?大哥死了,人?就一蹶不振,昨日下大雨,湖上小船险些都翻了,还好我发现的早,不然他?就……”
“诶。”
假和尚叹气,后面听说?姜茶病得重?且故意不吃药,便提议道:“你?们将他?送到我这里来。反正城里没他?的通缉,到时候剃了他?的头发,由我看着,等?他?身子养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便让他?自己选条路走,从此天大地大,咱们也算尽了情分,不枉大哥当年救咱们的恩情。”
男人?想了想,觉得法?子可行,正好这假和尚通医术,城里买药方便,省的他?们麻烦,于?是点头,与他?约好明日晚上这个时辰,划船把人?送来。
他?两人?小声交谈,远处的树下,何平安听不清,直到人?走了,快到三更天,她那鱼竿才终于?有了动静。
何平安用力起竿,见咬钩的是一条三尺长?的大黑鱼,笑得合不拢嘴。
她第二日一早就拿到六里桥附近的市集上卖掉,而那说?书先生似乎就在桥边柳树下扎了根,何平安于?是就放弃了那一处落脚地方。一来怕桥下嘈杂鱼难上钩,二来就怕人?多眼杂,常来听书的人?发现端倪。
她入了夜到老地方坐定,一双眼盯着水面,今夜月朗风轻,一艘小船如约而至。
小乞丐瞄了一眼,并?未当回事,她所在的地方有几个破沙袋堆着,不仔细看难以发现这块还有人?。那水匪余孽将船靠岸,肩上背着一个虚弱的少年。
假和尚出来接应,几人?说?话声音极低,夜风一吹,人?聚在一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各自散去。
假和尚当了十年和尚,当年因避水上仇家,不得已削发为僧,法?名普慧,因博闻广识,且对佛法?见解颇深,老住持临死前将衣钵传给了他?。
普慧当夜检查过少年身上的病,写下药方,只等?天亮了叫小沙弥捉药回来。
翌日,天尚未明,庙里的和尚们已经在做早课,姜茶昏迷多时,这会子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眼珠子动也不动,听着诵经声,心里的痛楚不减愈烈。
过去半年时光,他?面容憔悴极了,那股子少年心性被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普慧在早课之后来看他?,无论问什么,姜茶一字不答。
他?躺在那里,只是想死而已。
他?该死。

第42章 四十二章
普慧设身处地一想, 其实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姜茶还年轻, 一时想不开?,他?们这些?老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殒命。
见他?总不吃饭, 普慧叫来两个沙弥将人按住, 自己亲自将粥灌给?他?。
姜茶现下十分虚弱, 灌到嘴里的粥不少从嘴角淌出?来,弄得胸口衣裳黏糊糊的,普慧也不急,又端来几碗,直要让他吃个半饱才止住动作。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庙里几个和尚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病秧子在,因普慧要收他?为徒, 也没什么好说的, 偶尔背地里抱怨几句。
姜茶吃了几天热粥,兼有普慧的及时医治, 渐渐能下地了。
普慧见状, 翻黄历找了个好日子, 便在寺中设初坛为其剔除须发,授沙弥十戒。当日心如死?灰的少年人十分顺从, 便是剃发也毫无?抗拒之意, 普慧赐他?法名、字号, 自此,寺中和尚便称呼他?的字号拂尘, 再不用?私下喊他?那个病秧子了。
字号拂尘的沙弥白日里受戒后行为举止一如往常,在僧寮里躺下, 直到晚间,众僧歇息,万籁俱寂,四隅凄清之际,他?独自点燃了那间小小的禅室。
普慧一直不放心他?,深夜不曾睡眠,瞥见一点火光,心下便想到最坏的去处了。
“快起来!寺里走水了!”
