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快别问了,”她是秦翊的长辈,也只有她有资格来打趣秦侯爷,用帕子捂着嘴笑道:“把咱们秦侯爷的耳朵都问红了。”
她一开腔,其余夫人也有活泼的,顿时都笑了,秦翊的耳朵也确实是红了,众人都笑道:“娘娘也太不疼惜年轻人了,人家小儿女约了骑马,娘娘非问个水落石出……”
“可见骑马是好玩的,不然怎么咱们秦侯爷都破功了……”
要换了个人,就是贺南祯呢,夫人们也不会这么有兴趣,秦侯爷向来是绝顶的高峰,冰雪覆盖的山崖,从来一丝不错,也一丝机会不给,这样英俊挺拔的青年郎,冷漠得像冰峰,却红了耳朵,夫人们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经过见过,如何不为这种难得的反应动容。
别人还没说什么,凌霜先不干了。
“是我约他骑马,又不是他约我。”
她立刻替秦翊出头,反正她是滚刀肉了,当初当着芍药宴所有夫人大讲“为什么女人九死一生,十月怀胎,却生出了一个把我们当次等人的世界”,再多两句闲话也没什么。
谁料到这次夫人们一点不生气,反而笑了。
“瞧瞧,这就心疼上了。”她们立刻像取笑小孩子一样取笑起来:“可惜清河郡主娘娘不在,不然今天趁太妃娘娘也在,就把事情定了……”
凌霜打硬仗不怕,被她们围在中间取笑却无奈,看了秦翊一眼,顿时无语了,这家伙哪里窘了,虽然神色淡淡,但眼中带笑,明明享受得很。
“这下也不用顾男女大防了,相约出游,一起骑马都使得,看来娘娘素日教我们洁身自好的道理,都是假的了。”一个声音极破坏氛围地说道。
众人这才看到说话的是荀文绮,她脸上一点也不掩饰怒意,尖刻地道。
从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规矩从来约束不了最高的人,真正的贵人偶尔逾规,不仅不要紧,反而有一堆人帮着遮掩解释,荀文绮问出这话来,实在有点天真了。
其实哪里是顾不顾大防呢,不过是因为是秦侯府,真看上了,别说是一起骑马相约出游,就是岑小姐的处境,只要婚事定下,老太妃也不得不到府道贺,夫人们也不得不凑趣,说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就像此刻,里面最活泼的景夫人立刻笑道:“荀郡主也是小孩子气了,一起相约出游的规矩,是约束谈亲事的大女孩子的,凌霜本来晚熟,向来跟个男孩子似的,你看她衣服还穿着男装呢,她和秦侯爷是一起骑马,又有那么多人跟着,哪里就说得那么难听呢。”
“是呀,”梅四奶奶立刻也道:“秦贺两家向来近,娴月和凌霜又和云夫人好,彼此就跟表兄妹一样,哪有那么多可避嫌的。
凌霜开窍晚,人事不知,荀郡主可别往坏里想她啊。
像你以前也穿胡服,也追着秦侯爷叫秦翊哥哥,大家也都知道你是兄妹情意,虽然知道你们没有亲戚关系,可也没人把你往歪道上想呀!”
