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在前面遇到了当年在京城的好朋友,正在说话呢,立刻就过来了。”
大小姐卿云的丫鬟月香说着,也过来扶小姐下轿子,早有崔家的仆妇过来搀扶了,像是个管家媳妇一样的人物,穿着绿裙,四十上下,扶住卿云,把三姐妹打量了一下,赞叹道:“是娄家的三位小姐吧?”
说话间娄二奶奶也和好友过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世交梅家的四奶奶,和娄二奶奶都是江南人氏,说是手帕交,其实也是娄二奶奶嫁到京城后才结识的,一见如故。当初娄家二房离开京城时,只有梅家来送别过。如今见了,更是亲热非凡。
梅四奶奶把三姐妹拉着看了一遍,都还小可,只对着老三凌霜笑道:“三姑娘,一路书信还畅通吧?”
凌霜有点窘,但她向来性格洒脱,也认真答道:“还好。”
顿时众人都笑了,原来这里面更有一层关系,只是一时还说不到这里。
梅四奶奶比娄二奶奶年轻几岁,生育也晚,只有一个女儿。
梅四奶奶常居京中,和各处走动频繁,见了崔家那个管家媳妇还叫道“李娘子”,她搀着娄二奶奶的手,女孩子们都跟在后面,一面说话,一面进了崔家的后院。
天气寒冷,没有什么花开,长廊上系着鲜艳绸缎,挂着宫灯,又用竹竿挑着长长的丝绦锦缎,挂着花神贺词,有个名号叫做招春幡,一路上也陆续遇到各家小姐夫人,终于到了招待客人的琉璃阁,外面一树百年的丹砂梅花,开得红如朱砂,灿若朝霞,香气扑鼻。
阁中约莫有三十来个世家小姐,都打扮得衣着入时,妆容娇艳,凌霜悄悄打量了一下,要论人才出众,还得是卿云,要说起美貌来,也没人能和娴月争锋。
崔老太君坐了主位,陆续进来的小姐都要上前见礼。
崔老太君见了卿云,十分惊喜,拉着手在身边坐下,对着娄二奶奶笑道:“亏二奶奶怎么把这么个美人藏了许多年?”
说话间娄家三房也到了,但却不是单独到的,玉珠碧珠一左一右,跟着个生得十分娇艳的女孩子进来了,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量不高,穿着紫貂,踢雪小靴子,十分娇俏,脸颊上一颗小痣,脱了外衣,里面是一身红,裙边挂着璎珞,脖子上带着串暗金色的珍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衬得肤色如玉,十分漂亮。
三姐妹里,卿云温婉,娴月风流,凌霜常年一张冷脸,这女孩子恰好和三人的类型都错开了,倒有点像探雪那个小鬼灵精长大的样子,只有有点过于神气了。
她轻车熟路进来,先跟崔老太君见了礼,见崔老太君身边坐了个卿云,问道:“这位姐姐是?”
“这是卿云。”崔老太君给两人引见:“卿云,见过小郡主……”
“她就是荀家那个小郡主吧?”娄二奶奶远远看着,说道。她虽然不在京城,消息却灵通。
“对,就是她。”梅四奶奶笑得有点暧昧:“文郡主嫁在了贺令书家里,无所出,倒是妾室生了个女儿,抱过来养大了,后来嫁到了荀家,就是她的母亲。
她母亲早逝,文郡主怜惜她,常年带在身边教养,大家都叫她小郡主,叫来叫去就叫开了。
梅家和荀家在朝堂派系不同,所以有点交恶,梅四奶奶的语气并不客气。
毕竟梅家联姻的郎家也是有封地的,所以并不怕她。
但其余人显然就巴结多了,看得出这小郡主俨然是京中贵女中的领头羊,崔老太君在的时候还有点顾忌,崔老太君和几个年长的夫人在那边说话,女孩子们就三五成群地聊起天来,有聊各自做的针线,拿出来互相探讨的,也有比较身上配饰的,还有几个走到琉璃窗边去赏花了,卿云天生是女孩子都喜欢的温柔大气性格,身边很快聚集起几个女孩子,有的问“卿云姐姐,江南这时候有什么花开啊?”
