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话。”黄妈妈连忙拍马屁道:“满京城谁不知道二奶奶是贺大人的丈母娘,讨好还来不及呢,谁还敢说什么呢。
况且二奶奶也不会亏待咱们小姐,嫁妆上一定是门当户对的。”
贺云章的那些聘礼,别说娄二奶奶,就是柳子琴荀文绮这些小姐们中家境极好的都做不到有来有回,除非宗室郡主还差不多,黄妈妈也是捡娄二奶奶爱听的说罢了。
但她们俩一来一回,真正的主角娴月却只是平静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娄二奶奶无法,只得道:“你们都出去吧,留我跟娴月说话。”
众人于是纷纷退下,黄娘子虽然担心,也只得下去,桃染有些犹豫,叫“小姐”,又看了一眼娄二奶奶,娴月只道“你下去就是”。
桃染只得道:“我就在外面,小姐有事就叫我。”
她临走还不忘把娄二奶奶看一眼,看这样子,简直是把娄二奶奶当成后娘了,只怕她对自家小姐不利。
娄二奶奶自己也因为那日酒后的失态有些后悔,倒不是真觉得自己偏心,主要是觉得行那一礼没必要,到底不吉祥,娴月身体不好,更忌讳这个。
也因为这缘故,她今日才软下态度,等人走了,才淡淡道:“虽然你和我斗气,有句话做娘的也不得不劝你,咱们自己家闹,是自己的事,只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好了。你年轻,不知道深浅,一心只觉得贺云章好。
但无论如何好,都别让他知道你跟家里的矛盾,男人好的时候固然浓情蜜意怜惜你,不好了,知道你没有娘家做靠山,反而更加欺负你。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凡事留三分,不可全心信任。”
娴月听了,便不言语,只“唔”了一声。
娄二奶奶知道她听了进去,于是继续劝道:“就比如赵景当初的事,你没和他说过,这就很聪明。
贺云章毕竟是个男人,当时固然心疼你,事后难免有疑影,不是说贺云章不好,这是人性,保不住的。你也聪明,不用我多说……”
她这真是母女间的私下密语了,都说女子嫁前母女要同睡一夜,除了离别前多相处一会,也是有些话,只适合夜深人静,只有母女两个人的时候,才好教授,是最隐秘的经验,连心腹丫鬟也不好听得。
娄二奶奶也知道娴月内心深处其实是依恋她的,要说为家里付出,她一直是最积极的那个。
不然此刻她也不会因为这点母女之间的密语而卸下防备,至少态度是软化了不少。
娄二奶奶心中有数,并不担心她能一直冷脸下去。
“贺云章这人,说好也好,说不好也有不好的地方,位高权重固然有位高权重的好处……”娄二奶奶顿了一顿,想起来这些天自己因为他受到的追捧和谄媚,也不禁有些脸红,但还是严肃道:“他的权力,压别人容易,压咱们家也是轻而易举。
那封信说是厉害,但也看在谁手里罢了,真要闹翻了,你就算拿着信,也没处告去,谁敢接?
就是接了,最终也要官家来裁夺,官家反正是偏袒他的。这些王侯人家,向来是惹不起的……”
“就像当初秦翊一样对吧。”娴月淡淡道。
她果然冰雪聪明,知道娄二奶奶的忌惮从何而来——当初凌霜走了,明摆着可以告秦翊一个拐骗民女,逼着他把凌霜的下落交出来,但薛女官一句“召京兆尹过来一趟”,一句话就说得娄二奶奶泄了气,什么叫高门第,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也难怪她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但留下阴影是一回事,被自家女儿点破,向来要强的娄二奶奶还是有点恼羞成怒。
“倒不只是秦翊。”她立刻正色,摆出做娘的威严道:“这是人性,世人同理,你别当我在危言耸听……”
“也难怪娘担心我。”娴月平静道:“自己家里都看不起的人,让外人知道了,自然是跟着作践了。”
娄二奶奶还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次压根没软下心,神色不由得带上怒意,但不等她发怒,娴月就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娘说人性,我也知道的,人性说无利不起早。
娘难得这样耐心劝我,说了这一大番话,句句为我考虑。
但这里面究竟有几分为我好,又有几分是因为老太妃又说了什么呢?”
