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黎刚要婉拒,老板像是预料到了她会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无人机就送来了两箱高档合成肉蔬,其中一个纸箱上印着一条对合成蔬菜垂涎三尺的菜青虫,中间是一行夸张的黑体大字:
【生物科技出品,保证每一片叶子都来源可溯!】
纸箱上,是老板亲笔写的贺卡:
“我最爱的员工:祝你早日度过难关!”
毕竟是一片心意,谢黎只能收下,在聊天界面用语音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发送了过去。
下一秒钟,她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不知是否雏鸟情结的原因,谢启则每次抱住她,都喜欢把头埋在她的颈侧磨磨蹭蹭贴贴。
那种发自内心的依赖和亲近,让她狠不下心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启则抱她抱得越来越紧,蹭蹭贴贴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自己惯的,谢黎假装没有看见他扣在腰上的手,侧头问道:“……怎么了?”
“这是谁送的?”
“老板。”她叹了口气,“我找他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他以为我遇到了什么困难,送了两箱肉蔬过来。” 谢启则顿了一下:“为什么要预支工资?”
“我想带你去看病。”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良久,谢启则低低的声音才在她耳边响起:“……对不起,我身体太差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谢黎摇摇头。
其实还好。
床单都是他自己在洗,床垫也是他自己在刷,怕她觉得血腥味难闻,也是他拖着病弱的躯体,把家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每个角落都喷上了除味剂。
他神智清醒以后,谢黎甚至没再点过外卖——他拿着她买的二手平板,成功学会了四菜一汤。
与他纯净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学习速度快得惊人,烹饪天赋也强得离谱,不管多么廉价的合成食材,经过他的烹调后,都会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鲜香气味。
就像是昂贵的有机肉蔬一样。
当然,谢黎没吃过有机肉蔬,这只是一种夸张的形容。
所以,真不怎么麻烦。
硬要说麻烦的话,确实有一个——每次她给他换药时,都会丧失对自己手掌的归属权。
“这不是你的错,”她温和地安慰道,“都是我的原因,是我撞了你,你忘了吗?”
“可是,”他罕见地顿了一下。
“嗯?”
“可是,我很感激那场车祸,”他缓缓说了下去,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没有撒娇,也没有扮可怜,“没有那场车祸,你不会救我,也不会给我姓名,更不会教我为人处世……我也不会获得新生。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经历之一。”
谢黎:“……没人会觉得车祸是美好的经历。”
“那是因为,”他淡淡地说,“他们没有重获新生。”
她可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怪怪的。
“我很幸运,”谢启则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充满依赖地蹭了蹭,“我会珍视这份幸运的……不要抛弃我,好不好?”
谢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联想到抛弃,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会抛弃你的。”
“你会的。”他闷声闷气地说,“万一医药费很贵,怎么办?”
“医药费不用你操心,”她耐心道,“伤口总是不愈合也不是办法,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能让我安心。”
谢启则沉默片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我不想失去你。”
谢黎有些莫名,但还是耐心道:“你不会失去我。”
说来也怪,第二天,谢启则的伤口居然不再流血,隐隐有了愈合的迹象。
谢黎来不及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很快便迎来了下一个挑战——谢启则的伤在好转,她要去上班了。
而谢启则,想跟她一起去上班。
谢黎工作的中餐馆, 在一个老旧的商城里。
几十年前的建筑,经历过几次小规模火并,墙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 墙上只剩下弹孔、涂鸦和斑驳的血迹。
白天, 这里门可罗雀, 如同一座死寂的坟墓。
一到晚上,各色霓虹灯牌便接连亮起明灭闪烁, 全息广告流光溢彩, 散射至夜空, 化为一团团污秽的光雾。
谢黎踌躇许久,还是把谢启则带在了身边。
她今天是晚班, 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
万一她上班的时候, 谢启则出事了怎么办?
谢黎作为一个未婚未育的女青年,第一次体会到了带孩子的苦恼。
停下车, 她解开安全带,转头看向副驾驶的谢启则。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黑裤,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只要不看脸上狰狞可怖的伤痕,几乎跟健康人没什么区别。
其实, 他无论是五官还是轮廓都非常标致。
只是那道伤痕太深太可怕了, 贯穿整张脸庞,深可见骨,除非做植皮手术,否则很难彻底祛除。
感到她的视线,谢启则回头, 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低下头, 十分依赖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谢黎:“……”
哪怕这段时间,他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她后背还是蹿起一股麻意。
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抽出手,认真嘱咐道:
“晚上这边很乱。进去以后,不要乱逛,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也不要吃陌生人递来的东西,如果有人跟在你的身后超过十秒钟,就喊我的名字……”她皱眉,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是待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吧。”
谢启则一直专注地盯着她,只在最后一句话目光微闪。
谢黎不放心地问道:“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低声答道,“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谢黎这才勉强放心了一些,推门下车,牵着谢启则的手往中餐馆走去。
她已经跟老板打过招呼。老板一看到他们,就热情地迎了上来:“谢,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笑嘻嘻看向谢启则:“这就是你的弟弟吗?小伙子长得很精神,脸上的伤疤也很有个性!”
