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突然去世,宛如狂风骤雨席卷,她有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扛不住了,要崩坏了,然而万念俱灰的感觉来的猛烈,去的迅速,到下午的时候理智便已全然回归。
在观星台的时候,听着别人讲他,她心里虽然悲伤,却并不似之前那样难以忍受,还以为情绪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现在,她才懂得,原来最痛最难熬的并不是那一瞬间的痛苦,原来有很多她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过去。
崔平香看她睁着眼睛在小榻上“躺尸”,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心里慌得不行,但是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只好安安静静的缩在门边抠着刀柄上缠的布。
亥时末,魏潜才带着一身风雪回来。
崔凝疲惫至极,却没能睡得着,不过好歹是小憩了一会,精神还算不错。
魏潜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睡觉了,眼下发青,白净的脸上生出青须,看上去分外沧桑。
“五哥休息一会吧。”崔凝道。
魏潜未答,仔细看了看她,见她眉宇间郁色不散,心中亦是难受,“阿凝,不要难过。”
崔凝垂眸,抿唇。
“人生总会失去一些,得到一些。你如今有父母姐弟,还有……我。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也总会有人在你身边。”
“好。”崔凝倾身抱住他。
其实不必他说些什么,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便心安了。
“伤心在所难免,但你不必太担心我,我没事。”崔凝松开他,仔细端详,“倒是你,再不睡觉就要出事了!”
魏潜的关怀大都体现在行动上,不算是个会讲贴心话的人,每当需要用言辞去安慰人的时候,其实内心十分无措。因为他觉得有些情绪根本不是言辞能够抚平。
只是,他与崔平香最大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不会显露出丝毫的不自信。
“我让人送点粥点来,用完就在这里睡一会吧。”崔凝知道他肯定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用过饭。
别看魏潜经常事无巨细的照顾她,实际他自己过的相当粗糙,忙起来一两天不睡觉,饭也经常忘记吃。
“好。”魏潜进来时还好,一坐下却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崔平香难得有眼色一回,在崔凝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出去吩咐差役去厨房了,人也留在外头没有进来打扰。
崔凝转头对魏潜道,“我有时候嫌她是块木头,没想到木头也有开花的时候,还怪让人惊喜的。”
魏潜向后仰靠在墙上,闻言看着她道,“你也总让我惊喜。”
“我也是木头?”崔凝瞪他。
魏潜无奈一笑,闭上眼睛,“在清河的时候,许多人只看见你规矩不好,冒冒失失,总是闯祸,却没几个人看见,那时候你便已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如今变得更厉害了。”
他微微张开眼,黑眸中映着她的身影,“阿凝,你真的很好。”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别人看的更清楚,但她今日的表现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当年遭逢巨变时,她受年龄所限,学识、眼界、经历都不足以支撑她做出最合适的应对,但在这有限的见识里,她已然能做到平静面对。
这份心性,是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学不会的。若是假以时日,等她羽翼丰满,必能有一番大成就。
崔凝挠挠头,仔细想想觉得他夸的有几分道理,便不客气的受了,“嗯。”
“去观星台有什么发现?”魏潜目光落在那几个箱子上。
按照规矩,这些东西应该存到仓库,而不是被摆在这里,除非发现了什么异常。
第391章 遗落的势力
“还真有。”崔凝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阿元把这份名单藏在墙缝里,他……不,是陈家,我觉得陈家在模仿司氏造神。”
魏潜坐起来,接过名单。
崔凝道,“这里只有名单,无法起到司氏密卷那样的作用,我怀疑详细记录事件的部分在陈五手里,但是,阿元应该也有。这份名单是他近期所写,多年前的时间、人名都能一一记下,说明他记性远胜于寻常人,不会不记得具体事件……”