都说她爱说怪话,也喜欢刻薄人,但她还是第一次对自己的母亲说出这种话来,也难怪娄二奶奶都忘了骂她,本能地回道:“你什么意思!”
“老太妃说娘有本事,偷天换日,我都懂了,娘难道还不懂么?”娴月靠在床上,自嘲地笑道:“娘要让我给卿云腾地方,就直说,反正我也轻车熟路了。
不管怎么换,你总是贺大人的丈母娘,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横竖你我都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娄二奶奶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气得浑身发抖,蹭地站起来,走到她床边,像是要打她,到底忍住了。发怒叫道:“黄娘子,去把卿云叫来!”
外面也在偷听,听到里面吵成这样顿时都涌进来了,丫鬟婆子们吓得跪了一地,只有黄娘子和黄妈妈老成点,敢劝,姐妹俩一个拉住了娄二奶奶,一个隔开了娴月。黄妈妈劝道:“二奶奶息怒,小姐是病昏头了,说胡话呢,我替她给二奶奶赔罪,替她给二奶奶磕头。”黄娘子则是劝道:“夫人何苦和小姐较真,她也不是真心的……”
“你少在这和稀泥。”娄二奶奶气得脸色发白,一迭声道:“去叫卿云,现在就去,叫她来,让她听听她的好妹妹整日怎么说她和我的!
老太妃给我气受还不够,你也跟着来,卿云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当云夫人是真看重你呢?
要不是为贺家跟那个什么教坊司的破事,卿云今天至于这样?”
娴月尽管牙尖嘴利,伤心还是伤心的,眼泪也在打转了,但她咬紧了牙关,昂着头,就是一颗眼泪不掉。
说话间其实前面已经听见了喧哗,卿云连忙赶了过来劝架,哪里想到里面正说到她,反而把她卷进去了。她一进来,娄二奶奶见了,更加火上浇油。道:“你来得正好,还不站到你的好妹妹跟前去,人家话里话外,含沙射影,就是说我偏心你,事事往你身上引呢,可惜你来晚了没听到……”
卿云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两人都开始诛心了,她向来平和中正,劝道:“娘怎么这样说话,有事就说事好了,何况娴月还在病中,大家都退一步吧。”
娄二奶奶听得眼中冒火,又舍不得骂她,只听见娴月道:“本来也不关卿云的事。娘是巴不得我和卿云吵一架吧?”
“你吵得少了?”娄二奶奶反问。
她这句话一说,娴月就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上次骂卿云的事了,不由得又惨淡一笑。
“你也别在这扮什么委屈,卿云忠厚,你欺负她,她不会说。不像你,没事都在这找事。
你也别忙,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了,横竖贺云章已经提了亲,你有了靠山,巴不得现在就嫁过去,他保护你一辈子。”娄二奶奶怒道:“我也知道你哪听得进我的劝呢,你就等着贺云章来撑腰呢,最好他抄了我们家,你风光大嫁过去,那才好呢,我这破庙,哪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娘的意思,是逼我走了?”娴月反问道。
卿云忙劝,哪里还劝得住,黄妈妈上来拉住道:“二奶奶快不要说这话,让人听了笑话。万一真传扬得贺大人知道,如何是好……”
“你也不用拿贺云章来压我。”娄二奶奶连她一起骂:“我也不知道是我教女儿没教好,还是你们挑唆的,闺阁小姐,句句话指望着男人了,自家父母全不在意,贺云章这还是只下了聘呢,要是花轿来抬,你怕是爹娘都不要,就爬上轿去了……”
她一句话把黄妈妈和娴月全骂进去了,黄妈妈不敢反驳,连黄娘子也不敢劝,倒是桃染,初生牛犊不怕虎,见娴月被气得浑身发抖。
她心急如焚,这种自家母亲姨娘都只敢低头不敢说话的时候,她竟然敢接话道:“二奶奶骂小姐,小姐固然不敢反驳。
但急的不是小姐,是贺大人,他先还问呢,说十九是好日子。
小姐如今还病着,二奶奶要是觉得不该急的话,与其骂小姐,不如去骂贺大人。”
娄二奶奶本来就拿娴月没办法,病歪歪的,打不好打,骂也不好骂狠了,正是没处出气的时候,听到桃染这话,顿时眉毛倒竖。
“这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好侄女?”她直接问到黄妈妈和黄娘子脸上,直接叫道:“好丫头,我在这训你小姐,你来跟我对嘴对舌的?
