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人,若真有把柄被宜安公主捏在手里,怎么可能只知道逃避?再说那把柄若为真,他也绝非善类,没有下手除掉宜安公主就很奇怪。
“何人如此张狂,竟然在皇城根下便明目张胆的围杀朝廷官员?!”
黄格的声音打断了崔凝的思绪。
“幕后主使或许不止一人。”崔凝道。
东硖石谷之事可能牵涉不少官员。
二十年能改变很多事,当年的小官,如今说不定皆已身居高位。倘若多名高官联手,不说有遮天的能量,直接除掉一两个官员的胆量和底气还是有的。
他们若不是“敢想敢拼”,又怎么能在两军对阵之时做出通敌卖国之事!
黄格问,“大人知晓谁是幕后主使?”
崔凝摇头,“只是有些猜测,尚不确定。”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若隐若现的月,感觉能见度勉强可以,“先让人找潮湿的树枝升個火堆,燃起烟。这么大个地方,地形复杂,若无信号,援军想找到咱们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黄格犹豫道,“可是升了火堆咱们又会变成靶子。”
崔凝冷笑,“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还不一定,多升几个。”
黄格见她似有想法,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命人就近搜集枝叶。
崔凝冲诸葛不离招手,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山上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柴火,鹰卫很快便升起三个火堆。
诸葛不离拿出药丸挨个分给鹰卫,“先吃了解毒丹。”
众人看向崔凝,见她点头,便以为是为了防毒箭,什么都没有问便直接服下。
待到所有人都吃了解毒丹,诸葛不离从药箱底下翻出两个拳头大的药包洒在火堆上,那药量险些将火扑灭,看的崔凝眼角一抽,不过想到前不久陈智在宜安公主府下的那几包药,心中又了然。
露天大面积下药,药量太少不起作用。
眼见火势起来,崔凝看向崔平香,“我的命就交在你手里了。”
崔平香没有多问,干脆应道,“是!”
崔凝后退几步,缓缓从掩体后露出身形,看上去像是在火堆旁挪动身体。
这破绽露的不高明,但是崔凝刚才放了信号,现在又升起烟,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援军片刻即至,崔凝赌他们会因为紧迫感,急于出手。
崔平香目光一凛,拔刀拍飞一支冲崔凝来的羽箭。
紧着着又是一阵如蝗般箭雨。
箭矢上的“见血封喉”令众人束手束脚,无法直面迎敌,只能躲避在掩体后面。
不过好在崔凝选的这块地方在高处,又是上风口,弓箭迎风射来已然被削弱许多。
黄格已经大概知道崔凝的计策,但是眼看对方这不死不休的架势,仍是觉得棘手,“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等。”崔凝缩回身体,不再冒头,她此刻头脑格外冷静,“对方着急杀我,箭矢射不到这里,恐怕会直接强攻,准备迎敌吧。他们兵器上八成也有毒,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受伤,解毒丹解不了所有毒。”
此时火堆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上面一层湿树枝冒出的浓烟升起,飘向天空,山风又将烟雾吹散,山间林木茂密,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在风中半点不突兀。
崔凝所在的掩体四周没那么多树,无法藏人,目测对方弓箭手至少距离十丈开外。这么远的距离,药量怕是不够。
她抬头看着烟雾袅袅升空,耐心等待。
“大人。”崔平香拔出身后的剑递给她,“我知晓您有匕首,但是一寸短一寸险,拿着这个防身。”
“好。”崔凝笑了,这里所有人都一定会拼死保护她,但她更喜欢自己掌握命运。
这是从前的崔平香绝对想不到的。
她正要开口,崔平香忽然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众人立时屏息。
风吹林动,枝桠晃动、枯草哗哗的声音在山林之间有一种喧嚣又寂静的矛盾感。崔凝侧耳细听,似乎听见枯叶脉络碎裂的细微声音。
