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二奶奶绝食还是有一套的,从刚才到现在不到两个时辰,先把抹额带上了,颇有点久病的样子,人也往床上一躺,一副没有几天不要想她起来的架势。
凌霜这时候反正是嬉皮笑脸的,上去先凑上去把娄二奶奶看了看,娄二奶奶骂完之后就转脸向一边,凌霜反而笑了,道:“娘还生气呢?”
“滚一边去。”娄二奶奶怒道。
“这么委屈啊?”凌霜笑嘻嘻地道,见娄二奶奶还瞪她,笑道:“哎唷,差不多得了,明明是娘理亏呀,又没什么大事,把娴月逼成那样。
要我不回来,你真把她逼死了,我倒是收拾不了你,我看你怎么跟贺云章交差。”
“你也就知道拿贺云章来压我!”娄二奶奶道:“你以为她这些天怎么忽然一下子成了反叛了,不就是因为贺云章提了亲,你倒是聪明,为她冲锋陷阵,人家早没把这个家当她的家,急着去做贺夫人呢。”
凌霜被她逗笑了。
“娘啊,你别搞这套分而攻之了,卿云都不买账,何况我呢。
都是你的女儿,你老是挑拨离间个什么劲,说出去人家笑不笑你?”她出去一趟,说话倒是确实成熟不少,道:“再说了,娴月也不是娘说的那样人,她从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是你先拿她的药去下套,她怎么会惹你?你少把责任往她身上推……”
娄二奶奶见她还在训自己,立刻就把脸往下一拉,又转脸朝着床里面了。旁边黄娘子连忙劝道:“三小姐别说夫人了,她午饭都没吃呢。
我说句公道话,除了咱们家,哪家的夫人在儿女前不是威风八面的,你们有这么多话说,恰恰是夫人宽容……”
她这话说得娄二奶奶顿时委屈起来,抹泪道:“我只怨我自己,命不好,偏要生这一堆孽障,来讨债,来气我。”
凌霜也没办法了,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道:“对了,我来是要问娘一件事的。”
“什么事?有屁快放!”娄二奶奶还当是什么正事。
“说真的,你为什么一直不喜欢娴月啊?是因为生她的时候受了气?还是怎么的?
我们三个是三四年里前后脚出生的,娘对我和卿云都好,怎么单单不喜欢娴月呢?”凌霜认真问道。
“你放屁!”
娄二奶奶反正已经开始装病,撒泼也是轻车熟路了。往床上一躺,又转脸向里面不理她了。
“不是,我是真好奇啊。”
凌霜反正脸皮厚,赶也赶不走,还把鞋脱了,往床上一坐,靠在娄二奶奶旁边,摇她的手臂,道:“娘,你告诉我嘛,反正这里也没外人,你看我,从来不骗你,你也跟我说实话嘛,究竟是为什么呀?”
娄二奶奶打掉了她的手。
“少在这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偏心过,你们姐妹,从小到大,吃的用的,什么时候有过区别……”
凌霜只是笑。
“娘,我又不笨,你跟我绕什么圈子,这是吃的用的问题吗?是心里的距离。”她拍拍娄二奶奶的手臂,道:“你看,像咱们这样,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娴月和你就从来没有过……”
“那是你脸皮厚,腻着我,娴月自己不亲近我……”
“胡说,过去那些年,娴月是最在乎你的一个了。
卿云听话,是因为你的要求和她自己的操守是一样的,像和赵家退婚的事,她就听自己的。
我更不用说了,真正委屈自己也要听你话的,就是娴月了。
为得到你的认可,她上刀山下火海都来得,是你一直不喜欢她,”凌霜翻身坐起,看着娄二奶奶的眼睛,认真道:“我是真想知道为什么。
娴月肯定不敢问,她如今死了心,以后也不会问了,婚期一定,她在家也没多少日子了。她不问,我替她问,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母女也讲缘分?还是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是当年生她的时候吃了苦头,还是老太君给了脸子,所以你对她喜欢不起来……”
“胡说八道。你怕是疯了,别在这发癔症。”
娄二奶奶只脸朝着帐子里,不正面回答,还道:“你再发疯,我揍你了。”
“你揍我我也要问。这真的不公平,”凌霜固执得很,坐在床上,追问娄二奶奶:“娘,我这趟出去,别的没学到,就想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上的弯弯绕,其实都是没必要的,想要什么,就追寻什么,没有得到,也要弄清楚背后的原因。
我们家虽然亲密,但也有许多隐患,像你和娴月关系就是其中一项。这事就像个伤口,按着不说,只会发脓溃烂。我想要我们家好,就得解决这问题。”
“你知道我的,我想干什么事,水滴石穿都要干成,原因我迟早会找到,只是早和晚,你现在不如给我省点事。”凌霜道:“我就直接问了,是不是因为老太君当初的事,就是十七年前,娴月刚出生,我们家举家逃出京城的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老太君骗了你,把管家的权力给了三房,还有别的事吗?”
