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说话有时候有种奇怪的好笑,凌霜眼前也浮现酒席上众人埋头吃菜不敢敬酒的样子,顿时笑了。道:“你先别走,过来,我要给娴月解诗呢,她吃飞醋呢,怪贺云章的却扇诗写给官家,不写给她。”
“贺云章是有点,”秦翊抱着手淡淡道:“也没人逼着他,他就是要谢什么恩,不然怎么是近臣呢。”
凌霜本来是让他来给贺云章说话的,听他反而说了贺云章两句,笑道:“原来你也不懂啊,你还真以为贺云章那诗是写给圣上的呢?”
“难道不是?”云夫人也来了兴趣。
此时房内只剩下她和红燕,娴月主仆二人,再加上凌霜和秦翊,十分私密,她知道凌霜要点破谜底了,朝红燕使个颜色,红燕知道,立刻带着桃染出去了,守在门外。
室内只剩下他们四人,凌霜这才笑道:“好啊,秦侯爷饱读诗书,这都解不出来,怪不得当初猜我的射覆猜了半个月呢。”
秦翊倒也不生气,只是神色淡淡地抱着手。
“不过你猜不到也正常,这个谜底,除了我们家的人,没人猜得出来,要不怎么人家是探花郎呢,还是有点东西的……”凌霜慢悠悠道,娴月早等不及了,瞪她一眼,道:“别卖关子。”
“好凶的新娘子!”凌霜笑嘻嘻道,问娴月:“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不是爹取的吗?”
“是啊,就是爹取的,爹也喜欢游戏文字呢。
咱们家四个女孩子,别人都以为名字对应的是四季,其实探雪生得晚,爹取的时候没想四季,但他凡事都留了余地,所以变成四个,也对得上,其实最开始,就是从咱们的姓上取的,娄通楼,我们三个的名字都与楼的意象有关,各自有各自的寓意。”
凌霜坐在娴月身边,娓娓道来。
“卿云你是知道的,白日上昭昭,青云高渺渺,楼高入青云,是爹当初青年心气高的时候,也是因为卿云是最大的,有极高的期望和祝福。
你的名字来源就复杂了,出处极凶险,你小时候多病,有人说要以毒攻毒,索性取个凶险的名字,也许就冲化了。你知道娴月出自哪吗?”她问娴月,眼睛却看秦翊。
秦侯爷果然猜到了。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他问道。
“是了,凶险吧?
也算写实了,娴月其实是衔月,楼衔月,也说得通。”凌霜道。
“怪不得我记得有次我病狠了,娘又怪爹,说是这名字起得不好呢。”娴月沉吟道:“但我也没往深了想,怎么我的名字我倒不知道出处,你哪里知道的?”
“我没事就琢磨呢,不然我当初怎么能用自己的名字出射覆题呢。
我猜出你的名字是衔月,衔月的典故少,还有句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就去问爹了,他告诉我的。因为不吉利,所以爹娘都不提的。
也不知道贺云章怎么猜到的,探花郎看的书是真不少,肯定天天在家念你的名字,就猜到了……”
娴月红了耳朵,啐了一声。
“所以他那首却扇诗其实还是写给娴月的。”秦翊也已经猜破这谜题了。
“不是写给娴月是写给谁呢,他那首诗,头两句‘帝重光,天重时’‘今岁长来明岁迟’这两句都出自李贺的诗,董大人只说了诗句,没说题目,这首诗是李贺河南府试作的,全名叫《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辞·闰月》,第三句颂圣,第四句‘怜取青青少年时’,‘青青少年时’出自刘禹锡的《谢寺双桧》,原句是‘长明灯是前朝焰,曾照青青年少时’。”凌霜说完,笑着看着娴月。
云夫人都短促地“啊”了一声,娴月更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凌霜笑了。
“你现在懂了?身如五鼓衔山月。但他说你是闰月,一月尽,还有一月。
命似三更油尽灯,但他偏说你是长明灯,朝代更迭,你都不灭。他的却扇诗哪是作给圣上的,他是作给你的。
破解你名字中不详的寓意,改作健康长寿的祝愿。”她笑娴月道:“谁知道有人压根不读书,猜不出来,还在这发脾气呢,可怜的贺大人,笑死我了。”
娴月立刻恼羞成怒,刚要说话,却听见秦翊道:“还不止呢。”
“什么不止?”凌霜立刻来了兴趣:“难道还有一层意思,那我真佩服他了,短短二十八个字,藏两层已是极限了,还能藏第三层。”
“第三层倒没藏在诗里。”秦翊淡淡道:“当年安宁公主极得先太后和官家宠爱,幼年曾经大病一场,九死一生,先太后也为之伤心,官家宽慰先太后道‘都说君无戏言,人皇之言,可以上达天听’,于是亲自去佛前为安宁公主祈福,后来安宁公主痊愈,都说是因为官家祷告的功劳。”
这下凌霜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贺云章故意的,第一首诗重韵,就是为了写出第二首来,交给官家来念,第一首一定众人盯着,第二首就有机会亲呈官家了。
这首诗是为新娘子祈福,官家念过,等于天子为新娘子祈福。”秦翊道。
“这样看来,他是提前想好的,那要是官家不让做今时今日的题目呢?”云夫人忍不住问道:“他怎么办?”
