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业也快步走过来,站到余氏身侧,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母亲,你怎么能出手打人呢。”
“我,我……”
余氏扔东西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少女被砸伤,一身的火气顿时消退,心中升起惊恐。
一家人吵吵闹闹也还是一家人,动了手,见了伤,可就成仇人了。
耳边是儿子低声的盘算,“原本咱们是占理,把她不敬长辈的丑事说出去,出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叫她吃个大亏,如今你打伤了她,就是咱们理亏了。”
听罢,余氏猛然清醒过来,侧脸叮嘱他:“家里的丑事,不许说出去。”
柳承业斜了下眼睛,满心的鬼主意,显然还是在怪老母亲的冲动之举让他的盘算落了空。
几人对面,柳云溪痛的咬紧牙关。
她忍着痛,沉声吩咐:“送叔父出去。”
闻言,余氏又抬起拐杖护在儿子身前,动作迅敏,一点看不出年迈的迟钝。
痛心疾首的斥责:“他是你叔父,你怎能对他这般无礼!”
少女抬起眼眸,冷漠的视线扫过面前几人,平静开口:“那奶奶是想和叔父一起走?”
“你……你……”
赤裸裸的警告摆在面前,余氏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温婉端庄的孙女,竟会有这般绝情的一面。
她支吾了半天也答不上话,不是不愿意去二儿子家里去,而是舍不得大儿子家里对她荣华富贵、有求必应的供养。
利益当头,再强烈的感情也退了下去。
柳云溪不屑再看他们,冷声吩咐:“还不快把老夫人送回去。”
这回,余氏没再挣扎,柳承业没人护着,被家仆毫不费力的架了出去。
人一个个被送走,吵嚷的前厅渐渐安静下来。
府门外的柳依依只能隔着老远的距离观望,看到了余氏就大声喊“奶奶”,可惜余氏被几个丫鬟扶去后院,没有回应她,也不能给她做主。
家仆把柳承业送出门,应大小姐的吩咐,把府门关了起来。
府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声响,柳云溪挪去偏厅坐着,没再听到那些讨人嫌的吵嚷,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些。
没多久,家仆请来了郎中。
柳云溪安静的坐着,让郎中上药。
“小姐,您还好吗?”她许久不出声,身后的采晴关心问。
“我没事。”柳云溪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中聚起了厚重的白云,遮蔽了太阳,天色有些暗沉。
她微微一笑,“早知道他们要来闹,没想到赶在了同一天,多亏奶奶脾气急,打了我这一下,不然还不知道要听他们母子絮叨到什么时候。”
“您别这么说,身子是自己的,给人伤了,就该生气,有什么好高兴的。”采晴小声嘟囔着。
柳云溪微微挑眉,“你长胆量了,敢训我?”
采晴的声音立马小下来,“不是训您,就是让您珍惜自己……要是老爷和大公子在,他们一定会护着您,怎么舍得让您受伤。”
提起父兄,柳云溪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明明是一家人,一年却见不了几次面,彼此有彼此的难处,各自有各自的追求,互相惦记却到不了一处去。
她想,她大概是自私的。
若是放得下扬州的家产,无论去北边与兄长一处,还是回老家照顾父亲,她都愿意。
可她放不下,这宅子是娘亲精心打理过的,铺子和生意也都是娘亲和父亲壮年时打下的基础,承载着她几乎全部的童年记忆,她怎能轻易舍弃。
心心念念的愁思涌到嘴边,化作一句轻叹。
“对啊,要是父亲和哥哥在就好了。”
可他们不在,她也不能指望着年末一家团聚的时候,再旧事重提,请父兄为自己主持公道。
很快,郎中处理好了伤处,她也终于能站起身来走动。
积云遮蔽了日光,走出偏厅,看着廊下新开的小花,柳云溪舒展了表情,不经意的开口。
“徐掌柜那里,去传过话了吗?”
