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by明月倾
明月倾  发于: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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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提醒了。”桃染道:“云夫人是来给小姐梳头的,但小姐醒来我光顾着伺候小姐洗脸,梳头娘子一来,我就把这事忘了。”
她一说,云夫人也想起来了,红燕也笑了,娄二奶奶只道:“我当多大事,梳头什么时候都梳得,横竖不过是象征一下罢了。”
“虽说是象征,也很重要呢。”众位夫人都道。
“只是现在头发都梳好了,还怎么梳头?”桃染急了:“总不能把头发再解开吧。”
“横竖不过是梳三下,应个景罢了。”黄娘子提议道。
红燕机灵,早拿了玉梳来,云夫人接过来,娴月虽然戴了凤冠,但头发又长又密,髻尾还盘起来垂在凤冠外面,云夫人也就伸手,在发髻上虚梳着,笑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一生顺遂,万事如意!”
其实京中惯说的是三梳子孙满堂,但云夫人改了词,娴月立刻明白了,回头朝着云夫人一笑。
人人盼她子孙满堂,只有像娘一样担心她的人,才会想她一生顺遂,万事如意。
众夫人见她们这样亲昵,顿时起了哄,娄二奶奶在旁边看着,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偏偏这时候前面又跑了人来催,道:“快到午时了,贺家的礼官在催了,说官家要出宫了,得快去贺家接驾去。
花轿也都准备好了,只等夫人一句话,新娘子就要出发了。”
这样连着催,哪怕是刚强如娄二奶奶,也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催什么?就是要出发,也得拜了父母再走。”她道。
旁边的夫人顿时都笑了,说“瞧,二奶奶舍不得了。”景夫人劝道:“再舍不得,也是要嫁的,花轿都准备好了。”
众夫人把娄二奶奶簇拥着,半推半送,带去正厅等娴月行礼。
屋内顿时空下来,娴月也由丫鬟扶着起身了,桃染忙得很,指挥几个丫鬟检查:“扇子呢,给小姐拿着,阿珠,你抱好了小姐的首饰匣子,这可比一车嫁妆还贵重呢,娘,你拿着添妆的锦囊呢是吧,娘子们拿妆奁,其余人都捧好了东西,婆子们过来,把东西都搬去马车上,就这几个箱子,马车跟好了,到时候外面又是鼓乐又是鞭炮,人多眼杂……”
黄妈妈和蔡婳也帮着照看,凌霜一直抱着手站在墙边看,这时候也和娴月对了个眼神。
“你放心。”娴月只朝她无声地说了这一句。
“知道了。”
凌霜神色仍然只是不开心,尤其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今日过去,娴月这房间就搬空了,她的琴,她的画,她的妆奁首饰……当然这房间一直给她留着,但失去主人的房间,常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就算以后再回来住,也不过是客人一样匆匆了。
她和凌霜不同,从此以后,如她所说,贺家就是她的家了。
她要在贺家栽她的桃花,折她的杨柳,度过她的余生。
哪怕凌霜从来如坚冰,这一刻也觉得眼睛发酸。
丫鬟如众星捧月,簇拥着娴月出门,她这样美貌,这样华丽而庄重,这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如同去赴一场最盛大的宴席。
双面苏绣的扇子上绣花精致葳蕤,挡住了她的表情,但她还是朝凌霜伸出了手。
“陪着我吧,凌霜。”
凌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手心有汗,甚至微微颤抖,凌霜知道她也很害怕,也带着雀跃,她要走向她未知的命运了。
而凌霜会永远站在她身边。
“放心。”她紧握住了娴月的手,告诉她:“我会永远永远,一直陪着你。”
贺大人深不深情,会不会有始有终,都无损于这件事,娴月永远是她娄凌霜的连城锦,从开始的开始,扬州的小小院落,竹编的摇篮中,她们就在一起。在故事最后的最后,她们也会一直在一起。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如果这故事说的是姐妹,那结局绝不会是悲剧收尾。

正厅外聚满了人。