众僧夜里被惊醒,纷纷提水来救火,方丈普慧冲在最前头。
寺里的禅室年岁已久,当初用?的木头甚好,如今里头着了火,犹能支撑住框架,年过半百的老和尚顾不得头顶落下的火星子,四处寻找拂尘。
熊熊火光深处,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双眼紧闭,流出?两行血泪。
普慧拼着一把老骨头,披着湿被子冲进去,多亏他?当年也是水上有名的匪盗,练就?一身好本领,若不然也避不开?头上忽掉落的一根木梁。
那外面?和尚看得心惊胆战,不知方丈怎么将他?看得如此之重,疑心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
两个时辰后,天色微微明,火势被扑灭,好在只有一个禅室被烧毁,普慧灰头土脸,一个人叹了口气。
众僧看拂尘半死?不活了,又担惊受怕多时,懒得指责他?,各自回去休息,等?着改日再来与他?算账。
而经此一遭,本就?身子欠佳的少年一双眼也被大火灼伤,普慧给?他?上了药,用?纱布缠住,估摸他?一时是不能见光了 。
拂尘对此却?浑不在意,他?本就?不爱说话,一双眼也残了之后像是个木头人,寺里和尚都不爱搭理他?,他?心里似乎明白这一点,每日躲在寺里不起眼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展眼春去,六月天蝉鸣十分聒噪,穿着灰色僧衣的少年坐在寺院里的那棵大槐树下,不觉想起去年这个时候。
眨眼睛物是人非。
寺庙外,一墙之隔,一个提着竹编鱼篓的小乞丐打从寺庙门前经过。
何平安这些?日子财源广进,心情甚好,路过这小庙竟也想拜拜菩萨。如今晌午,庙里和尚都不知在哪,她自己进了大雄宝殿,将一文钱投入功德箱中,虔诚一拜,祈求天降横财。
破烂衣衫的少女头发乱糟糟的,挡着脸,平日看物都从发丝缝隙里往外看,且脸上又糊了点黄泥挡蚊虫叮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邋遢,还带着一股鱼腥味。
她出?了大殿,后来的沙弥见是这样一个人,面?上嫌弃不加遮掩,让她快走。
何平安哼了一声,故意放慢脚步。
她走到门首,听到笃笃的声响,是木棍敲地的动静,顺着声音源头看去,见是一个身量高挑的沙弥正?从树下往僧寮里走去,看样子是个盲僧。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何平安觉得有些?许的熟悉,只是说不上来。
她提着自己沉甸甸的鱼篓离去,一进六里桥附近的鱼市,那两条大青鱼就?被一家食肆的厨子买走。
何平安心里纳闷,怎么又是一个看着熟悉的人。
她午后坐在桥洞底下纳凉,想破脑袋脑袋,忽然就?记了起来,那卖鱼的厨子就?是开?在胡氏食肆隔壁那家的老板。
那店原是个夫妻店,当初顾兰因领着她去尝鲜,因他?出?手大方,老板特意从厨后端着饭菜上来,她是看过的。
大热天闲来无?事,何平安开?始琢磨清源寺里那个盲僧的身份,但直到傍晚,她也没琢磨个名堂出?来。华灯初上,这儿夜市开?了,说书人唾沫横飞,柳树下重聚热闹,何平安不耐待在此地,沿街捧着个破碗一路走到南浔坊,用?讨的几文钱买了点果饼填肚子。
七月过罢,她想必就?能攒够三贯钱,到时候去九江府辖下的其他?县办个户帖,自此天高海阔,去他?个劳什子的顾兰因。
何平安吃饱喝足,照旧在清源寺后钓鱼的风水宝地坐定。
今夜月色明亮,水上赏月归舟的来来往往不知凡几,何平安几次都空竿了,饵料被吃得一干二净,她不甘心,于是揣着几文钱又去买吃的。
小乞丐买了一块糕饼,路过一家馄饨摊子,闻着香气,许久没吃过,嘴馋了,思量再三,正?想掏钱,那摊主却?早早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招手喊她过来,说要请她吃一碗。
馄饨是荠菜馅的,汤是老鸭汤,洒了虾皮和葱花,味道甚好。何平安坐在昏昏的灯下,吃了个干净,将今日讨来的钱悄悄放在桌上。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走到尽头没有回头,不曾看见摊主收拾碗筷时惊讶的表情。
何平安回了老地方下饵,大抵是她钓了一阵子鱼,鱼也聪明起来,到了三更天,依旧一无?所获。
她正?要收竿子回去了,出?了树荫,见清源寺里出?来一个人。
盲僧此刻手上没有寻路的棍子,摸着墙缓缓小心翼翼踩着每一步。何平安不知他?要做什么,在一旁静静看着。
他?脸上的纱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月斜西山,盲僧肤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听着水声,慢慢靠近水边。
何平安最后只听见扑通一声,目瞪口呆。
他?竟然……跳水了!