谢黎点点头,介绍道:“启则,这是马汀先生;马汀先生,这是我的弟弟,谢启则。”
马汀朝谢启则伸出一只手。
谢启则却后退一步,走到谢黎的后面,双手环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颈侧,表现出抗拒的姿态。
他的动作让周围人都愣了一下——除了谢黎,没人知道他的心理年龄跟小孩子差不多,只能看到他成年男性的面庞,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却在万分依恋地磨蹭谢黎的颈侧。
马汀受到的冲击最大,整个人震惊到原地石化,又咔嚓一声裂开,结结巴巴地问道:
“谢,谢……你们真的是姐弟吗……”
他之所以会准许谢黎长达一个月的假期,还给她寄了两箱生物科技出品的高级肉蔬,除了因为谢黎的确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员工之外,还因为……他暗恋她。
或者说,谢黎到洛杉矶这三个月以来,几乎没人不喜欢她。
——她情绪稳定,善于倾听,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请求,都会帮一把。
最重要的是,她身手一流,甚至可以媲美公司的高级安保人员。
黑-市上,那些公司安保的私单价格高得吓人。
谢黎的要价却很低,碰到老弱病残,甚至会主动降价。
以前劝人行善,天经地义。
现在劝人行善,天打雷劈。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人们都喜欢善良的人。
谢黎就是那个善良的人。
不止马汀,中餐馆里的熟客也震惊了:“小谢,这真的是你的弟弟吗?”“不会是那种弟弟吧?”“别啊,小谢,这种白斩鸡有什么意思,身板儿还没我们老板一半结实……”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吆喝了一句:“你确定他能满足你?”
最后一个字落下,谢启则似乎轻颤了一下。
这是他失忆以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受到惊吓很正常。
谢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却发抖得更加厉害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谢黎眉头微皱,冷冷扫视一周:
“我弟弟出了车祸,忘了很多事情,心理年龄可能只有十三四岁。我劝你们嘴巴放干净点儿,别再让我听见你们对他嚼舌头,否则别怪我把你们的头按在泔水桶里,让你们一次性嚼个够。”
话音落下,气氛安静得几近窒息。
周围人面面相觑。
一分钟后,有人打破沉默,站起来给谢启则道了歉。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连声对谢启则说了好几声抱歉。
直到所有人都对谢启则道了歉,谢黎才对马汀微微一笑:“谢谢你预支给我的一个月工资,帮了我很大的忙,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客气,”马汀挠头笑笑,“你也帮了我不少忙。”
他看向挂在谢黎身上的谢启则,换上了讨好女朋友弟弟的语气:“那弟弟跟我去楼上包厢?一楼太危险了,你姐姐要工作,可能顾不上你。”
谢启则听完却将谢黎抱得更紧了,头也不抬:“不,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却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幼稚和固执。
马汀顿时松了一口气,开始觉得之前的自己有些好笑,居然跟一个小男孩吃醋。 “听话,”马汀耐心道,“跟我去二楼吧,上面有游戏机。”
谢黎没注意马汀自诩为男友的表情。
她在清点弹夹里的子弹。
同样地,她也没有注意到,马汀说完这句话以后,谢启则抬头看了他一眼。
非常平静的一眼,没有任何情绪。
马汀却被看得遍体生寒,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绝对不是孩童的眼神。
刚好这时,谢黎清点完子弹,咔嚓一声合上弹夹,抬头对马汀说道:“没事,就让他待在一楼吧。我能看住他。”
这不是能不能看住的问题吧……
马汀惊疑不定地想。
谢启则根本不是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啊!!!
