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他还是稚童,不可能与军机泄露之事有关,他的父亲也早已战死,那么,他的祖父呢?
早些年门阀势力比现在更胜,朝中绝大部分的高位都被世家包揽,符危能从中杀出重围坐到左仆射之位,绝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第425章 东硖石谷之战(1)
不过符危这等身份之人,并不会如同苏山海这般浑身都是筛子,随随便便就能被监察司揪到把柄,关于他的记录大都是些最基础的信息。
在许多细碎的记录里,崔凝注意到,符危在符九丘死后好几年才将人过继到了自己名下。
想查这些陈年旧事应该不难,但势必会惊动符危。
崔凝不知道倘若被符危意识到有人在查他会怎样,但她潜意识里就想避开这种可能。
有了这种顾虑,崔凝突然就想到一个可以打听这些消息的绝佳人选。
傍晚,崔凝让人去给魏潜和崔况分别稍了口信便回家去了。
崔玄碧在暖房里折腾那几盆心爱的盆景,见崔凝进来亦未停手,只稀奇的看了她一眼,“怎么突然回来了。”
崔凝行礼之后,直接道,“祖父。五哥把我师门的案子呈报圣上,圣上已准他彻查此案。”
崔玄碧闻言放下剪刀,“有眉目了?”
崔凝道,“查青玉枝案时牵扯出许多陈年旧事,我师门只是其中之一,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太子,但是太子只承认杀害我师父,否认曾经对我师门下手。”
“此事的确不太像太子的手笔。”崔玄碧道。
太子心不善却又也不够狠,行事瞻前顾后,所以他一开始才往圣上身上去想,不过既然魏潜将此事抬上明面,大概是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
崔凝道,“我们从宜安公主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当初将我送回清河的人极有可能与符远有关。”
“符远?”崔玄碧十分惊讶,“此事莫非与符家有什么关系?”
崔凝疑惑,“祖父怎么不猜他或许暗中效忠太子?”
崔玄碧摇头,“太子性情平平,容易被人左右,骨子里也更亲近世家,符危那个老狐狸不太可能任由唯一的孙儿绑到太子的船上。”
更何况符危明面上是坚定的保皇党,太子的才智秉性不值得他冒如此大的风险。
崔凝道,“您可了解二十年前北翼军军机泄露之事?”
崔玄碧如今是兵部尚书,当年也有从军经历,自是比旁人更加了解内情,“当年时局复杂,那一役平白损失了许多将才……”
历朝历代政权更迭都伴随着鲜血与动荡,更何况当今圣上以女子之身执政,在父权至上的社会里简直是把天地都掉了個儿!
起初朝中八成都是反对的声音,虽被圣上以雷霆手段镇压,但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也就出现朝中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许多官员都是因为无人能用才勉强提拔上去的。
这也是后来接连年举行科举的原因之一,圣上不仅是要分世家手里的权,也是为了储备人才。
因为与契丹之战中,令她吃够了无人可用的亏。
当年那种局势,圣上绝不可能将兵权交给不信任的人,可惜手中可信又得用的人才又不够,于是只得在亲信里矮子拔高个。
彼时契丹犯边,守边主将冒进大意双双被俘,二人贪生怕死竟在契丹人威逼之下写信诓骗手下几名小将带人救援,导致数万军士中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朝廷震怒,立即集结二十万大军清剿。
契丹弱小,反叛军算上老弱病残也不过七万余人,大唐却足有二十万兵士,圣上挑挑拣拣选了两个还能凑合看武家人作为行军总管,下面几名将领也大都勉勉强强,不过好歹其中还有两位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
尽管人才不尽如人意,但兵力悬殊总不能输吧?
谁都没有预料到这一仗还真的会输,而且输的如此惨烈。
彼时行至东硖石谷与契丹军遭遇,因道路险隘,便命卫极和符九丘为将率北翼军两万五千精锐打前锋拖住敌军,苏良率主力军从侧方包抄。
两军在东硖石谷激战,契丹且战且退,卫、符二人按照原计划率军深入,至谷口时契丹突然反杀回来。
前锋军队被围困于峡谷,身后本该策应的主力军却犹疑止步不前。
北翼军前锋足足抵抗两日都不曾等到驰援,两万五千精锐全军覆灭,主副将战至最后,双双坠崖而死。
武攸之作为统帅听闻卫极兵败,不敢前进,致使契丹乘胜进兵幽州,攻入城中大肆烧杀抢掠。
因北翼军先锋军无一生还,当时具体发生什么事已不可知。
率领主力军的主将苏良咬定是因为得知军机泄露,担心契丹早已设下陷阱诱主力军深入,为了及时止损才不得已放弃先锋军。
后来安插在契丹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契丹的确是收到唐军部署才设下陷阱。
崔凝听的不寒而栗,“苏良怎会知晓军机泄露?”
