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发妻—— 作者:七月闻蝉
  发于:202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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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的?格外?漫长,梦里何平安看到五猖庙会上轰轰烈烈的?游神队伍正从她跟前经过,四里八乡燃香点烛,烟雾袅袅中,四个?威武高大的?男人抬着香案,那些纸扎的?生灵偶像目光炯炯朝向她,她害怕极了。
后来娘亲背着她,一路走到五显庙,五显又称五猖、五郎、五通,有老人说他?们是来自婺源的?五个?瘟神,徽州处处有五显庙、五显祠,娘带着她跪在五猖神主跟前,祈求赐福,保佑平安。
小小的?何平安站在彩塑神像之下,渺小的?像是一只蚂蚁。众人敬香叩首,她仰着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向作恶的?邪神祭祀祈福。弥弥的?烟尘之中,她因为幼小无知,仿佛着了瘟神的?道,自此霉运缠身。
鄱阳湖附近平荆村。
一连几日的?晴朗天气?,逢上再熟稻收获,但见四面田野金黄,农人正挥镰抓紧收割,田埂上有几条肥犬四处奔跑,村童追着寒鸦打弹弓,嘻嘻笑笑,一副太平光景。
日午时分,村南面一户人家开门送郎中,小丫鬟穿白绫袄子,梳个?双丫髻,模样水灵,她抓了药回来,就听里面做针线的?老妈子在说闲话。
“少爷前天湖边捡回了一个?人,模样是伶俐,可人大夫说身子受寒,日后怕难生育,啧啧,白瞎折腾了这一遭。”
“谁说捡回来作妻妾的?,你老没脸没皮,咱们少爷是有婚约的?人,不过心善,见那湖边躺着个?人,有一口气?,这才带回来救治。”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不好色的?。”
那老妈子信誓旦旦说完,余光撇见垂花门那边走来一人,立马喜笑颜开,将这话头揭开,百般奉承。
小丫鬟正值豆蔻年华,亲娘是家里太太的?陪嫁,如今做了陈家的?管事妈妈,大家都要?看她娘脸色。她平日都在少爷跟前伺候,现下抓药回来,便是要?特意去瞧瞧那个?被捡回来的?女子。
陈太太把人安置在西厢,小丫鬟到了门首,她亲娘秋妈妈正在屋里坐着叠衣裳。
“娘,这就是少爷捡回来的?那个??”
秋妈妈点了点头,见她好奇,笑着让她进来瞧瞧。
小丫鬟挡着光,左看右看,掩嘴笑了笑:“她怎么一身死人白?是不是活不长久了?”
秋妈妈皱了皱眉头,拍了女儿?一下:“瞎说话,大夫看过了,是冻的?太厉害,人还有一口气?,好端端的?咒人家做什么。”
“嗳嗳,不过是看她长得好看,我想到书上写的?红颜薄命这四个?字,哪里是咒她。”小丫鬟晃着秋妈妈的?手臂,说罢,体贴道,“您忙里忙外?,她这几件衣裳我来叠,快把那外?头的?婆子管管,你不在,她们嘴碎的?很,竟然都开始编排少爷了。”
秋妈妈点了点她的?脑袋,看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却?又宠溺道:“她们一日不说闲话一日要?死,和她们计较不来。况且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有目共睹,哪里是几句话就能?编排的?了的?。你这会子来我这儿?,渴不渴?太太给我留了一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你尝一尝。”
小丫鬟捧着瓷盏,浅浅尝了一口。
秋妈妈将那几件衣裳叠好放在枕边,笑道:“这个?姑娘不是一般人家出身,你放心,等她醒了,太太打听到她家所在,就送回去。”
“何以见得?”小丫鬟问。
“咱们把她身上的?脏衣裳换下来,如今洗干净了你瞧瞧,这翠绿的?袄子跟裙子,都是是江宁府署产的?妆花缎明?锦,一匹少说也要?二十两,一般人家穿不起。”
小丫鬟瞄了一眼,不说话。
“你别?在我这儿?坐着了,她一时半刻醒不来。”秋妈妈道。
小丫鬟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牛奶,皱着细眉叹道:“少爷就是滥好心,也不怕她是哪家富商的?逃妾,好端端的?,那片石滩平时都少有人,忽然多个?这样的?女人,要?我说报官才对。”
秋妈妈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敛了笑意:“她还半死不活的?,少爷自把人送来就没见过她第二眼,你这心里都在想什么?你不过一个?丫鬟,整天管少爷的?事,真是闲得慌!快别?说了,再说叫人听见也不嫌丢人。”
“娘!”小丫鬟咬着唇,眼眶一哭就红。
秋妈妈就一个?女儿?,说这话自然知道要?伤她的?心,但女儿?渐渐长大,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今日狠下心来,也不管她如何可怜,狠心就将人推出去。
小丫鬟在院里哭哭啼啼抹眼泪,正逢上陈太太从外?礼佛归来,见状,好心关怀了一句。
“金霜,这是怎么了?你娘骂你了?”