他看向谢黎的目光,抱住谢黎的动作,磨蹭她颈间的神态……无一不充斥着成年男性的侵略性。
而谢黎,对此一无所知。
可能因为谢启则的手掌太大,手指又太长,谢黎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扣在她腰上的手指,随时有可能越界。
马汀看着谢启则的手,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马汀发现,谢启则也在看他。
他的手掌仍然扣在谢黎的腰上,下颚仍然抵在谢黎的颈间,明明是小男孩依赖大人的姿态,视线却居高临下,带着几分阴冷的戾气。
很明显,他不是真的小男孩。
他的幼稚、固执、脆弱,全是装的。
马汀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想要告诉谢黎实情,下一刻从头顶到胸腔立刻陷入了难以形容的麻痹。
仿佛无形的压迫感从天而降,重重压在他的舌根上,让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几分钟后,马汀的胸骨甚至隐隐作痛起来。
幸好,谢黎及时打断了谢启则。
“起来,”她拍拍谢启则的脸颊,“我带你去外面转转,熟悉一下周围的地形。”
谢启则眼中阴冷的戾气瞬间消失,乖乖地答道:“好。”
话虽如此,他扣在谢黎腰上的手却没有松开,整个人始终像某种被驯服的大型动物一样黏在她的身上。
谢黎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居然就这样带着谢启则走了出去。
马汀彻底迷茫了。
谢黎和谢启则究竟真是姐弟,还是假扮姐弟的情侣?
假如他们是情侣的话,为什么要谎称是姐弟……他又不是那种不准员工谈恋爱的老板。
虽然他很喜欢谢黎,但更欣赏谢黎的人品和身手,不可能因为她谈恋爱了就开除她。
除非,谢黎对谢启则真实心理年龄一无所知。
……被他骗了。
“谢启则”知道马汀对他起疑了,但不在乎。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逐渐恢复,记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他不叫谢启则,而是叫修,是生物科技的首席执行官,身体是可以无限增殖的菌根网络。
当然,他一直知道自己叫修,只是对这个名字既无感情也无归属感。
确定自己叫修,就像确定自己叫001一样,情绪上不会有任何波动。
除此之外,他还想起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渴望被谢黎拯救。
以及,谢黎是如何操纵他的情感与理智,让他一步步丧失冷静,做出完全与自己原则相悖的举动。
就像现在,他本该在恢复记忆之后,立刻离开谢黎,回到生物科技总部,夺回CEO的头衔。
毕竟,谢黎帮他试出了对方的终极武器——用“江涟”细胞制成的生化武器,不足为惧。
然而,他却站在谢黎的身后,把头埋在她的颈间,恋恋不舍地嗅闻她的气息。
——只要她活着,你就无法保持冷静,为什么不杀了她?
作为一个极端冷血也极端重利的人,他从来没有在杀人这件事上犹豫过。
就像,即使他知道芯片有害,过度使用会致人精神错乱,也从未下令禁止使用芯片,甚至想利用芯片建立信用体系,堂而皇之地取代各国的货币。
一旦成功,他不仅可以追踪人们的消费习惯、行为,还可以操纵他们的政-治倾向。
到那时,社会如何运作,历史如何书写,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整个过程中,无数人因芯片而丧命,抗议的言辞源源不断涌向生物科技。
他也从未动摇过。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想要站在最顶端,就得抛弃良知,做到绝对冷静。
哪怕后来反公司联盟出现,一度使芯片消失,相关产业倒退十年,他也成功了。
现在,每个人都住在量身定制的信息茧房里——在他的安排下,一切都是量身定制,包括广告、视频、评论,甚至是搜索引擎显示的答案。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平民,只要连上网络,就会被生物科技监控大数据。
人们的思想、行为、喜好、习惯、秘密,不过是他赚钱的工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没有杀死谢黎?
他究竟想要什么?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谢黎用手机上网,刷短视频,根据大数据的推荐网购。
她没什么特别的,和其他人一样,深陷于信息茧房,被大数据愚弄。
她也是他赚钱的工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站在她的身后,嗅闻她的气息,甚至伪装成失忆的蠢货,撕裂自己的伤口,只为了博取她的同情与关注。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想要谢黎,想要她成为他的妻子,想要身份暴露后还可以像这样跟她亲密无间。 男女之情是一种低劣的情感。
他也是冷静的、清醒的。
他冷静而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这种低劣的感情中逐渐沉沦,任其摆布。
第209章 Chapter 23
谢黎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人, 带谢启则熟悉完附近的地形,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她的工作很简单——有人闹事的时候,站出来, 用言语或拳头让对方闭嘴。
因此, 大多数时间, 她都是闲着的,可以看电影或打游戏, 但一旦忙起来就意味着要见血了。
今天还算顺利, 除了几个喝大了的彪形大汉, 基本上没人闹事;而那几个彪形大汉,也在谢黎拔枪之后, 嘀嘀咕咕地离开了。
这也是马汀对谢黎那么殷勤的原因之一——本地人都听说过她悍勇利落的身手, 不会过来自讨苦吃。
凌晨五点钟,谢黎跟中餐馆的伙计打了声招呼, 带着谢启则离开了。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感觉……马汀似乎有些害怕谢启则?