“当时揪出的奸细便是苏良麾下的一名副将,据说苏良截获了契丹传给副将的密信。”崔玄碧低声道,“彼时在圣上雷霆镇压之下,朝野已然臣服,越是如此,剩余那帮反抗之心不死的朝臣便越要孤注一掷疯狂反扑。当时人心混乱,即使查出了结果也未必就是真相……”
崔凝明白了。
与契丹第一次冲突已是因为主将无能导致全军覆没,倘若这一次出动二十万大军仍旧失利,必会再次引起朝野对女帝的质疑,毕竟太宗时玄甲军所向披靡,就算太宗去后实力大不如从前,也少有过如此耻辱的战绩。
他们用战事失利告诉天下人,女人没有能力治理天下,是在用两万五千精锐将士的命去动摇女帝的统治!
崔凝忽然就懂了那日谢飏话中的意思,他是个谋士、政客,在他们那样的人眼里,为了达到目的牺牲一些人命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不用亲手去杀死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轻轻推动棋盘中几颗棋子就能令数万人甚至数十万人为此丧命。
崔凝手臂上寒毛竖起,抓住崔玄碧话中的重点,“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当年军机泄露之事仍有疑点?”
崔玄碧点头,“不错。”
崔凝道,“当年契丹胜了吗?”
第426章 东硖石谷之战(2)
“并没有,东硖石谷一战,北翼军先锋虽然全军覆没,却也令契丹元气大伤。后来暗中煽动突厥趁契丹后方空虚发兵攻下契丹新城。契丹军闻讯军心溃散,被我军发兵一举击溃。而当时主导此计之人,正是符危。”
大败契丹后,符危一路高升。
“祖父,军机泄露的事,符家有没有可能掺一脚?”她本来以为太子十有八九就是凶手,但现在忽然觉得符家更有嫌疑。
崔玄碧道,“不无可能。”
崔玄碧明显更了解符危,崔凝很想将现在的案情线索讲出来,请他帮忙分析分析,但这不合规矩。
她犹豫再三还是作罢了,只能打听别的事,“听说符相起初投身行伍,与契丹开战时他已经不在军中了吗?”
崔玄碧回忆道,“记得那时他刚刚升任兵部郎中不久。他出身低微,又是行伍起家,原本几乎不可能挤进三省六部,只是时也运也,恰好教他撞上了圣上镇压反叛清理朝堂,朝中空缺颇多,他便抓住机会入了兵部。”
符危这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先是弃文从武,花了七年从最底层做到将领,后又抓住时机由武官转为文官,二十多年一路升任尚书左仆射,无论文武都做的极好。虽说这其中有一部分时运之故,但能够将时机利用到如此地步的人,放眼如今整个朝堂也唯有他一人而已。
想到这些,崔凝突然压力倍增,假如幕后凶手是这么一个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之人,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真的还能找到证据吗?
在焦虑中过了数日后,到了陈元下葬的日子。
其实葬礼也不过是形式而已,按照他生前愿望火葬不入土,骨灰早已洒入江水,棺椁中只有衣冠而已。
他孑然一身,葬礼盛大而寂寥,一如这日明耀却并不温暖的日光。
纸钱纷飞里的新坟添上最后一抔土,崔凝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亦被埋好,从头到尾连眼圈都没红一下,竟这般平静的过去了。
回到家中,崔凝草草梳洗过,去给凌氏请安。
凌氏拉着她的手嗔怪道,“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倒好,前几日都回来见祖父了,也不知道来给我瞧瞧,待走了我才知晓人回来过。”
母亲絮叨的话语和手心里的温热似乎顺着手臂、耳朵传到心口,骤然感受到暖意的心脏忽然开始钝钝的痛。
原来不是感受不到了啊,只是冻住了。
崔凝忽而一笑,抱住她的胳膊道,“我最近事多,怕匆匆来了冲撞母亲,若不是实在有要事也不会跑去找祖父呀。”
凌氏知晓她说的是操持白事,崔况这些天也是住在自己宅子里不曾回来,她自从想开之后便极少事无巨细的管束儿女,一番抱怨也是心疼更多些,“这回总能多休息几日了吧?”