崔凝心有所觉,猛然抬头,一片阴影裹挟着寒光骤然笼罩在头顶,崔平香纵身上前横刀格挡,剑锋与刀刃相撞,登时火花四溅。
石壁两侧数十黑衣人涌来,双方一言不发战成一团,鹰卫围成半圈将崔凝护在其中。
这帮杀手明显是像崔平香这样被精心养出来的,实力比鹰卫要强许多,而且悍不畏死,就算这边诸葛不离一把药下去放倒数人,也丝毫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只一个照面便稳稳占据上风。而从石壁之上跃下的这名剑客显然在这一伙人中战力最高,与崔平香打的有来有回,每一剑都是杀招。
短短半刻,鹰卫已经倒下数人。
崔凝回头,借着看战况的时机扫了一眼火堆,空气中草木清香越发浓郁,混合着半干的杨树枝,只闻着气味便隐隐觉得口中发苦。
右侧鹰卫一个踉跄,崔凝眼见对面黑衣长剑逼近鹰卫心口,连忙挥剑替他挡下,不料那人剑锋陡然一转,剑尖竟刺向崔凝咽喉。
崔凝心下一惊,疾退数步。
崔平香察觉身侧异常,反手掷出两枚暗器打中黑衣人手中剑,剑锋直接偏了几寸,贴着她的脖颈一侧刺过。那黑衣人许是因为难得抓住一个时机,这雷霆一击难以收住,整个人向前冲来,崔凝微一侧身,抬手果断一剑抹了那人脖子,鲜血喷涌而出,几滴温热溅到她苍白的脸上。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一夜。
她被二师兄携在臂弯,摇晃的视线里师兄们倒在黑衣人剑下,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的感觉,与现在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猎人才是猎物。
眼见黑衣人一个个栽倒,场面瞬间逆转。
直到结束,崔凝忽然扯了一下嘴角,似哭似笑,耳畔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药起效了!”
崔凝脑海里一片恍惚,却听见自己冷静至极的声音,“不离,去看看倒下的兄弟们。”
“好。”诸葛不离应了一声,飞快救治伤者。
黄格带人把所有黑衣人捆起来之后,狠狠松了口气,“还好大人提前布置,否则……”
他话音戛然而止,面色剧变,猛然扯了崔凝一把,两人重重扑倒在地,数道弩箭从他们方才站的位置穿过,深深钉入不远处的石壁上。
这一次只有三支箭,应是对方有射手趁着双方对战之际悄悄绕到了后方。
众人紧张戒备,将崔凝护在身后,然而等了半晌,却听见不远处林子里却传来打斗声。
黄格犹疑道,“莫非援兵赶到了?”
崔凝道,“没这么快。”
林子里的打斗很快便停了,十余个人走出林子,为首之人冲崔凝抱拳,“崔大人。”
崔凝定睛看清那人样貌,顿时欣喜道,“魏大人呢?”
来人正是魏潜的护卫,那晚她与诸葛不离前去接詹师道,便是此人送她们出城。此刻他满脸血污,形容狼狈,眉宇间难掩焦虑,崔凝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不禁神情微敛。
护卫道,“我们昨晚便与大人失联了,找了一日仍不见踪迹。”
“你细说。”崔凝道。
护卫正要说话,却见诸葛不离抛过来一个小瓷瓶,下意识便伸手接了。
诸葛不离踹了一脚地上昏迷的黑衣人,“先吃了解毒丹,不然一会儿跟他们一样。”
“先服药吧。”崔凝道。
护卫毫不犹豫倒出药丸吃下。
待分发过药之后,他便从昨日出城开始讲起,“昨夜我们护送宜安公主之女出城,走到这附近便遇上太平公主的人拦截……”
刚开始并没有动手,太平公主的人只令他们把人送回去,然而魏潜既然揽了此事便必不可能食言,双方这才起了冲突。
当晚魏潜带了八十多护卫,再加上宜安公主府的人,足足两百多人,哪里是几十个人能拦住。魏潜当即留了三十余人拖住他们,令其余人仍护送车队离开。
魏潜的目的是拖住人,而太平公主派人过来只为截人,又不是杀人灭口,所以双方下手都不算狠,根本算不上厮杀,充其量只是打群架而已。
太平公主估计也没有料到会有人这么不给她面子,派过来的只是一些普通兵卒,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全都被打趴下了。
这些兵卒眼见拦不住,便也不多纠缠,撂下狠话便狼狈逃离。他们虽则办事不力,回去少不了要受罚,但到底是魏潜违逆公主的意思,与他们干系不大。
魏潜正是明白这些才放心分头行动。
一盏茶而已,前头车队根本走不了多远,然而就在他正打算带人追赶车队之际,竟听到官道旁的林子里传来争执打斗的声音。
“大人本不欲管,咱们都已经上马了,大人又突然说似乎碰上熟人了,这才进了林子。”
崔凝追问,“熟人?可知是谁?”
