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身体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无力。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张口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沈玉衡怀疑,自己是不是死后下了地狱,要在这黑暗、寒冷与痛苦受尽折磨,不得往生。
不,这不是地狱。
接连不断的疼痛中,他隐约记起,自己刚刚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是柳云溪。
她迎着阳光,穿一身水青色的云锦罗裙,像是盛开的水芙蓉,端庄淡雅,轻盈飘渺,在他眼中,就是世上最美的仙子。
耳边是江水流动的声音,周身有江风吹过,睁眼看到的蓝天清澈透亮,她的脸温和美丽,比蒙尘的记忆中被夜色覆盖的面孔,更加明媚动人。
她的出现就像一缕清风,让他混乱迷蒙的思绪有了一刻短暂的清醒。
“我一直很想见你。”
他想告诉她,向她倾诉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他用尽了力气,嘴唇颤抖着,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努力要攒起一丝力气,可少女只是在他面前短暂停留一瞬,甚至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感受到她疏离的远去,沈玉衡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加痛苦。
心境一落千丈,从重逢的喜悦,陡然跌进被抛弃的恐惧不安中。
他变得浑浑噩噩。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又响起了轻柔的女声,是云溪的声音,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公子,你还好吗?”
他费力睁开眼睛,激动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被扶起,带到了某处。
意识断断续续,陷入昏迷后又过了很久,他渐渐感觉到身前有一具柔软又温暖的身躯拥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被抱紧的后背上传来她手心的温度,绵绵不断,仿佛跳跃的火焰,合着身前的心跳一起,提醒他不要睡得太沉,指引他从虚无的黑暗中找回意识。
沈玉衡微睁开眼睛,朦胧地感知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怀里。
是她吗?
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蜜荷香,他记得这个味道。
一定是她!
他滚了下喉结,因为心情激动,头脑猛然清醒了许多,几乎调动全身的感官去细致的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
竟然被她抱着……被云溪抱着……
内心被一阵强大的狂喜盈满,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相比,身后溃烂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柳云溪感到些许不对劲。
刚刚他的手臂,是不是动了一下?
低头看过去,果然,少年细嫩的手掌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衣服,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上一秒还惊诧于他后背上不断溢出的血色,现下便理所当然的把少年的行为理解成:痛的厉害,下意识要抓紧什么分散注意力。
留着他有用,这点小事,柳云溪并不过多计较。
她稍微调整了姿势,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是抱小孩的姿势,能稍微省些力。
这个没长开的少年,在她眼里,跟小孩子的差别也不大。
一炷香的时间后,马车停在柳府后门的巷子里。
车帘从外头被撩开。
秀心张口正要请小姐下车,话还未出口就就被马车里的景象吓得失了语。
小姐竟抱着他!
小公子湿漉漉的衣裳都把小姐的衣裳洇湿了,还能隐约看到小姐抱在他背后的衣袖上,染了一片红粉色。
从马车里散发的血腥味,不难联想到,是小公子身上有伤,泡在水里久了,脓水和着血水流出来,浸在鲜艳的红衣上不明显,透到少女白色的袖子上才显出原本的颜色来。
反应过来后,秀心忙向马车里伸手,低声说:“小姐,还是我来吧。”
柳云溪平静答:“他身上有伤,大概是疼的厉害,拽着我不放手。”
“这……这……”
秀心有些不知所措,看这小公子半死不活的样子,总不能硬生生把他从小姐身上扯下来吧。
“你先进去找间客房吧,要离后门近些。”
柳云溪的吩咐让秀心转移了注意力,她放下车帘,先进了门去。
车窗外,青娘忧心道:“小姐,这公子来路不明,就这么带进府,不太好吧……”
她知道这事不光彩,所以一开始不想和他有牵扯,但要是柳依依有心要与少年牵扯上关系,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不能赌这一切都是她想多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柳依依和少年见面。
柳云溪从容答:“父亲不在家中,这件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可是老夫人那边,她要是知道您让外男留宿家中,不得掀翻了天去。”
“奶奶因为我的事生气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不因为这小公子,也会找别的由头发脾气。”
柳云溪看向少年。
许是因为对柳依依的忌惮,又或许是少年濒死的脆弱、无意识的依赖,勾起了她一丝怜悯之心。
她看着他,只在这一刻,没有再想什么沈晏,而是把他看作自己在路边捡回的小猫小狗。
淡然道:“我既决意要救他,自有我的道理和考量。”
青娘见她心意坚定,不再多问。
说话间,秀心已经安排好客房,小跑着来到了后门。
“小姐,客房备好了。”
“嗯,那走吧。”柳云溪应声。
她低下头,轻轻在少年耳边呼唤:“公子?公子?”
