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氏迫不及待道,“快快领走吧!他今日总往我跟前凑,一会得意一会傻笑,问又不说,耽误我好些账本没看完!”
“何曾如此!”崔道郁一边拉着崔凝去隔壁茶室,一边解释,“我这是正好闲着,想到她平日操持家务辛苦,才有心让她放松几日。”
崔凝笑着点头,“我都懂。”
两人落座,崔道郁吩咐侍女道,“大晚上就不吃茶了,刚刚温的羊奶盛来。”
“是。”
侍女应声,不多时便端了两碗羊奶。
崔道郁道,“用茉莉花煮过,没有多少腥膻味,你尝尝。”
在吃这方面,能入口的东西,就没有她不爱的,就算是从前道观里那些忌嘴之物,自打知晓师父都是为了装模作样瞎说的之后,她便不会刻意避讳,只是很少主动去弄来吃罢了。
想到师父,崔凝抿了一下唇,垂眼遮住眸中的沉郁,再抬眼时已经平复,“确实没有膻味,还有股淡淡花香。”
崔道郁见她的眼角在灯光下似乎隐隐泛红,立即问道,“出了何事?你这么晚找我想说什么?”
“没出什么事。”崔凝确实被他体贴入微关怀感动到,却不愿在这個话题上停留,转而道,“不过,我急忙来找阿耶确实有事请教。”
“且说罢。”崔道郁被转移注意,心里不无得意想,自己最近这几件事办的漂亮,看看,女儿都已经开始如此信任他这个父亲了!
他施施然端起碗送到嘴边,却听崔凝问,“那日您从胡御史府上返回,路上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没有啊。”崔道郁动作顿住,忽又想起一件事,笑着道,“不过确是遇见一桩事,我乘马车回来时,在仁安坊附近遇到两人打架,把路给堵了。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吧,长安大街上隔三差五便有斗殴。”
他喝了一口温热羊奶,舒服喟叹一声,“你问这个作甚?”
崔凝瞅着自家父亲,心里颇感一言难尽,于是忽略他的问题继续问,“既然路被堵了,您如何回来的?”
一句话令崔道郁想起当天的窘状,有点难为情道,“那会天快黑了,我身上揣着如此重要的东西被堵在半道上,又不敢绕路,便叫车夫解了马匹,我先骑马回来了!”
崔凝忙追问,“那你下车之后可曾遇到什么事?有没有人撞到你之类?”
“没有吧!”崔道郁想想,又笑叹,“嗨呀,我当时心里紧张,没注意到那许多,再说我牵着马从人堆里走过的时候难免碰到人。”
说着,他突然福至心灵,“原来如此!我说钱袋怎么不见了,定是那时叫贼人摸了去!”
崔凝满脸疑问,张着嘴半晌不知道该说啥。
第442章 抓人
崔凝心道总算知道自家父亲出身高、学识好,为何这么多年越混越差了!他对阴谋和危险的敏感度太低了!
到了这时,崔道郁终于反应过来,面色微变,“你突然问这个……莫非那日真有人想劫我身上的东西?!”
崔凝想,旁人何止是想呢?您穿过人堆的时候,怕是叫偷子摸了个遍都不知道!
他这样几乎与任人搜身无异,居然还将东西好好带回来了,崔凝不禁更好奇,“您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儿了?”
崔道郁顿时顾不上想什么阴谋了,放下羊奶,板着脸道,“这个你就别问了,总之东西不是没丢吗。”
“行,那我不问。”崔凝看他的表情,猜到多半是藏在一個难以启齿的地方,便换了个方向问,“您都不知道有人设圈套,怎么会想起来藏东西?”
崔道郁一本正经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他当时都紧张到产生幻觉了,感觉全世界都想要抢东西,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导致他事后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之前的种种怀疑都是自己杞人忧天。
“您说的对。”崔凝捧起碗送到他手中,“这回多亏您有先见之明,您请用。”
尽管他对阴谋和危险的感知都很迟钝,但从他拿到东西起就防着全世界的心态,恰好避过了所有危险,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能力。
“但我还是很好奇您把东西藏在……”
“噗!咳咳咳……”
崔凝赶紧起身给他顺气,“您没事儿吧?”