娄二奶奶一言不发,之前是装病,现在索性装睡了。凌霜也不急,又问黄娘子:“黄娘子你也是当事人,你说。”
黄娘子犹豫了一下,凌霜立刻道:“你们都不说,我真去问老太太了,给她弄出什么好歹我可不负责。”
“你去你去,真是孽障,消停不了半天,刚回家就闹!”娄二奶奶生气道。
黄娘子当然不可能让凌霜真去问娄老太君,拉住了她,道:“其实当年的事,夫人也都说了,要说起来,夫人当年是吃过大苦头的。
只怕小姐你听了都要落泪,以后都不好意思再气夫人了。”
她真把绣墩拿过来,坐在床边,要开始讲故事了。
娄二奶奶也只是色厉内荏地说了句“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但语气也没多少阻止的意思。
“咱们家老太君,现在是装得慈祥了。
我大胆说句,当年活脱脱就是个恶婆婆,本来夫人嫁过来,说好是要管家的,生了大小姐之后,她就有点不高兴。
偏偏三房又嫁进来,又有冯家撑腰,处处和咱们家要强。
当年二小姐一下地,又是个女孩,老太太那嘴脸可够人瞧的,先是说好的管家不算数了,钥匙直接给了三奶奶。
月子里没一句关心不说,话里话外还有让纳妾的意思,最难听的一句话,说是‘有些女人就是一直生女儿的,随母亲,嫁了谁都是一直生女儿’,话里话外,连咱们家老夫人也捎带上了。
咱们夫人那时候也年轻,火气旺,当时就吵起来了,为这个,大闹了一场,月子里也没做好,落下病根,在扬州几年才调养好的。”
凌霜立刻抿紧了唇。
“我小时候听过,所以那时候离京就是为这个,是吧?”
黄娘子眼睛都红了。
“说起离京的事,那真是一腔苦水。
当初为老爷求官的辛苦就不说了,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
不过咱家老爷还是好,不是一味愚孝,愿意走得天远地远,要换了别人,不知道咱们还得在这火坑里煎熬多少年呢。
离京的时候,可是大冬天的,夫人才刚出月子,要不是府里实在待不下去了,谁会在那时候上路?
我记得那时候大小姐还不会走路,二小姐还在襁褓里,下大雪,奶娘抱着大小姐,我抱着二小姐,在码头坐船。
偏偏船又迟迟不来,说是冻住了,等到了三更,马车里都冷得跟冰窟似的。
二小姐就是那时候坐下的病根,本来怀胎的时候就忧心煎熬,所以出生就体弱,一路行船,一路病,看了多少大夫,都说不中用了,养不大的。夫人养大二小姐,花了多少钱,多少心血……”黄娘子又绕回来道:“所以小姐说夫人偏心,真是冤枉夫人了,夫人最多是和二小姐性子有点不合,所以不亲近罢了。”
凌霜听下来,倒也没什么新事,皱着眉头道:“那也说不通啊,从来只有越娇养的孩子,父母越疼,娘怎么反而不喜欢娴月呢。”
娄二奶奶气得拿枕头扔她。
“合着黄娘子说了这么一大篇,你听下来,还在说我偏心,一句心疼我的话都没有,真是讨债鬼!”