娄家如今的位置,许多话自己都不必说,自有人替娄二奶奶说了。娄二奶奶还是第一次享受这待遇,十分陶然。
荀郡主被驳得哑口无言,从来只有夫人们看文郡主面子,放她一马的,哪里被这样围攻过,顿时眼睛都红了。
凌霜虽然自己常是被围攻过的那个,看她这样,也有点不忍,正朝秦翊道“我们走吧”,旁边夫人还没取笑“我们”,娄二奶奶就开口了。
“其实荀郡主也说得对,凌霜这丫头是有点傻乎乎的,我也懒得管了,但秦侯爷的名声要紧,趁着今日娘娘在这,真要商量个办法才行……”娄二奶奶笑眯眯地道。
顿时夫人们都笑了起来,有说“娘娘这是请你保媒呢”,也有笑着说“这还没过门,就心疼上女婿了”,都笑成一团,老太妃也没说好或不好,只是笑着看秦翊。
荀文绮被气得脸通红。
“二奶奶怕是忘了,当时芍药宴凌霜可说了,她不要擦亮眼睛嫁人的,不要在内宅生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说得振振有词,我可没忘。”她又想故技重施,质问凌霜道:“怎么你现在又改变主意了,之前说的都是假的吧,原来是为了让大家别和你抢呀……”
娄二奶奶顿时眼中冒火,要不是众目睽睽,只怕她要冲上去打荀文绮了。在她看来,这可是关乎凌霜一生的事。
“秦翊是人,不是东西,有什么抢不抢的。”凌霜平静得很:“我是说过那话,现在也仍然没变,我不会嫁去别人家,我有我自己的家,我不会把我的命运交付到别人手上……”
“说得那样神奇,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你不结婚,难道你不生孩子,难道你以后不做文远侯夫人?”荀文绮立刻步步紧逼道。
“那也是我们俩的事,不关荀小姐的事吧。”秦翊冷冷道。
谁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出声,而且维护意味还这样明显,连荀文绮都愣住了。
“我用不着你给我出头……”凌霜皱眉道。
“我知道。”
秦翊对她说话的语气异常温和,但当他转过脸来面对众人时,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众位夫人对我和凌霜好奇,这也是常事,但我们的事,不需要向谁交代,跟两家人也没有关系,大家有什么疑问,大可以来问我,我家府上随时敞开大门欢迎。
至于婚嫁的事,自有凌霜决定,正如凌霜所说,要女子离开自己的家,到另外一个家生活,一辈子困于内宅,确实不公平……”
荀文绮震惊地看着他。
“秦翊哥哥,你也信她的那套……”她难以置信:“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以后的孩子不是文远侯府的继承人……”
“其实在我看来,世人的身份都差不多,没有高下之分。”
秦翊淡淡地说完这句最傲慢的话,众人都要怔一下才明白这意思——在秦侯府面前,高门和低门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低门罢了。除了皇家宗室,几乎等于一视同仁。
然后他说出了让满堂夫人都更为震惊的那句话。
“我不觉得我家有什么值得继承的。”秦翊淡淡道:“世间女子九生一死,十月怀胎,生出的却是男方家的孩子,确实不公平。
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如果我们未来有孩子的话,就跟着凌霜姓,也是理所当然。”
贺云章和娄娴月的婚期定下来之后,官家就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也不说,只是面上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这几日宫中无事,早上在御花园乘凉赏花饮茶,因为一个宫女打碎了瓷盏,官家大动肝火,因为这缘故,宫中今日一天都很紧张,到晚间,官家进了丽妃宫中才好些。
贺云章照例是黄昏进宫,白日要忙捕雀处的事,他入夜进宫都是常事。这次也不过晚了半个时辰,丽妃感慨道:“听说这些天外面忙得很,辛苦贺大人了。”
“他忙着做乘龙快婿呢,自然顾不上正事了。”官家在一边淡淡道。
丽妃听了便想笑,知道他气不顺,索性放下手头的事,替他按揉着肩膀,正在亲昵之际,外面报说贺大人到。
贺云章仍是一切如常,进来行礼,回了些日常公事,官家听了,也不说话,还是丽妃出言赐了座,知道这君臣二人嫌隙因何而生,故意问道:“贺大人今日里衙门倒不忙?”
果然官家听了便道:“他当然不忙,有连襟帮忙,他怎么会忙。”
丽妃听得好笑,却不敢笑,只做不解状。
贺云章倒也不惶恐,毕竟君臣心腹也有几年了,只是淡淡解释道:“秦侯爷只是来衙门点了个卯,并未帮忙。”
“你听听,我也不用说是谁,他自己就知道我说的是秦翊了,这不是连襟是什么。”官家立刻朝丽妃告状道:“他当朕是死人哪!
说什么天子门生,心腹肱骨之臣,朕用这样的心腹,只怕哪天在梦里丢了人头都不知道呢……”
贺云章听了便不言语,只是跪了下来,向来漂亮高傲的探花郎这样告罪,丽妃都不忍,连忙劝道:“圣上息怒,贺大人哪里想过这些呢……”
“你也不用劝,你当我不知道呢。”官家怒道:“你帮他说话,是收了他的重礼,要帮他来劝我。受人托,忠人事!”
丽妃听了,也只得跪下来。听见官家训斥贺云章道:“捕雀处出身,就这点能耐,送个礼也让鲍高知道得清清楚楚?”
鲍高是他身边的内侍,内务总管,和贺云章素有点不和睦。知道这事,自然第一时间跑来禀报了。
贺云章只是平静地答道:“云章不敢瞒着圣上做事。”
这句话说得又忠诚,又温和,连丽妃听着都心软,官家自然也动容,但仍然板着脸道:“可见要瞒还是瞒得住的,是吧?”