闺阁中的小姐,未嫁的小姐,纵使美貌,纵使名满京城,但外人是无缘得见的,这美貌也只在夫人小姐间流通,就算元宵节或花信宴上有王孙得见,也不过惊鸿一瞥。
只有大婚这天,是可以被所有亲眷甚至邻里都看见的。
渡过今天,她就成了妇人,虽然是羞赧的新妇,至少可以持家立业,相比以前,也是可以抛头露面,和亲眷间交际了,有了些许管家的权力,可以掌管家中财物,人客往来。
等过了几年,生了孩子,成了当家奶奶,就彻底百无禁忌了,能饮酒,能听戏,能通宵打牌,访亲问友,能烧香拜庙,路程远些,住几天也使得。
夏日可以去山中避暑,冬日可以去庄子散心,样样自由。
所以也难怪女孩子们都憧憬嫁个金龟婿,当个好夫人。
毕竟不是人人都跟凌霜一样,早早就百无禁忌起来。
况且结婚又是大喜事,人人都可以来沾喜气,虽然大多数寻常男客还是进不了内院,都是亲眷和世交才得进来,厅内厅外,已经庭院中站的人,都以娄家的世交女眷为多,其次多是孩童,熙熙攘攘,都是喜气洋洋的,已经把俊美的探花郎打量了无数遍,如今都翘首以盼新娘子。
娴月虽然举扇挡面,但总能窥到些许面容,况且这样的身段,这样的风度,鬓如堆云,凤冠华丽,喜服霞帔,被丫鬟们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穿过长廊,简直是神女仙子一般,一露面,顿时厅中都爆发一阵欢呼。
贺大人微微笑着,站在花厅外,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新娘子朝自己走过来。
娴月嘴角也扬起笑容,努力不显出来,板起脸来,新娘子为了显示孝心和操守,是要显得悲伤的,守古礼甚至要哭嫁的。
不过娄家要是守古礼的话,就算有扇子,新娘子上轿之前,也是不许人看见的。
梅四奶奶向来爱说笑戏谑,又和娄家亲善,是相熟的长辈,这时候立刻一马当先,上去挽住娴月的手臂,将她推向贺云章,娴月忙躲,顿时哄堂大笑,人人都起哄,也忘了贺大人素日的狠辣名声了,只把他们当做人世间一对寻常的小儿女。
“好了好了,再下去误了吉时了。”
云夫人上来解劝道,其实她也忍不住笑,旁边黄娘子连忙劝道:“新娘子要拜别高堂了。”
“怎么不见老太君呢。”姚夫人又问。
“老太君身上不好,嫁孙女又容易伤情,不如不见。”娄二奶奶连忙找补道:“等三朝回门再见,也是一样的。”
她话音未落,外面立刻来催,鞭炮震天响,是贺浚进来禀报道:“爷,圣上已经摆驾了。”
“快快快,”梅四奶奶连忙上来催促道,把一对新人都推进厅中,道:“时间不等人,其余事都可以拖,面圣可是大事,只有臣等君,哪有君等臣的,快拜别了父母,去接驾吧!”
正应了娄二奶奶的猜想,不用娴月开口,自有人为她辩解去。
娄老太君因为嫁妆的事和娄二奶奶拌了嘴,还想趁这时候拿捏一下,未免太过自信了。
其余夫人多有诰命,也知道迎驾是多重要的事,也都迭声催促着,娄二奶奶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哪里还有机会开口,只见外面鞭炮齐鸣,鼓乐大作,主礼的妇人唱道:“新娘拜别父母,叩谢亲恩!”
黄娘子亲自上来铺了垫子,旁边桃染和阿珠上来搀扶着,娴月敛衽下拜,娄二爷顿时就红了眼睛,转过脸去抹眼泪,娄二奶奶骂了句没出息,只见贺云章也跟着拜了下来,连忙道:“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也是贺大人的孝心。”梅四奶奶拉着娄二奶奶的手臂笑道:“难道你辛苦养个女儿十七年,还受不起女婿一拜?”
一句把娄二奶奶眼泪也说了下来,看着眼前女儿女婿给自己行了礼,娴月向来纤细,那凤冠戴在她头上,像芍药花头经了雨,沉甸甸地垂着,几乎要让人担心她直不起腰来。
这样重的凤冠,一天带下来只怕有头疼,娄二奶奶刚想吩咐黄娘子让厨房晚上准备点安神汤,忽然意识到,娴月晚上不会回来了。
不止今晚,此后的日日夜夜,她都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做客,匆匆就要走。
从此贺家才是她的家了,如果是卿云凌霜,也许还能出嫁后还会像以前一样,但这是娴月,她没有那么深的依恋过,即使有过,那份依恋也在这几个月里被彻底斩断了。
“娴月……”娄二奶奶刚想说点什么,外面响起鼓乐声,锣鼓喧天,贺家迎亲的人都涌了进来,跪在厅下,口称亲家太太。
这是在催嫁了。
新娘子哭嫁,表现对娘家不舍,夫家催嫁,形同抢亲,这才成全新娘子的孝名,娄二奶奶的眼泪也迅速下来了,因为红绸也上来了,母女各执一端,婆子递上剪刀,这叫离娘剪,是凌霜骂过的,做什么嫁女儿像卖女儿一样,什么离娘剪?什么叩别爹娘?凭什么从此女子就是夫家人了?