叫了几声不见少年有反应,柳云溪把心一横,想着少年的身体不算重,自己抱他走一路应该不难。
她小心地用外衣裹住他的后背,用极低的声音叮嘱:“你这么喜欢抓着我,可要抓紧了,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把你摔下来就不好了。”
还在装昏迷的沈玉衡不知道她接下来的,只听到她对自己耳语轻唤,激动地心跳都乱了。
僵硬的手指攥着她的衣服,很听话的遵循她的叮嘱,又抓紧了几分。
随行的家仆丫鬟都从后门进了府,柳云溪横抱着少年下车时,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和驾车的马夫。
她抱着他走进阳光里,踏入后门。
柳家是扬州有名的富商,府邸修的宽敞大气,通往后门的石子路用的都是圆润的鹅卵石,走到石屏风后,宽阔的荷花池逐渐在眼前展开。
微风拂过水面,荷叶轻摇,将开未开的花苞拨弄着舒展三两花瓣。
荷花池的对面,长廊中有几个丫鬟端着东西往不同的院里去。
柳云溪抱着身份不明的少年,不欲多生是非,只往没人的路上走,两侧又有青娘和秀心有意替她遮挡,这才没被旁人看见。
府中分前院后院,东苑西苑。
她拐进最近的西苑,行走间察觉到怀中的少年瑟缩了几下,低头看一眼,他脸色惨白,嘴唇更紫了。
已经尽力避免压到他的伤口,还是不能幸免。
柳云溪加快脚步,忙吩咐青娘转去厨房端碗热汤来,自己则在秀心的引路下,进了客房。
把少年放在床上,将他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给扒下来,终于让他安分的躺下。
人刚躺下,床褥很快被洇湿。
柳云溪皱起眉,又对秀心道:“去找几件他能穿的衣裳,总让他穿着湿衣服也不是回事。”
“嗯。”
秀心走出去后,柳云溪站在床边,转眼看向窗外,静静的等。
片刻后,她转回视线,悠悠开口。
“是要等我也走了,你才会醒?”
话音刚落,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疲惫但有光的眸子看向她,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她解释:“我听你的呼吸声比在马车上时顺畅了些。”
抱了一路,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
少年乌黑的眸子躲闪了一下,似是为自己装昏迷的幼稚举动感到羞愧,片刻后又转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
唇瓣微张,声音是低浅的气息声。
“谢谢。”
伤病中的声音带着些病怏怏的弱气,很像幼猫的低吟。
柳云溪仔细打量他的脸,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半干的长发有几缕粘在脸上,凌乱却不失美感。
真是个标致的小美人。
她第一次被男人的容貌惊艳到。
哪怕自己生的不差,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的确是拔尖儿的貌美。
没能及时收回视线,等她察觉到自己盯着人看得有点久时,少年已经不自然地垂下视线,睫毛忽闪着,脸颊泛起一层薄粉,竟是被她给看羞了。
柳云溪不经意地挪开视线,随口道:“我还以为要很久才能听到你说话呢。”
少年抿了下唇,没有言语。
彼此不认识,难免有戒心。就算想说话,估计也没有太多心力。
柳云溪理解少年的沉默,给他盖下被子,安抚道:“一会儿会有郎中过来为你处理伤口,你先休息,我就先走了。”
转身的瞬间,她感到身后有股力拉了她的袖口,但力道不够,没能拉住。
他还有话要说?