有的问“你的帕子是什么绣法,针脚怎么这么自然?”还有胆大的,已经约起来,道:“三月就是我家的宴席了,到时候都来我家赏李花啊。”
反而是娴月有点不太合群,她袅袅婷婷的,先在卿云身边听了一阵,又去琉璃窗边看一会儿花,回到凌霜身边道:“原来他们是按自家在朝中的派系分的,不同派系间连话都不怎么说呢。”
凌霜专心喝茶,并不兜揽她的话。
“麻烦来了。”娴月忽然道。
凌霜抬起头来,荀郡主带着玉珠碧珠姐妹已经走到了面前,她倒也不是一上来就跋扈,而是问道:“你们就是卿云姐姐的妹妹?”
“是呀。”
娴月故意靠在凌霜肩膀上,笑盈盈的样子,一般女孩子就算能表面装作友好,看到她这样子都是忍不住的,果然荀郡主的眼中就闪过一丝恶狠狠的神色来,凌霜看了,心下了然。
玉珠刚开了个头道:“三妹妹你……”就被荀郡主打断了。
“你们家真奇怪,怎么不按排行来。”她带着点笑意问道。
其实看玉珠碧珠的狗腿样,估计早把二房的事都跟她交了底了,不过是故意问一句罢了,凌霜一面在心里骂玉珠碧珠蠢,一面对荀郡主有点戒备,这小郡主看起来跋扈,倒挺聪明,大家族排行一般都是一起排,玉珠比凌霜大,上面还有卿云和娴月,怎么算凌霜都不该行三,所以一下子就被她逮住了,借机发作。
“小郡主你有所不知,二伯父常年在江南做官,十五年没回来,所以二房的姐姐妹妹也都不在京中,老祖宗开玩笑说咱们排咱们的,不等他们了,谁知道现在叫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了。”玉珠笑着道。
她虽然回护了一下,但周围的女孩子们不是傻子,虽然大家都做着自己的事,但有无数耳朵已经听了进去,估计回去就要告诉自家人了。娄家二老爷不孝、家宅不宁的名声传了出去,二房固然丢脸,对于三房也没什么好处。
凌霜感觉肩膀上娴月捏着的地方渐渐用了劲,知道她也有点生气了。
“你们怎么在这?”
卿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手拉住娴月,道:“我新认识了几个姐妹,大家说好等会一起描梅花图样呢,就等你们俩了,还不跟我过去。”
她向来礼数周全,拉走她们两个,还不忘朝荀郡主道:“抱歉,失陪了。”荀郡主也道“哪里的话”,显然文郡主教她还是用了心的。
两人被卿云拉着一路走到侧面的小阁子里,丫鬟月香早等在那里,给两人打起帘子。
“娘跟他们打牌去了,我刚问了,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吃晚饭呢。你们好好地在这,不准出去和人撩闲去,听话。”
卿云拉着他们进了小阁子,果然这地方精致又暖和,几个面相和善的女孩子围坐在熏笼边,做着针线活,暖炕上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对着明亮的窗户在描图样,个个都是和娄家姐妹差不多的衣着。
“这是黄玉琴妹妹,这是柳子婵姐姐……”卿云一个个给她们介绍。
看得出都是性格温良好脾气的女孩子,不怎么拉帮结派的,家世也都不错,柳子婵大概是柳侍郎家,黄玉琴大概是没落的宗亲,玉佩上还带着一把鹅黄的缨子。
卿云就有这样的天赋,不管到了哪个群体,一定能找到和她性情相投那帮人,也不管是比她大比她小,很快就被她聚集在一起,大家和和美美地相处起来。
“你坐下,我刚夸口说你的画好,先教黄妹妹描好梅花图,再去忙你的事。”卿云按住娴月道。
娴月倒也还算听话,但那边凌霜又起来了。
“我去看看娘她们在干什么?”她说着,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待客的暖阁里,现在只剩下一些女孩子在聊天玩耍吃果子喝茶了,荀郡主正和玉珠碧珠说话,旁边还簇拥着许多讨好她们的女孩子,见凌霜来了,故意装作没看见,头也不抬。等她走过去,忽然从窃窃私语中爆发一阵笑声。
凌霜懒得和她们玩这幼稚的游戏,径直去了后堂,画堂里果然开了四五桌牌,有抹叶子牌的,有打花牌的,凌霜走到马吊那一桌,找到了自己的娘。
娄二奶奶正坐庄呢,下手是娄三奶奶,还有另外两家,梅四奶奶坐在她背后看着牌,一见凌霜,笑道:“小美人来了。”
她声音响亮,顿时就有几个夫人抬起头来看凌霜,凌霜并不害羞,走到娄二奶奶身后站着,娄二奶奶拿了一手好牌,正算牌呢,头也不回,道:“怎么了?”