但凌霜也骂过,说娘家做什么假惺惺地哭,装作舍不得,真舍不得就不该嫁她去别人家,一辈子做别人家的外姓人……
迎亲的人扶起一对新人,新郎上马,新娘上轿,轿夫拆去了杠子,丫鬟簇拥着新娘上轿子了,夫人们都围绕在轿子旁送嫁,娄二奶奶也身不由己走到了轿子边,娴月已经端坐在轿子里,层层喜服,重重凤冠,她像被包裹着的瓷娃娃,显得尤其小,怎么一转眼就长大这么大了。
凌霜问过,是为什么,就不喜欢娴月呢?
明明也是一样的自己骨肉,也是十月怀胎,生死一线地生下来。
那么小小一个人,在襁褓里也是软软的一团,也曾那样依恋地看着她,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牵着她裙子,满心信赖地叫着娘亲……
娴月坐在轿中,看见自己父亲被人群挤得站立不稳,神色有点茫然,他向来是有点书生的迂气的,眼睛红红的,看见自己在看他,还竭力朝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娴月的眼泪也立刻下来了。
轿壁上被人拍了两下,娴月看过去,惊讶地发现娄二奶奶就在窗外看着自己。
偏偏是琉璃窗,轿帘打起也仍然隔着琉璃,外面鼓乐喧天,娴月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神色急切。
“娴月,娴月……”娄二奶奶竭力跟她嘱咐着:“嫁过去之后要好好的,有事千万回来说。”
娴月听见只言片语,答应道:“好。”
轿夫已经要起身了,娄二奶奶仍然在急切地嘱咐:“受了委屈千万要回来,不要瞒,一定告诉我……”
陪轿的官媒都有点诧异,即使当初在议卿云的婚事上也最得体的娄二奶奶,怎么今天忽然这样失态了,这话说得,先不论贺家怎么想,也不吉利呀。
轿夫抬起轿子来,八抬大轿是起轿就不许停的,娄二奶奶只得放了手,看热闹的人那样多,她被人群推得往后,兴许是太忙了,头发都毛了,鬓边飘下来一缕,娴月坐在轿子里,隔着琉璃窗看,她越来越远了。
似乎也变小了,变矮了,小时候总觉得母亲是最高大的,可以轻易把自己抱起来,不管要什么她都有,什么都能变出来,每天的饭食总是调停得那样好,四季衣裳,各色玩意,应有尽有,只要她在,家里永远舒舒服服的,像无所不能一样……原来她也不过是人群中一个疲惫的中年妇人,愣愣地看着轿子远去。
是该觉得快意的,但娴月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陪轿的桃染都吓坏了,连忙叫:“小姐,仔细把妆晕坏了……”
八抬大轿出了娄家的正院,鞭炮齐鸣,人声鼎沸,无数声音嚷着看新娘子,有讨赏的,有贺喜的,捕雀处的属下在前面开路,高头大马清一色绑着大红绸花。
仪仗开路,贺云章也骑马,走在轿子前,却见一骑黑色胡马跟了上来,上面的女子穿着利落胡服,不是凌霜是谁。
“看什么?”她连新姐夫也一样凶:“难道我不能给娴月送嫁。”
贺云章笑了。
“当然可以。”
凌霜可没那么容易买账。
“你给我仔细了,以后你敢对娴月不好,让她受一点委屈,哪怕掉了一根寒毛呢,你只等着我吧。别以为捕雀处就了不起了,我有的是办法。”
“知道了。”贺云章好说话得很,微笑着答应:“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凌霜这才拨转马头,落到后面去和花轿并行,不忘敲敲轿壁,让娴月知道她就在外面呢,好安心坐轿。
跑不一会儿,见街上又出现一支队伍,人倒不多,但马却极好,几乎比捕雀处的还好出一截,当头两骑,果然是秦翊和贺南祯,也不说话,上来就和凌霜并行,贺南祯这时候还找打,还故意用马头别乌云骓的马头。
“人家送嫁呢,你们来干什么?”凌霜嫌弃道,把贺南祯看了一眼,道:“贺南祯,你不怕乌云骓咬死你家的马,尽管别就是,明天马球场你等着我吧。”
贺南祯顿时笑了起来。
“是秦翊说,怕你哭死了,我跟着过来看看的,怎么还不识好人心呢?”