采晴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才小声回:“已经跟徐掌柜叮嘱过,叔老爷的那两个铺子,绝不会有人接手。”
“那就行了。”柳云溪微笑。
以柳承业的能力,没有掌柜给他兜底,开垮两家铺子是迟早的事。
等铺子倒闭,就又有热闹看了。
从上午开始,天气就变得阴沉沉的,空气变得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
黄昏时分,下起蒙蒙细雨,到了晚上,暴雨如注。
一整日,沈玉衡都没有走出房间。
元宝只在换药的时候看过他几眼,下午再进去,发现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少年闷闷不乐的窝在床榻上,心神不宁。
她昨天没有来,今天也没来。
可她已经与他击掌为誓,答应了他的条件,还问了他的名字不是吗?
为什么没有来呢……?
沈玉衡想不明白,心思一整日都神游天外,几乎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
少年孤零零的蜷缩在被子里,闷热的夏天,他感受不到丝毫热意,或者说,除了背后伤口明显的痛痒,他感受不到其他的知觉。
似乎对这种症状习以为常,沈玉衡没有过多在意,只是翻来覆去的想:明天她会不会来?
如果她能来就好了。
因为……他很想见她,一见到她,就很开心,仿佛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没能唤回他的神思,直到入夜,房间里一丝光都看不见,恍然间,天空中炸开一道白色的闪电,几乎在瞬间,将屋外照的亮如白昼。
白闪过后,是一声沉重的闷雷。
“轰隆!”
霹雳般的重响炸在耳畔。
“不!”少年顿时缩起身子,惊叫一声,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暴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树叶上,清脆猛烈的声响不住的朝他袭来,几乎将他整个包围了起来。
沈玉衡的身子变得僵冷,急促的喘息着,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不安的颤抖着。
那恐怖的声响不住的响在耳朵里,几乎将他的灵魂生生勾起,放回到他最不愿再记起的记忆中。
无边的黑暗,潮湿昏暗的地牢,清脆的铁链声,和无休无止的杀戮。
纤瘦的身躯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攥着手中的匕首,将它狠狠的刺进另一个少年的身体中,血流如注。
那双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死死的盯着他,又是可怜又是不可置信,直到断了气,也还是死不瞑目。
那是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黑暗。
他第一次杀人。
年幼而敏感的精神感受着热烫的鲜血泼洒在身上,温度褪去,变得黏腻冰凉。
他彻底崩溃了。
年幼的他早已死在了那间地牢里,活下来的只是个麻木的躯壳。
暴雨不停,记忆中锁住他的铁链也没有停止收紧,拖曳在地上,发出清脆沉重的声响。
沈玉衡感到难以呼吸,捂着胸口从被子里爬出来,跌跌撞撞滚到床下。
夏夜的大雨冲刷掉了一整日的闷热,空气都变的清凉潮湿。
元宝算好时间,撑着伞来收晚饭。
心里惦念着公子早上中午都没吃多少东西,千万不要连晚饭都不吃。
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太大,以至于他走到门前,隔着一扇门才听到屋里发出来的摔摔打打的碎响。
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元宝敲了敲门,对里面唤:“公子?”
回应他的只有更剧烈的摔打声,桌子倒在地上,花瓶碎裂的声响,里头的人像是发了疯,恨不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
元宝慌张起来,更强烈的敲门,大声问:“公子您怎么了,是出事了吗?”
“滚!”
一声怒吼伴随着凳子摔到门上,把趴在门外听动静的元宝给震了出去。
“唔……”元宝捂着耳朵退到台阶下,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能让他看清屋里的情况。
时不时的电闪雷鸣伴着暴雨声打在耳边,让房中传出的剧烈声响更加惊悚可怖。
小公子不会疯了吧?
怎么办!