“行了!天太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崔道郁生怕她继续追问,一边撵人一边起身,“我去看看你阿娘有没有忙完。”
不等崔凝说话,他便仓皇逃离。
崔凝摸了摸下巴,已大概猜到藏在哪儿了。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几个侍女的惊呼,“郎君!”
崔凝快步走出茶室朝声音方向看去,正见崔道郁飞快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冠,也不理会过来搀扶他的侍女,大步流星进了屋。
她不禁莞尔,决定必须得保护老父亲的脸面,把这事儿赶紧揭过去。
回到院子。
崔平香迎上来,“大人,监察司那边传来消息,说人抓到了。”
崔凝立即道,“走,去监察司!”
晚上通往监察司的道路上无人,崔凝三人快马不过一刻便至,却不知就在她们离开之后不到一刻,乐天居的小厮便去了崔府。
监察司内,四名监察副使早已侯在监察四处。她手下本应有八个监察副使,但一直没有配满,后来她自己从鹰卫里扒拉出来几个背景清白、能力出众之人,直接将人调了过来。
一行人进了监室。
“嚯,人还不少。”崔凝看见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为了防止畏罪自杀,三人都被第一时间喂了软筋散,只能瘫软靠在墙边。
崔凝看见一个狱卒和普通差役被栓在一起,另外一个狱卒单独缩在墙角,“这两个一伙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副使黄格解释道,“捆在一起的是替宜安公主传信之人。这个厨房采买差役借着可以自由出入监察司,伙同狱卒一起替宜安公主传信。另外那个狱卒,趁他们转交的空隙偷了信,不久之后又还了回去,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
“信传到哪儿去了?”崔凝问。
几个副使沉默一瞬,紧接着,黄格说出一个崔凝没想到的地方,“信……传到了乐天居。”
崔凝猜测,应该是宜安公主求了魏潜办什么事。
她沉吟片刻,“先去个人问问魏大人。”
“是。”
崔凝给诸葛不离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出监室,她低声道,“能不能给墙角那个用药?”
之前诸葛不离用过一种让人心神恍惚的药,能让人更容易吐露真话。
“可以用香,差不多的效果。”诸葛不离道。
崔凝点头。
看着诸葛不离进去,崔凝打心底觉得她做一个护卫太屈才了,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做官,这一身本事不管进太医署还是监察司都是绰绰有余。
趁着这个空隙,崔凝看了佐使查到的资料。
三个人背景都很干净,从身份上看不出一丝可疑,那两个传信的人已经交代是收钱办事,除了这一次之外,之前还帮宜安公主和公主府之间传过两回,而拆信者并未松口。
约莫过了一刻,听见诸葛不离唤了一声,“大人。”
崔凝一踏进室内,便闻到空气中的幽幽荷香似有若无勾动嗅觉,令人有种想深深吸气的冲动。
事实上,为了看守疑犯留在屋里的几名佐使已经不由自主的这么做了。
崔凝在三名嫌犯对面盘膝而坐,见他们原本有些涣散目光突然聚拢,便笑了笑,“不用紧张,我这几个手下刚从鹰卫那边调过来,动作粗鲁了点,其实也不算什么,收钱传个信而已,哪个监狱里没这种事儿。”
药只能降低内心抵抗的意识,并不能让人直接吐露真话,一旦对方意志力强悍且一直处于警戒的状态,就很难起到作用,所以需要审问者引导配合。
“再说,殿下便是身在囹圄也仍然是殿下,总该比旁人多几分体面,传封信倒也使得。你们看啊,殿下在里头吃的比外边那些百姓都好上百倍,就算是判死刑,也不会把公主拉到菜市口砍头,对吧。”她笑意盈盈,语气神态都很轻松。
说着话锋微转,语气变得严肃几分,“不过到底是违背了监察司的规矩,大罪没有,小罪难逃。”
莫说这三个被下了软筋散的犯人,便是身后几个意志坚定的佐使都开始觉得,这确实不是什么大罪。
崔凝见三人果然越来越放松,“我让人抓你们,是想知道宜安公主信里头写了什么。眼下案子还没有完,万一她传出什么不该传的消息,伱们说,到时候我是不是得倒霉?”