来人,拿鞭子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家,是谁说了算了。”
她管家也是有威风在的,黄家姊妹虽然疼桃染,这时候一概不敢劝。
另一个负责上夜管家的林娘子见她动了真怒,只得叫婆子们:“拖下去。”
婆子们真上来,两边挟住桃染,就要拖下去打,卿云见了,连忙上来劝娄二奶奶:“娘,何苦闹成这样,桃染她们虽是丫鬟,是和我们姐妹一样娇生惯养的,从来重话都少听,虽然一时说错话,也是为了维护娴月,不看娴月面子,也看黄娘子面子……”
“你还劝,人家骑到你头上了,你还做梦呢。”娄二奶奶怒气冲冲道。
那边林娘子和黄娘子素有嫌隙,见状便道:“大小姐别心软了,桃染这丫头也该教训了。
张家的,吴家的,还不拿鞭子来,别当着小姐面打,带去外面台阶下……”
桃染也硬气,一声不吭,阿珠吓得直哭,跪在地上叫“二奶奶饶命”,两个婆子上来拖住桃染,一迭声叫准备鞭子,趁机也拧了桃染两下,桃染立刻还手,婆子们立刻见机按住她,要上绳子捆,拖出去,正乱成一团时,只见娴月直接从床上爬起来,她病得七倒八歪的,挽着个慵妆髻,头发都是散在背后的,瘦得一张纸似的,倒还挺快,上去先给了婆子两巴掌,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婆子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当众挨打是丢人的,谁还敢动,娴月穿的也是单薄的内衫,明明上气不接下气,却站在桃染面前,环视着满房的婆子们,怒道:“谁还敢动她一下,日后只等着我罢了!”
她虽然病弱,但心性向来是最狠的一个,这一下真把满房的人都震住了。娄二奶奶指着她,气得手发抖,正在:“你你你……”之际,娄二爷溜达过来,从门口探出头道:“凝玉……”
“一边去!”
娄二奶奶正生气的时候,冲过去,连他一起骂道:“有你什么事,别来添乱。”
“可是,可是……”娄二爷可是了两句,被娄二奶奶直接推了出去,连门也摔上。又转头教训娴月:“小姐好大的威风,是我要打桃染的,不是她们,你朝她们发什么火,有火该朝着我来呀……”
母女俩其实也像极了,一样护短,不然也不会下人都死心塌地跟着,连有错也护。
今日吵到这里,与其说还是在吵偏心的事,不如说两人都是在斗狠了,谁也没有退让的心。
果然娴月就出了杀手锏。
“我当然不敢说娘,也不敢在这惹娘生气了。”她直接朝阿珠道:“哭什么,叫人备车马,我们去云夫人家住去,省得在这碍人的眼。”
“你去,你往日住得少了,也不用指着我作筏子,你愿意住就住去,彻底搬过去才好呢。
横竖亲娘哪有干娘好呢,最好从她那嫁出去才好呢,贺家出,贺家进,说出去多风光体面……”
“小姐不要斗气了。”黄妈妈立刻急了:“婚事就要办了,哪有往外跑的道理,让人听见,看笑话,横竖忍过这两个月……”
“不准劝,让她去!”娄二奶奶喝道。众人一概不敢说话了,她还直接逼问娴月道:“小姐既然硬气,就该硬气到底啊,怎么还要乘我家的车马,穿我家的衣裳,你横竖以后也是贺家的人了……”
黄娘子见势不妙,不得不劝,刚想开口,被娄二奶奶一个眼神瞪得不敢说话。担忧地看向娴月。
娴月清瘦面孔上不再是素日的苍白,反而浮上一丝不详的红,咬紧了牙关,几乎看得见额角的青筋。
“好。”
她只说了这一句。
直接转身走到床边,身形向里,众人只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直接抓起素日自己积攒的那些珍珠玉石钗簪子,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小玩意,都放在紫檀小匣子里,她抓起匣子,尽力往下一倾。
“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
她直接拔上头上挽头发的珠钗和玉梳子,身上的环佩,手腕的手镯,耳环,戒指,她全部取下来,摔在地上,解开衣带,黄娘子众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去阻拦,她已经解开外衫,摔给娄二奶奶,还要脱内衫,丫鬟婆子一拥而上,好容易拉住了,迭声叫“小姐”,娴月青筋暴起,因为怒又引发了哮喘,整个人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了,桃染急得道:“放开我们小姐……”在外面团团转,只是挤不进去。
“你让她脱!”