叫金霜的?小丫鬟摇摇头,扎头发的?两根红绸随之晃了晃,她一张白净的?脸上眼眸湿漉漉的?,哑声道:“刚刚去看屋里那个?姐姐,有些害怕。”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害怕的?。”陈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她这样标致的?人,又这样年轻,不知怎么流落至此,我一想便忍不住难过,又怕她熬不过去死了,白费了少爷跟太太一番好心。”
陈太太听罢,微微叹息。
她走到屋里,床上的?女子昏睡不醒,秋妈妈见她嘴唇干的?厉害,润了些茶水在上。
陈太太低头看了眼,简单问过两句,倒也没有多留。
是夜,西厢里的?女子醒了片刻,秋妈妈见状,趁着太太没睡觉,赶紧告诉了她一声。
主仆两个?人进到西厢,就见她呆呆看着周围,瑟瑟发抖,仿佛湖上那夜的?寒意渗入骨髓。
陈太太小心走近,柔声问她是谁,身上有何遭遇,为何那日倒在石滩上。
她摸着头,一时竟有些痴傻状,一双雾沉沉的?眼眸盯着跳跃的?烛光,声音低哑。
“我叫何平安,我记得娘带我看五猖庙会……”
陈太太一头雾水,坐在床沿边上,又耐心询问一遍,奈何她只说自己叫何平安,不记得事了。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陈太太出来后小声道:“这是撞到头还是怎么,好好一个?姑娘,痴痴傻傻的?。”
秋妈妈道:“她现下刚醒,定然防备咱们,咱们且看看,明?日再叫大夫诊治。”
陈太太点点头:“在理?。”
第二日,大夫再来,若是一般毛病望闻问切不在话下,只是这脑子里的?病,到底有些棘手。
他?言辞含糊不敢下准确定论,陈太太听了,心下有几分明?白。秋妈妈问她该如何处置这个?叫何平安的?,陈太太犹豫片刻,只说先让她住在西厢,家里正好要?卖粮,可叫老爷在外?打听打听,若有了消息,再将她送走。
“若是没有消息呢?”
陈太太为难道:“那咱们也不能?一直养着她,实在不济,就找个?人家,把她嫁了罢。”
“不可,嫁人咱们可不能?替她做主,她现下痴傻,咱们不知她底细,若是已经嫁人,日后夫君寻上门,咱们保不齐要?吃大亏。”秋妈妈道。
“那依你看,要?如何才算妥帖?”
秋妈妈思忖片刻,正要?开口,那一头却?传话,说是少爷从城里回来了。

第33章 三十三章
夕阳闲淡, 轻烟老树寒鸦,临到田舍,穿着青色圆领襴衫的生员勒住马缰, 翻身下?马。
日光醺醺,但见?不?远处的门首有个小丫鬟正在倚门张望。
“金霜, 怎么又候在这里吹冷风?”