她说着,转头凑近缩在墙角那个狱卒,语气笃定,“你看过信,里面写了什么?”
人中药之后本就心神涣散,问题必须要有精准的指向性。
狱卒犹豫片刻,“是宜安公主让魏大人帮忙,今晚送她女儿出城。”
这件事并不算是一个秘密,那天就有狱卒听见宜安公主和魏潜的对话,这一次不过是送信约定具体的时间地点。
魏潜正直的形象深入人心,他能答应的事情,他们潜意识里便认定没有问题。因此崔凝问这个,他并不害怕说出真相。
崔凝想知道也不是这个,“你拆开信,只是为了看里面内容吗?”
诸葛不离在旁观看,心中肯定了崔凝问题。
药物是辅助并没有那么神奇,面对防备心比较重的犯人,最好不要问类似“你拆信干什么”这种需要动脑子的问题,因为极有可能把他拉出放松的状态。
狱卒回答地毫无迟疑,“是。”
崔凝问,“没有改动或者替换里面的信?”
狱卒连连保证,“没有,我就是看看。”
信里面写了什么内容,崔凝并不太在意,她不认为魏潜会和宜安公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她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截信,目的是什么?
崔凝顿了顿,又道,“那你看完信中内容之后,可有告诉别人?”
这回,狱卒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告诉了谁?”
狱卒眼神乱飘,不安的挪动身体,却因软筋散无法动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崔凝见他瞳孔有一瞬的放大,便没有急着继续问。
看来得换一种问法,不能问“告诉谁”或者“谁指使他看信”这种直接的问题。
等到他慢慢安静下来,她缓缓凑近他耳边,悄声问,“你悄悄告诉我,你看完信之后,去了哪儿?”
狱卒陷入思考,他思维有些迟缓,也无法集中精神,好像在努力判断这個问题有没有暴露秘密。
崔凝再次轻声询问,“去了哪儿?”
“去、去了忠义堂。”
崔凝故意“喔”了一声,“忠义堂靠近监察令的……”
狱卒突然抖了一下,崔凝立刻停住。
他自己说出了忠义堂,显然不是对这个地方有反应,那么是……监察令?
崔凝头皮麻,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淬了冰一般,“所以是监察令指使你拆看宜安公主的信?”
那狱卒一个激灵,脸色煞白,惊恐的盯着崔凝,嘴唇不住颤抖。
他已经彻底醒了。
同时身后几名佐使也是一脸震惊。
崔凝却突然笑了,语气轻松道,“放松,怕什么?监察令掌管整个监察司,有人要从他眼皮底下送信出去,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总不能不知道旁人传了什么内容吧?伱看我这不是也得想办法弄清楚吗?不然到时候出了事算谁的?”
众人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就连被指使的狱卒也相信了这个说法,监察令的确有理由命人筛查传信内容。
崔凝道,“既然是大人下的令,那便……等明日问过监察令之后就放了吧。”
说完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褶皱,似是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对了,这两天监察令好像不在衙门,你在忠义堂见到他了?”
实际上,崔凝这几日没太关注监察令,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来,但是最近魏潜负责的案件移交到他手上,他应该会来上职。崔凝只不过是随口一问,诈一诈那狱卒。
“没有。”狱卒下意识回答,说罢愣了一下,但想到自己也是奉命行事,又放下心来,“小人见到的是监察令身边的书吏。”
崔凝想了想,“姓李的那个?”
狱卒点头,“是。”
崔凝单独把黄格叫出去,低声交代,“想办法监视李书吏,不要被任何人察觉。”
黄格也被香影响,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是监察令……”
崔凝道,“监察令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直接下令让狱官搜查截取信件,没必要偷偷摸摸派一个狱卒去做。我想,若非监察令有别的目的,便可能是有人假借他之名行事。”
黄格突然清醒过来,“明白了,我会找几个可靠之人监视。”
待黄格离开,诸葛不离不解道,“大人为何不直接抓捕那个李书吏?”