“他不是提前想好了这首诗,而是提前想好,要在诗里暗合闰月和长明灯的意象,无论官家出什么题,他都能写出两层来,一层颂圣,一层为娴月祈福,还有本事让官家把诗给念了。”凌霜感慨道:“这也太吓人了,他脑子里得有多少诗词?还得有捷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写出两首来。探花郎这么难考的吗?
我还想去靠科举呢,原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秦翊笑了。
“他可不是普通的探花郎,当年殿试三甲,状元郎姚进是寒门,榜眼张敬程是读书门第,只有他是世家,所以他只能做探花郎,但依我看,他的才学,点状元都是因为状元三年一个,要是十年一试,他也照样该是状元郎。”他淡淡道:“可惜官家也看中他,用在捕雀处,知道他钻研权术一样会无人能敌,这样的才学去抄家,官家何曾怜取少年郎?”
一句话说得凌霜都叹气,云夫人瞥见娴月神情,道:“却了扇可不好再哭的。”
“谁要哭了。”娴月立刻道。
“还不承认,心疼你家贺大人了吧?”凌霜笑嘻嘻地道。
娴月瞪她一眼,道:“别在这惹我了,有这时间,去席上给我看着他去,别让人灌他酒……”
“行,我这就去,我还准备尝尝席上的好菜呢,要有好吃的,给你也送点来。”凌霜拉上秦翊,准备要走,又回头逗娴月道:“你难道没什么话要我带给贺大人的?”
“有一句。”娴月道。
凌霜惊讶,还以为她真的要说点软和的话了。
娴月这个人,看似柔弱,性格其实是最硬的一个,卿云温厚,凌霜冲动,而她是越亲近越爱使小性,就像刚刚,其实就算那首却扇诗真是感激圣上知遇之恩的,也没关系,她的发脾气也不是真生气。
越亲近,越是没事就发点脾气,一句话不好,立刻开始使脸色,但也好哄,一句话又好了,千回百转,活色生香。
就像现在,解完探花郎那首用心良苦的却扇诗,她也只是道:“你告诉贺大人,喜欢喝酒就喝吧,要是喝醉了,就别回来了!”