“林子里漆黑,只能隐约看见有两方人马在打斗,约莫有近百人之多,我们不敢冒然接近,因着辨不清人,大人便喊了一句‘长庚’,但是无人应答,倒是有人直接冲我们来了。我们反应快,差点就退出林子,结果身后却早已埋伏许多弓箭手,我们只得转道深入林中。”
符远竟然真的回来了!
崔凝眸色暗沉。就算魏潜亲自出城来送小蛮是为了引蛇出洞,也不会直接跳进陷阱,以他的敏锐和警觉,若不是真的听到符远的声音,绝不可能进林中。
若真是符远设下这個陷阱要杀他……
崔凝眼中刺痛,她抬手揉了一把,又问,“那你们后来为何会走散?”
护卫道,“深入林中后,我们本打算绕道从前方出林上官道,不料那帮人竟然紧追不舍,对方人数太多,若是对上我们没有任何胜算,我们三十多个人目标太大,所以大人便下令分开跑。”
夜黑林深也有好处,魏潜武功不弱,若是找个地方猫着,对方便是有几千人搜山,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寻的到。
“那帮人天亮便退了,本来大人提前安排支应的人手也一起过来寻人,可是到现在还不见踪迹。方才我远远瞧见这边有烟火,以为是大人燃的信号,急忙赶过来,不想竟然还有人在此埋伏!”
他们最先搜寻的就是这边,当时并未发现有人。
崔凝心下疑惑,昨夜追杀魏潜的有百余人,今日却为何只有这几十个?是觉得杀她更容易,还是有别的埋伏?
崔凝问,“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护卫道,“有一百四十人。”
这么多人在山里,再加上崔凝也带了近百人手,虽然分出了几十个去寻人,身边也还有不少人呢,分明杀掉她的可能并不大,对方竟然还是动手了。
为什么?
这时山下隐约传来一声信号,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天空炸开一朵白色烟花。
崔平香道,“是援兵来了。”
废弃道观不远处的密道里亦隐约能听见上面的动静。
魏潜手中握着剑被几名黑衣人围住,而在这几人背后,符远袖手而立。
“你们几个走吧。”符远淡淡道。
几名黑衣人闻言退到他身后。
符远声音微冷,一字一句道,“我说,你们,可以走了。”
那几人犹豫不决,僵持了须臾,最终选择听令离开。
魏潜手中的剑缓缓垂下,“你想替符危顶罪。”
符远轻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伱,但我只在这里承认,出了这个密道,截杀一事便都是我所为。”
昨夜他逃出祖父的掌控,其实并没有想要做什么,他只是脑子太乱需要静一静,可惜还没有捋清楚自己该何去何从,扭头便发现祖父欲杀魏潜。
符远从小便与魏潜结识,说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也不为过,一听说他半夜亲自护宜安公主的女儿出城,便知晓祖父这一次不可能成功。
可惜祖父身居高位多年,行事比从前更加果决,也越发傲慢。
他在寻到埋伏在林中的杀手之后,劝阻不成便直接下手阻拦,他以为魏潜已经离开,没想到恰好这时太平公主的人把魏潜拦在了原地,因此林子里的动静反倒是意外把人引入。
他当时便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每当遇到一些踩到底线的抉择,他便习惯把一切交给天意。
多年前,他赌那个奄奄一息的小道童活不成,多年后的今天,他赌魏潜会死。
然而他的赌运着实不怎么样。
符远自嘲一笑,他到这一刻才想明白,其实内心已经做了选择,两只脚早已跨过那条底线,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挣扎罢了。
符远摊开手,一粒圆滚滚的玉籽兔子躺在手心,被昏黄的火光笼上一层暖色。
魏潜看见玉珠,顿时拧起眉头。
“你小时候在西域商人那里淘来一盒玉籽,分了我一半。”符远拈起玉珠,看着上面憨态可掬的兔子,“我也雕成了兔子。”
玉籽不算罕见,但是魏潜淘来的那一盒却奇在天然的珠圆玉润,大小、色泽、玉质竟然都差不多,不知要集齐世间多少巧合才能造就这么些模样齐整的籽料。
崔凝十分喜爱那手串,符远自是见过,也知晓那手串是魏潜亲自雕琢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时候他只是觉得有趣,随手仿着雕了几个,未曾想今日竟然派上用场。