“能的……吧。”崔凝见她又要皱眉,连忙软声道,“这事说不准,我倒是想哄哄您呢,又怕回头失信叫您白高兴一场。”
凌氏叹了口气,“只盼你以后啊能换个轻省点的衙门,若是成亲之后两個人忙起来都不着家,可怎么使得?”
崔凝难得认真道,“那可不成,五哥若是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里头待着有什么意思。监察司有监察司的便宜,我若是想他了还能借职务之便去看看他。”
有理有据,凌氏一时无法反驳,只得笑骂一句,“歪理。”
崔凝殷勤给她端了杯茶,“姐姐最近怎么样了?”
凌氏正要喝茶的动作顿住,无奈道,“应是看开了许多,胎相也稳当,就是……日后说不好。唉!我是真的悔啊!”
崔净同意这桩婚事,凌氏还以为她是看上了凌策,毕竟二人年纪相当,凌策又生的一表人才,谁料后来才知晓她竟是看中凌氏宗妇的位置能够自由施展自己的才干!
“你说说她!要是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她和你一样去做女官呢!”凌氏气道。
崔净的性情与凌氏有一点像,早年间凌氏也是自恃能为,心底里不免觉得嫁给崔道郁这样不思进取的男人有些委屈,然而崔道郁只是不会做官,一身才华却终归令她喜欢,而且为人洁身自好,性情也极好,在家中颇能放低身段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处的时日久了,哪怕是为了这个人也甘心。
可凌策毕竟不是崔道郁,凌氏一想到两个倔脾气,心里就有数不清的担忧,“放眼长安,他们夫妻间闹的这点小矛盾实在平常,什么纳妾喝花酒养外室,多数男人不都是如此?生个几回气也就习惯了!夫妻之间总也不能仅凭那点子爱意过一辈子,倘若脾性不合适,不知互相体谅,日后有的是怨怼,那才教人煎熬。我观两人都执拗的很,真真愁煞人也!只盼他们俩个互相磋磨几回,能学会如何相处。”
在凌氏看来,有别的女人算不上什么,令她更为担忧的是,他们两人一个满身冲劲,一心想鞭策夫君成大事,一个满心闲云野鹤却被迫出去挣前程,只想要满身疲惫之后的一个能够放松身心之处。
他不是她的青云上,她不是他的温柔乡。
性情上的差异,劝是劝不动,只能凭着自己看开。
凌氏想了想又叹道,“世上又有多少男子甘居妻子之后呢?男子总是既希望妻子有手段能将一切琐事料理妥当,又希望她温柔小意。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女子还希望嫁个会做官又一心一意会疼人的郎君呢!”
说起女子,崔凝想到祖父说圣上血洗了半个朝堂,剩下半个朝堂瑟瑟发抖,“谁说只有温柔小意才能处呢,实在不行,若能狠下心也成,端看姐姐怎么想。”
谁又敢要求圣上温柔小意呢。只要足够强,俯首相就的便是别人。
凌氏没能明白崔凝真正的意思,居然也能被安慰到,语气轻松几分,“也对,若狠得下心,他想要温柔小意,寻个妾室搁在家里便是,免得像……”
她想说,免得像婆母和阿翁一般,矛盾重重偏还斩不断牵绊,硬生生磋磨一辈子,但想到在背后议论长辈不好,只得止住话头。
第427章 查证
崔凝知晓她的想法,也不解释,只是继续劝道,“实在不行还能和离,我知晓家族联姻牵扯颇多,可也没得耗死活人吧?若是实在过不下去成了一对怨偶,两家之间也难免生怨,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母亲可莫要再愁了!”