凌霜也知道她这脾气,知道她是怕贺云章饮酒伤身,顿时笑了,道:“放心,不会让你家贺大人喝醉的。”就带着秦翊跑了。
外面宴席是真热闹。
贺家今日开的是流水宴,外面开了上百桌流水席,无论亲疏贵贱,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贩夫走卒,只要道一声喜,就可以入席赴宴,贺家大开府门,迎八方来客,这叫做见者有喜。
内院则是招待的亲眷和百官,官家亲自主婚,与其说是婚宴,不如是贺家在接驾,百官齐至,朱紫满堂,上百桌的宴席,与年底宫宴也差不多了。
宴席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凌晨方散,中午有午宴,下午男客有马球骑射,饮酒划拳,或是游园联诗,雅俗皆可,晚上又有歌舞,光是戏就请了三四台,前院给官家看的是三国,据说这班子排出来三国戏,可以连唱三天,从董卓进京唱起,官家看了都笑,说:“朕身边现坐着董太师呢,偏唱这个。”
他虽取笑董大人,但其实也看得入迷,笑道:“到底民间气象比宫里是要新些,可惜朕只怕是看不到卧龙先生出山了。”
“圣上这是哪里的话,不过一个戏班子而已,只要贺大人和内府打个招呼,送进宫里去,天天给圣上唱都使得。”鲍高在旁边道。他自己就是内府总管,宫里内侍的首领。
官家瞥了他一眼,笑道:“不好,他是读书人,优伶事管不得,你既这么热心,不如交给你来管,正好母妃寿诞也快到了,朕正想弄两个班子排两出戏给母妃贺寿呢……”
鲍高搬石砸脚,只得笑着答应不迭。
这对话离官家近的两桌重臣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心中对贺云章更敬畏三分,说是天子门生,结果真就是当做门生一样庇护着,原本以为和秦翊做连襟会是贺云章一招昏棋,没想到不降反升,真是一生铁富贵了,以后权倾朝野也未可知。
外面男客热闹,里面女客也不遑多让,外面点戏紧着官家的口味,里面老太妃却没有做主,只是笑着道:“娄二奶奶嫁女只怕伤心,让她点两出喜庆的戏,开心开心吧。”
众夫人都围着娄二奶奶让她点,文郡主本来就生病,拜堂受了礼之后就回了房中,倒把风头全让给娄二奶奶了,老太妃也给她面子,把个娄二奶奶捧上了云端,连点三出戏,连戏子也知道谁是今日的主角,插科打诨,句句朝着娄二奶奶,唱凤求凰,里面文夫人和武夫人攀比自己女儿嫁得好,一个说嫁将军好,一个说嫁状元好,旁边扮演庙祝的丑角在中间来回跑着劝说,忙得像陀螺,跌坐在地,把大腿一拍,道:“你们女儿都嫁得好,但要小的说,还是娄二奶奶家的二小姐,嫁得最好!”
满堂夫人都哄笑,娄二奶奶也是又气又笑,被夫人们按住了,从她袖子里抢出红封来,都嚷着“快赏快赏”,戏台两侧的婆子早准备好笸箩装满银钱,听到赏字直接往下倾,满台钱响,热闹盈天。
夫人们一边饮酒用宴,一边看戏,陆续也有夫人到来,比如柳子婵的母亲柳夫人这时候就悄悄来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溜边进来了,自从柳子婵的事后,柳家和娄家结仇,再没来往过,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但今日的婚事,柳大人都不敢不来,何况柳夫人,她也没胆量和柳大人说她跟娄家结仇的事,在家犹豫好久,还是不得不到了。
其实娄二奶奶对她倒平常,毕竟是云夫人的亲姐姐,也不能跟她们母女害卿云一样要了她的命,所以对她只是不搭理罢了。
偏偏姚夫人不明就里,和柳夫人又有点交情,只当她们是闹了什么意见,还当和事佬,拉着柳夫人过来娄二奶奶面前,笑道:“偏偏柳夫人来得晚,二奶奶,快罚她一杯。”
姚大人是中年发迹,姚夫人也是半路出家,哪比得上这些夫人们从小熏陶出的手腕,连娄二奶奶的对手都不是,满以为这样有用,殊不知娄二奶奶从她过来就偏头朝着黄娘子说话,听到这话,不等柳夫人开腔,先起身朝姚夫人笑道:“不巧了,我家那大女儿还没过来呢,我去问问轿子接到她没有。”
梅四奶奶笑道:“卿云那性子,肯定不肯过来的。她有时候比大人还古板些呢。”
“依她自己,肯定不愿意过来,想着在家料理事情呢。
但是凌霜非要赶轿子接她的,她也向来听凌霜的话……”
“卿云这性格,真的忠厚,对两个妹妹是没得说……”梅四奶奶感慨道。
娄二奶奶就坐在老太妃旁边,全程对话都被老太妃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妃只是一言不发,娄二奶奶心中替卿云有点不平——之前好的那时候,说得卿云好像亲孙女似的,那样满意,如今就如同陌生人,可见宫里出来的人,心是狠一些的。