他走近后瞧了眼门首栽种的那棵银杏树, 说话间伸手?自女孩的鬓发上摘下一片黄叶。
金霜愁眉苦脸, 拍了拍他身后那匹小马,埋怨道:“入秋后天黑的早,少爷若再晚些天就黑透了,太太还在等?你吃饭,你就忍心让太太等?久了?”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早些出城,免得你不?耐烦, 又在我耳边叨叨, 没个清静时候。”
他声音带笑,鸦翎般的鬓角似如刀裁, 丰姿极佳。
陈太太在正房摆好了饭, 如今老爷在外?与人谈生意不?回来, 家?里就他们娘两个,吃的很简单, 丫鬟在檐下?点灯, 见?少爷到了院子, 将帘栊掀开。
陈俊卿到了屋里,陈太太高兴地让他坐下?, 一面给他递热汤,一面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不?是说有个同窗到了浔阳么,晚上就没想给他设宴接风洗尘?”
“他这些天有要?紧事须先处理,跟我们几个人说过了,只等?他闲暇,再请他一场。”
陈太太给儿子夹菜,看着他吃,自己叹息道:“你前几天捡回的那个姑娘,今日醒了,只是……”
她指了指脑袋:“这儿有些痴傻。”
“可曾打听到她家?在何处?姓什么?”
陈太太摇了摇头:“只知道她叫何平安,旁的都不?记得了,嘴里一直念叨她亲娘,听着有些可怜。娘现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让她漂泊在外?,实在不?忍心。但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搁在家?里,只怕会?招来祸事。”
“她的来历,或许与近来城里发生的一件大事有关联。”陈俊卿道。
“什么事?”
“三天前知府老爷在鄱阳湖上抓到一群水匪,这些水匪趁夜烧抢了一艘往岳州去的商船,船上胡姓客商身死,一众家?小仆从所存无几。那石滩离沉船的地方不?是很远,想来她可能是船上的人,夜里慌不?择路跳下?船,随浪漂到此地。”
“难怪,这就说得过去了。”陈太太双手?合十,一脸心疼道,“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忽然?就痴痴傻傻,原是碰上了杀人不?眨眼的水匪。”
“等?她身上病好全了,若能说几句话,知道回家?了,我们为她备好盘缠,找两个信得过的家?人,将她送回去。”陈俊卿道,“若是一辈子痴痴傻傻,姑且就先养着,他日因缘际会?,有家?人寻来,便放她走。”
陈太太觑他脸色,为难道:“这样的女人,留在家?里长久下?来恐怕村里人会?说闲话。”
陈俊卿笑道:“谁人背后不?说他人闲话的,且等?她有几分清醒了,再看看。”
他在陈太太这里用完饭,先回了书房,不?曾多留。
光阴荏苒,展眼过去一个月。
何平安在陈家?吃得好穿得暖,元气渐渐恢复,偶尔也会?趁着院里人少,出来晒一晒太阳。
陈太太询问她的底细,何平安不?敢透露,好在她平日沉默寡言,又作痴傻之?状,旁人都以?为她受过莫大的刺激,她说了几个字后便闭口不?谈,陈太太也没有继续追问。
何平安看得出来,这个陈太太确实是个良善之?人,只是有时软弱无主,她身边那个秋妈妈才?是厉害的。秋妈妈每日都会?来看她,身后时常跟着一个水灵灵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喊她姐姐,娇俏顽皮,听说叫金霜,是陈少爷的贴身丫鬟。何平安最讨厌她捏自己的脸,这样轻佻的动作叫她记起了顾兰因、朱娘子。她明明已经?逃了出来,谁想这天下?竟如此之?小,转头就是他设下?的罗网。何平安也不?知道在这里的平静日子能过几天,经?历过命悬一线的危机,她心力交瘁,现下?只浑浑噩噩躺在西厢里,等?着她们将自己赶出去。
有一天秋妈妈没来,进门的是金霜,没了亲娘看着,她一张嘴说出的话简直能气死人。若是搁在以?往,何平安早就动手?了,不?想如今是四大皆空的心境,她躺在床上,任由这小丫鬟说破嘴皮,也呆呆的毫无动静。
金霜说的口干舌燥,渐渐火气更大了,她撸起袖子站到她的床边,想了一下?,却用哄小孩的语气道:
“喂,我知道你不?傻,你说句话,只要?跟我说句话,我就把?我娘给我茯苓膏分你吃。”
何平安在顾家?的时候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哪里稀罕她的茯苓膏,见?她又靠近几寸,忍不?住把?眼睛闭上,图个眼不?见?为净。
而金霜见?状,怒道:“你这人,怎么好话歹话都不?听,非要?你金霜姑奶奶动手?才?听话?”