凌霜立刻拿娴月出来顶缸。
“娴月在描梅花呢,我帮她回去拿画笔颜料去。”
“多大点事,叫个丫鬟乘轿子去拿就好了。”娄二奶奶打出一张牌来。
“压了。”娄三奶奶立即道,笑道:“别是娴月的咳疾又犯了吧,我看那孩子今天出门时脸色就有点白。”
“娴月身体好得很呢,等会还要去摘梅花呢,倒是玉珠姐姐老抱怨烤火把骨头都烤酥了。”凌霜硬邦邦地回道。
江南人骂人骨头软又叫酥骨头,别人尤可,梅四奶奶第一个听懂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知道她是说三房的两姐妹在讨好荀郡主。
娄二奶奶回头看了凌霜一眼,眼里带着点警告的意思。
“让我去吧,丫鬟不认识颜料,怕拿错了。”凌霜仍然固执地道。
“拿错就拿错了,让桃染拿去,你不准去。今日才梅花宴,你就临阵脱逃?想都别想。”娄二奶奶打下一张牌,叫道:“探雪过来。”
探雪本来正在看人家打叶子牌,听娄二奶奶语气不善,立刻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你要是实在没事做,把探雪带过去,去学学怎么做针线。
对了,叫桃染去找四姐,让她拿钥匙把那个紫檀箱子打开,把那一袋猫儿眼下面的梅子红宝石拿来,崔老太君要看看今年的新石头,别拿错了。大包的是梅子红,小的是鸡血红。”
凌霜知道她故意说出来的,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猫儿眼断了货源,价值千金,越囤越值钱。
娘说出来肯定不是找人出货,而是故意立威的,都说二房是商家女,那就让她们看看商人的家底。
“好吧。”
她知道娘把她们三个都推销出去的决心有多大,也不再找借口提前回家,带着探雪回了暖阁。
穿过庭院时看见一辆寒酸的小轿子匆匆赶来,随轿子的也不是个丫鬟,而是个三十来岁的娘姨,主仆二人下了轿,这样冷的天,却只穿了一件红绒的斗篷,连皮草都不是,只有领子上围了一圈灰鼠毛,难为裁缝巧心,竟然也裁得鼓囊囊的,要不是她们主仆二人从凌霜旁边过去时带起一角来,还看不出是红绒的,还以为是猩猩毡的呢。
穿斗篷的是个和凌霜年纪相仿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脸,生得清秀可怜,表情焦急,路过时还不忘和凌霜福了一福,十分有礼地道:“姐姐好。”
然后才匆匆进了暖阁,凌霜见那个轿夫还在原地等着赏钱,问道:“这是谁家雇的轿子?”
轿夫见个衣着华贵的少女问话,连忙垂头道:“是城东娄家。”
“娄家?”凌霜十分惊讶。
大房无人,二房三房的女儿都在这,哪里又跑出一个娄家来?