所以她借着看戏的功夫,淡淡道:“你看这戏也有意思,人心也奇怪,喜欢的时候喜欢得什么似的,不喜欢了,一下子丢开,也不管人家心里受不受得了……”
“二奶奶说得对,也是编戏的人厉害,总会编个缘故出来,凡事总有个缘故,不然我们看戏的人,就要一头雾水了。”老太妃在旁边也淡淡道。
两人在席上过着招,那边卿云的轿子已经到了内院。
卿云下了轿,看月香给了赏钱,远远听见那边宴席上的喧闹,正要走过去,看见那些水榭上似乎有个熟悉身影,不由得笑了。
“你去问问……”她刚想叫月香过去,见到竹笛声传来,知道肯定是贺南祯了,笑道:“不用了,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小姐。”
月香有点不赞同,虽然彼此称得上亲眷,云夫人是娴月过了明路的干娘,秦翊和凌霜也等于定亲,贺南祯又和秦翊是好友,但毕竟是未婚男女。
自家小姐最近这些日子也确实比以前大胆了不少,偶尔会做一些在以前看来都出格的行为,总让她也有点担忧。
但卿云没理会她,而是沿着湖边的曲水游廊走了过去,果然贺南祯就坐在水榭栏杆上,也不怕高,也不怕水,靠着柱子,一条腿都悬到外面去了,一条腿曲着,仍然穿着他无品无级的青色锦袍,懒洋洋地坐着吹他的笛子。
连笛子也是他现削的,新鲜的青翠色,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的泰然,天子驾到,外面百官宴饮,他却一个人坐在这里,吹他的笛子。
都说凌霜大胆,凌霜放肆,凌霜是规则外的人。
其实真正的放肆,反而是曾经最遵守这套规则的人,悟透这套规则之后做的。因为凌霜也许仍有想要的东西,但他没有了。
都说秦贺贵气,其实贵气是什么,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可以毫不吝惜地浪费,是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是百官都在前面朝贺,歌舞声连府外都能听见,他坐在这里,手上的笛子却削得这样妥帖,似乎每一刀都没有丝毫分心过。
看见卿云他就笑了。
“娄姑娘。”
他总是这样叫她,行礼倒是及时,也好看,不见一丝这个年纪的青年看见闺阁小姐的浪荡气,既不像是占了便宜似的,也不过分拘谨,坦荡得很,不带一丝审视的意味。
卿云也笑了。
“贺侯爷。”她以他的侯位来称呼他:“前面正唱三国呢,怎么卧龙先生却不出山呢?”
“南来薏苡徒兴谤,七尺珊瑚只自残。”他朝卿云笑:“孔明枉做了英雄汉,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卿云被他这几句诗逗笑了。
“这是道家的说法了。”她道:“但不六出祁山,谁知道成不成呢?”
“凌霜的那个朋友好像就是学道家的,学到赵擎家去了。我不学这个。”贺南祯故意气她:“她们都在新房里玩呢,怎么娄姑娘反而在这里?”
“我这样没有心的人,她们不爱跟我玩,也是正常的。”卿云故意回道。
她从来忠厚,鲜少这样说话,但她知道,这话一说,贺南祯一定就坐不下去了。
果然他就起身了,笑道:“完了,这是一辈子的把柄了。
实在不行,不如娄姑娘打我一顿吧,这真是我图一时口头之快,不该伤触了姑娘……”
卿云其实也早释怀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就说出来了。
怪不得娴月每天在家喜欢说些怪话,原来说怪话也有说怪话的好玩,因为知道对方的反应,一定着急,所以才越要说些反话,逼他来剖白。
他连连对着卿云作揖,月香在旁边也忍不住笑了。
“贺侯爷也知道,世上的事是可以过去的,怎么不肯去前面听戏呢。”卿云玩笑过之后,还是劝他走正道。
“这件事不同。”贺南祯只说了这五个字。
说完他就知道语气还是重了,卿云看似温柔如大地,其实风雨都留下痕迹,只是不说。
三个姐妹里,两个玩得极好,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要起嫌隙的,她却清风朗月,明朗至今。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卿云是在反思自己,贺南祯则是在后悔说话语气太硬了,却又一时找不到能挽回的方法。
要是秦翊在这一定都要惊讶,贺南祯也有不知道说什么的一天。
“小姐,夫人在等呢。”
月香见两人都沉默了,不明就里,轻声催促道。
“知道了。”卿云也知道贺南祯是怕自己生气,笑道:“贺侯爷虽然不喜欢三国,也不必整天唱负荆请罪呀?蔺相如又不是小气的人。”
贺南祯顿时笑了。
“看在娄姑娘的份上,我会去听听三国的。”他道。
卿云知道这已是极大的让步了,惊讶道:“侯爷想通了?”