秦翊的反应是直接把他缰绳一拉,贺南祯的马好,这样也不惊马,只是顿了一下,贺南祯“诶”了一声,笑着追了上来。
“你家就你送嫁?”秦翊问道。
“不是你们京中的好规矩吗?
嫁女儿跟卖女儿一样,父母都不让过去,亲眷更不用说。按你的规矩,我来送都不对呢。”凌霜气哼哼道:“但我偏要送,我还要把贺家从头到尾逛一遍,看你们拿我怎么办。”
“你姐姐呢?”贺南祯问。
“轿子里不是?”凌霜道,反应过来他是问卿云,道:“她比我爹娘还守规矩呢,肯定也在家里,也不知和娴月告别没有,估计现在正和我爹娘三个人抱头痛哭呢。”

第155章 夫人
她话虽如此,娄家却不至于抱头痛哭,只是有种人去楼空的荒凉感,还不止是空,各色喜事的东西,陈设,绸缎,绢花,红封、还有满地放过的鞭炮,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下了一场红雪一般。仆人们也都泄了劲,慢吞吞在收拾各色东西。
夫人们自是都去贺家赴宴了,天子驾到,谁不去看这热闹。
黄娘子其实也绷了一上午的弦,这时候卸下来,人也格外疲乏,明明一天才过去一半,却好像心力都被抽空了一样,明明指点着下人做事,说着说着也坐了下来,只有卿云了,虽然送亲时躲在帘后,也哭了,这时候还强撑精神,指挥着丫鬟婆子们收拾东西。
“娘去歇一会吧,晚上还有夫人们过来吃茶打牌呢……”卿云劝道。
“是呀,都说嫁女儿娘最伤心,所以京中规矩,夫人们都会过来陪着安慰到深夜呢。”黄娘子也勉强说笑道。
她的姐姐黄妈妈也跟着娴月嫁了过去,从此桃染也是贺家人了。姐妹尚且如此,何况母女骨肉呢。
她跟娄二奶奶多年,自然知道她不是冷清冷性的人。
但娄二奶奶只是怔怔地坐在厅中,一句话也不说,她像是整个人都木僵了,连娄二爷在旁边抹眼泪也懒得说他了。
“其实二爷落泪也没什么,说是不吉利,但嫁女儿哪有不哭的呢,我虽没儿女,猜也猜得到,那感觉一定像被剜去了心肝似的……”黄娘子一面收拾茶盘,一面絮絮叨叨道。
不知道哪句话说到了娄二奶奶心坎上,她忽然猛地站了起来。
“夫人……”黄娘子刚说了这句话,只见娄二奶奶忽然冲了出去。
她吓了一跳,周围的吴娘子秦娘子,也都没料到这一幕,都连忙跟了上去。
只见娄二奶奶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她是新娘子的母亲,穿的也是喜裙,当了二十多年的夫人,虽说爽利泼辣,但那也是夫人的泼辣,几时见她这样跑过,提裙过膝,在街上飞跑,简直如同凌霜一般了。
黄娘子连忙带着众人跟了过去。
只见迎亲的队伍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的鞭炮和喜糖。还有落在后面的孩童,还在捡地上的喜糖。
娄二奶奶虽然是夫人,可以见得了外男,但那也是坐在堂上,或是马车上车下车,上轿下轿,或是家中宴席,偶然瞥见,几曾这样上街跑过。
看喜事的路人也都懵了,只见一个穿着喜服的夫人跑了过去,看脸只有三十上下,是美艳爽利的长相,一身贵气,满头金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夫人,怎么连车轿也没有,就这样跑了过去。
“夫人!”
黄娘子一路追着叫,知道她是要追轿子,也知道这是极不合礼节的事,从来嫁出去的女儿,三朝不到,怎么能见父母呢,就是轿子也不该停,有什么事,这样紧急,值得这样不管不顾去追轿子。
但娄二奶奶追,她就跟着,她还帮着叫,好在迎亲的队伍走得慢,这时候才刚刚走出福清街,还没到长安道上,远远就看见了队伍尾巴。
偏偏这道不平,娄二奶奶穿的是在家里堂上穿的绣鞋,是要踩在地毯上的,哪里跑过这样的石砖地,黄娘子见她身形一晃,就知道她是扭了脚了。但她停也不停,仍然只跟着队伍跑。
“停轿!停轿!”