正常来说,记忆事件比记时间和人名要容易多了。
至于有些没有地名,应该不是陈元忘记了,而是他根本不知道。
崔凝记得他说过,陈五带他去给人算命的时候通常会隐瞒那些人的身份,那么隐瞒地名也不稀奇。
崔凝把自己关于此事的分析全都说了出来。
魏潜认真听着。
他的精力都放在青玉枝案背后扯出的一团杂乱上,对此倒没有她关注的多,不过他看完名单时,许多原本只是猜测的事情,变得越发明确起来。
“有人在用这种办法搜集各种遗留的势力。”魏潜笃定道。
司氏密卷、鲜卑门阀楼氏、谢飏、詹师道、各种密道密室,还有……平阳大长公主遗留势力……
这些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放到一起,很容易便连成了一道清晰的线。
陈元留下的这份东西,肯定也是背后之人搜集的目标之一。
这些都是从前某一股巨大势力的残留,并不起眼,但若是全部加起来极有可能发展成一股可以倾覆天下的力量。
“遗留的势力?”崔凝想到青玉枝案牵扯出的事情,似乎也有了点眉目。
鲜卑门阀虽已没落,却仍遗留世家作风,喜欢抱团。
时下人特别看重门第,甚至有些已经穷到没米下锅的没落的世家却仍然被人另眼相待,他们比别人高贵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人”本身,而是那个姓氏背后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无数资源,尤其是关系网。
譬如,崔氏如此煊赫,却仍然会对没落的谢氏敞开大门。
幕后之人既然致力于搜集这些被“遗留”的资源,连楼氏都没有放过,又怎么可能错过谢飏?不管是谢飏本人还是谢氏,都比楼氏要有价值多了,他会卷进许多事情里,应是此故。
魏潜脑子里瞬间过了许多事,他抬眼看向崔凝,见她脸上已经消肿,只是眼睑附近还有些不正常的红,抬手轻轻抚了一下。
“五哥?”崔凝见他忽然从分析案情中抽离,神情莫名,不由奇怪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魏潜现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有多么挣扎。他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会再次揭开她的伤疤,尤其是今日她又刚刚经历了……
“是不是……与我师门有关?”崔凝问。
魏潜被她的敏锐惊到,一时忘了回答。
崔凝看见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你说有人在背后搜集遗落势力时,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师父的身份。”
崔凝师父是大长公主手下绿林军成员,传闻当年那支军队解散之后还带走了大量的财宝。
比起楼氏、谢氏这些没落门阀,钱财和军队的诱惑显然更大。
“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既然幕后之人是为了招揽势力,又非是要结仇,为何要……”崔凝哽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魏潜明白她未尽之意,“你看,陈元手里有类似司氏密卷的这样的东西,也还是有人冲他下毒。你冷静下来,也必能想到师门之变的原因。”
诸葛不离去查追查梅花糕里佛波毒的来源,现在尚未有结果,但崔凝拿到名单的时候就几乎确定那毒是针对陈元。
没有无缘无故的暗害。陈元一生经历简单,确定他被害原因并不难。
而她师门……
崔凝不了解师父师兄们的过去,很大程度影响了她的判断,“难道他们也得到了师父手里的东西,所以杀人灭口?”
魏潜摇头,“你师父当晚被马车接走,还留了书信,并不显得急迫,说明他很可能知道接走自己的人是谁,对那人也有一定的了解,或者说有把握对方不会动手。他被接走后,紧接着师门就出事了,中间间隔时间极短,不太可能是从你师父手里拿到了什么才转头灭口。我怀疑有另外一拨人黄雀在后,杀人动机也不一定与遗落势力有关。”
也就是说,崔凝师父可能是被搜集“遗落势力”那伙人请走,但残害她师门的人,却未必是同一伙人,杀人的动机也不一定是灭口。
“那究竟是为何?”崔凝迷茫道。
“据你讲述那晚的经过,我认为……”魏潜观察她情绪不算太糟,才继续道,“此事与你二师兄有关,即使无关,他也必然知道原因,又或者……他没有死。”
否则没有办法解释崔凝为什么会从被密道里转移到崔家。
那帮黑衣人突然杀上山,道明把崔凝送进密道的事情,按理来说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除了他之外,究竟还有谁,既了解崔凝的身世,又能得知当晚发生的一切?
魏潜曾与崔玄碧深聊过此事,转移崔凝的人,与崔家没有关系。
这些分析,魏潜从前就说过,如今崔凝听见这话也不会过于激动,只是一想到有这种可能,仍然难掩期盼之情。
“想探知原因,须得查明二师兄的身世。”魏潜安慰她道,“你不是觉得有可能会是苏雪风?不如就先从他查起吧。有了方向,距离真相便不远了。”
崔凝嗯了一声,“那……害阿元的人会不会是宜安公主?”