迈出去两步,还是回了头。
“还有其他的事吗?”她问。
“我……”少年似乎很激动,挣扎着用半边胳膊撑起身子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都变得更加苍白。
他看过来,澄澈的眼眸恐惧又紧张,微弱的声音念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唯有……”
报以千金?报以肝脑涂地?
柳云溪饶有兴趣的听着,猜想他要如何报恩。要是能打动她,自己或许能对他好点。
少年激动不已,半晌才说出口。
“以,以身相许。”
嗯……?
外头院子里,两只鸟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声音清脆悦耳。
房间里,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半晌都无人说话。
柳云溪僵在原地,心跳都停了一拍。
一时竟分不清是少年真心要“以身相许”,还是怕她不救他,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抵恩情,才出此下策,把自己许给她。
他生得很美,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
尽管如此,柳云溪还是觉得这个提议不切实际。
她早已到了适婚年龄,这两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家中只有奶奶一个长辈,奶奶又不愿为她的婚事操心,要么对提亲的人家各种挑刺,要么干脆闭门不见。
拖到现在,能没能定下一桩亲。
她也想过招个赘婿上门,能守住财产,也能守住这个家,可也只是想想,始终没遇见合适的。
柳云溪在婚事上有自己的考虑,即便能忽视少年不算合适的年龄,她也不会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成亲。
想到这,她不自然的咳嗽两声。
少年大概只是为了保命才说出“以身相许”这样的话,自己竟然还认真思考起来了,属实是想的太多。
她本也不是多思多想的人,是被沈晏给骗怕了,不得不多想。
“你先休息,别的事晚些再考虑,不着急的。”她扶少年重新躺好,简单安抚了几句。
面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只是微笑着,并不答应他的报恩。
柳云溪转身离开,少年一双眼睛在她身后恋恋不舍的望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失意地收回视线。
都怪他,用尽力气只说出几句话。
她没有接受他的报恩,是不是怀疑他别有用心,还是嫌弃他来路不明,连许给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配站在她身边。
从前他就知道,自己一无是处,怎么可能入她的眼。
云溪是那样优秀的女子,坚定、无畏,在她身边的人,都能被她的温柔和力量感染,就算是他这样见不得光的人,她也会低下身来,抚慰他丑陋的伤口。
她真的很好。
是他不配,他异想天开。
没有了她的声音后,房间陷入诡异的寂静。
外头明媚的阳光照进窗里,沈玉衡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双目空洞地盯着床帐,意识昏昏沉沉又要跌进深渊里去。
还能再见到她吗?
她是千金大小姐,照顾陌生人这样的麻烦事,应当不值得劳动她亲自过来。自己刚刚还说了那样自作多情的话,一定让她感到厌恶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云溪,少年水润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
房间里低低响起啜泣声。
走出客房,一路出了西苑,柳云溪安排了两个信得过的家仆守住西苑门。
简单做好安排,秀心也找来了给少年穿的衣服,还给她带了一件新的外衣。
她身上的衣裳湿了一片,远看上去没那么明显,但走近了也能闻到她袖子上的血腥味。
柳云溪穿上外衣遮住身上异常的痕迹,紧接着走去自己院子的方向。
柳府的后院很宽敞,眼下正是初夏,园子里的草木生的郁郁葱葱,精心养育的花围绕着亭台楼阁,开在阳光里,芳香四溢。
欣赏园中宜人的景色,柳云溪感到心情开阔,稍微放缓了步伐。
走上假山时,隔着一片细竹林,忽然听假山下的亭子里传来一声呼唤。