她有意要看,跟着进了暖阁,果然那女孩子正站在荀郡主面前接受奚落,玉珠碧珠两姐妹也帮着笑她,荀郡主见凌霜进来,更加大声,隔了老远就看见她捏着那女孩子的衣服道:“这世上竟然还有红绒做的披风,真难为你哪里买来?这么冷的天,你也不怕冻死……”
那女孩子神色有点窘,但还是老实站着,脸上带着点温驯的笑意,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怜。
凌霜并没有上去说话,而是进了小阁子里,卿云正和大家一起做针线,见她进来,连忙拉她坐下,握了握她的脸道:“你又去哪了,冻得脸都冰凉的。”
“我看热闹去了,”她朝着柳子婵道:“柳姐姐,你认不认识外面那个新来的女孩子?我听她们说也是咱们娄家的人。”
“咱们家的?”
卿云立刻就起身去看,柳子婵也去张望了一下,回来笑道:“那是蔡婳,好像是你家大房奶奶的娘家侄女,但不知道为什么,大房也不太管她,由着其他人欺负她,看着怪可怜见的。”
其实她只说个名字,凌霜也猜出来了。
娄家大房伯父早逝,伯母是国子监蔡家的小姐,年轻守寡,常年闭门不出的,连昨晚吃饭都没来,膝下也没有儿女。
蔡家夫妻在任上遇到民变,被乱民所杀,凌霜还以为蔡家没人了,原来还有个小侄女,傍在娄大奶奶身边。
问清楚了,她也就有了主意了,把桃染叫过来,叽咕几句,桃染和她主子一样,是最爱惹事出风头的,立刻笑盈盈答应了。
凌霜说完,见炕上画画的娴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知道她肯定猜到了。
荀郡主今天在娄家姐妹面前吃了瘪,一腔气正没处出,逮着蔡婳,立刻拿来出气。
带着一帮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围着她冷嘲热讽,一会儿说“咱们里就你寒乞相,现在还好,等到了仲春赏花游园的时候,人人插珠戴翠,看你怎么办呢。”
一会儿又有人问“你前些天答应替我做的鞋子呢,怎么还没拿出来?”
一堆人正取笑得起劲,却只见一个穿着华丽的丫鬟走了过来,手上捧着一领雪白的狐肷披风,这叠披风的方法一看就是成衣铺的手艺,羽缎向内,狐肷向外,却又从领子处露出窄窄的一线绸缎,是银红底子绣着金线,光华璀璨,看起来华丽得很,狐肷的毛更是细密轻软,跟托着一捧雪似的,众人顿时都看愣了。
都以为是荀郡主的家人,谁知道那丫鬟走到近前,生得十分娇艳,却朝着蔡婳道:“小姐,你的披风。
三小姐见外面下雪粒子了,特地叫我送来的,你那件红绒的交给我吧,原本是图轻巧才穿的,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
蔡婳如坠梦中,被那丫鬟解了披风,将狐肷盖在肩上,雪白狐毛簇拥着她清秀的面孔,倒显出平常都没有的一番仙气来,原本取笑她的女孩子们也都不敢做声了。
荀郡主沉着脸,刚想再问,那边崔家的管家媳妇李娘子已经进来唤道:“姑娘小姐们,晚饭摆在堆雪阁,都随我过去吧。”
众小姐们纷纷起身,蔡婳也起身,那丫鬟搀着她,蔡婳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声“姐姐”。
“小姐叫我桃染就好了。”
娴月的丫鬟桃染笑着道,一路将她扶到堆雪阁,穿过长廊,正是穿披风的好时候,外面是银红织金的羽缎,在暗中光华耀眼,风吹起披风一角,里面是雪白的狐肷,周围不少夫人都看愣了,路过李娘子,李娘子都赞了一声:“好俊的披风。”蔡婳顿时红了脸。
到了堆雪阁,里面早摆下几桌盛宴,蔡婳还在找位置,那边有人叫道“蔡婳妹妹这边坐”,她看过去,是个生得极端庄的女孩子,鹅蛋脸,眉目温柔和气,身上衣服的织工和绣工和自己身上这件有些相似。