魏潜明白她潜藏的在这句话之后的问题,她想知道搜集“遗落势力”的人是不是宜安公主。
目前不知道那伙黑衣人的真正身份,但他们既然能够黄雀在后,说明极有可能与搜集“遗落”势力那伙人有所联系。
在没有其他线索前,先查明究竟是谁在搜集“遗落”势力,显然成了唯一的选择。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魏潜慢慢将这两天的案件进展说给她听,“青玉枝案的始作俑者是柳聿,而柳聿嫁入楼家应该是早有预谋,她大概只是拉拢鲜卑没落世家的棋子。
我已秘密派人去抓捕柳聿,应该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至于宜安公主,她与楼氏的确有关系,而且与悬宿先生也有密切联系。”
崔凝皱眉思索半晌,抱头叹气,“好复杂。那我们怎么确定宜安公主究竟是不是幕后搜集遗落势力的人?”
“不难。”魏潜很欣慰能看见她相对平静的谈论起师门的事情,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说起来,能找到关键线索,还都是你的功劳。”
崔凝诧异,“我?”
“你想,步天聿最后是在谁的手中?”
步天聿又叫浩辉聿,是苏山海花费重金复原,准备用它向司言灵换取一卦,被司言灵拒绝后,辗转落到了左凛手里。
“左凛?!”崔凝睁大眼睛,“当初司氏密卷亦落在了左凛手中!”
左凛是司言灵案的凶手,也是当年唯一一个与司言灵交往密切的人。
魏潜再次提醒道,“你再想想关于左凛的其他细节。”
崔凝回忆道,“他二十年前曾是户部郎中,朝廷但兴土木,拨款都要经他手,曾经主持过修建观星台的事……但是致仕前曾官至工部尚书,对了,观星台的构建图!还有他家里的密道!”
魏潜勾起唇角,赞许道,“不错。这么一想,是否觉得在青玉枝案背后牵扯出的一切,似乎都与左凛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
左凛家中的密道、密室,与青玉枝里面的设计手法和规模都极为相似。
他原在户部已做到郎中之职,正因在这方面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天分,所以才会迁至工部。
崔凝道,“宜安公主府当初也是工部承建,左凛从致仕至今六年左右,宜安公主府是七八年前建成,当时正是左凛一手把控工部的时候,所以那些精巧机关、密室、密道极有可能都是出自他手,就连青玉枝也极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难道说左凛和太平公主有什么关系?崔凝说着,又陷入迷惑。
魏潜总是适时替她解疑,“我查过,青玉枝是三年前才转到太平公主名下,在此之前,它属于定安公主。”
定安公主的身份说来有些稀奇,她原是高祖的女儿,始封千金公主,后来被陛下认作了义女,改封定安公主。
当今圣上原来是太宗的妃嫔,勉勉强强算是高祖的“儿媳”吧,与这位公主平辈,后来圣上又成了高祖他老人家的孙媳,矮了她一辈。
结果圣上登基之时,李氏宗族以死相抗,唯独这位公主与圣上关系颇是不错,甚至自请做圣上义女。圣上没想赶尽杀绝,有心让那些李氏族人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大势所趋,顺者昌逆者亡”,所以对于积极示好千金公主自是十分优待,并依她所求,收其为义女。
崔凝听说过这位公主,“院子是她送给太平公主的?”
平常多少人双手捧着礼物献给太平公主,她才不稀罕占人半买半送的便宜。以她的脾性,要么是正经花钱从人手里买来,要么就是收的礼物。
圣上优待定安公主,是因为她识趣,且尤其善于经营人际关系,她肯定不会同太平公主做买卖。
“是。”不等崔凝细想,魏潜话锋一转,“但是青玉枝到定安公主手里之前,属于一名苏姓商贾。”
崔凝脱口而出,“苏山海!”