崔凝道,“你说狱卒是谁的人?”
诸葛不离,“他中了香,应该没有撒谎,真是监察令的人?”
崔凝叹了口气,“是啊!我估计是有人假传命令,利用他截取信件。倘若监察司出了内鬼……你想想看,能知道监察令隐藏亲信之人,职位必然不低,不是我区区一个监察使能够去查证的事。”
“您的意思是,此事只能由监察令来管了?万一他就是背后那个人……”
“行与不行,都得试试。抓一个书吏容易,倘若再牵扯出别的什么人,别说上面的少监、佐令、副佐令,就是跟我平级的监察使都不会乖乖配合我。咱们也不必太悲观,监察司是直属圣上的衙门,能坐到监察令这个位置上的人,必然是圣上亲信,不会那么容易叛变。”这是崔凝在心中几番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除了那些考量,崔凝对监察令本人也还算了解。
监察令与魏潜父亲是多年挚友,他从“二圣临朝”之时便一直坚定的站女帝,也正是因此,才能有底气在魏祭酒“作死”的时候一次次捞人。
不过因着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处事相对保守温和,很多人便忘记了女帝刚刚登基之时,他带领鹰卫清洗了多少反臣。
外边的人没有权力把手伸到监察司里,崔凝又没有权力越级去御前告状,魏潜也不能去。
莫说有监察令和魏祭酒的关系,哪怕毫无瓜葛,他刚从监察司出去就反手背后捅前上司一刀子,这种行为也容易让人诟病和忌惮。
所以想要迅速的查清楚内鬼,除了尝试相信监察令,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先不想这个。”崔凝今晚不打算回府,便拉着诸葛不离去了休息室烤火聊天,“我还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做官?”
诸葛不离微讶,旋即摇头,“我志不在此。日后,我打算做一名游医。”
第444章 祖孙
“这倒也好。”崔凝听到她有自己的规划,便没有再多劝一字半句,转而问道,“我知晓医家都有不外传的本事和秘方,你们师门传承也有不可传于外人的规矩吗?”
诸葛不离道,“那倒是没有。”
“听闻朝廷从今年就允许办私学了,你将来若是做够了游医想安定下来,不如著书立说,办个专门教授医术的私学,收百千个学子,最好多多收些女徒弟,成为一代大家,百年之后名留青史,如此方不负你这一身本事。”
诸葛不离这回真真被惊住了,还以为崔凝问手艺能不能外传,是想要她帮忙带出几个可用之人,没想到竟然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期许!
而且崔凝眼里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赞赏,甚至还有一丝崇拜,令她心跳骤然变得又急又猛,被心脏挤压的血液在耳膜中鼓噪,就像有什么蠢蠢欲动要破土而生般。
年少时在暗卫营中遭遇的创伤令诸葛不离对这個世间充满仇恨,从此不再相信人性,也对她的性格产生了更加深层的影响。
她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一旦被激怒,负面情绪上头,满脑子都会被决绝杀意充斥。
师父发现她这个问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叫她单独出门。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她也不喜欢人,后来沉醉于毒物,更多是窝在山里跟毒物药石打交道。
多年过去,她变得更加温柔平静,也不那么容易被激怒了,师父这才肯放她出门。
她在师父眼里是病人,是受了侵害的可怜徒弟,是亲人晚辈,在外人眼里或是柔弱娇美的小娘子,或是表里不一的怪物,从来没有谁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诸葛不离眼眶微红,抓住崔凝的手,激动地声音微颤,“大人说的对!我要将一身医毒本事传给天下女子!若将来她们受到欺负,一包药毒死他全家!”
崔凝目瞪口呆。
我说大姐……你冷静一点……
崔凝连忙劝阻,“倒也不是……”
“大人不用说,我都懂。”诸葛不离拍拍她的手,语气平静了几分,“您说的对,我既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
崔凝紧张地提起一口气。
“吃了苦学了一身本事,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去的确可惜。”她认真道。
崔凝缓缓吁出这口气。
诸葛不离疑惑地看着她,“大人紧张什么?”