“倒没想通,只是觉得,娄姑娘提出的建议,总归是有点道理的。”
他仍然不原谅官家,但出于对卿云的信任,愿意去前面露个面。卿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从来她身边的人都夸她好,承认她说的话对,但都是带着点区别的夸,就像夸一个榜样,虽然知道好,但不会真听她的,像贺南祯这样,明明笑着,却听了她的,恰恰相反。
而卿云也回报了他这份信任。
“希望官家也知道事事有回寰的道理吧。”卿云这样说道。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这话来,最多是不带官家,话里带上官家,就没法不恭敬。但卿云不同,她对官家都是有所期望和约束的。
在她看来,贺南祯既然去赴宴听三国,就是做到了他的示好,接下来官家也该做他该做的,要是做不到,就是官家不明理了。
读圣贤书长大的人,多少是有点当谏臣的性格在的,君明则臣直,她不仅直,还要督促君主也英明,不仅这样想,还要这样做,即使为此从云端的天之骄女跌落到如今这样在寂静院落里也无人来找,她也在所不惜。
凌霜叫人把卿云接过来,是觉得反正都已经坏了“规矩”,不如坏到底。
爹娘都来了,卿云自然也可以来,但她还没空见卿云,她要干件正事,就是蔡婳和赵擎的事。
赵擎身份也特殊,听宣处和捕雀处,可以说是官家的左膀右臂,满朝文武三省六部更像是躯干,躯干自然重要,有躯干才能活着,但没有膀臂,官家是什么也干不了的。
而且他比贺云章又不同,做了十多年的权臣,就是块石头,都要比猴还精了,权势,富贵,美貌,估计都见过太多了,而且性情也早练出来了,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持,蔡婳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凌霜知道蔡婳想把这件事做成了,于是也帮她想主意,今天不只接卿云,派顶轿子把她也接过来了,只说是请蔡小姐来送亲,等蔡婳一到,她把蔡婳带进了贺家的书房。
贺令书是以诗书闻名的,藏书又多又好,这还是小书房,临近新房,据说大书房更多。蔡婳不由自主就拿起书来看。
“先别忙着看书,等会我带你出去转一圈,看看赵擎什么反应再说。”凌霜出主意道:“今天办喜事,就是偶尔撞见了,也是正常的,没人说什么。
书先放下,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娴月玩,还愁没有看书的机会?”
蔡婳脾气好,真就放下了,只是道:“撞见不撞见,其实也不重要。”还是被凌霜拖着出了门。
凌霜有心带她去前院,蔡婳不肯,两人正在回廊上说话,见到黄娘子匆匆过去,见到凌霜,笑了,道:“三小姐怎么在这,姑娘们都要去前面看放烟火呢,灯楼子也扎好了,据说姑爷特地请了晋地的匠人,专会放火树银花的,光花灯就扎了上万盏呢,真是奢侈太过了……”
“天都没黑呢,放什么烟火。”凌霜皱眉道:“有钱烧得慌?”
黄娘子责怪地“诶”了一声。
“怎么能这么说自家姐夫?”她替贺云章辩解道:“官家酉时就得回宫,从来御驾离宫,是不可过夜的,怎么能等天黑呢。”
“那就留着等官家走了再放嘛。”凌霜笑嘻嘻开玩笑道。
黄娘子见她插科打诨,懒得和她说了,去找娄二奶奶了。
凌霜知道这样看灯的热闹场合是会和元宵一样,是能跟赵擎远远在人堆里望见的,于是拉着蔡婳又往外走。
“走嘛,就是不理赵擎,咱们看看灯也行嘛,我还没见过火树银花呢,据说灿烂得很呢。”
蔡婳却有点不想去。
“横竖年年上元节都能看的。”她劝道:“也不急在今天一时,我看官家像是个‘敦礼教’的性子,讲的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你又和秦翊订了下来,只怕你的话有些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我们还是远着点吧,老太妃那都好说,最多训诫你几句。要是官家罚你,只怕秦翊都没什么办法。”
凌霜被她说得有点后怕起来。
“我知道的,你没看我今天都能躲就躲呢……官家召见我爹娘的时候,我还以为要顺带着教训我呢……”
“是呀,所以我们最好的是不过去,等官家回宫了再看也不迟。”蔡婳拉着她坐下道。
“那官家走了,赵擎肯定也回去了。”凌霜道。
“他回不回去什么要紧呢,人和人之间的事,哪是见一面或者不见一面可以决定的呢。要有心,隔山隔海也能相见。
要是无心,见一面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之间,我的部分我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交给缘分吧。”
凌霜见她这样想得开,也就不去了,坐在这里陪着她,这地方虽然是个靠内府的回廊,但也时不时有人往来,两人于是又回到书房,正准备看书呢,如意来敲门了。
“小姐小姐,”她在外面焦急地叫,凌霜只当有什么事,拉开门,如意却连忙把她推了进去。
“小姐你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她神神秘秘地嘱咐凌霜:“外面都在找你呢。”
“找我干什么?”凌霜不解。
“官家看见灯楼,说要回宫了,不知道为什么,又非要召你过去。
说是听说秦侯爷订了亲,要见一见订的谁,看看你还有什么‘高论’。”如意吓得脸发白:“这不是要秋后算账吗?