旁边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面如霜雪,但也带着笑意,她被桃染搀着坐过去。
另那个一直在摆弄袖子里手帕的女孩子抬起头来,更是美得惊心动魄,风流袅娜。
她猜到这就是仆人嘴里“二房跟苏州小绢人似的那三位小姐”,果然坐下凌霜就道:“我是凌霜,是老三,这是老大卿云,你旁边那个狐狸精是老二娴月。”
狐狸精老二只是笑盈盈打量着蔡婳,不说话,倒是卿云对她很是友善,很快上了菜,姑娘席上都没有上酒,只有一杯驱寒的梅子酒,席上大家都顾忌形象,并不放肆,倒是那边夫人的席上又是说笑,又是打趣,热闹非凡。
“今天娘赢了还是输了?”娴月忽然问凌霜。
卿云低声警告:“嘘,不要说话。”
小姐们都知道今晚自己是被相看的对象,一个个吃得静默无声,只偶尔有勺子筷箸碰到碗碟的声音,一顿饭吃完,虽然是山珍海味,却没人认真动筷子。
所以蔡婳看见凌霜认真吃了半条鲈鱼,十分惊讶。
“老三赶这吃晚饭来了。”娴月又小声告状。
“嘘。”
卿云再度警告,不忘在桌子下踩了凌霜一脚,她尽职尽责,管着这两个妹妹。
蔡婳从小没有姐妹一起长大,看见她们姐妹亲昵,不由得有点羡慕。
饭后是饮茶,众小姐散开说话,夫人们再战一轮,等到月上梢头,终于散场。
人多,一时散不开,也磨蹭了许久,这个找手绢子的,那个找手炉的,等到上轿子的时候更是热闹,各家都派了轿子来接,庭院中一排十多顶轿子,倒是宽敞,排得开。
李娘子这一天下来,长袖善舞,总算要功德圆满了,到最后却出了点小意外。
回去的路远,晚上又有夜寒,所以照例是主人家要准备黄铜脚炉放在轿子里的。
当时娄家三姐妹出来时站在台阶上,看见阶下摆着一溜黄铜脚炉,都是一尺方圆,上面铸着牡丹,松树,桃李等纹样,炉盖像一个个小泥饼一样靠在阶下。
几个仆妇提着一桶桶烧得通红的炭,往脚炉里添。
凌霜扫了一眼就道:“数量不够。”
娴月已经困得用头抵着她肩膀了,卿云却替主人家着急起来了,道:“这下可不好了。”
果然李娘子数一数脚炉数量,顿时犯难了,问那仆妇:“怎么去年是多出来的,今年就不够了。”
“年下本来丢了几只,又坏了几只,偏偏今年人多……”那仆妇焦急解释,被李娘子瞪了一眼,不敢说话了。
但凡破落的大家族,总是先在这些细节上露怯,因为有出无进,东西渐渐破败,只会越来越少。
来这里做客的夫人都是当家主母,小姐们也是学过家计的,顿时就有人意识到了,几个在说话的夫人就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又不是急切间可以筹到的东西,李娘子骂道:“蠢东西,还不去阳春阁找一些来。先打发这一批客人上轿再说。”
脚炉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要是有人有,有人没有,只怕会落个怠慢客人的话柄,再者路远,都是娇滴滴的夫人小姐,没有脚炉万一冻坏了真不是好玩的。
凌霜忖度着,所谓的阳春阁,可能是崔老太君的住处,拿老太君的东西给客人用不好听,所以李娘子才说得模糊了些。
仆妇飞也似地去了,卿云忠厚,和主人家告了辞,拉着娴月道:“娴月和我坐一个轿子吧,晚上冷,两个人一起还暖和些。”
她上轿子,安置脚炉的仆妇还不懂,拿了一个给娴月垫在脚下,还要再拿,卿云轻声道:“一个就够了。”
李娘子不着痕迹地朝她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卿云也朝她点头笑笑,让丫鬟放下了轿帘。