崔凝心中呐喊——我他娘的快要吓死了!差点不知道撺掇出个什么玩意来!
她心有余悸,“我真害怕你说‘我既是哭着来到这世上,也必定要让这世界哭一哭’。”
诸葛不离大多时候靠谱又机敏,险些让崔凝忘记了她那夜反杀刺客时不正常的兴奋。
“噗嗤!”诸葛不离掩嘴笑出声,美目横波,“大人真风趣。”
“呵呵。”崔凝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真心劝告她,“人生如昼夜交替,但不要轻易走进永夜,人还是得在阳光下才能活的更舒坦长久。”
好在,诸葛不离对女子的看法没有那么偏激,且崔凝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若不踩到某些痛点,她平时的情绪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稳定。
“好。”诸葛不离答应的声音很轻,却十分认真。
这世上道路千万条,哪怕诸葛不离不做官也拒绝办学授业,坚持做一名游医也很好,那样,崔凝固然觉得可惜,却也不会否定她的选择。
崔凝很高兴自己的建议被接受,“到时候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诸葛不离笑道,“那怕是得是许多年后了。两年后我就出去游历,等我累了便停下来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办一个私学。”
“只听着便心驰神往。”崔凝叹道。
她从下山到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抓到杀害师兄们的凶手,从来没有想过属于自己的以后。她想起从前悬山书院的同窗谢子玉说想当尚书仆射,而她……好像没有思考过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曾经有过。
她曾想做一个能担起师门生计的道姑,也在一直学着如何去做一个道姑。只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好像是上辈子。
“大人。”崔平香敲门。
崔凝道,“进来。”
崔平香把一封信呈上,“属下去了乐天居,得知魏大人一个时辰前出城了,临走时让小厮往咱们府上传信,那时恰好您刚刚出门。这是魏大人留下的书信。”
崔凝拆信快速看了一遍。
他说,之前派人去崔府恰好与她错过,已知晓她入夜前往监察司,必是有所进展,因晚间要帮忙护送宜安公主的女儿出城,不便赶来。信末,又交代崔凝明早去乐天居找他。
崔凝审问过狱卒,这会儿见信上写的内容倒不惊讶,宜安公主得罪很多人,选择半夜偷偷把女儿送走并不奇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有些心慌。
她放下信,撑开窗子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没有月亮啊……”
夜黑风高总是那么不祥。
漆黑的密室中。
高墙上的孔缝中投进来一丝暖黄的微光,落进黑暗里仿佛被吞噬一般,只在墙边留了点痕迹,屋内仍然漆黑一片。
黑暗中一个人影跪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犹如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门被人推开,有人提着灯笼进门。
案前的人也在微弱的光线中抬起头,望向来人,清俊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又似乎藏了许多情绪。
“你今晚就离开长安,从南诏回来本应走到哪儿,伱就给我回到哪儿。”苍老的声音很温和,却并不是商议的语气。
符远坐的比直,一双眼眸沉静如水。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回到长安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摆平自己曾经留下的隐患,而是被祖父关了起来。
符危把灯笼搁在两人之间的案上,祖孙二人的脸都染上一层温暖的光,然而满室沉默显得格外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符远才缓缓开口道,“当年我没告诉您,我在那片废墟里救了一个女孩儿。”
第445章 那夜
符危淡淡道,“这两天满长安都快知道了,我这个做祖父的,才得以从旁人口中听到。”
符远定定看着他,“之前监察司查俞府案时曾破获一身红色天衣,那种特殊的蚕茧正是来源于平阳大长公主的绿林军。”
当年那些投靠大长公主的绿林军之中有一江湖人曾私下进献了一件天衣,只是当年隋炀帝穷奢极欲致使天下战乱,天下无人不痛恨,再加上公主整日行军打仗,着装很朴素,从来不喜欢这些奢靡享受之物,便不曾收取,并命那人不得再浪费钱财精力弄这些东西。
天蚕丝这种东西听着稀罕,织物也确实漂亮,但在当时并不受推崇。
进献天衣一事在乱世中微不足道,平阳大长公主也有意隐瞒,是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天下大定之后,随着平阳大长公主手中权力被逐渐收回,绿林军隐没于野,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身影。
符远也是偶然得知线索,才费尽心机引宜安公主找到蚕茧主人。
他也早已摸清,宜安公主虽曾见过他出现在道观,但手里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
这也是他没有直接想办法将人除掉的原因之一,另外他发现了宜安公主在替太子做的事,恰好可以利用,只要稍加布局,将来便是一个绝佳的替死鬼。
“俞府的天衣是从宜安公主的东西,那天蚕正是绿林军后人所饲养。她已经接触这些人而不自知……”他没有明说自己的布局,只意有所指道,“她替太子办事,有没有可能生出私欲,隐瞒已经寻到的势力?有没有可能,她在太子接走观主后,自作主张将整个道观灭口?”