雨滴融进漆黑的夜色,滴滴嗒嗒响在屋外,敲动飘摇的枝叶,打落盛放的花朵,连房间中暖黄色的烛火也跟着颤动起来。
暴雨天,并不适合秉烛夜读。
少女靠在椅背上,目光浅浅,额头上的淤伤隐隐作痛,昏黄的灯光接连晃动,让她始终不能集中注意力。
雨打窗沿,潮湿的冷气透进房间里,柳云溪倒吸一口凉气,裹了下披在身上的外衣。
她收起书卷,走到烛台前。
正要吹了蜡烛去睡下,恍然间听到院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透过窗户看出去,采晴披了衣服走出来,睡眼惺忪地去开院门。
一开门,元宝就急慌慌地闯进来,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对着她的卧房大喊。
“小姐,小公子他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好想你”◎
元宝吼的着急又慌乱,采晴见他闯进院里毫无章法,赶忙过来拦住他,阻止他在往柳云溪的卧房前去,
“他不好你去找郎中看啊,让我们小姐去看什么,这么大的雨。”
“我实在没办法,想了半天,只能来找小姐。”
两人在院里僵持着,柳云溪打开房门对院里问:“什么事?”
看到小姐露面,元宝白胖的脸这才有了光彩,歪过身子绕开采晴,小跑到屋前台阶下。
“是小公子,这两天您没去看他,他一直闷闷不乐的不爱说话,饭也没吃多少,今天突然下起大雨,我听到他在屋里砸东西,又摔又喊的,好吓人……”
闻言,柳云溪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也想象不出少年摔打东西的样子。
喃喃问:“他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拦他来着,可小公子堵了门,我要进去他就砸门。”
元宝低声说着,混合着雨声。
采晴原原本本地听完,快步走过来阻止道:“小姐,您千万不能去,怕不是那小公子得了疯症,发病了,您要是过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元宝小声嘀咕:“可是小公子那样,没人去看他的话,他要是没命了,府里也不好交代……”
“啊呸呸呸。”采晴皱起眉,“说什么不吉利的。”
“好了,你们别争了。”
柳云溪短暂的思考后,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给出了自己的决断。
“他不舒服,我是该去看一看。”
她穿上外衣,拿了廊下的油纸伞,刚要走出来,就被采晴抬手拦住。
小姑娘满脸担心,劝她说:“小姐,您还是别去了,我去请郎中来,让郎中去看他就是了。”
柳云溪按下她的手,解释说:“郎中给他看伤的时候,没说他有什么疯症,再者,这么大的雨,去请郎中来也不是容易事,还是我去看看吧。”
“那我陪小姐去。”见小姐态度如此坚决,采晴只得退而求其次。
柳云溪想了想,许了她同行。
元宝走在前头引路,采晴提着灯笼照亮脚下方寸之间。
撑伞走在暴雨中,耳朵几乎被大雨冲刷枝叶的声音填满,灯笼的火光在夜色中微弱渺小,本就有段距离的路,走得越发漫长。
不知是因为雨太大,还是夜半出门,柳云溪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该有疯症啊……
前世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几乎从未见他对外表露过情绪,怎么可能有疯症。
可如果不是有病,那他为什么会乱摔东西,连元宝这样神经大条的小厮都被他吓到了。
总不会是因为她这两天的冷落刺激到他了吧?茶饭不思,闷闷不乐……
前脚刚和人家约定过每天问一个问题,结果第二天就不理人了,细想起来,少年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个闹脾气。
对此,她毫无愧疚之心。
他是沈玉衡。沈晏的走狗,可不是她能养的小奶猫。
走进院子里时,除了雨声,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这么安静,哪有人发疯,你是不是做梦呢?”采晴戳着元宝的肩膀,撅着嘴责怪他。
柳云溪走到门前,停在屋檐下,收起了油纸伞。
雨势太大,裙边都被淋湿了。
“你们先去偏房里避雨吧,我进去看看他。”柳云溪站在门前,看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离开。
无奈,她又补充道:“放心吧,真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听罢,两人才听话地走去偏房。
“嘎吱”一声,她推开房门。
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门,房门只开到一半就推不动了。
还好柳云溪足够苗条,侧着身子从门缝走进去。
尽管听元宝描述过,此刻亲眼看到屋里的景象也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昏暗的房间中,目光所及的一切几乎都被损坏了,桌子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花瓶摆件一个完好的都不剩,柜子上多了好多划痕,似乎是用碎瓷片割的。
关上房门,隔绝了部分雨声,房间中另一道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丝毫反应。
这感觉很像在黑夜里寻找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她也不确定自己找的是只猫还是只狗,甚至怀疑,找到了之后,对方是不是会给她一爪子。
至少现在,她走进了屋里,少年并没有出来伤害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到地上,在一片狼藉中摸索到了烛台,又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火折子。
点起蜡烛,借着烛光,她看到了柜子前面散落的碎瓷片,有几块大的,上头沾了不少血迹,大概是人握着的时候用力太大,反伤了自己。
他不会真有疯病吧?