“唉,和离也不是不行,可是孩子绝无可能带回来,为人母又如何能舍得下……”
当初在清河之时,凌氏多么看好凌策,直夸他是青年俊才,长安多少小娘子都求不到的好郎君,这会子又觉得糟心透顶。
有时候她会想,崔凝这个性子与凌策更合适,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念头,性子合适了,指定还有别的不合适,凭什么来挑她闺女呢?!也不瞅瞅自己一身的毛病!
崔凝不知道凌策在自家母亲心里从“无数小娘子求不得的郎君”,直接变成了浑身毛病的混小子,只后悔自己多这么一嘴,于是连忙岔开话题,“还不一定就走到那一步呢!母亲别想了,快愁愁我吧,前几日我在监察司又打人了。”
“什么?!”凌氏登时柳眉一竖,抬手点了一下她脑门,“你呀你!又和谁家姑娘打架了?不会改明儿人家又找上门来要说法吧?”
崔凝不满道,“母亲这叫什么话,说的我好像只会打女人一样!”
凌氏一口气尚未松下来,便听自家闺女骄傲道,“这回打的是男人,六七个呢!一拳一个,不堪一击!”
“我的老天爷!”凌氏捂住心口,什么“夫妻矛盾、和离孩子受罪”统统抛到脑后,“受得一身伤,还出去干这种事!你就不能消停点!没伤到哪里吧?”
说出这事儿也不过是为了转移她注意力,可当听到她第一反应竟是关心自己身体,崔凝心中不由一暖,“我没事,那几個碎嘴子还不如个小娘子有力气。”
凌氏这才问,“他们说什么了?怎么就值当你动手?”
“说我和五哥坏话呢。”崔凝挠挠头,不想细说,只道,“他们非议上官有罪,若闹出去说不得就要贬官降职,打一顿是便宜了他们,母亲放心吧,闹不出事儿来。”
凌氏道,“日后还是要再稳妥些才行。”
“知道啦。”崔凝乖乖应了,又犹豫了片刻,“母亲,我师门的案子已经过了明路。”
如今案子都已经过了明路,崔凝不想父母最后是从旁人口中听说。
凌氏愣住。
崔凝回来之后是顶了她病逝的双胞胎姐妹的身份,起初也瞒着家中人,后来多少也都知晓一些内情,可是所有人都默契的避免提起她的过去。
彼此心知肚明,却是第一次直面这些事。
“我儿……”凌氏抓住她的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崔凝顺势将脸埋在母亲肩头。
她们姐妹花开并蒂,本应是好兆头,谁料却是“此消彼长”的命数。
崔凝如今经历许多之后再回想当年,在清河家中捡到的纸钱,以及当时祖母说的话、父母亲的种种反应,算算时间,她不用特地去查也大概能猜到,崔家接到道观来信之时她同胞姐妹便病了,就在有人把她送到清河前后,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妹病逝。
家中知晓她师门之事,便未曾发丧,用罚关禁闭的理由让她顶上了这个身份,而那个病逝的姐妹以族中别家女儿的身份下葬了。
未曾成年的孩子夭折,不计入族谱也没有盛大葬礼,以什么身份下葬都只是宽慰父母之心罢了。
崔凝虽在道观长大,但并不迷信命理,只是她偶尔也会想,倘若自己永远不回来,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她没有问凌氏有没有这样想过,因为她一直能感觉到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情绪变化。
起初凌氏心里并非没有一丝杂念,对她既有心疼,又诸多挑剔,相处起来多少有点别扭,所以当时她更喜欢亲近祖母。
然而一个母亲终究不忍心将命运加诸的痛苦全都推到亲生女儿身上,她也是真心将她疼到骨子里,倒也不必将这话问出来伤人心。
凌氏不知女儿思绪纷乱,回想第一次见她的样子,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当时你都是要八岁的孩子了,却瘦得像株枯草,仿佛风一吹便能折断,小手上全是茧子……”
“我原本才不瘦呢,师父师兄们对我都极好,只是从师门到清河我一路都没有知觉,怕也吃不进什么饭食,想必那时给饿瘦了。”崔凝伸出手,点点如今已经初见修长的手,“原来我手上都胖出窝窝了。”
道观里没有锦衣玉食,一口肉一口点心都稀罕,可也远没有凌氏想的那般苦,至少她并不觉得苦。
她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将凌氏哄得眉开眼笑这才松了口气。
待到崔道郁回家,凌氏提及今日之事,忍不住同他感慨,“女儿到底还是亲我。”
崔道郁听她说起女儿小时候的事,心里酸的不行,“也就是我待在书院不能常在家。”
隔日早膳之后,老父亲带了一堆稀奇小玩意送到她屋里。
这位老父亲极为认真又酸不溜丢地道,“我都听你母亲说了,伱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同我说,我虽在官途上没什么建树,但终归是有一点门路,说不定就能帮上你呢?你祖父也并非什么都懂。”
“多谢父亲。”崔凝眼中微热,上前抱了抱他。
崔道郁虽不会在儿女面前端着威严架势,但也极少如此亲近,更何况女儿已经快及笄了,崔凝这一下子直接把他抱懵了。
崔凝放开他,“其实我还真有些事想问父亲。”
“啊……”崔道郁也就是酸一句,不料闺女还真问上了,越发懵了,“何事?”