“云溪,过来。”
听到那苍老的声音,柳云溪不自在的抿了下唇。
好心情总不长久,她转道走下假山,进了六角亭中。
躺椅上的老妇人头发花白,穿一身贵气的苏缎绣牡丹,发间有绒花做饰,耳上坠一对翡翠雕花,脖间是翡翠项链,右手拇指上戴的翡翠,成色更是佳品。
柳云溪跪在老夫人面前。
“孙女给奶奶请安。”
余氏撇过眼来打量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欢迎加入她,眼尖儿的发现了她橘红的外衣和水青色的裙子并不相配,嫌恶道:“听说你去游湖了,怎么弄的这副鬼样子。”
说着,朝一旁伸手,身侧侍立的白妈妈便将拐杖奉到了她手上。
余氏拿着拐杖在柳云溪身上戳弄,拨开外衣,发现她的衬衣被水洇过,又把拐杖尖朝袖口里戳进去,看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迹。
拐杖猛的收了回去,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余氏不断摇头,念着:“阿弥陀佛,那是沾了血吗?罪过罪过。”
柳云溪还跪在地上,面不改色。
微笑答:“奶奶不用担心,孙女只是在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猫,看着怪可怜的,就抱回来养着了。”
听到她说捡了只猫回来,余氏脸色更难看了。
白妈妈冷脸道:“大小姐不知道老夫人碰见猫狗就会咳嗽吗,怎么还往家里带?”
“我不带他回来,他就要死了,我想着救生灵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奶奶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就成全孙女这点善心吧。”
柳云溪说的恳切,跪在地上没失了规矩,让余氏挑不出错来。
余氏:“不过是个畜生,只要别在我跟前出现,愿意养就养着吧。”
“谢奶奶。”
柳云溪说着,顺势站了起来。正想着就这么告辞,却听余氏又说。
“对了,你有时间出去玩,怎么不把你堂妹带上。”
奶奶说话三句不离柳依依,不管说什么都能拐到她最疼爱的乖孙女身上去。
柳云溪已经见怪不怪。
装傻充愣道:“依依来这儿了吗,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没瞧见啊。”
“哪能没瞧见,她昨晚就是在我院里歇的,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对妹妹一点都不上心。”余氏说着,就要训斥起来。
柳云溪在心底无奈的哂笑。
她对柳依依上什么心,有那时间多去看看铺子,对对账本,看好家业才是正经的。
奶奶向来偏心,拎不清,柳云溪并不把她的话听在耳朵里。
只糊弄说:“奶奶您可饶了我吧,我昨天晚上对账到半夜,头疼的厉害,依依那么懂事,怎么舍得来麻烦我。”
她一说起自己的辛苦,余氏的眼神就变得不耐烦起来,“忙归忙,也不能不顾家里人……”
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
“奶奶,我屋里还有一摞账本没看,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完,柳云溪行了个礼,不等余氏回应,就提着裙子退了出去。
“诶,你!”
余氏看着她离开,叫都叫不住,气得直拿拐杖敲地。
身旁的白妈妈俯下身耳语:“老夫人,大小姐这是不想听你训话呀。”
“难道我看不出来?”余氏愠怒道,“她有空捡个小畜生养,倒是没空听我老婆子说话,都怪她那个早死的娘,把她教的主意那么大,眼里都没有长幼尊卑了。”
白妈妈转了下眼珠,转言道:“大小姐不把您放心里,不是还有二小姐吗,她可是最尊敬您的。”
说起柳依依,余氏才感觉气儿顺了。
“还好有依依常来陪着我,不然我早晚让这一家人给气死。”
“老夫人别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欢迎加入这样说,您那么有福气,要活到千岁才是。”
这些话传不到柳云溪耳朵里,她也能猜到奶奶在背后如何对她不满。
无非是嫌弃她没有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不够听话,不好被拿捏。
兄长在外开拓商路,父亲在老家种药材,如果不是有她在此地支撑着扬州的产业,奶奶就能自作主张把这些家产都送给叔父。
她挡了奶奶的路,自然要被怨恨。