“一码归一码嘛。
当年的事,我迟早让老太君给你低头道歉,不然光心疼有什么用。
但娴月的事,也真要解决了,我看她也有点怪,明明和贺云章已经两情相悦,怎么还这么犹豫嫁不嫁呢,别是因为娘的缘故吧……”
“她不嫁正好,别整日在我面前作威作福的。留在家里,等明年花信宴,看她还刺不刺我了。”娄二奶奶道。
“你别这样说,到时候又说你是咒她了。”凌霜挨着她手臂,认真道:“其实我知道娘再怎么发脾气,对咱们总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娴月不知道,她和娘没有我们之间的信任,其实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有信任,偶尔有摩擦也能包容,没有信任,一点小事也会造成误会。
我相信娘不会咒人,何况是咒娴月,药的事,老太妃说的偷天换日的事,也是一样。
但娴月不知道,就好像娘也不愿意跟她道歉一样,有些裂痕就是这样越来越大……”
一席话说得娄二奶奶眼泪都下来,她把头别去一边,道:“少在这花言巧语,你不就是让我去跟娴月低头道歉吗?”
凌霜比卿云更了解她的性格,知道这就是服软的意思了。
刚要趁热打铁再来几句,只听见外面有人敲门,黄娘子出去说了几句,娄二奶奶道:“不许开门,跟娄子敬说我病了!让他滚去书房睡去!”
黄娘子却喜滋滋进来了,道:“夫人,是大喜事呢。”
“什么喜事?”娄二奶奶顿时来了精神。
黄娘子看了凌霜一眼,笑道:“秦侯爷来拜访了,说这段时间多有得罪,二爷在招待,我进去看看,执的也是子侄礼呢。”
上一个执子侄礼的现在都已经提亲了,也难怪黄娘子激动。
“我把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孽障!”娄二奶奶立刻给凌霜拍了几下:“你和秦翊还有往来,怎么不说!
回家半天,就知道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不提……”
“你别去,”凌霜没想到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被打断了,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别搅合,再搅合,我又要去和老太妃‘谈心’了。”
娄二奶奶立刻觉察到了她话里的意思,把她打量一下,顿时笑了,显然已经猜到端倪。
“去,你现在就去!”她得意地道:“你当老太妃有什么权力呢?要真秦翊铁了心娶你,别说她,官家都没奈何。
秦家什么家世,官家正避讳着呢,怕人说他苛待功臣,凌霜,你别整天跟我斗心眼,当我不知道你和秦翊的关系呢。
你刚还说替我跟老太君讨公道,你和秦翊成了,别说讨公道,老太君估计自己就要跟我道歉了,你要有孝心,就老实跟我说了,你和秦翊什么情况的,到哪步了?”
不怪娴月说她偏心,贺云章送个药,她直接质问两人名分。
到了凌霜这,私下交往没少过,她一点不质问,反而直接追问起到哪步了。
“唉,我真烦死了。”凌霜直接爬了起来:“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把秦翊揍一顿,打跑他。”
“你敢!”娄二奶奶已经直接换起衣服来:“要打也是我先打,我倒要看看,秦侯爷之前在我面前那样不客气,今天见了我,要不要行礼?哼,秦家又如何,‘把京兆尹召过来’,多威风,他秦翊也有今天啊!
现在知道执子侄礼了,以后不愁没有他磕头敬茶的那天!”
凌霜拿她有时候也是没办法,只得一起去了,见了秦翊,把他带到一边说话,没什么好声气,道:“你来干什么?”
秦翊笑起来:“来看看娄小姐需不需要支援。”
“犯不着。”凌霜道:“不过有个忙要你帮下。”
“什么忙?”
“娴月的回春丸里,有一味血芝非常难得,你看看能不能找到。
这味药是贺云章找到的,心倒是真心,但是娴月心思重,我怕她是因为这个有心事。”凌霜见秦翊不解,告诉他:“聘礼归聘礼,但娴月不欠贺云章什么,要嫁,也是清清爽爽嫁过去。
就是要用血芝我们自己家也用得起,我还在这呢,轮不到贺云章给她撑腰!”