多半是那天你在老太妃面前说的话传到宫里去了。他要罚你呢。
二奶奶让我找你,但我知道她是让我找到你,叫你不要去,你那些话官家听了一定生气,你躲起来,等官家回宫就好了。”
凌霜笑了。
她其实也手心出汗,旁边蔡婳更是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家是国子监出身,接近过权力,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寻常臣子小心说话尚且获罪,凌霜这样桀骜不逊,别说应对了,随便说几句话,就是官家眼中的乱臣贼子了。
从来统治者最厌恶的就是凌霜这种刺头,搅乱他的秩序,煽动他的臣民,凌霜要是男子,估计早就获罪了。
好在是女子,官家知道她掀不起滔天浪,又看秦翊面子,才只是召见,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训斥。
“别傻了,官家召见,躲着不去是欺君之罪。”凌霜甚至还笑得出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还真能躲过去不成……”
蔡婳第一次彻底否决了她的做法。
她伸手拉住了凌霜。
“不成,太凶险了。”她担忧地看着凌霜:“你这样的人是异数,为君的人最讨厌异数,找个由头都要杀了你呢。你何苦做孔融杨修?
虽然官家铁了心要见你,你不能永远躲着,但能躲一次是一次,官家日理万机,也许你不去,今日也算了,我们再想办法。”
“那他下一次召见之前,我都会惴惴不安的,过也过不安稳,不如这次了结了。”凌霜反过来说服她:“放心,秦翊还在官家身边呢,要是凶险,他一定有消息来了。
当初我惹完老太妃他都送我走呢,要是官家起杀心,他一定知道。”
“你就这样信任他?”蔡婳有点动气了。
“这时候还吃醋呢。”凌霜又笑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他而信他,是因为了解他而信他,是作为朋友知己的相信,你昨天不是还夸他有信陵君的风范吗?怎么忽然又不信他了。”
“那时候又不知道你要把救命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蔡婳皱眉道。
“放心吧,不至于的。
官家也是三十年圣明天子了,不至于那样容不下我,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招脱簪待罪、五体投地痛改前非呢?
从来没听说有做皇帝的执意赐死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的,就真到了那一步,还有娴月呢,秦翊靠不上,娴月至少是靠得住的。
贺云章大喜之日,官家总不能把他的妻妹杀了,你放心,到时候桃染一定在旁边看呢,娴月总不会让你失望吧。”
凌霜说得入情入理,蔡婳也只得松开她的手,但紧接着又道:“我也要去看着。”
“行,你跟着来。”凌霜虽然也手心出汗,但也琢磨清楚了:“官家故意选看灯的时候召我,不就是要杀鸡儆猴吗?训我,其实是为了给夫人小姐们听。
我在老太妃面前那番话,有点蛊惑小姐们,劝她们不要嫁人的意思。
为君的当然希望子民休养生息,多多繁衍,所以要训我几句罢了。”
“那你一定虚心低头,由着他训,知道没?”蔡婳握紧她的手嘱咐道:“实在不知道怎么答,就当自己是卿云,想想‘卿云这时候会怎么回他’,就一定不会出错了。
你平时没事还学卿云的老夫子样呢,这时候不能不会学了!”
“知道了,手都要被你捏烂了。”凌霜还有闲心说笑话:“官家还没要杀我呢,你先给我用上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