他昨夜发现密道之后便令人埋伏,本是为了伏击魏潜,却发现崔凝也来了,于是便利用血迹和兔子玉珠引她到废弃道观。
“今日埋伏在这里的箭簇上浸了‘见血封喉’,你猜她伤到不曾?”符远语气很轻。
魏潜眼底隐隐泛红,声音冷厉,“符长庚,你最好祈祷她没事。”
魏潜幼时遭遇绑架,回来后一直都不怎么开口说话,也总是一个人呆着,是符远把他拉回了烟火人间,他从没有想过两人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
光线很暗,符远看不清魏潜面上的表情,只张了张嘴,却只能把满腹的倾诉咽回去。
从昨晚到现在,他早不知道把脑子扔到哪里去了。昨夜发现祖父准备围杀魏潜,他有一瞬恍惚,七年前,他一路急追到江南看到的只有一片废墟。
然而,魏潜不是那些不涉俗世的道士,他看似是猎物,实则早已悄悄布好网。
当符远意识到这一次刺杀九成会失败的时候,立刻赶到阻止。这一次赶上了,可惜祖父的人根本不会听他指挥。
倘若祖父完了,他就算侥幸留得性命,也不会有未来,那样活着或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尽管符远一直十分平静,但魏潜能看出他现在多少有点疯,仿佛被逼到悬崖边上,必须在跳崖和殊死一搏之间做出选择。
通敌卖国之事一旦被揭露出来,便是牵连家族的大罪,符远就算毫不知情恐也难逃罪责,若是他能够将屠戮道观、欲图谋害朝廷官员的罪名全都揽到自己头上,掩住二十年前那桩事,保住符危,对于符家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魏潜懂符远现在的心境,但一想到崔凝,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有人举着火把进来,乍见里面站住两個人顿时厉喝,“不许妄动!”
“黄格?”魏潜记得这个声音。
黄格动作微顿,旋即欣喜道,“魏大人?!”
他的声音传到密道外,崔凝立刻带人挤了进来。
霎时间,狭窄的密道里挤了七八个人,连转身都有些困难,但是火把多了,也将里面照得清清楚楚,崔凝一眼便看见了符远,他着一身浅色袍服,比一身黑的魏潜显眼多了。
密道里静了一瞬。
魏潜看向黄格,冲符远抬了一下下颌,吩咐道,“把他捆起来。”
“是!”
崔凝见黄格带人上前捆人,一时间神情复杂。
第453章 发飙
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了,上一次离别之前还有说有笑,这种情形再见,直教人恍如隔世。
符远从崔凝身边经过,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崔凝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尚未来得及伤心,头顶便落下一片温热。
魏潜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垂首看她下颚上的伤痕,“怎么伤了?那箭上……”
“上了药,没事。”崔凝打断他,掏出玉珠递给他,“这是怎么回事?”
魏潜接过玉珠,眸中情绪翻涌,“是符远雕的。”
当年送出去的玉珠,今日却成了引崔凝入圈套的东西,符长庚是懂得怎么朝人心上插刀的,也是一心求死。
崔凝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暂时不想去探问细节,只拉着魏潜看了又看,“你没事吧?可曾受伤?”
“不曾。”魏潜道。
确认他没事,她心底那股气登时憋不住了,怒气冲冲甩开他的手,“你以身犯险能不能提前跟我商量一下?!我知道你自有布置,但是万一呢?谁能保证万无一失?!倘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却没有看懂你留信的意思,无知无觉的等着你回来……”
她说着,喉头哽住。
从出城到现在,崔凝一直无比冷静,就连知道魏潜被追杀与护卫走散,心里都没有太大波动,方才下了密道又因符远分去许多注意力,直到此时,压抑情绪才骤然爆发,将她的理智冲得一丝不剩。
魏潜忙道,“我知道伱一定看得懂,才……”
他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崔凝像是被点燃的爆竹,深吸了一口气,“那我谢谢你看得起!”