“蔡姐姐和我一起吧。”凌霜道。
蔡婳竟然也看了出来,两人一起上轿,凌霜看她文文弱弱的样子,把脚炉给她踩着,蔡婳还要让,凌霜豪气得很:“别让了,我比你想的壮多了。”
蔡婳却担心她伤风,道:“一人踩一半,不要紧的。”
“真不是客气。”
凌霜见她不信,索性挽起袖子,把手臂给她捏捏:“你看,我手臂有多硬,说了你不信,我还会骑马呢。”
蔡婳连忙用披风盖住她,凌霜见她这样紧张,被逗笑了。
两人一轿回了家,已经是月上中天,娴月困得半梦半醒,被桃染搀了回去。蔡婳拿着披风,找不到人还,只好交给凌霜道:“物归原主吧。”
“你留着呗,这件是我个人的,我反正也不爱穿。
再说了,家里还有呢,你别当是什么人情,就当见面礼好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蔡婳一定要还给她,见凌霜不收,正色道:“要真是见面礼,我们捡个日子,我绣个东西给你,你送个礼物给我,那才是正理,你这样给的,我不要。”
凌霜知道蔡家书香门第,多半有些古怪的傲气在,也不勉强,接了过来,见蔡婳披上她那红绒披风,走进了大房那高挑着佛堂飞檐的院落里。
第5章 蔡婳
娴月这小身板果然顶不住,第二天就犯了嗽疾,但娄二奶奶从小给她请了名医调理,又常年用金贵药材养着,所以都是些小毛病,倒也不严重。
就是有点病恹恹的,躺在床上不起来,连饭也端到床边吃的。好在这几天没有什么宴席,也不用出门。
凌霜看她可怜,也留在房里陪她,但凌霜不爱做针线,对描眉画鬓也毫无兴趣,见卿云不在,竟然拿了柄小刀,在床边削着小木雕玩。
娴月和她说着话,见卿云进来,咳嗽一声,凌霜连忙把小刀收了起来,悄悄递给娴月,娴月轻车熟路接过去,掖在枕头下面。
她们俩常年打配合,不然卿云见她拿刀子玩,又要训她了。
“你手上拿的什么?”凌霜先发制人,问卿云。
“我跟娘说了,说蔡婳姐姐可怜,没有好衣服,娘让我找了几件好的送过去,还有这匣子里是些配饰,都是我以前换下来的。”
“拿来我看看。”娴月说道。
卿云于是一件件拿给她看,都是些她们姊妹不穿的衣服,都是这两年做下来的,一件灰鼠斗篷是两年前做给凌霜的,谁知道她一下子抽了条,长得比两个姐姐都高了,就穿不了了,另外几件衣服都是去年的,倒看不出来过时,但也不算时新了。首饰也是一件嵌绿松石的金挑心,配两个押鬓。
娴月看了,便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放了回去。
“依我看,你倒别去送这些,放铺子里卖了还赚些。”她淡淡道。
“这是什么话,放铺子里卖了能赚几个钱,这是扶危救困的事,你怎么能这样说。”卿云顿时就皱起了眉毛。
卿云不像娴月急智,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是真有点笨,两个妹妹有时候也爱逗她玩。但凌霜却挑破了道:“她是嫌东西差了。”
“那也不对,这也不差了,至少比她昨晚穿的好呀。
我是想着,蔡婳姐姐在大伯母那里住着,我们要是大张旗鼓送点重礼过去,倒像是跟人说大伯母苛待娘家侄女,挑拨离间似的。”卿云道。
她做事总是平和中正,总是像有个框框住她似的。
在她看来,这些东西的分量就是刚刚好,好点差点都是过火。
但娴月立即就反驳了她。
“你送这些,人家就不说了?人家更有话说,这算什么,打发叫花子呢?”娴月嘴利得很:“我一见蔡婳,就知道她是个心思细腻的,难免多想。你送这些,倒像是施舍。
再说了,这些可只能算中等衣服,就算她穿出去了,到时候一起赏花,我们三个穿得比她又光鲜又好看,好名声我们得了,风头我们也得了,你让她怎么想?”