不见他?拼命挣扎的动作,何平安猛地醒悟,这人是在寻死?,她才吃过一碗热乎乎的馄饨,这会?子心肠正?热,二话不说,立马跳到水中去捞人。
她常来这边钓鱼,自然知道近岸处水深不过头,小乞丐水里晃了晃,好不容易脚挨地,猛吸一口气将头潜到水下,见沉下去的盲僧在不远处,慢慢挪过去,伸手抓他?的手。
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也不轻,何平安使出?吃奶的力,那盲僧似乎还有知觉,竟然还挣扎了一下,手臂一收,将她拉了过去。
何平安难以理解,忙换了一口气,再探入水中,给?了他?一巴掌,可在水中打人一点不疼。
她咬紧牙关,脚踩进淤泥之中,发死?力要把他?拖到岸上。
好不容易快靠岸了,忽然边上又蹦出?一朵大水花。
原来是老和尚普慧及时赶来。
何平安精疲力尽爬上岸,松了口气。那老和尚抱着盲僧,临走前对她道了声谢,何平安摆摆手。她现下就?像是一个水鬼,好不容易回去,重新洗了头洗了澡,等?打理好一切,倒头睡到第二日日午。
而清源寺,普慧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将拂尘带到方丈之室,破口大骂。
如果没有那小乞丐捞他?一把闹出?一点动静叫他?听见,那现下的拂尘就?是明日飘在水上的一具尸体了。
“你真要死?就?别拉别人一起,每次都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当我?是你爹?”
老和尚:“你再寻死?,你就?死?远一点,别在老夫跟前出?现,这样又是放火又是跳水的,不如去自首,就?说你是大盗姜盐的弟弟,你也想试试被砍头的滋味,那刀斧手手起刀落,你即刻就?死?。”
“要是倒霉一些?呢,那刀钝了,一刀没砍死?你,你就?多吃点疼,等?他?多来几刀将你这颗脑袋砍下。”
“老夫有话在先,你哥哥有恩于咱们,咱们拼死?也会?替他?收敛尸身让他?入土为安,你这个臭小子呢,每天净给?咱们添麻烦,你要死?,你的脑袋被小孩当球踢咱们也不管。”
老和尚嘴上絮絮叨叨,一面?将他?呛到的水弄出?来,一面?将这些?日子的不满都说了出?来,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又犯了戒,气的在他?胸口上狠狠一拍。
拂尘隔日醒了过来,一日没吃东西,很是虚弱,小沙弥给?他?端来一碗糖水,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是记起了那夜老和尚的埋怨。
“师弟?你笑什么?”
拂尘笑得手抖,他?脸上的纱布已经换过了,看不见他?的眼,小沙弥又问不出?个子午寅卯来,怪异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跳水脑子进水了。
拂尘低头喝了糖水,老和尚过来看他?,等?那小沙弥出?去后问道:“你想通没有?”
坐在床上的少年掀开?被褥,赤脚下地,跪在他?跟前磕了三个头。
“这些?日子让师父操心了。”
普慧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拂尘跪地不起。
良久,老和尚扶起他?,说道:“昨夜救你的还有一个小乞丐,改日你定要亲自拜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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