即使这么想了,柳云溪竟也没觉得害怕。
大概是少年扑进她怀里时,身体太过纤细,给她一种轻柔的易碎感,也就不觉得他伤起人来,能有多大的破坏力。
她转身面向那道呼吸声传来的方向,平静的呼唤:“玉衡?”
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身躯一震,紧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抱紧自己的膝盖,只想让自己融入黑夜,最好再也不要醒过来。
可听到她的声音,轻柔似春风,及时处在极度的恐惧中也忍不住抬起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她会走来他身边吗?
不,她不会的。
云溪那样好的人,不该为他冒险,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
现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处在崩溃的边缘,什么都给不了她,只会伤害她。
明明是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却还是不死心,要往她身边凑,痴心妄想地期盼能拥有她对另一个人的温柔。
他真是太无耻了。
“听到我的声音,为什么不回答?”
回过神来时,少女已经站到他身前了,被雨打湿的裙边湿漉漉的垂在地上,带了几分湿寒气。
惊诧间,沈玉衡抬头看去,那张他不知偷看过多少次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中蒙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看上去那样温暖迷人。
细长的睫毛,温婉的面庞,像朝阳下初开的水芙蓉,点亮了他那如淤泥般漆黑凝重的心。
他不自然的滚了下喉结,低下头埋到胸前,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床榻那样宽敞,少年也不愿意在上面躺一躺,偏往这墙边的犄角旮旯里躲,还把被子也一起拖下来,胡乱的裹在身上。
他应该是有病,柳云溪心想。
她把烛台放到一旁的桌上,余光瞥见桌面上凹下去一个大坑,心脏不由得沉了沉。
是用拳头砸出来的?
“你,还好吗?”她小心开口。
少年缩成一团,紧咬着唇,口腔满是血腥味,胸口堵着一团气,感觉身体里满是戾气,思绪乱的很。
他不能开口,一开口,整个人就要塌掉了。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床后这一小块角落被烛光照亮。
柳云溪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将少年不安躲藏的姿态尽收眼底。
每向前走一步,都能看到少年近乎条件反射的身体后撤,直到整个身子都退进墙角,退无可退。
无路可逃的话,他会伤害她吗?