娄二奶奶盛怒之下,也没发现她已经被气得发病,还在怒道:“她要学哪吒,就让她学,只可惜我十月怀胎生了小姐一场,流着血拼着命把小姐生了下来,不知道小姐怎么还!”
“娘的意思,是娴月还要把命还给你了!”带着怒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都听得一愣,只见紧闭的门口被推了一下,外面的人只见晃动,不见开门,索性抬起一脚,直接将雕花的门扇一脚踹开。
正午的阳光下,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神色疲倦,眉目间却神采飞扬,甚至带着怒意的,不是离家出走的三小姐娄凌霜,还能是谁?
第140章 马厩
秦侯府的日子,向来是如同流水一般的,说流水或许都太活泼了,更像是没有出口的湖面,一片平静,就算偶尔有点微风,也掀不起一点波澜。
如果要在皇城外找一个最像宫中的地方,就是这了。
秦家的老仆人,要么是清河郡主从宫中带来,先太后娘娘赐下来的,讲究的是规矩井然,一天下来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连小丫鬟也被女官们教得跟嬷嬷一样严肃。
至于秦翊身边跟的,都是军中出来的老人,老仆人们在府中又生后代,秦翊身边的小厮,定武,定檀,安顺几个,祖父都是军伍出身,家中也都还用军中规矩,见了长辈不行跪礼的,但打起来也是特别狠,定武小时候就因为和街上的小子打架,被家里吊在树上抽。
这样教出来的规矩,比宫中也不差,一个个沉默得像石头,又忠心得很。整日府里除了鸟雀声,什么都听不见。
清河郡主居住的佛堂是如此,秦翊身边也是如此。
好在他每天的日子也是固定的,早上趁天蒙蒙亮太阳没出来,先去城郊跑马,回家换了衣服,然后去衙门应个卯,反正贺云章是不在的,然后回府用早膳,上午去马厩刷马,下午也许打打马球,也许看贺南祯打打人,像姚文龙就没少挨打,昨天在马球场,因为隔壁一个球飞过来,他抓着隔壁的人要赔他溅了泥点的衣裳,别人下跪求饶还不够,正得意,马球接二连三飞过来,他挨了两下,正找人呢,回头看见贺南祯在那边马上,拿着球杆跟他摇一摇,还对他笑,也只得忍气吞声,走去一边。
这样的事,秦翊是不参与的,他这点像清河郡主,有种骨子里的冷漠。
贺南祯有时候管闲事,他不耐烦,直接拨马就走,贺南祯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今日也是一样,秦翊从衙门回来,照例去马厩转转,看了三匹马,抓了一捧草料,在手里捻捻,这才说出他今天的第一句话:“给照夜白加一斗料豆吧,要上秋膘了。”
“是。”小厮答道。
秦翊继续往里面走,要看紫燕骝,忽然觉察到了什么,小厮还意识不到。
他回头看,马厩的门口,逆着光站着个人,抱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秦翊许久没说话。
然后他回过头去朝小厮道:“紫燕骝也加半斗吧,它跑起来不看地方,腿也弱,太重了怕伤了蹄。”
“什么嘛!”
凌霜果然不干了,也不神气地站在那里了,气冲冲过来,先给了他一拳:“好啊,秦翊,姐姐大老远回来,你一句招呼不打,就知道喂你马厩里的马!”