卿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那依你怎么说呢?”她问娴月。
“依我,就什么都不送,少做少错,不要施恩不成反成仇。”娴月懒懒道:“我们远来是客,不要管大房的事。
我也听说了,她原是孤女,没人照管,只能倚着大房的,大奶奶寡妇失业,看重钱财,把她的家产捏在手里,还对她吝啬极了。你能帮她弄衣服,还能帮她弄嫁妆不成?”
“话是如此,让我怎么安心?”
卿云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一时也没了主意了。
凌霜见她们俩这样子,不由得气笑了。
“怎么?就只有不送和送点旧衣服的选择?蔡婳没衣服穿是事实,我管她大房怎么想呢?要给就索性给最好的。”
“你的意思是?”卿云明白了:“这不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做衣服素来是多做一套的,昨天娴月把我们三个穿的折枝绣衣服都挑出来了,刚好剩一件玉兰的,就给她送过去呗。
就说选料子的时候选错了,多出一件来,留着可惜了,送给她了,又好听又体面,不好吗?
半个月后就是迎春宴了,到时候咱们四个一起穿出去,多好?”
卿云犹豫:“我不懂了,她要真以为我们是做坏了不要的,不就白费你一番心了?”
凌霜和娴月顿时都笑了。
“你放心吧,她一定知道。”两人都道。
娴月是对她的针线有信心,蔡婳身上的针线都是自己做的,在崔家的宴席上,除了白狐肷斗篷,里面穿的虽然只是寻常杭绸衣服,但袖口那一圈兰草纹,真是又雅净又好看,栩栩如生,娴月是画画的人,一眼就认出蔡婳的刺绣功底。
蔡婳怎么会不认得这套折枝绣衣服的珍贵,那玉兰全用珍珠白的银线绣的,放在暗处都莹莹生光,光是银线就用掉了几两。
送人礼物就该这样,自己不用多说一句,对方却心领神会。
凌霜则是明白蔡婳的人品,她虽然被荀郡主和玉珠碧珠姐妹欺负,却是有点傲气在身上的。
自古宝剑赠英雄,她看到这价值千金的折枝绣,就明白这份友情的分量。
卿云虽然有些犹豫,但两个妹妹都赞同,况且娄二奶奶出去会友了,不在家,也没人可问,再等等就晚了。
她于是去找黄娘子拿了钥匙,取了衣服,去到大房院子里请安,她第一次来大房,只觉得静得可怕,娄大奶奶的陪房是个看起来颇精明的妇人,叫做蔡九家的,只说大奶奶还在佛前做功课,见卿云身后丫鬟月香手里捧着匣子,笑着问道:“小姐怎么还带了礼物来呀?”
“不过是有点子事,来请教下蔡婳姐姐罢了。”
卿云对这府中人也是有戒备的,只是笑笑,并不多说。
见了蔡婳,她果然在做针线,卿云关上门来,把折枝绣的衣服给她看了,她果然喜欢得紧,用手摸着针脚绣路,感慨一番,又拿到床边对光照了一朝,见那银线在暗中有荧荧白光,到了光下面反而不会太亮,正是刚刚好。
“都说江南绣工厉害,我这下可算是见识了。”她眼睛都亮了:“绣这玉兰花的绣工一定有花鸟的底子,我听人说,线也有正反,还以为是说笑,原来是真的,金丝银线还可以这样用,真是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