“瞒得住,是因为我要忠君之事,不瞒,是因为我是圣上的门生,我不能伤圣上的心。”贺云章答道。
这句话才回答了那句“捕雀处出身,就这点能耐?”
,这其实是极棘手的问题,瞒不住是无能,瞒住了说明捕雀处有能力蒙蔽天子耳目,两头都是堵,但贺大人不愧是天子门生,答得这样妥帖。
“你还没伤朕的心?”他不提还好,一提,官家又怒道:“你订个亲,日子都订下来,朕才知道,先斩后奏到这地步,是不是朕还得去给你随个份子喝杯喜酒啊?”
“回禀圣上,不是微臣故意不禀报,是直到昨日才定下来……”
“昨日才定下来?聘礼可是半月前就下了!”官家并不买账。
“微臣送了聘礼,但真正定下来是昨日。”贺云章平静回答:“小姐昨日才答应婚事,所以并不敢提前禀报圣上。”
官家被气笑了。
“胡说八道!”
天子门生,捕雀处首领,权臣中的权臣,一个五品官的小姐,收了聘礼,还不欢天喜地答应下来,还拖到昨天,贺云章还耐心等她拖到昨天,这不是满嘴胡说八道么!
官家骂完他,看一边丽妃还跪在地上,道:“起来吧,还跪着干什么么?现在知道礼没那么好收了。”
丽妃伴君日久,倒也没有真被吓到,还微笑着辩解道:“臣妾不是为了礼重而收的,是贺大人的礼送得有深意,才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
“哦?他送的什么?”官家道:“让朕也看看贺大人的家底。”
丽妃招手,贴身女官早有准备,端上来一个锦匣,打开给官家看,原来里面是一领洁白无瑕的白狐肷,轻厚细软,无一不足。官家一看,更加气笑了。
“还是前年我赐的,省到今天不穿,拿来送人,你也是有出息!”
“贺大人哪是以财帛动人心,他是在用典向圣上讨饶呢。”丽妃笑道。
官家却不理贺云章,而是转头朝身边的内侍鲍高道:
“鲍高,你整日觉得你比云章厉害,你倒说说,他用的是什么典,讨的是什么饶?”
鲍高是内侍,虽然侥幸识得几个字,学问到底平常,哪能回答这个问题,顿时脸色通红,道:“圣上恕罪,奴婢不知。”
“量你也不知道。”官家道:“贺大人,你既然用得了典,就给人家解解你的典故吧?”
贺云章依言,脸上也并无得意,仍然平静,只是淡淡答道:“孟尝君贤,秦昭王欲得天下,囚之,一食客能为狗盗,入秦营盗出狐白裘,献给秦昭王妾,妾为说情,秦昭王这才释放孟尝君。”
“倒难为你,删其烦,简其要,赶得上私塾开蒙了。”官家问鲍高道:“听懂了吧,人家拿自己比孟尝君呢,替自己剖白,说自己是贤臣呢!”
鲍高脸色通红,哪里敢答话,只是点头。
官家这才转过脸来,把匣子里的白狐肷拿出来看了看,丽妃只当他消气了,谁知道他把白狐肷往贺云章身上一扔,道:“好好的探花郎,也学会了鸡鸣狗盗的营生了。你用典也该说完,谁逼着你钻狗洞学鸡鸣了?
自己被商家女迷了心窍了,反说朕是听妇人言的秦昭王,你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贺云章听了,并不辩解,那白狐肷被扔在他面前,如同堆雪,更衬得探花郎容貌芝兰玉树一般。
丽妃听了,顿时不干了,道:“圣上说贺大人罢了,怎么拉扯上臣妾了,臣妾几时对圣上进谗言了。
还真当臣妾是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不是看素日圣上和贺大人情分难得,生了嫌隙可惜,知道白狐肷是有典故的,想替圣上分忧,不然谁接这烫手山芋呢?”
她一面说,一面嗔道:“俗话说,君子都有成人之美呢。
贺大人自己订了亲,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让我向圣上求情的,人家都说,探花郎是天子门生。
放在咱们民间,父母不在了,娶亲是老师的责任了,圣上当着探花郎的师父,还不给娶亲,拖到了二十来岁,还要探花郎自己来操心,已经是失职了。
探花郎自己订了亲,圣上还数落他,天底下哪有这样委屈的事呀。
真要拖到三十岁,打光棍,看人家是说他还是说圣上!”