符危没有接他这些话,而是问道,“你送走的那個女孩是崔凝吧。”
符远一怔。
符危冷笑,“你以为,是谁散播你掺和进灭门案的消息?她这几日动作频频,已经不打算隐藏了。”
符远久久不语。这一刻他在意是祖父回避了他的话。
“况且我深知你的性子。”符危看着他,目光严厉,“你何时轻言放弃过?当时分明生出求娶崔凝的心思,却突然便没了下文。你可以骗我是因为崔家已经选择了魏长渊,伱不想与他争抢,那你不如想想,可骗得过魏长渊吗?你自己能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净吗?”
符远反问,“摘不清又如何?没有证据谁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自问布局这么久,脱身没有问题,除非您还瞒了我什么!”
他做了这么多准备,就是为了解决当年留下的隐患,倘若一切都如他所知,崔凝就算查到符家身上,也找不出任何证据,除非……
符危拧眉不语。
见他不语,符远痛苦地闭上眼睛,思绪翻飞,回忆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那时他还年少,刚刚接手家里一小部分暗中势力,无意中看一封密信,信中言已然在江南道寻到符九丘的下落。
他才知道叔父竟然还活着,并未战死在东硖石谷!
他虽深知此事利害关系,可能会影响整个符家未来,但心中仍然欣喜不已。
符远自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父亲,彼时符危正是由武官转文官的关键时候,每天都早出晚归,两人同住一个院子,也不过是每日早晚问候罢了。
童年陪伴符远最多的人是符九丘。
他记不清自己小时候哭过多少回,但记忆最深的是符九丘上战场时。
彼时他抱着少年的退哭的撕心裂肺,哪怕后来对于符九丘的记忆也已经不甚清晰,却还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符九丘离开那天,他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那天符远意外得知符九丘没死的消息,欣喜若狂的去告诉祖父。
祖父说自己已经找了符九丘很多年,这次一定把他带回家。
他一直偷偷关注此事,不料察觉祖父竟然派了杀手去江南道!
当时恰好凌策在江南游学,他便以此为借口匆忙赶去,只是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那夜山间雨雾蒙蒙,他站在一片焦土之上,止不住颤抖。
“郎君,半山上发现一个密道,里面有个小道童。”护卫来报。
符远失魂落魄的跟着护卫走进那间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的阁楼。入目所及皆是大火焚烧后的痕迹,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倒在墙边,墙上刺入一柄剑,似乎是为了把密道的机关卡住。
漆黑的地上躺着一个小孩,糊了满身灰和泥水,看不清楚样貌,只看身量约莫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护卫道,“入口打不开,我们找到后山的出口才把人拖出来。好像有人给他下了大量迷药,现在气息微弱,可能快要死了。”
另一名护卫将密道搜到的其他东西放在道童旁边,一个烛台,上面有半截没有燃烧完的蜡烛,一个包袱被打开,里面用一件衣服包裹着一只荷包,里面放了一把金豆。
符远垂眸,像是看着那些东西,又像是没在看。
“郎君,有块玉佩。”护卫顺着道童脖子里的红线拽出一块料子极好双鱼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