秦翊也回想了一下,道:“行,我回去找找。”
整个宫中也只有四两的血芝,如果真有人找得到,也只能是秦家了。
“血芝珍贵,我现在可能还不起,毕竟我只有一船瓷器,还要做本钱呢,但我可以陆陆续续用别的东西还你,总有一天能还完。”凌霜先发制人:“你要敢说不用还,我一定揍你。”
“好。”秦翊笑了:“我等着你还。”
一个秦翊到访,直接给娄二奶奶药到病除了。
等到晚上娄二奶奶坐上餐桌,娴月和二奶奶这场风波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总是这样的,家人之间的事,没有清楚干脆的结局,也没有凌霜想要的责任分明的道歉,有的只是心照不宣的沉默。等到黄娘子把一盅汤端到娴月面前,道:“这是二奶奶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虫草鸽子汤,小姐多少喝点吧,养养身体。”
娴月“唔”了一声,喝了两口,事情就算过去了。
桌上也就有了说话声了,卿云本来不擅长说笑,也努力在说话,娄二爷更是配合,父女俩找的话头一个比一个尴尬,实在让人又心软又好笑。
晚上回到房间,凌霜道:“你这就算了?”
“不算了怎么?让娘给我磕两个?”娴月淡淡问。
凌霜听了,便不说话。娴月自己对镜自照,过了一会儿,自嘲地笑道:“其实我也看开了,也许真是没有母女缘分,强求不来。横竖也不用怎么相处了……”
“你要答应贺云章了?”凌霜问道。
娴月梳着头,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也要再看罢了。”
桃染立刻就看了凌霜一眼,凌霜明白她的意思:看吧,我说的没错吧。小姐就是有心事。
凌霜倒不着急,只是一直在娴月房里,跟她说些闲话,讲在江南的见闻。到晚上睡觉了,也挤到娴月床上,娴月嫌弃道:“怎么一回来就跟我睡?”
“不行?”凌霜飞快钻到被子里,露出头来笑她:“好啊,娶了媳妇忘了娘是吧。”
“姐姐给你两巴掌!”娴月被气笑了。
两人躺了一会儿,娴月反而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叽叽喳喳吵死了,今天怎么没话说?”
“我等东西呢。”凌霜道。
娴月问她等什么,也不肯说。
等到两人都睡下了,却有人敲门,是外面上夜的婆子,桃染披衣举灯去开门,拿了个东西回来了,道:“三小姐,外面说是秦侯府的人,送了个东西过来,说要交到你手里的。”
凌霜接过来,娴月也好奇是什么,如意桃染都围过来,四个脑袋凑在灯下,打开一看,锦盒里贡上的黄绫子上,躺着两个小小的灵芝,暗红色,上面的纸条是秦翊的笔迹。
娴月立刻抢过去,念了:“是三年前的,效力不好,我再找找。”
“秦侯爷就这文采呀,大白话。”她嫌弃秦翊,连东西也嫌弃:“送的这什么,干姜瘪枣的。”
凌霜只是笑:“怎么做成药你就认得,原样你反而不认得了?”
桃染立刻反应了过来:“是血芝!贺大人替小姐找过的血芝。”
“错了,是我替你家小姐找的血芝。
我还欠着秦翊大人情呢,少不得要下南洋贩一趟瓷器了,不然还还不上债呢。”凌霜笑道。
娴月却把血芝扔回了盒子里,道:“要你多事。”
她往枕头上一躺,把脸朝着里面,不说话了。
凌霜也不生气,桃染还要劝,凌霜摆摆手,让她和如意下去了,自己又躺下来,摇摇她肩膀,见娴月不理她,叹道:“我下趟江南,也才半个月,怎么我家娴月变爱哭鬼了……”
“谁哭了?”娴月立刻回头瞪她。
“知道你没哭,逗你玩玩嘛。”凌霜笑嘻嘻道。见她不理自己,又叹道:“唉,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贺云章的东西就收,我的就不收,太让我伤心了。”
“我依靠贺云章,跟靠你有什么区别?不都说明我是废物一个。”娴月又开始说怪话。
“那区别可大了。”凌霜笑着勾住她腰,道:“贺云章还不知道靠不靠不住呢,但我们俩这十六年的交情在这里,怎么都比男人可靠得多。”
“放心吧。”她劝娴月:“我已经不准备做尼姑了,白天我不是还说呢,我要建个自己的家,爹娘,你,卿云,蔡婳,我都会庇佑的。
你不用怕娘说的那些话,让贺云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没什么,你永远有靠山,我就是你的靠山,永远给你撑腰。”
“你自己还得靠秦翊呢。”
“胡说,我明天就给秦翊送个欠条去,钱货两讫,等我下两趟南洋,迟早把这帐给他还上了。”凌霜道。
“行了,明天天亮你就把这东西送回去。”娴月道:“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没必要糟蹋东西,回春丸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把大家折腾成这样,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又说丧气话。”凌霜道。
两人相安无事了一会儿,但凌霜想了一会儿,却忽然弹了起来。
“原来你不是因为血芝的事不想嫁贺云章的?”