如果他会,那自己就有了理由把人送到外头去控制起来,不用再思考哪些潜在的危险,晦暗不明的猜测。
柳云溪踩在他脚边的被子上,眼眸低下去盯着少年白皙的脚腕,脚底似乎踩到了地上的碎片,血糊一片,从指缝溢出来。
她在等,等他出手。
时间随着暴雨一同流去,呼吸声此起彼伏,他始终没有碰她。
她看到少年的身躯不安的颤抖着,仿佛陷在梦魇中,可怜又无助,即使自己站在他身前,他也做不到开口求助。
这幅模样,怎么也不会是她猜测中的探子、内线。
就算他真的是,那也太不合格了。
好吧,是她输了。
一片寂静中,少女轻叹一口气,俯下身去半跪到他面前,一首撑到他脸侧的墙面上,将人困在自己身前与墙角形成的狭小空间中。
“别怕,是我。”她说。
目光平视,能看到少年凌乱的发间露出来的耳朵,似乎因为恐惧,肤色有些苍白。
渐渐的,耳边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身前的少年缓缓抬起脸,眼尾泛红,一双水润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紧咬着唇,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沈玉衡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拥有的东西太少,只能隔着一层幕偷看别人的幸福。
在不为人知的深夜,他也妄想过站在柳云溪身边的人会是自己,同她说笑玩乐,她只站在那里,就能让他麻木的心生出一丝不可及的期盼来。
当她真的出现在他眼中,在他身前停留,用轻柔的语气安抚他“别怕”,这一刻,像梦成真的似的。
“云溪……”
他张开口,堵在喉咙中的情绪顿时如汪洋大海般将他吞没。
悲伤席卷而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
他松开了紧拽在身上的被子,伸出双手抱住身前的少女,埋头到她颈窝里,贪婪的汲取着难得的温存。
抽泣声变成哭声,在少女的手环住他后背的那一刻,他哭的撕心裂肺。
柳云溪有点懵。
在少年伸出手来抱住她的那一刻;在他的哭声渐渐变大的时候;在她收紧手臂回抱住他的时候——
她本有更多其他的选择,可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出于下意识的反应,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成了两人身下与冰冷地面的缓冲,她跪在地上,少年伏身来紧紧的抱着她,越压越紧,在她肩膀上嚎啕大哭。
眼泪不断浸透她的衣裳,像大雨一样,温热地淋湿了她。
哭得这么凶,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柳云溪心想着,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换来少年更深的依赖。他的力气渐渐变大,像只不安的小狗,把她当成了庇护所,不住的往她身上拱。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到怀中压过来的躯体格外冰冷僵硬,像初次抱他那样,冷的像冰块似的。
她问过好几句,得不到少年半句回应。
这会儿也就不再多问,只安静的抱着他,让他发泄情绪,直到哭得没力气。
半个时辰过去,耳边的抽泣声终于停下来,柳云溪已经在地上坐了很久,腿都有些麻了,可身上还缠着一个软绵绵的少年,让她不好做动作。
哭够了,身体的僵硬也缓解过来,两人抱在一起,彼此的身子竟然都暖了过来。
“现在好些了吗?”柳云溪小声问。
燃在桌上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烛光暗了些。
昏暗的光线中,沈玉衡枕在她的肩膀上,发泄出了所有的情绪,身体也近乎脱力。
在崩溃之后,身体和精神都最脆弱的时候,能依偎在云溪怀中,得到她的安抚与照料,沈玉衡难得有了放松的感觉。
哪怕屋外暴雨未停,脑海中也再没有响起铁链拖拽的脆响。
耳朵贴在她身上,听到的是她平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抚平他撕裂的伤疤。
垂在她腰侧的手猫爪一样挠挠她的腰带,眼神迷离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脖颈。
低头用脸颊在她颈侧磨蹭两下,嘴角露出满足的欢喜。
“我好想你。”
几不可闻的气息声响在耳侧,眷恋缠绵,听得柳云溪心肝一颤。
烛心被蜡油淹没,火光熄灭。
四周重归黑暗。
寂静中,柳云溪屏着呼吸,这时候才发觉,喷洒在自己肌肤上的呼吸是那样热烫。
无言的长夜在暴雨的冲刷中变得格外漫长。
将近子时,偏房里候着的元宝已经昏昏欲睡,一手支在桌子上,整个身子都趴了下去,迷糊的眼睛还要硬撑着,关注着对面采晴的反应。
小姑娘精力旺盛些,过了入睡的时辰后便丝毫没有睡意,此刻正专心致志的趴在墙面上,偷听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有无任何异常的响动。
好安静。
听了半天,除了防外无法忽略的雨声,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
采晴愤愤的站起身,转头问元宝:“你不是说小公子吵闹砸东西吗,怎么小姐都进去那么久了,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有声响不是好事吗?”元宝赶忙坐直身子,乖乖回话。
“好事个鬼,咱们小姐是什么人,那小公子又是什么人,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哪来那么大的福气跟小姐共处一室。”
闻言,元宝面露憨笑,“采晴姑娘,你想多了吧,人家小公子才多大呀。”
“年纪小怎么啦,我看他就是仗着年纪小,哄着小姐对他好。”
采晴说着,嘴撅得越来越高,一想到那天她陪着小姐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个无礼的小公子扑进小姐怀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承认那小公子是长得好看,可也不希望自家小姐总把心思放在那样一个人身上。
小公子进府的事暂时没有传扬开来,但谁也保证不了这事儿能捂多久,收留外男入府,若被外人知晓,小姐日后还能有好姻缘吗?