崔凝问,“父亲原来在御史台,想必对百官都有了解?”
崔道郁点头。
崔凝精神一震,“那父亲同我讲讲符相吧!什么都行!”
崔道郁不知怎么一下子跳到符危身上,却也没有多问。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责,平常除了弹劾之外,也会参与案件审理,这些都需要真凭实据,总不能只凭“听说”,因此御史台也有自己一套探查手段,且他们与监察司、大理寺的关注点也不太一样。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崔道郁起身,“走走走,去我书房说。”
第428章 秘事集(1)
崔况正从外头回来,刚进中庭,见父女二人步履匆匆,心中疑惑便跟了过去。
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只见房门大敞,外头也没有小厮侍女,两人背对着大门正在找什么东西,崔道郁踩着一张小胡凳在扒拉书柜上面一口樟木箱子,崔凝站在下边垫脚探头看,像极了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雀儿。
因在家中,平时白日院中总有仆役往来,脚步声不断,崔凝便不曾警惕。
崔况就这么站在门侧探头朝里面瞧,只见那父女两个十分专注,竟丝毫没有察觉。
“每一个御史手里都有秘事集吗?”崔凝问。
“嗯……咳!”崔道郁张嘴被灰尘呛到,咳嗽了几声,“多少都存着些东西,不过一般废弃的都会毁掉。我这里没有什么机密,只是有些事令我心有感触,花心思写成文章,这才留了下来。”
崔况默不作声的站在门口朝里面瞧,忽然听见身后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循声回头见凌氏领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侍婢过来,立即在唇畔竖了一根手指。
凌氏一脸疑惑的在庭中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探头朝屋里头看,她站的远些,瞧不见身影,声音倒是听得十分清晰。
“阿耶,找到了吗?”
崔况和凌氏齐齐撇嘴,平常都恭恭敬敬叫父亲,这会子居然开始亲昵地唤阿耶了。
“找到一卷。”崔道郁将书卷递下来,而后一边继续翻找一边叮嘱,“此物虽非绝密,但亦万万不可示与旁人。”
终归是论人长短,传出去不好。
“放心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崔凝迫不及待地展开细看,时不时发出惊叹,“呀!您还写过这些啊!”
崔道郁感慨道,“唉!起初那两年尽干这些不入流之事,一身清白尽毁,我都不敢叫你阿娘知晓。”
凌氏越听面色越黑。
“确是不能……”
感受到身后光线一暗,崔凝话音戛然而止。
父女两人齐齐回头。
凌氏冷着一张脸,冲崔凝伸手。
崔凝抬头看了看崔道郁,又看了看凌氏,正迟疑着,便听见身后“噗通”一声巨响。
崔凝惊得书卷掉到地上,连忙回身去扶从胡凳上摔下来的父亲,“阿耶你没事吧!”
凌氏和崔况也被吓了一大跳,顾不上别的,都围上来查看他的伤势。
“无事无事。”崔道郁扶着胯骨顺势坐到胡凳上。
崔凝见他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连忙使劲冲他使眼色,提醒他赶快趁机装一装先躲过这眼前。
崔道郁见她焦急,反倒安慰起来,“好女儿莫慌,我好着呢。”
崔凝暗叹一声:我的傻父亲!
凌氏跟着松了口气,这才施施然坐到旁边的胡椅上,“既然没事,不如同咱们细说你清白之事?”