何平安大被?蒙过头。
金霜扑上床就扯被?子,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最后将她一脚踹下?去。
何平安撞到了头,她摸着脑袋,见?小丫鬟张狂得意,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腿,死也不?松。
“喂!你要?干什么!”
金霜皱眉叫她滚,何平安偏就不?松手?。
那正房里几个洒扫的丫鬟听见?这边的叫喊,赶忙过来看个究竟,不?想一推开门,是何平安咬金霜的画面。
“各位好姐姐,快别愣着了,她牙尖嘴利,只怕要?咬下?一块肉来才?松口!”扎双鬟的小丫头疼的流眼泪。
众丫鬟一起使力,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两人分开。这边动静传到秋妈妈耳里,她马上就过来了,也不?顾自己女儿哭哭啼啼,目光先就落在了何平安身上。
鬓发散乱的少女痴看一枚铜钱,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其他人给金霜包扎伤口,没看到她头上撞出来的包,而她不?哭不?闹就坐在地上,不?知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平安。”秋妈妈半蹲在她身边,伸手?小心地替她揉了揉伤处,关心道,“是不?是金霜这丫头欺负你?你头疼不?疼?”
何平安捏着那枚从金霜身上掉落的铜钱,一言不?发。
秋妈妈见?状,从袖囊里取出一枚新?铜钱在她眼前晃了晃。平日看似痴傻的少女一错不?错地盯着钱,眼中渐渐有了神彩。
秋妈妈心下?有些诧异。
陈太太事后得知此事,忍不?笑道:“看不?出来,她是个傻子,也只道钱是好东西。”
“太太,我看她不?傻,只是心里只认钱罢了。不?若这样……”秋妈妈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太太听罢,赞许地看了秋妈妈一眼。
“那就先按你说的这样做,只是不?许别人欺负她。”
秋妈妈笑道:“您放心,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有分寸。”
过了几天,何平安在屋外?晒太阳,院里安静,秋妈妈不?知从哪回来,手?臂上搭着一件衣裳,满面愁容。
她进正房找了一圈,再出来时骂骂咧咧,何平安投去目光,秋妈妈仿佛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朝她抱怨道:“你瞧瞧这些疯丫头,干活不?尽心,将太太的衣裳都烫破了,现下?我来找她们,竟一个人都不?在。
“平安,你每天都在这里,也不?出去,可知道她们干什么去了?”
见?她跟往常一样不?言不?语,秋妈妈便拿铜钱出来,嘴里哄道:“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个给你。”
何平安伸手?做吃饭的动作,而后将那一文钱抢过来。
她过惯了穷日子,纵是苍蝇腿蚊子肉,也不?嫌少。
秋妈妈深深瞧了她一眼,声音和蔼道:
“你听得懂我说话,也不?全然?是个傻姑娘。你整日在这儿闷不?闷?”