小姑娘眉头越皱越深,小脸鼓起来,像只圆滚滚的小鸡仔。
对面的元宝看在眼里,小声安慰:“姑娘别太操心了,小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老爷和大公子都不在府里,我不替小姐操心,还有谁能替她着想,难道要靠老夫人?”
采晴伶俐的反驳,看元宝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直感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忙打发他:“行了行了,你回房去睡你的,我自己在这儿等吩咐。”
“嗯……”元宝呆呆应着,站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采晴把门关好,又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贴到墙面上。
依旧没有声音。
暴雨从房顶上倾泻而下,房檐庇护着安静干燥的房间,给人一种格外舒适的安全感。
柳云溪跪坐在地上,低下眼眸看着软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想问他什么,良久也没能开口。
少年对她的依赖已经超过了陌生人之间该有的友好程度,已经明显到她无法忽视,大概跟在她身边的采晴也感受到了。
这个人,为何对她如此亲近……
他身上只穿着一层寝衣,薄薄的贴在身上,而自己身上的外衣一路走过来时沾染了水汽,又被少年哭湿了一片,穿在身上感觉潮乎乎的。
雨什么时候停?
沈玉衡什么时候从她身上起来?
安静的待了一会,丝毫不见身上人有挪动的意思。柳云溪身为女子面皮薄,此刻也不得不开口。
“什……”差一点叫出全名,她顿了一下,才又说,“玉公子,已经很晚了,如果你感觉好些了,就去床上歇着吧。”
赶紧从她身上起来。
闻言,埋在她颈窝间的小脸左右摇晃两下,两声拒绝的嘤吟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就是只可爱乖巧的小兽。
柳云溪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差点激动起来的心跳。
这人真的是沈玉衡?那个孤狼一般狠戾的男人,脸上只会沾血,怎么会被自己的眼泪沾湿一片。
她实在无法想象,可见到那张脸,又不可避免的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开了口。
“玉衡,你为什么想留在我身边?”
这是她正面问他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不是她猜测过的监视,那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为什么非要留在她身边。
她很想知道。
出于谨慎的考虑,她并不想暴露自己重生的秘密,也就不会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沈晏”这两个字,甚至连他的完整的名字,她也不会说。
既然他说他叫玉衡,那自己这样唤他就是了。
少年半眯着眼睛,几乎要在她身上睡过去,听到了她认真的提问后,闭上眼睛,缓缓答。
“因为你抱过我。”
闻言,柳云溪眨了下眼睛,默默将抱在他后背的手松开了些。
抱都抱过了,现在收手已经晚了。
她只是在马车上扶了他,意外的抱住了他而已,这么一点小事,何必如此记挂。
渐渐的,她沉默了。
一个母妃早逝的皇子,不得皇上疼爱,只能依赖皇兄和皇兄的母妃,若是沈晏待他好,他必然能像正常人一样长大,可惜……
沈晏对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好。
长期被忽视、缺爱的孩子,寡言少语,畏畏缩缩,碰见一个稍微对他好一点的人,就会视若珍宝,盲目信任。
就像她在娘亲刚过世的时候,悲伤、茫然,也会把奶奶当做知心的依靠,无话不谈。过了大半年才发现,奶奶照顾她的心情,只是为了让她多给柳依依行方便。
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她与沈玉衡竟是同病相怜。
沉思片刻,柳云溪轻抚他的头发,轻声道:“既然你愿意,那就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