“嗯。”
“真的是他?!”崔凝瞠目,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扯上了熟悉的名字,“所以当年苏山海拿浩辉聿求左凛帮忙得司言灵一卦之后,两人极有可能仍然保持联系。”
如他们之前所推测的那样,青玉枝的设计九成出自左凛之手。
崔凝道,“赵三和冯秋期知道地穴的秘密,绝非巧合吧?他俩招了吗?”
“尚未。”魏潜想了想,“定安公主只是收下青玉枝,未必知晓里面的机关。我推测,透露此事的人多半是左家人。”
崔凝疑惑,“为什么不怀疑苏山海呢?”
魏潜道,“一是,苏山海阴鸷心狠,但野心不足。苏家在他手里,早些年曾一度到达巅峰,一跃成为长安首富,然而他近些年心气已失。这七八年中,苏家产业不但没有拓展,反而急遽缩水。”
苏山海一辈子不可能有子嗣,心理扭曲,觉得没什么指望,这些年一心扑在玩弄折磨男宠上,若非有个苏裳在旁虎视眈眈,可能更加随心所欲。
这种人,疯起来什么都能干,私底下与人勾结欲图颠覆皇权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透出密道之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而且,魏潜推测是左家,还有别的原因,“二是,步天聿一直都在左家。因为当初苏山海向司言灵献笔求卦一事,曾轰动一时,但没有人知道这笔辗转落到了他手里。”
事虽轰动,却无人亲眼见过宝物,苏山海也自知怀璧其罪,在用此物偷偷收买左凛之后,立即便宣布已将步天聿售给西域商人。
步天聿毕竟只是仿品,众人见苏山海不敢示人,便都以为只是贵重些的笔罢了,没他说吹嘘的那么稀奇,渐渐也就抛之脑后了。
魏潜道,“不久之后司言灵身死,左凛手握司氏密卷,生怕透出风声,所以一干与司言灵相关的东西,他极少示于人前。也就是说,在左凛死前,这两样东西全部都在左家。”
这也意味着,左凛活着的时候,多半并未投靠某个势力。
崔凝恍然大悟,“左家倒了,急需一个复起的机会,所以用步天聿、司氏密卷和青玉枝地穴的消息向某个有机会争夺皇位的人投诚了。”
“不错。”魏潜按了几下眉心,“我审问过柳欢,他在青玉枝出事前不久才花了百金从一群胡商手中购得步天聿。以一处探听消息的本事都没法查出那群胡商的去向,他恐怕是真不知道来源。”
他突然笑了一下,“不过峰回路转,又让我审出,竟是冯秋期怂恿他贿赂监察司官员。”
魏潜刚正之名在外,柳欢自然不敢把脑袋往刀口上送,思来想去,觉得崔凝年纪小,又是魏潜未婚妻,或许喜欢稀奇玩意,又比较好糊弄,所以才会私下偷偷塞东西,想走后门让监察司尽快把青玉枝摘出去。
毕竟青玉枝在他管辖之下出了个天大的篓子,公主肯定要问罪,到时候怕是要小命不保。
慌乱之下,便听了冯秋期的撺掇,被人当了刀使。
崔凝想,幕后之人怂恿柳欢拿出步天聿,是想彻底把太平公主拉下水。
这些污水拼命往太平公主身上泼,太刻意反倒显得不真实,但说实话,这世上真真假假没个定数,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参与了谋权之事。
实际以柳欢的处境,即使冯秋期不劝,他多半也要走这条路,这般多此一举反而暴露了自己,白给了监察司一个线头。
“冯秋期真是行了一步烂棋。”崔凝留意到他方才不断揉眉心,爬起来跪坐到魏潜身后,按住他的太阳穴,“五哥,我给你揉揉吧。”
魏潜身子微僵,抬手抓住她的手指,“你也累了,不用按。用完饭休息一会便好。”
屋外,崔平香正拎着食盒来回转悠,听见屋内说话声停下,这才抬手敲敲门,“大人,现在用膳吗?”
“进来吧。”崔凝道。
崔凝打量崔平香,觉得她去了一趟观星台突然脱胎换骨了,这莫不是个假的崔平香吧?