说罢,转身便走。
“阿凝,我……”魏潜拉住她,软声保证,“下次定然不会如此。”
崔凝回头震惊瞪他,“还有下次?!”
“没有没有,绝无下回。”魏潜手足无措,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干脆直接将人拉进怀中,“我保证。”
崔凝把脸埋在他胸口,感受到胸腔里有力的跳动,声音闷闷地指责,“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来,还装模作样留个信!巴不得我猜不着吧?!”
魏潜正要开口,被她凶巴巴的打断,“别说你被人监视!你若是想告诉我,有的是办法!”
好吧,姑娘对他太有信心也不太行。
他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需要在短短一个时辰里布置好人手,时间有限,确实没有办法保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通知崔凝。然而在崔凝心里,他无所不能,这时候再解释就是找借口。
魏潜果断道歉,“是,是我的错。”
两人相识以来,崔凝觉得自己一直在单方面的索求,接近魏潜,利用他查案,她虽极少宣之于口,但这种藏在心底的愧疚使得她在平常相处中总是千依百顺。她从来没有反驳过他,也从来没有对他耍过小性子。
而他也总觉得,两人年纪差距如此大,若不是因为她身上的案子,崔家绝不会考虑把人许给他,他应下这门婚事,总有种挟恩图报之感,还是打着欠条未曾兑现的“恩”。
互相觉得亏欠,便会不自觉的互相退让。
魏潜觉得这样未必不好,然而内心深处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一直不曾深想,也并不奢求更多,此刻却突然懂了。
他抱着她,突然轻笑出声。
崔凝才平复下去的情绪顿时又炸了,仰头皱眉打量他的表情,“你笑什么?”
魏潜唇角尚未落下,“阿凝担心我,我高兴。”
“我可再不想经历一回了。”她嘟囔了一句。
魏潜眼里含着浅浅笑意,哄她,“好,定然是最后一回。”
闹这一通,却是将两人心里因符远而生的出的阴霾扫去不少。方才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并不是没有话,只是皆不知如何面对罢了。
分明是符远欲谋害他们性命,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质问,却因想的太通透,反而没有了任何对峙的欲望。
只是有些情绪总会在安静的时候悄悄蔓延。
一行人疾行回城,待分别处置关押好犯人,两人直接在监察司歇下。
崔凝躺在榻上,脑子里全是在密道里的画面,符远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就好像她是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她一直把他当做兄长,他却杀她毫不手软,甚至看不出一丝丝愧疚。
崔凝胸口剧烈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躺不住了,起身披了大氅推门出去,便见一個颀长身影立在廊下。
魏潜听见动静,回头看过来,神色毫不意外,“你也睡不着。”
“五哥。”崔凝走近,瞧见他眼中有淡淡的红血丝,心下微顿。
她还在想说点什么安慰,却听他道,“符远颇有心计,他既然想要顶罪,必然能将这许多线索圆到自己身上。如今已经几乎确定东硖石谷先锋军全军覆没是被人算计,但是事情过去二十年,一时半会也拿不到直接证据。所以……不能审符远。”
崔凝抬头,望进他幽深的眼眸中。
“一旦审了他,给他把事情圆过去的机会,我们再想深查就会更加困难。”
崔凝迟疑,“那我们……”
魏潜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攻心。”
所谓攻心,自然不会是针对符远,他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的性命都能算计,可见是铁了心要揽下罪名,且局已布下,人也已经入局,他绝不会放弃。
崔凝道,“你是说符危?”
“嗯。符危这一脉只剩下符远一点血脉,他把符远看的与权势一样重,不会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孙子揽下死罪。”
崔凝刚到长安不久便听闻了符危挑个孙媳妇都挑花眼了,这个不好那个不行,一心想挑一个十全十美的。此事人尽皆知,胡御史还曾直言嘲讽“符家郎待价而沽”。
且不说是不是待价而沽吧,符危对符远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魏长渊是那个看着她受伤都会掉眼泪的魏长渊啊!