本来贺大人态度就极好,她这一番话,又有趣,又有道理,官家听了,脸上怒意也维持不下去了,不由得笑了。
“可见是白狐肷的功劳。”他打趣道。
丽妃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圣上胡说,我是仗义执言。”
官家招手,丽妃这才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丽妃虽然位份高,其实年纪极轻,比贺云章大不了几岁,容貌极美,身形也婉转,不然也不能得个丽字的封号,官家对她,是有点民间富家翁对年轻美妾的纵容的。
所以官家取笑她道:“你还仗义执言,朕告诉你,他也是故意的,欺负你没读过多少书,送白狐肷是在骂你呢。连朕也骂在里头了。”
丽妃并不买账,道:“臣妾不信,凭他怎么说,也是把官家比秦昭襄王,英才盖世,奠定千秋伟业。臣妾跟着官家做昭王妾,有什么丢人的?”
她见官家眯着眼,似乎有被说动的意思,连忙温言软语,摇晃着他手臂,柔声劝道:“大王,放过孟尝君吧!
这可是千秋佳话,流传至今呢,就冲这典故也该放过他。
再说了,秦翊还不一定娶那位小姐呢,听说那小姐行事大胆得很,当日老太妃是听见了的,说什么生了孩子要随她姓,还说了许多糊涂话,疯得很。”
官家显然早听过那些疯话,闭着眼睛,任凭丽妃劝着,并不细问。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睛,骂道:“秦翊也是不长进,几代单传,堂堂文远侯,入赘去的吗?
为了当初岑家一件事,秦贺两家联手起来和我置气,多少年了,两个人都荒废成什么样了。要是他们父亲还在,也要被再气死一次。对了,贺南祯那小子怎么样了?”
丽妃自然是顺着他的话说,道:“听说浪荡得很呢,很不像话。”
“不用问就知道是,他被参了几次了?朕都压下来了。他也有二十多岁,还不娶亲,拖到何时是个头?”官家嫌弃道:“到底当初贺明煦的续弦没娶好,安远侯府现在也不成个样子。”
“年轻人狂浪些,难免的,横竖人家也不当官。
云夫人守了十年了,没听见什么闲话,这就不错了。”丽妃劝道:“儿女亲事,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圣上操心也没用的。
只要秦翊喜欢就好了,娶妻不贤,糟蹋的是秦家自己,圣上替他们忧心什么,自己龙体要紧。”
她到底年轻了些,有些话说得太白了——官家当然巴不得秦家糟蹋完了,但这话当然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得替秦家痛心疾首才行。
但官家想到这里,自然更不会和贺大人置气了。
果然官家就瞥了一眼贺云章,道:“起来吧,别跪着了,让人听见,又说我不是好师父,对你这‘天子门生’不好了。”
“云章不敢。”贺云章仍然神色淡淡地,道:“谢圣上恕罪。”
“行吧,你非要自己找,就让你娶去吧。
听说还是个商家女是吧,家里连个三品官都没有,我有心替你荣耀一下,偏偏怎么找了这么个门第……”官家皱着眉头道。
丽妃立刻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那正好,让圣上给你们主婚,世上哪有比这还荣耀的事。到底圣上心疼贺大人,我还傻乎乎在这说情呢……”她笑道。
“我倒不心疼他,做出的事,实在伤人心。”官家嫌弃道:“不过是不能辜负了世人的说法,又是天子门生,又是天地君亲师的。连婚事都不去,枉费了满京人都说是宠臣了。”
“还不快给圣上谢恩。”丽妃催促道。
贺云章没说话,只是又跪下,行礼道:“云章从十六岁,受圣上教养至今,多有惭愧,辜负圣上深恩,实在惶恐。”
“你知道就好。”官家淡淡道:“把你那‘连襟’看好了,就是你对得起朕了。
办婚事要什么,缺什么,只管说,朕从来不是吝惜东西的人,为的从来是咱们君臣师徒之间的一片心。”
“云章知道。”贺云章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官家道:“多谢圣上,门生定当竭力尽忠。”
官家这才笑道:“这才是我的探花郎呢。
今日怕是把几年的分量都跪了,再跪下去,鲍高真要觉得他有机会坐你的位置了,快起来吧。”