“我当然不只管我马厩里的马。”
秦翊淡淡道,他把凌霜打量了一下,像是要问她了,又道:“乌云骓和火炭头呢……”
凌霜气得直接给了他两拳,秦翊这才笑起来,凌霜街头小霸王的功夫在他面前确实有点不够看,秦翊顺手就把她擒住了,他向来守礼,就算凌霜和他打,也都是拆了招之后迅速拉开距离,少有像今天一样,也是马厩狭窄,两人都有种退无可退的感觉。
“娄小姐回来干什么?”他这样问凌霜。
凌霜的耳朵也有点发热,所以更要虚张声势。
“你还说呢,都怪你,你想错了,我也被你绕进去了。”她气势汹汹地反问秦翊:“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这京城容不下你。”秦翊看着她眼睛答道:“因为你该去看看天地宽。”
“我当然知道京城容不下我,我也知道我说了那番话之后,老太妃一定生气,也许会追究我的责任也不一定。但我为什么要走呢?”她反而告诉秦翊:“去年冬天,来京城的路上,我其实生了一路的气,我怪我爹娘非要回来,进入京城这个将我们女孩子称斤论两的地方,但我知道卿云和娴月需要这样一个地方。
我也确实想过走,但这次我真的可以走了,一天就出了京畿,七天就下了江南,明明到了扬州,我却有点懵了。”
她说:“扬州还是老样子,我从小长大的街巷在那里,店铺在那里,甚至我们住过的家也在那里。但我的家人不在那里。
我忽然明白,其实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从来不在扬州,因为扬州没有我的家人,但也不在京城,因为我对京城也有诸多的不满意,我想要的地方,是要我自己建设出来的。”
秦翊终于发出了疑问的“嗯?”。
“你当然不懂了,你是架上的鹰嘛,什么都不做,就是你最大的抵抗。但我不同,我是燎原的火!”
凌霜说得兴起,直接在马厩的槅门上一蹬,跳了上去,高高站在了废弃的石槽上,道:“你只要知道,我的家人在这,我想保护她们就行了!这是多么关键的时候?
花信宴结束,我想看娴月和卿云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我还要帮蔡婳找到她自己的人生,我想看探雪长大,想要和我爹娘在一起,我也想和你骑马,射箭,打马球。
这跟她们需不需要我都没关系,因为我想要这个结果,所以我就得为这个结果努力。怎么能因为受到一点挫折,就落荒而逃呢?这不是把整个世界都让给了别人吗?”
“所以你也不想去见天地宽?”秦翊问到。
凌霜站在石槽上,得意地笑了。
“什么是天地宽?秦翊,你告诉我。”她眉飞色舞地道:“你是没机会出去,等你出去了,你就会明白,你想去的从来不是什么远方,只是你周围的世界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以为它在远方。
其实不是的,你我都是读书的人,书上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却觉得行万里路不如做一万件事。
你想想,我们最在乎的真的是塞上的沙漠,江南的青山?
不不,一千座高山,一千条河流,世上所有美景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娴月在我心中的重量。
你也有你的朋友贺南祯,有你的母亲,你只是不说,但你一定在乎他们的幸福,胜过这世上所有的远方。
我在江南做了很多事,贩了东西,赚了钱,还救了一个小女孩,你知道吗?
我在扬州才渐渐明白,我从来不是只有嫁人和当尼姑两条路,我还可以像一个男人一样,建我自己的家!
我可以赚钱,可以骑马,可以射箭,可以留许多房间给我的亲人和朋友,我想要在这京城建设我的家,我要赚钱,买院子置地,我要给娴月和卿云,蔡婳,甚至探雪都留房间,置产业,我还要像你们家一样培养自己的亲信,左右手,收留惠娘那样的女孩子们,我想要我周围的人都在我的帮助下得到幸福,这才是我的天地宽!”
她说得激动时常是这样,脸上有股惊人的热烈,这让她呈现太阳般的光辉。
她说她是燎原火,这不是自负,她其实是比那更炽热的东西,连石头也要被他点燃。
秦翊不同,他是架上的鹰,秦家就是锁住他的架子。
这个王朝不在的时候秦家就在,也许王朝亡了,秦家还在。
也因为这缘故,秦家必须得做一块石头,做枯死的树,不然官家只怕不能安寝。
所有的日子,都一眼能看到头。
所有的问题,都早已有了答案,秦家甚至没有问题,只有缓缓流淌的时间,秦翊清楚地知道自己十年后会在哪里,二十年后又在哪里,干着什么,遇到什么。
他不只是丰碑,也是倒下的古树,千载万载,亘古不移。
而凌霜能点燃他。
即使只是燃烧的错觉,也让人心神驰荡。
但他开口就让凌霜扫兴:“那如果无法成功呢?”