何平安点了点头,秋妈妈又给她一文钱。
“已经?快到晌午,太太从外?头回来,尚未用饭,你去厨房知会?她们一声,叫把?饭送来。”
何平安迟迟不?动,秋妈妈想了想,道:“你不?知道厨房在哪?”
见?她嗯了一声,秋妈妈笑着将她一把?拉住,嘴里道:“那我带你去。”
这是何平安第一回 出内院,一路上丫鬟多不?认得她,却听说过她,她面无表情跟着秋妈妈,直到了地方,方才?表现的有几分局促不?安。
秋妈妈跟厨房里人打了声招呼,竟就将她留在了那里。何平安心里知道秋妈妈的心思,不?过人生地不?熟的,装傻充愣反倒对她更好。
而厨房里众人见?她在那比比划划,最后吐出太太两个字,一时都猜出了她的意思。
“你说太太要?吃饭?”
何平安呆看房梁半晌,一言不?发,听到周围有说笑声,这才?转身离去。
自此,秋妈妈隔三差五就会?拿钱让她去办事,一件事一文钱,先从简单开始,何平安从不?拒绝,简单的事就办好,事情稍微难一点,她就故意办砸。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何平安在陈家?待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众人都认得了她,纷纷喊她平安,因她傻,就有那坏心的人平日故意为难她。秋妈妈都看在眼里,却从不?阻止。
这一日天大雪,冷的厉害。
金霜将少爷昨日的旧衣裳都收拾了拣到盆中,等?何平安有事路过这边,拿钱将她喊了过来,吩咐道:“这衣裳你拿去洗洗,仔细点。”
何平安看着那一文钱,不?为所动。
金霜歪着头看她,好奇道:“你不?是喜欢钱吗?我再给你一文,你干不?干?”
两文钱,这样的腊月寒天只有傻子才?干,不?过何平安收下?了。
她抱着衣裳离开,本想溜两圈再丢回来,可到了院子外?面,她将衣裳展开看了看,发现倒也还算干净,于是偷摸着在假山后面踩了几脚。
何平安正要?卷成一团丢回去,谁想身后竟还有个少年人,不?知看了多久,也不?吭声,把?她吓了一跳。

他见自己被发现了?, 笑着问她为何要踩自己的衣裳。
但何平安闷着头,自听到声音后便一动不动。
她等?了?许久,冷的脸发白?, 不见有人转到跟前,渐渐才有动作。
何平安将地上衣裳一卷, 匆匆出去, 走了?三四步, 那压弯的翠竹忽抖落一身积雪。
雪雾茫茫,视野蒙蒙,她缓缓停住脚步。
假山外有人双手笼袖,站立良久,肩上落满了?碎雪,他瞥了?一眼过来,笑问道:“你是平安?”
何平安不答。
陈俊卿伸出手, 掌心是一枚铜钱。
见他上道, 何平安点点头,抬手就要拿来, 谁知他一把抬高了?手臂, 在她走近后垂眼打量道:
“她们说你是傻子, 你真是傻子吗?”
他嗓音轻柔,四目相对?, 她大抵已经猜到陈俊卿心里的答案, 不过如今被拦住去路, 他又弄出这样逗猫逗狗的举动,何平安心里有些冒火。
“说话。”
陈俊卿一双凤眼低垂, 慢慢抛着钱,不知为何, 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顾兰因。
天寒地冻,何平安踮起脚尖,警惕地伸手摸向他的面皮。
少女指尖带寒,抿着唇瓣,如临大敌一般,未几,她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咧嘴笑了?,与平日呆滞的模样大相径庭。
何平安贴近他的耳,嘲道:“我看你才是傻子。”
落雪纷纷,他手一顿,而后猛地将她推开,耳边仿佛还?有热乎乎的潮气。
陈俊卿看着她雪白?的脸,冷清清的眼,将方?才轻佻不恭的姿态卸下,有些意外。
少年?人拂了?拂袖子上的雪,不曾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何平安在他走后将那生员的襴衫狠狠踩了?几脚。
还?读书人嘞,她要真是个傻子,此刻岂不是要吃大亏。她仰头看着漫天大雪,呵了?口气,在雪地里绕上两三圈,这才慢慢悠悠踱到金霜那里,将衣裳丢下就跑。
“喂!”