“谁说我是因为血芝的事不想嫁他?”
娴月反驳道,但她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抿紧了唇。
但凌霜已经逮到了她。
“哈!果然,桃染说的没错,你就是不想嫁贺云章了。”她一拍手,指着娴月道:“快说,究竟为什么缘故?”
“不是你整天说,凭什么女人要嫁人的。现在怎么又管我嫁不嫁贺云章了?”娴月懒洋洋回道。
“别想东拉西扯,我可是律己不律人,你要嫁人,我什么时候不支持了,我还给你扫平障碍呢。”凌霜道:“但你有事瞒着我,那我可就不乐意了。我可从来不瞒你……”
“你倒是不瞒,你拔腿就跑,也没跟我商量过啊。”娴月道。
“唉,我都跟你道歉多少次了,不行真给你磕两个吧……”凌霜作势真要磕,被娴月掐了一下道:“别折我的寿。”
“那你说你为什么忽然不想嫁贺云章了?”凌霜马上问道,见娴月不答,皱眉道:“难道他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
娴月又把她掐了一下。
“别在这乱猜,消停点。”
但她也知道今天是混不过去了,这样夜色四合的时刻,帐子垂下来,拔步床像个小房间,如果一定有什么时候,有什么人,能值得她交代自己的软肋的话,也只有现在的凌霜了。
“我只是觉得……”她抿了抿唇,凌霜虽然性格跳脱,这时候却有种异常的坚定,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像星星,让人无法不相信她。
“你知道贺云章为什么要选十九迎亲吗?”她问凌霜。
“不是因为娘说了你们俩的坏话吗?”凌霜道:“其实娘也是为了催他订亲。”
娴月摇了摇头,笑了。
“是因为他听出我的顾虑了。”她垂着眼睛道:“其实几天前我就大好了,那时候就该吃回春丸了。但我拖了两天没吃……”
“为什么?”凌霜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怕吃了也不会好?”
“这世上哪有妙手回春补天造化的神药,宫中皇子公主尚有夭折的,天子尚且不能左右疾病生死,何况你我。”娴月道:“他也知道,可能吃了也不会好,所以才更要早娶我,这样我的身体就成了他的事,不是我们家的事,他来担这责任。”
“算他还有点真心……”凌霜嫌弃地道。
娴月被逗笑了。
“贺大人一直很有真心,只是我……”她垂着眼睛道:“还记得你那个卖杏花的玩笑吗?”
她手指纤细修长,抚摸着枕巾上绣的海棠,慢悠悠念道:“垂柳绿阴中,粉絮濛濛。多情多病转疏慵。不是东风孤负我,我负东风。”
“黄升的《卖花声》嘛,怎么忽然念起这个。”凌霜不解。
“也许卖花不是卿云的外应,是我的。”娴月垂着眼,重复那最后一句:“‘不是东风孤负我,我负东风’,杏花贵气,娘喜欢贵气,但也许我最后要辜负这场好东风了……”
“东风吹入清明梦,又道探花上苑来。”
凌霜在诗词上可厉害得多,猜谜也极厉害,一句话点破娴月的心思:“你不是怕辜负东风,是怕辜负贺大人一片真心吧。”
娴月并不言语,但显然是默认了。
“这又何必,”凌霜不解:“你体弱他不是第一天知道,生病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既然选择喜欢你,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你何必替他做决定?”
“要是我的身体一直好不了呢?”娴月抬起眼睛问她:“要是我死了呢?”
凌霜被问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直接跳了起来。
“好啊,你担心贺云章心疼你病,受不了你死,你不嫁他,那我呢?
我生来就是你姐妹了,你病了,你死了,我一样伤心,你不替我担心!光惦记你那破贺大人是吧!