“大人怎么这样看我?”崔平香忍不住问。
崔凝顿了顿,试探道,“平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崔平香道,“大人请讲。”
“如果上元灯节那天,你在回家路上看见灯会很热闹,然后你特地回家打扮的很漂亮出去逛灯会,结果到了街上却突然发现月黑风高、冷风呼啸,街上升起了雾气,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你会想什么?”
这个假设有点太具体了吧,崔平香一时有点懵,脑子里闪过无数疑问。
“没事,你大胆说,我就是没想明白一些事,想听听你的看法。”崔凝鼓励道。
“天这么黑,又一个人都没有……”崔平香觉得深受重视,认真想了想道,“那岂不是白打扮了?”
“噗……咳!”崔凝憋住笑,追问,“除了这个呢?”
崔平香觉得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她哪儿是会专门梳妆打扮的人呢!但既然崔凝问,她也就只好答道,“我会后悔,不该回去打扮。”
崔凝长长舒了口气,看向魏潜,“是本人没错了。”
魏潜莞尔,“促狭。”
崔凝接过食盒,催促崔平香,“你也一天没休息了,趁着现在没事,去隔壁眯一会吧。”
崔平香满头雾水,直到出来站在廊下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大人是在逗自己玩。
可是,那个问题的答案,她有哪里答的不对吗?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吧!
崔平香被无数疑问困扰着,走到隔壁静室门口,正见一名差役经过,便招手让他过来,把崔凝的问题问了一遍,“你会怎么想?”
差役打了个哆嗦,“你莫不是撞鬼了吧?等闲下来快去寺里拜拜。”
“撞鬼?”崔平香觉得这个答案更不靠谱,“不会吧,为什么会是撞鬼?”
“你总不会是后半夜才去逛灯市吧?”差役问。
崔平香想了想,摇头。
“那你之前回家的时候还看见热热闹闹,怎么一转眼功夫就一个人影子都没一个了?”差役直接略过她的“假设”。
一般问一些不太想让人知道的问题,都会假借“我有一个朋友”、“假如你如何如何”。
差役特别理解,笃定她是说的自己,“对了……什么时候的事啊?这离上元还有些日子,你不会是去年碰上的吧?哎呀,那可要快点去拜。”
崔平香不死心的追问,“不是闹鬼。除了闹鬼呢?假如你当时在场,还会想什么?”
差役奇怪道,“还能想啥,这么吓人肯定赶快回家啊?”
“……”
崔平香觉得,这个差役指定有些问题,说了是假设,他就像听不懂一样,答案肯定和正常人不一样!
“行吧,有劳。”崔平香拱手。
她转身进屋还听见那差役还在外头叮嘱,“崔护卫有空还是去拜拜吧。”
崔凝捧着碗,有些无语。
她和魏潜都习武,五感自是比旁人要好,外头的对话大致都听见了。
魏潜放下筷子问,关切道,“诸葛不离不这样吧?
他把诸葛不离查了个遍,确定此人没有问题,至于秉性却只听她师傅说“聪明贴心”,这会儿确是有些担忧了。
“她倒是聪明又贴心。”崔凝默默补充一句,发起疯来还挺吓人的。
魏潜放下心来,又指点了她几句,“崔平香这样的护卫不是你这般用法。你给她太多自由,反而会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五哥的意思是……”崔凝对崔平香要求不高,平常也很少给管她,或许……她们从属之间磨合不好,还真不是崔平香的问题。
魏潜道,“她是一把武器,在你身边之时,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你对她发出任何指令,她都会拼尽全力做到最好。可能你会觉得这样对待她很不人道,但……她就按照这些条件打造出来的兵刃。”
从工具的角度去看,崔平香没有缺点,而且她若是察觉到主人不满意,会主动去改变、适应,以便让主人使用起来更加顺手,但这些改变都不是基于“人”的思考。
崔凝恍然大悟。
崔平香不怕她要求多,就怕她没要求。
“如何去使用每个下属,亦是你为官需要学的东西。试图改变一个人,是下策。”魏潜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陷入误区,因为贴身护卫与其他人不同,也值得花费更多心思。
只是,侍卫营用十几年时间把崔平香培养成一把合格的武器,又岂能在短时间内能掰回来?