在屋里吃茶的小丫鬟见她溜得飞快,忙将衣裳展开,不看无事,一看简直要气昏过去。
“何平安!你个小贱人,让你洗衣裳,你就这样糟蹋衣裳!”金霜不怕冷,冒着大雪追过去。
她两个人时常如此,陈家?上下看在秋妈妈的面上一向宽待金霜,而何平安又是个痴痴傻傻的人,更是不和她计较,如今见两人追追打打,反倒当作一件平常事,视若无睹。
何平安被金霜追出了?二里地,大雪天里,她一路跑出平荆村,最?后停在路边一家?野店跟前。
彤云密布,酒旗翻雪,茅草檐下一个老叟正?在打盹。
何平安叩门,买了?一壶极为廉价的酒水。
她这几个月挣了?足足有一贯钱,如今买一壶酒,却有些舍不得喝,她走到路边一棵常青树下,小尝了?几口,偷偷埋起来。
何平安冒雪赶在傍晚关门之前走回?去,天气寒冷,陈太太夜里怕她冻着,又想省些炭火,恰好陈老爷在外面不回?家?,她便让何平安搬到自己屋里。
夜里何平安躺在暖阁中,总是睡不着。要到年?关了?,她出了?九章村,在外头漂泊将有两个年?头,也不知道再回?去,她娘坟前杂草会有多么茂密。
何平安轻轻叹了?一声,一夜翻来覆去,临到天要亮了?,才沉沉睡去。陈太太早间起来时见她睡的死,嘘声让其他人别?叫了?。
“昨天晚上我在那边听她翻身多次,这快要过年?了?,她虽然?是有些傻,但我估摸着她应是想家?了?。”陈太太对?秋妈妈道。
秋妈妈一面为她篦头,一面小声笑道:“我这些天看在眼里,这孩子是不待见旁人,对?着太太却很?敬重,可见你用心,她也承你的意。”
“家?里老爷常年?不着家?,我就一个儿子,她在我这里待着,我有时候想我年?轻时候要是再生一个女儿就好了?。”陈太太道。
她每天都会打发何平安替她办些简单的杂事,何平安那一千枚铜钱可以说有一半都是从陈太太这里挣来的。陈太太入冬替何平安裁了?几件新衣裳,看她穿在身上,体面又俊俏,便猜她没来之前或是哪家?的小姐。
秋妈妈知道她这是看陈平安傻,有时把她当女儿对?待。
“再等?几年?,若是无人到家?来寻她,要长久留她住下,太太认她做个干女儿,倒也说得过去。”
陈太太点头,她梳妆打扮好,今日正?好是十五,便带着秋妈妈去庙里上香去了?。
何平安起来的迟,打着哈欠发半天的呆。正?房里其他丫鬟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做针线,见她吃饱了?无所事事,便道:“你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子天上雪停了?,咱们府后门那几条狗丢了?一条,你不如替小门童找找,他今儿吃饭时还?央我们帮他寻个帮手呢。”
何平安眯着眼,不动弹,那几个丫鬟纷纷笑出了?声,一人出一文,最?后一起递给她:“快拿着罢,买些零嘴吃。”
穿着绿袄的少女接了?钱,不必催,立马就站起来往外去了?。
陈府后门的小门童今年?不过八岁,黑黝黝的脸,何平安远远就听到他在那儿大喊。
这后门不远处是一片桑林,小门童找了?个遍,一脸着急,只因到了?年?关,他一手养肥的狗要是丢了?,那十有八九就进了?旁人的肚子里。
他见何平安过来,顿时跳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
“平安姐姐,你往那边,我朝这边,丢的狗叫鹅毛,个子高高,是四只眼的铁包金,威风凛凛……”
小门童伸手比划狗的模样,描述的十分详细。
何平安点点头,自打出了?门,捡根棍子就一路找,路过自己先前埋酒的地方?,肤色雪白?的少女蹲在地上,做贼一样将土刨开。
既吹了?一路冷风,何平安正?好一口酒灌下去,许久没喝过烈酒,她还?打了?个寒颤,不多时浑身就感到一阵暖意。