几乎整个晚上,马汀都没有跟谢启则有过眼神交流, 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谢启则坐在她旁边时,马汀甚至罕见地没有过来搭讪。
可是, 谢启则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黎思索地看向挂在自己身上的谢启则。
谢启则几乎完全覆在她的身上, 头埋在她的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闻着她的气味,轻眯着眼睛,表情困倦中带着一丝陶醉。
很快,他陶醉的表情就消失了——谢黎示意他起来, 上车。
他在她的颈侧磨蹭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一脸不高兴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黎坐上驾驶座后,他安分不到两秒钟,又凑了过来,低声抱怨道:“……我困了。”
“睡会儿吧,到家了我叫你。”
“可是,我想看着你。”他离得太近了,额前的头发丝丝缕缕擦过她的颈侧。
谢黎熬了一个通宵,感官本来变得十分迟钝,但为了保持警觉,她激活了反应增强插件——这玩意儿可以提高心脏的泵血效率,缓解疲劳的同时,大幅度提升反应速度。
所以,她现在的感官又迟钝又敏锐,被他这么一蹭,顿时一个激灵,麻意从脖颈蔓延至头顶。
“……回去再看!”谢黎警告地瞪他一眼,推开他,发动引擎。
谢启则被瞪得一愣,随即不再乱动,低头系上安全带。
谢黎看了他一眼。
不知是否光线的问题,谢启则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喉结轻微滚动,看上去像是在回味什么。
回到家,谢黎刚反锁上房门,谢启则就像松开牵引绳的大型宠物一样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她。
谢黎:“……洗手,从外面回来要洗手!”
“我困了。”他抱着她不撒手,发出闷闷的撒娇的声音。
“困了也得洗手。”
谢启则假装没有听见,一声不响。
最后,谢黎只好强行把他拽到洗手间,替他洗手。
整个过程中,谢启则脑袋一直埋在她的肩上,似乎只要贴着她……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都没有异议。
可能因为洗手间太小,不到三平米的狭窄空间,谢启则又太高太重,一动不动地压在她的身上,谢黎忽然有些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谢启则往前蹭了蹭,似乎想往她的怀里钻得更深一些,但他显然忘了自己并不是宠物,而是一个超过一米九的成年男性。
谢黎差点跌倒在洗手间,不由怒道:“谢启则!”
谢启则还在往她的怀里钻,为了离她更近一些,一条腿甚至顶-进她的双膝。
这个动作带着一丝不正常的侵略性,谢黎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生气。
几分钟后,谢黎让谢启则彻底清醒了过来——她面无表情,用冷水打湿毛巾,一把糊在了他的脸上。
谢启则坐在床上,垂下脑袋,用干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可能因为清醒得猝不及防,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谢黎不打算安慰他。
他太会得寸进尺了。
适当的冷落,可以让他学会分寸。
谢启则却冷不丁开口了:“……疼。”
谢黎头也不回:“装可怜对我没用。”
“我没装可怜,”他低声说道,“我头上的伤,好像裂开了……好疼。”
谢黎不太相信。一路上,他脑袋都在她的肩上蹭来蹭去,她怎么没看到伤口破了?
“睡觉。”她不容置喙地说。
“真的很疼。”他说。
“睡觉。”谢黎闭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远程关掉了灯光和窗帘。
淡蓝色的晨光被百叶窗遮住,室内顿时陷入黑暗。
已经是早上六点钟,谢黎困倦极了,很快昏睡了过去。
谢黎习惯在清醒的时候压抑情绪,强迫自己处于冷静的状态。
因此,一旦做梦,那些被压抑的情绪就会被释放出来,暴风雪一般撕扯梦境。
她现在不是警察了。
修也被她杀死了。
可是,为什么世界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是因为她的力量太小了,还是因为……资本是无法撼动也无法消灭的?
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答案。
一鲸落,万物生。
修死了,他所拥有的权势并不会消失,只会化为丰厚的脂膏,吸引人们像鬣狗一样去哄抢。
他的确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在他之下,还有数不清的人仰仗他,模仿他,渴望取代他,成为新的罪恶源头。
“邪恶”是杀不死的。
她妄想以杀戮拨乱反正,简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谢黎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只是有些累了。
她已竭尽全力在做正确的事情,可是整个世界都是错误的、混乱的、癫狂的,如同一场漫长而恐怖的暴风雪。
她一个人怎么可能与自然的力量对抗?