又扬声道,“来人,还不快去给你们郎君沏壶茶来。”
“是。”门口侍女应声。
崔道郁脸色一僵。
崔况俯身从地上捡起书卷,展开看了几眼,不由“啧”了一声,双手递给了凌氏。
凌氏接过来垂眸细看,脸色变幻不定。
屋内落针可闻,直到侍婢端茶上来,凌氏这才回过神来。
崔道郁仿佛听见有什么坍塌了。
他一向都是清风朗月、闲云野鹤的形象,今日为了讨女儿欢心算是豁出去了,可他并没有想把自己这一面展示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妻子。
凌氏却不以为意,“我还道你在外头乱来,这点事儿伱慌什么?”
“这不是有辱斯文嘛。”崔道郁讪讪道。
崔况颇为感兴趣,“这些能借我看看吗?”
“你看作甚!”凌氏瞪了他一眼,旋即爱不释手翻了翻,“这些合该是我看!”
平日她们一众贵妇聚在一起也多是聊些家长里短,何况崔道郁文采一向出众,里面不仅记录探听来的消息,有时候还会忍不住点评几句,遣词用句辛辣风趣,一手字更是飘逸潇洒赏心悦目,这不比其他人讲的有意思?
崔凝从她手里取过书卷,“母亲还是先等等吧,我有正事,让我先看。”
凌氏酸道,“背地里偷偷唤他阿耶,到我这儿就成母亲了。”
崔凝连忙抱住她手臂撒娇,“阿娘阿娘阿娘。”
崔况忍不住打了個冷颤,搓了搓手臂上竖起的寒毛,一转眼又见父亲看着她们露出慈爱的笑,顿觉自己怕是融入不了这个家了。
“况儿……”崔道郁怕冷落儿子,准备关怀几句,却见他急忙起身。
崔况面无表情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疾步离开,看那背影颇有些仓惶逃离的意思。
凌氏噗嗤笑出声,“臭小子也不知道像谁,待九娘大些,看他该怎么办!”
崔况一张嘴淬了毒似的,哪怕关心人都是别别扭扭,好似对温情过敏,偏他主动要定下的未婚妻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小娘子,惯爱撒娇。
崔凝眼睛一转,“裴家好像会留在长安?迁都之后分隔两地怕是几年都不得见一面,后天就是小年夜,不如明日接裴九娘子来我们家玩?”
“也好。”凌氏觉得很有道理,立刻风风火火出门,“趁天色还早,我这就差人去问问。”
崔道郁长长吐出一口气,似懊恼又似轻松,“一世英明毁于一旦了!”
崔凝慢慢卷起书卷,意有所指道,“您何必担忧,母亲是最懂您的人。”
崔道郁在御史台蹉跎这么多年,人人都以为他没有上进心,却少有人知他的难处。
他出身大家族,是打小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幺子。他的父母都是头脑清明之人,即便两人闹到生不复见的地步,亦从未孩子面前吵过一句嘴,对儿子的教育也未曾落下,然而他们粉饰太过,以至于前面年岁大点的儿子养得心机深沉,后面这个年纪小的又过于单纯。
说崔道郁心性犹如林间清溪都不为过,他心思清浅纯粹,抱着匡扶正义之心入御史台的头一年,所有经历都用来重塑三观。
从那一天起,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怪诞之事。
后面几年,他从小心翼翼试探迈出第一步,到边哭边捡自己碎掉的节操,早已经忘记自己当初做御史时发下的宏愿了。
他没有学会如何做御史,也不懂如何为官,但这些存留至今的“密事集”是他是挣扎着努力过的证明。
崔道郁摇头,“不提也罢!我至今未曾想通天下最清正的御史台为何会是这般…”
崔凝没有急着反驳他,反而说起了别的事,“阿耶可知,我幼时看丹书,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崔道郁疑惑地看向她。
“热性的药物多生于寒地者药效最佳,譬如人参鹿茸,而寒性药物则生于热地药效最佳,譬如黄连。阿耶以为这是为何?”
崔道郁若有所思。
崔凝并未等他的答案,继续道,“我问师父这是何故,他说道理都在经里头,可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答案。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
她声音不急不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极寒之地必生极阳之物,极阳之地必生极寒之物,正午日光最烈时阴影最深,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独存之时,亡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