千山暮雪,苍烟迷树,一人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棍打霜草,时间飞快,眨眼暮色沉沉,随着她猛地摔倒在地,那滚烫的醉意终于叫这卷起的朔风扑灭。
何平安吃了?一嘴的雪,她龇牙咧嘴爬起来,定睛一瞧。
原来是昨夜雪化了?又结了?冰,她一个不留神便脚崴了?,眼见天色不早,她只能先一瘸一拐往回?走。好在何平安这头一无所获,小门童在那边寻到了?。这会子正?抱着狗在门口等?她,生怕狗回?来了?她人丢了?。
小童把一瘸一拐的何平安扶到垂花门,如今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何平安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丫鬟,将到陈太太的院子,那里却正?好走出来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
金霜叫了?一声,昏昏暮色里见有人往少爷身上撞,急坏了?。
“小心。”
陈俊卿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见这丫鬟仍旧要往后跌,另一只手将她腰按住。
他嗅到一股很?淡的酒气,垂眼瞧了?瞧,方?觉得她这模样有几分熟悉,借着微弱的雪光,见是何平安,差点就将她推开了?。
她不知从哪里回?来,碎雪融湿了?鬓角,玉白?的肌肤吹了?冷风浮出薄红色,此刻咬着唇,似强忍着疼,仿佛被人欺负过一回?。
陈俊卿心头微悸,将她放开,退了?几步,让金霜将人架住。
而何平安站定后绕过金霜,跛着脚往院子里跳。彼时陈太太已经吃过了?,留了?饭菜给她,刚刚还?在跟秋妈妈说话,结果话音落下,她人就进门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秋妈妈掀开帘栊,见她这副模样,一时竟还?生出慌乱的情绪的来。
“这是怎么了??”
金霜还?没走,后头跟过来,声音虽小,但言语刻薄,她说:“大概是出去鬼混被人打断了?腿,这会子灰溜溜的知道回?来了?。”
秋妈妈一巴掌下去将女儿打没了?声,扶着何平安道:“别?听她瞎说,我等?会要亲自打她的嘴,好好的姑娘家?,就只知道说不三不四的东西。”
何平安心里冷笑,心想秋妈妈要是早管了?,这女儿也不至于惹人厌,现下已经这样惹人厌,再打有什么用。
她进了?明间,陈太太听金霜说刚才院门口发生的事,脸色变了?变,她看着何平安的脸,一时没出声。
何平安撩开裙子,那只崴了?的脚露出来,只见脚踝边上已经肿起来了?。陈太太皱了?皱眉,倒地有些心疼,便叫秋妈妈去找药膏来给她揉一揉。
“你这傻孩子,天这么冷,那些丫头喊你去找狗,你还?真就去了?。一条狗而已,现下年?关也乱,村里虽说都是相识的,但保不齐有路过的歹人,你出了?家?,没人跟着,要是被那些歹人拖走,我就是哭死也无济于事了?。”她拿帕子擦干净何平安眉上融化的雪水,叹气道,“先前我还?在菩萨跟前求过一签,庙里解签的师父说你和我前世缘分今生未尽。”“你日后听我的话,就住在我这里,我认你当女儿,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别?被那些丫鬟拿一文钱耍来耍去了?。”
不知为何,很?早之前陈太太对?着何平安那张明艳的脸,就从她一双乌沉沉的眼里看出许多苦来,今夜犹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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