柳云溪换好衣服,走到书案前,视线漫不经心的在书案上扫过一遍。
书上只有两本账没看,也不必看。
那两家铺子是父亲送给奶奶安心养老的,奶奶吃用都在府里,想是以后用不着别的,便偷偷把铺子过到了叔父名下。
管铺子的两位掌柜对她很尊重,哪怕换了东家,也愿意备一份账本送到她这里。
铺子是叔父的,账本备一份在她这里就足够了,不着急看。
她轻呼了一口气,视线从账本挪到雪白的纸,再到乌黑的墨砚。
浓郁深沉的黑色映入眼中,脑海中浮现出一只乌黑的小奶猫来,眼睛又大又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呵呵。”柳云溪蓦地笑出声来。
她可不是故意说自己要养猫,只是少年给她的感觉,真的很像只小猫。
小小一只,又瘦又轻,不但长得好看,还很亲人。
抽空去看看他吧。
刚从西苑出来,今天就不好再去了。去的太频繁,只怕他会担心她别有用心。
虽说她的确有别的心思,可也不希望少年对她防备太过,那样她还怎么查问他的来历和身份。
做好了打算,柳云溪坐在书案前看起了书。
专心读书时,时间总过得很快。
书页上落下的阳光渐渐变成金色,她看向窗外,夕阳落在墙头上,已是下午快到黄昏时分了。
柳云溪舒心的眯起眼睛,享受此刻的宁静与安详。
“小姐,小姐!”
采晴急促的脚步声闯进院里。
“怎么了?”柳云溪合上书,站到窗边。
“是二小姐,她在西苑外头。”采晴气喘吁吁,着急地指向西边的方向。
柳云溪走到门前,打开门让她进来,“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采晴走进屋,扶着桌子大口喘气,开口说:“我抓了药了送到小公子那儿,回来要跟您禀报。谁知我刚出西苑门没多远,就听到二小姐跟守门的两个小厮吵起来了。”
看她说的口干,柳云溪倒了杯茶给她,采晴双手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喝了茶,抹了抹嘴,才又说:“我偷偷躲起来听,是二小姐要进西苑,小厮不肯,她不听劝,非要进。”
听到这里,柳云溪微微挑眉。
行事如此失态,可不是柳依依的“淑女”作风。
前世她救回沈晏,柳依依还讥讽她带外男入府恐要坏了名声,很长一段时间,柳依依都绕着西苑走。
这下,她几乎可以肯定,柳依依的确也重生了。
重活一回,就着急和沈晏再续前缘,一点都沉不住气。
也是,柳家再富贵也是商贾人家,想要搭上皇亲贵族难于登天,柳依依只有在沈晏受难落魄时才能见到他,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她能够想象得到柳依依是多么心急如焚,所以,她更不能让柳依依见到少年,要尽早确认少年的身份。
不再犹豫,柳云溪走出门。
主仆二人走去西苑,还没到门边,就见有两人背对着她们灰溜溜的走了。
看背影,是柳依依和她的丫鬟。
“哎呀,让她们跑了。”采晴很是可惜,小声嘀咕。
柳云溪浅笑,“走就走了吧,别管她们了。”
走进西苑,在院与院之间走了一会,才到少年下榻的客房门外。
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又苦又涩,熏的柳云溪不自觉拧起眉,采晴被熏的直咳嗽。
“你在外头守着,我去看看他。”柳云溪贴心的让采晴留在外头。
“嗯嗯。”采晴点头如捣蒜。
走进屋里,柳云溪往里间看,就见一具雪白的身子趴在床榻上,郎中坐在床边,正一点点给少年上药。
再走近些,渐渐习惯草药味,却是一股更浓的血腥味冲上头脑。
她走到床边,低头看到郎中的脚边放着一个盆,里头的水已经被血染红,漂着割下来的腐烂的皮肉,触目惊心。
郎中年纪有些大,直到她走到床边才发现来了人,刚要开口问好,被柳云溪轻声拦住。
“辛苦先生了,不必多礼。”
她看向床上,被褥换了新的,少年趴在枕头上,腰线没进被里,露出上半身来方便郎中上药。
该是沐浴过又喝了热汤,少年周身的气息暖了些,可那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柳云溪看了只觉得背后发凉。
生生割掉腐肉,在伤口上敷药止血,得有多疼啊。
她无法想象。
这景象看得她又惊又疼,甚至怀疑少年一动不动,也没出声,是被疼晕过去了。
当她看向他的脸时,却见到他微侧着脸,投向她的视线中满是欣喜。
他紧咬着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额头布满冷汗,脸色发白,眸中却有光亮闪动,如此坚韧,怎叫人不心生怜爱。
这么痛,他怎么还很开心的样子?