黄娘子急得直叫,又怕她追不上轿子,重要的话来不及说,又怕传扬出去,或是误了吉时,或是耽误了面圣,所以喊得几乎破了声音:“快停下,等一等!”
迎亲的队伍里鼓乐喧天,马蹄声都不知道多少,但捕雀处到底是捕雀处,贺云章身边的随从先回了头,赶上前去告诉贺云章,那边凌霜却也耳朵灵,听到了。
回头一看,看见自己母亲跟在队伍后面,正朝这边跑来。
黄娘子带着一众婆子丫鬟和自己父亲跟在后面,也跑得气喘吁吁的。
“停轿!”
她连忙道,轿夫哪里听,急得她赶上前去,刚要横马拦轿,只听见贺云章道:“停下!”
“迎亲的轿子,怎么能停!”礼官是宫里派来的内侍,只当他不懂,劝道:“贺大人,停轿的寓意不好,而且官家已经摆驾了,误了吉时事小,官家……”
“叫你停下就是!”贺云章神色一冷,道:“万事有我呢。”
这句话一出,礼官只得让人停轿,轿夫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情况,但只得从命。
众人这才看见新娘子的母亲原来跟在轿子后面,跑得这样狼狈,连金钗都掉了。
“都退下去。”贺云章命令道:“四哥,把人清出去,把轿子围了。
二奶奶还有话要交代给新娘子,都退下,让她们说话。”
娴月在轿中,也没想到轿子会停,听到这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桃染胆大,挑起轿帘一角,看外面,捕雀处的人将外人都清了出去,轿子周围围的都是黄妈妈这些娄家自己的人,娴月听见黄妈妈叫夫人,只见轿帘一抬,娄二奶奶站在外面。
她跑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满脸也不知是汗还是眼泪,娴月惊讶地放下扇子,想问有什么事要交代,娄二奶奶已经直接走进了轿子。
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着,几乎站不住了,往前一跌,坐在了娴月脚边,娴月只叫了一声“娘”,她就欠起身来,伸手握住了娴月的脸颊。
轿中只听见她的喘息声,她看娴月的眼神,好像她不是娴月,而是卿云。
“十三年前,在镇江,有一个晚上,你病得很重,看了好多大夫,用了好多药,还是一点办法没有,都说活不了了,家里连棺材都备好了……”她看着娴月道:“那时候我整夜整夜地抱着你,你只有人家一岁小孩那么重,像个小猫一样依偎在我怀里,一整个晚上,我抱着你,坐在床上想着:怎么办,我女儿要死了。
是我带给你这样孱弱的身体,来到人世间,没有过一天健康快乐的日子,什么也没有吃过,见过,连玩也没有好好玩过,就这样死了。我的心好像也要跟着你死了。
那种痛苦让我没办法思考,像我的心都被人血淋淋地挖去了,胸口只剩一个血洞。
我人生再也承受不起那样的痛苦了,所以从那晚之后,我都不敢太爱你,我要收起自己的爱,我再也没法过那样的一个夜晚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忘了要疼爱你了,我简直忘了你也是我的女儿,我说服自己照顾你只是责任,不要太投入,不要太用心,我要转而喜欢卿云,喜欢凌霜,喜欢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喜欢你,这样就算有天你不在了,我也不会再失魂落魄。
你三岁的时候,有一整年,我都没有管过卿云,连她长了疖子都是黄娘子告诉我的,我问起,她还跟我说没关系,说照顾妹妹要紧,所以我加倍地补偿她,一直到你们长大……就算你最后活了下来,我也忘记怎么像母亲一样爱你了。
那天凌霜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是从什么时候不喜欢你的,我才慢慢想起来……”
她坐在轿中,眼泪涌出来,都说娴月的眼睛像极她,原来哭起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烈性,让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摸着娴月的脸,哭着跟她道歉:“娘真该死,因为自己的懦弱,让你感觉没有人爱你。对不起。”
娴月的眼泪也飞快地落下来了。
她不知道贺云章有没有听见,会不会想起她说过的,她很小的时候那次重病,她幼小的记忆里,第一个画面,是她的母亲温柔地抱着她,叫她娇娇儿,漫长而不适的深夜里,每次她醒来的时候,她母亲都守在她身边。
原来她的母亲,真的曾经爱过她。
那些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是好女儿的深夜,那些一次次无望的努力和争取,想要讨她的欢心,想要被她认可,想要和卿云和凌霜一样,被她温柔地注视,真心地称赞的愿望,原来不是她的一厢情愿,原来真有这么一天,她的母亲也会像对卿云一样,摸着她的脸,心疼她要出嫁,所以宁愿跑丢了鞋,都要追上轿子,和她说这一番话。
只是太迟了,太迟了。