被朋友算计背叛,又要反过来去算计,他会是何等心情呢?崔凝想,若是没有她,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陷入这样的痛苦之中。
正想着,却被兜头盖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她拨开遮挡,见他斜倚在廊柱上,垂眼笑睨她,“又胡思乱想。”
崔凝愣愣看着他。
她见过见过魏潜各种各样的情绪,像这样轻松随性的模样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同了。
桌上茶盏被扫落,碎瓷崩裂一地。
符危目光落在单膝跪地的黑衣人身上,尚不解气,一脚踹将人踹翻,“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
黑衣人不敢出声,飞快爬起来继续跪着。
半晌,才听头顶传来疲惫苍老的声音,“说吧,怎么回事。”
“是。”黑衣人连忙恭声道,“昨夜小郎君无意间看见魏长渊护送宜安公主之女出城,而后又发现了您派出的杀手,便亲自赶到杀手埋伏的树林阻止行动。小郎君说,魏长渊手里不止几十护卫,也没必要夜半亲自出城,事出反常必有妖。”
“哼,多此一举。”符远冷哼。他怎会看不出这是魏长渊下的钩子,但是常常垂钓之人都知道,多得是折了饵料却钓不上鱼儿的时候。
双方都知晓对方的谋算,那便不算是圈套了,而是角力。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杀手皆知晓小郎君身份,不敢用强,便被拖住了,谁料正巧太平公主的人赶到将魏长渊拦住,小郎君与杀手的争执反而将魏长渊引入林中。”
魏潜入林的确是在意料之外,虽说在林中可以更加放开手脚围杀,但夜黑风高,在林中更加难以视物,也方便了魏潜躲藏,以至于追杀半夜竟难以得手,只得在天明遗憾退去。
“那魏长渊果然准备了后手,小郎君发现有杀手被活捉,便欲设计围杀他。只是将要动手之际,发现崔凝也来了,且带来近百人人手。”
那时符远便知晓大势已去。
“小郎君说,他会将罪名全部揽下。”黑衣人说罢只觉周身一寒,手背上寒毛瞬间直立,他将头埋的更深,硬着头皮继续道,“小郎君还说,魏潜活捉杀手,并非是想撬出什么辛秘,他只是要个刺杀官员的人证,他手里可能还有别的证据,望您早做打算。”
话音落,一室寂静。
符危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他察觉之后猛然收回袖中,攥紧拳头欲止住,却不想整個身体都晃了晃。
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他以为自己再无恐惧之事。
为人生百年,岁月忽已暮。他这一生追逐权势,争名逐利,猛然回首间发现竟是只余孑然一身了。
人影茕茕独立,窗外天色熹微。
监察司。
监察令一大早便来到监察四处,将查到的结果告诉崔凝,“借我名义行事之人是李少监,只是……他虽供认不讳,但始终不肯招认何人指使,只一口咬死是担心宜安公主惹出什么祸事,又苦于没有人手,这才借我之名行事。”
谁都知道这是借口,但少监职权仅在监察令之下,管一管这些事情倒也并不奇怪,毕竟他的确只是命人拆信查看内容而已。
监察司是陛下的监察司,所有人都是陛下的亲信,明面上,监察令哪能说那狱卒是自己亲信?自然也无法去追究少监冒名差使自己亲信之罪。
“不过,我倒是查到一些东西。李少监妻族有数个产业,有趣的是,这些产业虽挂李少监妻弟之名,每年利润的七成却都进了李少监的口袋。于是我便查了一下,发现这些产业都与冀北商会有关。冀北商会主事叫赵百万,此人乃是宁远将军胞弟。”
监察令从袖中掏出卷宗放在几上,“我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这是此三人生平,你们看看可有用处。”
时下虽轻商,但谁家族中没有一些产业?只要不以此为业,并不影响什么,况且他们那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好好的产业非得挂在旁人名下,在监察令眼里就属于欲盖弥彰。
崔凝却是被监察令查证的速度和细致惊到了,短短一日几乎把人刨了个底朝天,简直可怕。
魏潜摊开卷宗,一目十行看起来。
监察令便问崔凝道,“听闻你们抓了符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