贺大人没出现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担心辜负我们了,真是娶了探花郎就忘了娘啊……”
她一面说,一面闹,直接用被子把娴月蒙住,把她拍打了两下,娴月也被逗笑了,在被子里躲闪。
桃染在外面上夜,听墙角,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道:“是啊,那我呢!小姐也不担心我哭死!就知道贺大人。”
“又有你什么事!”娴月打不过了,在被子里笑骂道。
闹了一阵,凌霜才终于放过她,娴月钻出被子来,嫌弃地道:“不跟你疯了,热得我一头汗……”
凌霜却安静下来了,没说什么,只是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娴月,你还记得连城锦不?”
“知道啊,我们小时候看的传说嘛,比缂丝还贵。”
“你知道,为什么连城锦那么贵,还有人织吗?
因为世上只有连城锦有那么华贵,什么都无可取代。”她告诉娴月:“你也是连城锦,价值连城,不用担心辜负谁,贺云章既然喜欢你,就是觉得值得,你又何必替他做决定。
上次烟云罗的事我就教你了,每个人都只做每个人的事,不要太为别人考虑,不要什么‘为你好’,多少没必要的痛苦和牺牲,都是从这里面来。”
“况且他也没有选择,你既然那么迷信,信我无意的一句话就能成外应,注定一生的结局。怎么不信这世上姻缘都是命中注定呢?月老红线早把你们的脚缠在一起,逃也逃不脱。词里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想跑,也要问贺大人答不答应……”
“我知道。”娴月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只是不舍得。
“贺大人是挺没运气,不像我,一出生就认识你,足足比他多了十六年。但他也有他的运气,能够遇见你。”凌霜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告诉她:“如果你要问我,我就是觉得这辈子跟你姐妹一场就是值得,怎么都值得。你是连城锦,拿一座城来换一寸都值得。”
“我也是。”桃染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道:“我也觉得小姐值得。”
娴月笑了,她难得没说反话,也没训斥她。只是把手伸出了帐外,桃染握住了。
“都早点睡吧,明天还得陪我去个地方呢。”
桃染立刻意识到她是下了决定了,忍住雀跃的心情,道:“好!”
第144章 值得
京中的花信宴已经结束,最后一场花也开完,已经是初夏了,紧接着就是绿叶成荫,满枝的夏日,蝉鸣,溪水,大雨溅起泥土的气味,紧接着是秋日的红叶,和冬日的大雪,时间过得极快,一不留意,就会是匆匆一年。
贺府的时间,就是这样快,有时候又几乎是静止的,像夏日漫长的下午,烈日下伴着蝉鸣,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云夫人在睡榻上看书,因为不用出门,穿得是家常衣衫。
她正是妇人最美的时候,肤如凝脂,喝了点酒,小睡了一场,钗褪鬓松,风情万种,这么好的年纪,却孤身一人。
像一树花开在无人的深山,化成泥也没有人看见。
她没想到娴月会来,但也并不意外,见她匆匆进来。坐起来笑道:“你身体大好了?什么事这么急?”
娴月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跪了下来。
云夫人倒吓了一跳,道:“为什么行此大礼?”
她看了一眼红燕,示意她搀起来。
娴月却不肯动,她跪在地上,垂着眼睛道:“我要问云姨一件事,我知道很冒犯,也会让云姨很痛苦,但请云姨指教我这一次。”
云夫人表情严肃起来,应该是猜到了,她摆摆手,让红燕下去了。
琉璃阁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是母女般的独处,世人说的,女子嫁前,最重要的事,要由自己的母亲来教,四下无人私语时才好说。
娴月抬起了脸,看着云夫人。
她曾经无数次为云夫人惋惜过,也曾陪着她大醉一场,她并不觉得可惜在云夫人身边没有人,那遗憾更像是齐头的钗,却摔碎了一股,数遍京城的王侯,也无人可以弥补。
“值得吗?”她轻声问云夫人。
云夫人许久没说话,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非常远。
她的思绪飞到许多年前,乐游原上的秋天,是他教她骑马的,执鞭牵马,笑说是她的下人。
许多个夏日的午后,靠在他腿上安静睡去,因为知道醒来他还在,所以总觉得梦都是明亮的。
永远没有那样的醒来了,永远是梦里觉得他还在,醒来才知道已经死去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