那无数个委屈的深夜,噙在眼眶里的热泪,无尽的心酸,和如何追逐也得不到的认可……
如果早一点该多好。
那些春花和秋月,那些朝朝暮暮,如果自己能依偎在她怀里,像卿云一样倾心信赖,像凌霜一样肆无忌惮地闯祸……
偏偏是在这时候,在她要嫁为人妇的时候。
但好在她是向来坚强的娄娴月,花一样的美,雪一样的娇,却有剑一般的锋利,铁一样的坚硬。
“没关系,娘……”她甚至笑着安慰娄二奶奶,尽管她自己也在哭:“没关系的,我很快乐,我在家里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和凌霜和卿云都很好,你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了,因为你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现在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娄二奶奶的眼泪顿时如泉涌,她几乎说不出话了,只是摸着娴月的脸嚎啕大哭。
“我的娴月,我的娴月。”
她愧疚地叫着娴月名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泪如雨下。
让她怎么说呢,那些恶毒的揣测,毫无来由的偏见,每一次的伤害,训斥,每一次索取她的退让,因为知道她是最想要自己认可的那个,所以每次总把她放在最后考虑……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弥补这十四年的欠缺?
如果不是她要出嫁了,甚至都没有一个契机,逼出娄二奶奶心里深处的话来。
“太迟了……”娄二奶奶因为悔恨而痛哭:“以后就算我想弥补,也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么没有机会了?娴月只是跟贺云章结个婚而已,又不是死了。
昨天还说呢,也就一刻钟的路,随时回家住几个月又怎么了,难道结了婚你们就不是母女了?有的是机会相处呢。”
凌霜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她可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直接也挤进轿子来,一番话把正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都气笑了。
“我们娘俩说正事呢,娴月大婚的日子,你别在这说疯话。”娄二奶奶骂道。
“我说的是实话嘛,本来就是啊,你们今天说清楚了是好事,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日子还长着呢,你们想相处今天就能相处,正好,娘跟着娴月去看看贺家,我早上还说呢,凭什么不让娘家人送亲,就要去,爹娘都去,卿云也去,都去看看贺家,把把关,不好吗?非要在家愁云惨雾地哭女儿干什么?
还说不吉利,我看大喜的日子把新娘爹娘都搞哭才不吉利呢。”
凌霜立刻大发议论,娄二奶奶和娴月眼泪还没干呢,又被她逗笑了。
“你别在这发疯……”娄二奶奶刚要训她,却听见轿外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晚辈倒觉得三妹言之有理。”
说话的自然是贺云章,凌霜立刻把轿帘一掀,娴月拿扇子挡住了脸,那边贺云章也垂下眼睛站到一边避让,守礼得很,但凌霜知道这家伙可未必守礼——还没过门呢,先管自己叫上三妹了。
“哼,谁是你三妹,我的话当然有道理,还用你说?
还不快叫顶轿子来,把你岳父岳母抬过去,对了,要是别人问起……”
“自然说是我的主意。”
贺云章笑着回答道,凌霜早看穿了,这家伙,今日能娶到娴月,心情估计好得上天了,别说自己这点小打小闹让他背黑锅,就是自己家人冲过去把贺家拆了,估计他还在旁边拍手叫好呢。
娄二奶奶和娴月说开,那股冲动的劲就过去了,这时候又恢复了素日当家的稳重来,沉吟道:“还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横竖有贺大人呢,到时候说是贺大人的主意就行了。”凌霜对自己娘亲了解得很:“再说了,本来这规矩就不对,一样办喜事,怎么娶女儿的就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呢,咱们家就得冷锅冷灶凄风苦雨的,不如过去一起热闹。
再说了,官家亲自主婚,多热闹啊,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一次呢,娘就为了那点规矩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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