似乎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伤口上,而在……她身上。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看她。
好像只要看着她,就连切肤之痛也能忍耐。仿佛在他眼中,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
柳云溪感到古怪,同时,心脏像是被一股暖流包裹,竟有点开心。
像被一只无助的小奶猫依赖着,心下一片柔软。
鬼使神差,她坐在床头,手掌随意地搭在枕头上,落在他脸侧的位置。
眼睛看着郎中手上的动作,随着呼吸起伏,能感受到少年柔软的面颊轻碰到她的手背,如飘落的花瓣,触碰细微又轻柔。
为那一点触碰感到开心。
她这是在干什么?
柳云溪垂了下眼睛,深感羞愧,微屈手指,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收回来。
下一秒,紧实的触感压上手背,余光看去,是少年歪过头,枕在了她手背上。
面颊温顺地轻蹭,肌肤升起些许温度,呼吸间,尽是依恋。
少年的面颊微凉,贴在她手背上,贪恋的汲取温度。
柳云溪没想到他会这样亲近自己,被这意料之外的接触给惊到,身体不自然的僵了下。
郎中的眼神不太好,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少年背后的伤口上,半伏着身体上药,压根没注意到柳云溪和少年之间不可言说的小动作。
即使没人注意,柳云溪也做不到坦然接受。
这样逗弄他,终归不太好,要是他开口细问,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是收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她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松身体。
被枕着的手背越来越热,温度熏染着少年的肌肤也跟着温热起来,在这热度之外,忽然有颗滚烫的液体落在手上,在手背与脸颊的缝隙间流淌开。
是眼泪。
他哭了?
柳云溪从未见过男子落泪,她自己也很少流泪,更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哭。
一时间,心里一阵泛酸。
她莫名能理解少年的心境,重伤痛的厉害,身处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担惊受怕,孤独无助,怎能不伤心难过。
一番思索,终究没有抽回手来。
郎中敷好药,她帮忙扶起少年,方便郎中绑绷带。
处理完伤口,郎中收拾好药箱,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柳云溪也跟着站起来,低声问:“先生,他的伤多久能好啊?”
郎中看了一眼少年,思虑道:“小公子这伤本不致命,奈何拖得太久又泡了水,失血太多,身体虚亏,怎么也得养上两三个月才能好全。”
三个月。
柳云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伤口敷的药每日一换,病人身体虚弱,平时要静养,吃些温补的食物,忌食辛辣生寒。”郎中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
柳云溪认真听完,“多谢先生叮嘱,我都记住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门边。
“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郎中推门离开,柳云溪跟出去,走到院中才说:“还请先生不要将今日给小公子看过病的事告诉别人。对外提起,就只说是我受了风。”
郎中从医几十年,见的多了,对什么要求都不觉得稀奇,点头道:“小姐放心,老夫不会乱说。”
“小女多谢先生仁心。”柳云溪感激的对他行了个礼。
送走郎中,采晴也进屋去把脏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柳云溪站在院子里,夕阳从墙头落下,四周逐渐暗下来,一阵风吹过,手背上被泪湿的地方传来凉飕飕的感觉。
她看向门里,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走了进去。
其实,有什么事让丫鬟传达也是一样的,可一想到少年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她的心就软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