其实官家主婚,倒也未必是好事,当然婚事会体面风光千倍,但为了接驾,其中的繁琐疑难,以及耗费的时间精力,也要千倍不止。
但贺云章还是把官家递的话接了下去。
他知道娴月向来是喜欢热闹的。
要是担心她的身体,让她错过这一场大繁华,只怕真要上家法了。
正如她所说,她好繁华,爱热闹,喜欢权力,说是虚荣也使得,说是争强好胜也使得,她就是铁了心要做最耀眼的娄娴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富贵荣华堆叠到极致,像将凤钗层层镶嵌珍珠宝石到极致,不为什么,只为了她可以。
而贺大人连这部分的娴月也喜欢。
贺云章想到她知道这消息后,那明明得意得不行,还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得神色一动,连眼神都软下来。
官家正饮茶,不懂,丽妃看在眼里,也不由得为之心神一动。
怪不得世人传唱千金买一笑的故事,这样的年华,这样的容貌气度,这样的深情,如同戏中传唱的才子佳人,光是在台下看着,都觉得心神驰荡,甚至有瞬间的怅然若失。
也不枉了她如此费劲,为孟尝君做媒人。
圣上亲自主婚的消息传来,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都知道贺云章是宠臣,没想到恩宠之盛到这地步,娄家本已因为这桩婚事水涨船高,如今真要鸡犬升天了。
到这地步,就算没有凌霜在中间主持公道,娄二奶奶也断不敢和娴月闹了。
娄老太君更是着力,直接把压箱底的老本都翻了出来,这下也不管什么孙儿孙女了,三房的玉麒玉麟比起来,也不如半个娴月重了。
给东西之外,还亲自过问娴月的身体,日日看药方,亲自守着调理,凌霜偏这时候念诗,说笑话,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你别找打。”娴月嫌弃她道:“她这几天正不顺心呢,小心撞在气头上,给你来一顿。”
“好啊,娘都不叫了,直接‘她’呀‘她’的,这么伤心吗?”凌霜趴在她梳妆台上问。
娴月并不接话,只是道:“人家不喜欢我,我又何必上赶着,横竖马上嫁出去了,她眼不见为净。”
“这样说娘把你嫁了应该高兴呀,她天天不顺心,说明舍不得你呀。”凌霜道。
“舍不得我?”娴月自己都笑了,对镜画眉,道:“她是替卿云伤心罢了,这么泼天的富贵,可惜不是卿云的。要能换,她早换了,不然这么遗憾呢。”
凌霜翻过身来,将两个手肘靠在梳妆台上,偏过头跟娴月说话。
“我看你们俩这结是解不开了。
也行,世上也没哪条规矩说娘一定要爱女儿的,有缘则聚,没缘则散,横竖你有我呢,卿云也靠得住。”
“云夫人的母亲就不喜欢她,到死也不喜欢,也没见云夫人哭死在家里。”娴月一副看淡的样子,说道。
但凌霜知道她远没有看淡。
这家伙向来记仇。
论理,操办婚事这样忙的时候,尤其操办的还是官家主婚的婚事,是经不起一点点的分心的。
但娄二奶奶最近有点魂不守舍。
或许是凌霜那一问问伤了她,究竟为什么不喜欢娴月呢,明明容貌性情,甚至对家里的付出,和对她的顺从,都并不逊色。是因为生她的时候特别不愉快吗?还是因为后面吃了太多苦头?她时不时自己问自己。
那天打牌,她如今也有一群围绕自己的夫人了,其余的夫人凑趣,说起自己在家做女儿的时候,都是京中人家的规矩,娄二奶奶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触。
只有景夫人说到她做女儿时候,家中不喜欢,所以嫁得早,她妹妹讨喜,就拖到二十才嫁,也有养老女的,一辈子不嫁人,托词说是学佛修道,其实是父母舍不得,所以留在家中,常伴膝前。
“家里不喜欢的女儿,是会嫁得特别快的。”
娄二奶奶有天想到景夫人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心像扎了一下。
也常有和娴月碰面的时候,多半是一家人吃饭,少有独处,从上次那场大闹之后,娴月是彻底对她死心了,娄二奶奶也知道,因为双方都异常地客气。
拖到只剩几天的时候,诸事更加冗杂,也不用想什么,横竖有规矩,老太妃怕婚事出差错,让两个老嬷嬷守在娄家,凡事都按宫中规矩,生怕在接驾的时候露了怯,显出了“商家女”的底色,换了以前,娄二奶奶要刺几句的,现在也忘了。