“我明白了。”崔凝道。
魏潜道,“你明白这些若还是想继续打磨她,慢慢来便是。”
经此点拨,崔凝茅塞顿开,眼界心境都开阔许多,所悟良多。
夜深,庭中积了厚厚的雪,细雪霏霏,断断续续的下着。
郊外庄子。
柳意娘坐在温暖室内,却浑身冰凉。她不知道监察司查到什么地步了,但从宜安公主频频动作来看,显然已经是被逼到悬崖边了。
而她也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的操纵者都是一院之隔的那个男人。之前他说的那一番“做坏事不宜与蠢货为伍”的言论,是在警告她。
那“蠢货”,原来指的是宜安公主。
以谢飏的秉性喜好,别说与宜安公主为伍,他压根不会给一个眼神,可偏偏有人不知死活非要往前凑。
于喜好收集男色的宜安公主来说,谢飏无疑是绝品。他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容貌也是万里难挑出一个的出色,本是宜安公主根本不可肖想的郎君,可偏偏他家族没落,处境艰难,以至于如今不止是宜安公主想,凡喜欢俊俏郎君的妇人娘子,没有几个不想。
然而谢飏生就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真敢伸手尝试的人,只有宜安公主一个。
正因为如此,柳意娘为了收集把柄才会故意接近宜安公主,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她的自作主张,与宜安公主纠缠捆绑也越来越紧密了。
柳意娘没有见过谢飏插手此事,但知道他一定做过些什么。他一直都是这样,看似做一些毫不相干的事,事情却总能够按照他的意愿去发展。
事到如今,柳意娘也只能安慰自己,既然谢飏还愿意将她留在庄子上,至少是在默认会保她一命。
崔凝终于见着醒着的詹师道。
那晚抓人时太黑,她都没仔细看过这个人,现下在明亮的茶室内,才愕然发现詹师道须发雪白,瘦小佝偻,看上去像是已有古稀之年了。
崔凝想起诸葛不离那个简陋的雪橇,额头顿时出了一层冷汗,幸好没把人磕坏。
“鬼土确是伯回之物。”詹师道忍不住问,“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究竟何时能放老朽回去?”
伯回是悬宿先生的字。
此前,魏潜已经审问过他一回了。詹师道一心扑在修仙炼丹之上,不沾世俗外物,基本有问必答,但是一问到鬼土的细节,便死活不张嘴。
凭魏潜百般套路,在他身上都失了灵,崔凝便自告奋勇前来问话。
“您瞧瞧我这手臂。”崔凝接完手臂后没有得到充分休息,今日关节处还肿着,眼下只能吊起来,“那天晚上二十多个人追杀您,我们拼死才将您救出来,您这么急着回去送人头呢?”
詹师道瞪眼,“哼,小丫头与那冷面狐狸合起伙来骗我。”
崔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冷面狐狸”指的是魏潜,不由暗笑,也不知他都干了些什么,让老人家怨念那么深,还给起了个绰号。
“我真没骗您。”崔凝索性盘膝坐近,晓之以情,“您与悬宿先生有约定,我们也不愿逼您,但是悬宿先生被人害,这您已经知道了吧?”
詹师道一天到晚呆在山上,悬宿先生被杀害的消息还是昨日才听闻。他和陈伯回认识许多年,虽修行方向不同,但同属道家,颇能聊得来,算得上是朋友。
詹师道忍了又忍,“我亦不愿他枉死,可当年他要求我以道心起誓不可泄露此事,种因得果,这是他的因果。”
崔凝反驳道,“你们相交这么多年,总归是朋友吧?您若为了信守承诺不愿说出实情,朋友含冤,道心便能稳固了?”
不得不说,崔凝戳到点子上了,这正是詹师道的纠结之处。
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竟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詹师道一把岁数,心性越发像个孩子,但是七十年也不是白活一场。他面对魏潜的时候便觉得此人心眼必然多的像筛子,心中十分戒备,然而昨日乍闻陈伯回死讯,震惊之下还是被套去了许多话。
本来,他都已经下定决心今日不管魏潜问什么都绝不开口,不料突然换了个瞧起来干净纯直的丫头,没防备多说了几句,发现她居然还懂道心。
詹师道不耻下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