“为什么一定要成功?”凌霜反问他:“我当然有可能失败,卿云难道没可能失败吗?赵景绝对不是什么好归宿。娴月没可能失败吗?谁证明过情意能让人白头偕老?
但她们都敢勇敢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为什么我不敢?
我就要按我自己的想法,轰轰烈烈地活,我不嫁人,我建我自己的家,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不为任何人而改变。
我要做一辈子随心所欲的娄凌霜,卿云说我带坏女孩子,不,我不要求她们做任何事,冒任何险。
但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按我的想法活着,活成一座高塔,只要她们看见我,就会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一条其他的路,而且也可以活得很好。你不觉得这很值得期待吗?
秦翊,我今年才十六岁,我身体健康,头脑清醒,拥有无尽的力气,我努力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二十年后呢?
我对未来再也不迷茫了,因为我知道我想要怎样的未来。”
她在石槽上畅想她的未来,秦翊笑了。
“我懂了。”他说道。
“而我会帮助你。”他平静地开着玩笑道:“免得你翻了白。”
她如果要走,他当然送她走,但她执意要回来,他当然也会帮助她留下来。
凌霜忽然反应了过来,看着秦翊。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勇敢,哪怕是娴月,也没有这样的坦诚,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看着年轻男子,而像是一个人看着一个人。
“那天走的时候,你没给我机会问清楚。”她认真看着秦翊的眼睛问道:“秦翊,你喜欢我是吗?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从来对万事都冷漠淡然的秦侯爷,也终于红了耳朵。
“是。”他也坦诚答道。
凌霜的脸也红了。
但她很快神气地跳了下来。
“那正好,我也喜欢你。”她十分坦荡地承认了,但很快道:“但这并不代表我要改变我的计划,你如果喜欢我,就该成就我,就像我爹成就我娘一样,你该支持我过自己的人生。
也许有天我想和你成婚,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也许我永远不会动这念头。
我喜欢和你一起玩,我觉得你威武英俊,正直睿智,而且比所有人都勇敢。
我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哪怕是一下午不说话也有趣,我想要做的事都想和你一起做……”
哪怕是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娄凌霜呢,说到这也有点赧然了,于是停了下来。
但她很快理直气壮地宣布:“但这不代表我要嫁入你家中,为你生儿育女。
我要建一个我能全权控制的家,我要我的孩子都跟随我姓,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要摧毁这个计划,我不愿意。”
“我知道,我也赞同。”
秦翊并未像当初程筠,或者这世上的任何男子一样,听到她的话就萌生退意,他的眼神明亮而坚毅,仿佛她的话并没有丝毫的惊世骇俗,而是最平实也最公平的话。
虽然即使全世界反对,凌霜也不会因此而胆怯……
但被人这样肯定,而且是在她心中也非常优秀的另一个人,这样肯定,凌霜还是觉得心头一热。
原来世人飞蛾扑火般追寻的情意,是这种意思。
是这世上有无数人,京城也有无数人,茫茫人海,庸庸众生,原本都与你无关。
但里面有一个人,他看见了你,你也看见了他,这世界上从此有一个人是属于你的,像航船在茫茫大海上下了锚,从此这世界在你眼中都不再一样。
何况这个人是秦翊。
他能舞最好的剑,骑最快的马,也是整个京城,最英俊最勇敢的青年郎。
他淡漠的神色向来如同千年的寒冰,此刻也因为凌霜而冰消雪融,拥有他,像驯服一匹最桀骜不驯的野马,光是看见他耳廓的微红,就让人心头颤抖。
他比凌霜高,所以低头的时候尤其诚恳,马厩里灯光昏暗,凌霜坐在石槽上,闻见他衣襟上有霜雪和草木的清香,看见他黑色瞳仁的光亮得像星辰。
“我知道。”他低声告诉凌霜:“我们可以一起建一个家,可以有你想要的扬州,竹林和杏花,也可以有我童年的树林,河流,和小时候后悔没有买下的那匹小马,可以摆江南的茶,也可以看塞北的雪,这是我们共同的家。
我把我最幽深的秘密给你,把我最脆弱的软肋给你,你随时可以离开,也永远不会感觉在我面前没有反击的力气。
我把我的梦想给你,把我的未来给你,我会做你的盔甲,你永远可以依靠我,从今往后,你不需要独自面对任何事,我们一起面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