有次倒是独处了一会儿,娄二奶奶去问魏嬷嬷点帐,看见娴月在魏嬷嬷房间,由桃染陪着,在用凤仙花染指甲,十指纤纤,都包着布。
“听说贺云章昨天让人来送大雁了。”娄二奶奶在旁边坐下来,没话找话道。
送大雁是宫中婚俗,她管着家,自然清楚,反过来问娴月。
娴月只道:“好像是的。”
“贺家倒是按古礼来的,虽然时间上有点赶,倒是样样齐全,为了官家要来,把日子延到了二十三,我才知道,原来官家出行都是要问过钦天监,选好日子的。
想想也是,只有世人迁就官家,哪有官家迁就世人的。”娄二奶奶道。
娴月只嗯了一声,偏巧黄娘子不在,不然也能说两句,娄二奶奶只得自己说道:“二十三也是好日子,我特地找先生看过的。”
“哦,那就好。”娴月仍然是淡淡的,倒是很客气:“辛苦娘为我费心了。”
娄二奶奶常年八面玲珑,这时候也没法接一句“这是哪里的话”。
母女俩僵坐着,彼此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说,漫长得很。倒是娴月,忽然提起了一句话头,道:“对了,我想找云姨来给我梳头,烦请娘下份帖子。”
娄二奶奶愣了一下:“云夫人?”
“是。”娴月只有这个字。
不是娄二奶奶明知故问,是她那一下确实愣了。
京中规矩,女子出嫁那天起来,一般是由家里人梳头,并且说几句吉祥话,为的是给婚后留个好兆头。
因为是只梳前三下,正经还是交给梳头娘子来的,所以一般梳头的人也就陪着新娘子在出嫁前睡一夜,多半是母亲,母女一起同床共眠,是最后的团圆,也有许多知心体己话要说。
就算不是母亲,也请的是家族中的女眷,而且有个说法是要十全娘子,要有父母有丈夫,有儿有女,一生顺遂平安,福气好的。
但娴月自然不在乎这个,她就要云夫人来给她梳这个头,离家前做女儿的最后的一夜,她只和云夫人告别。
娄二奶奶没有多说,因为知道她心意已决。
况且婚事已经箭在弦上,还由官家主婚,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得道:“好。”
这事也就这样轻巧过去了,似乎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谁也没发现娄二奶奶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晚上,娄二爷都准备上床入睡了,娄二奶奶却还坐在灯下做着针线,忽然低声道:“她不要我给她梳头。”
娄二爷满头雾水:“谁呀?谁不让你梳头?”
还好黄娘子送安神茶进来,正好听到,知道说的是娴月,除了新娘子,谁还要人梳头呢?
黄娘子其实也诧异,但还是温言劝道:“夫人别多心,也有不让娘梳的,本来婚礼当天,做娘的就有许多事,前一晚再不睡好,更难了。
二小姐也许是心疼你辛苦,之前刚办完大小姐的嫁妆,如今又筹备二小姐,财力物力人力,样样费心思,连轴转了两个月,又要面圣,所以让夫人休息休息,也是好心。”
劝的是极好的,只是不该说到卿云,无意间也刺痛了娄二奶奶,等黄娘子出去,她继续给喜帕锁边,眼酸手涩,一个线头偏偏剪不断,她剪了两下,忽然发狠似地猛扯了几下,把剪刀也用力摔到地上。
要换了别的事,娄二爷一定大气也不敢出了,但涉及到娴月就另说了,他立刻重重叹了一口气。
果然娄二奶奶就瞪他:“你叹什么气?”
“我只是想起凌霜说的话,觉得有道理,后悔之前没有对娴月好一点,她都要嫁了,还闹了那么一场,以后也不能像在家一样,朝夕相处。
养孩子真是这样,一转眼就长大了,她如今十七岁,十七年说起来很长,其实仔细想想,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多少好好陪伴她的日子,这几天本想买点东西给她压箱子,却连她喜欢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下惭愧,所以叹气呢。”娄二爷叹息着道。
他满以为这番话已经是十分有眼力见了,而且通篇说的是自己,又不是娄二奶奶,没什么危险,她将心比心,也许会受到感化,反思一下自己……所以说完后还观察了一下娄二奶奶的表情,等她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