梦境里,谢黎一身单衣,站在茫茫白雪之中,剧烈的风声震得她耳膜刺痛。
不远处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小镇,那里天气响晴,无风无雪,屋顶是鲜艳的红色,窗明几净,隐约可见壁炉燃烧着木柴,火焰透出温暖的红光。
谢黎很少放纵自己的负面情绪。
但毫无疑问,她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个温暖的小镇。
情绪可以影响梦境。一时间,四周的暴风雪变得更加狂暴,像是要硬生生扯下她的耳朵,大团大团的雪砸在她的身上。
她像是随时会被风雪淹死。
就在谢黎以为自己会死在梦里的那一刻,突然,身上传来了更加沉重的压迫感,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紧紧抱住她的脖颈,用鼻梁轻轻摩-擦她的颈侧。
“……谢启则,”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恼火道,“滚回你的床上去!”
客厅里开着一盏壁灯,投射出温暖的光亮,就像她在梦里看到的小镇那样……温暖。
谢黎来不及回想梦境,就被谢启则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头上的伤口确实裂开了,渗出不少鲜血。
这下,她彻底没空细想自己梦见了什么,赶紧翻身下床,给他包扎伤口。
等她包扎完毕,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隐约记得不是一个美梦。
“……都说了我很疼,”他抱着她,低低的声音几分闷闷不乐,“你为什么不信我?都不过来看我一眼。”
谢黎有些无语:“我不过去,你自己不会过来?”
“我怕你骂我。”他小声道,“你说过,我要听你的话……”
所以,她让他睡觉,他就忍着头顶的剧痛强行睡了过去,直到听见她痛苦的梦话,才跑过来找她。
“等等,”谢黎诧异打断,“我说……梦话了?”
谢启则点头。
“我说什么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说,想到有光的地方去。”
谢黎想起了自己做的梦。
梦里,她在暴风雪里艰难跋涉,灯火通明的小镇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过不去。
她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小镇,只是一种意象……象征着她从未见过美好世界。
不管怎么说,谢启则把她从噩梦中叫醒,还给她开了一盏温暖的小灯,让她从窒息的孤独感中稍稍抽离。
她很感激。
这么想着,谢黎第一次回抱住他,用手指轻轻梳了梳他的头发,轻声说道:“……谢谢你。”
谢启则没有回答,似乎睡着了。
谢黎知道这个拥抱很不合适——谢启则是一个成年男性,虽然心理年龄不大,但跟她面对面拥抱,近乎耳鬓厮-磨,真的太……越界了。
可是,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呼吸均匀而深长,心跳也稳定有力,全身上下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
她一个人独行太久了,终于有人闯入她的生活,不由分说跟她缔结了亲密关系。
这个人还是一张白纸,任她涂抹,对她万分依赖。
她很难不渴望他身上蓬勃的生气。
谢黎是一个很坦然的人,甚至可以做到坦然赴死。
所以现在,她也坦然地用脸颊蹭了蹭谢启则的颈侧,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
谢黎蹭过来的一瞬间,修几乎头皮发麻。
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无声抱紧谢黎。
既然她也沉沦于这份低劣的感情,那他就没必要抵抗了。
男女之情虽然低劣,但令人愉悦。
不过是简单的耳鬓厮-磨,都能让他感到难以形容的兴奋。
追名逐利,不就是为了这种几近昂奋的愉悦感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抗拒?
他可以控制任何情绪,自然也可以控制爱情这种情绪;他可以掌控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掌控谢黎。
先前之所以会表现得慌乱无措,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对谢黎动心了。
现在他知道了,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无所适从。
当然,更没必要对“谢启则”的种种行为感到耻辱,那都是接近谢黎的手段。
“谢启则”的确是一张好牌。
他既可以博取谢黎的同情心,也可以淡化男女之间的界线,拉近他和谢黎的距离。
如果他是修,谢黎绝不可能这样毫无防备地拥抱他,甚至亲昵地磨蹭他的脖颈。
想到这里,修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在商业方面,他是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
要知道,生物科技只是公司的名称,并不是说公司只垄断了生物技术的领域。
——所有与生物技术有关的领域,农业、制药、清洁能源、基因工程、生化芯片和人工智能等,都在公司的掌控之中。
而在生物技术之外的领域,如通信、教育、金融和物流等,公司同样具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
公司就像复杂的菌根网络一样,同一个公司内,不同领域之间可以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相互分享资源和数据,如同一个庞然到恐怖的生态圈。
想要执掌这样一家公司,他必须比普通人更加冷血无情和不知廉耻。
久而久之,他甚至忘了什么是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