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by明月倾
明月倾  发于: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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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还是不变的!”程筠抬高声音道。
“知道了。”凌霜道。
程筠说完这句,就红着脸跑了,凌霜只觉得莫名其妙,好在这个小插曲也没影响到她的正事,跑马场一开门,她就穿着男装混进去了,虽然没有马骑,在里面四处逛逛走走,倒也有趣。
可惜人太多了,她中途还去了趟马厩,远远看见赵景的火炭头被一群小厮牵着在套马笼头,火炭头也是够可怜的,落到赵景手里。
倒是秦翊的乌云骓真是幸运,好马配英雄,比火炭头幸运多了,凌霜当时还偷看过乌云骓的料头,黑豆拌了苜蓿不算,还倒了许多苹果,一看就是会养马的主人。
她逛了一阵,又去看了他们整治出来的跑马场,其实京中流行马球,跟官家也有关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况且秦翊贺南祯他们父亲那一批高门贵少都是喜欢打马球的,把风气带起来了。
凌霜在京中书摊上还看到一本卖了几十年的马球经,就是一个不署名的贵少写的。
她正看热闹呢,听见小马场那边出了乱子,隐隐约约听见什么赵家之类的,想必又是赵修在跟人争豪斗富,也可能是赵景那家伙惹出了事来,准备等会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却说卿云这边,就清净多了。
马球虽热闹,是为明天官家来准备的,按理说狩猎归狩猎,马球归马球,但逢迎上意,预备着总是好的。
虽然不是正经接驾,官家只是狩猎,顺带着在萧家停留,但也是天大的恩泽了,别的不说,如今御前的红人贺云章贺大人,早早就来了猎场,显然是为官家狩猎做准备。
萧家逢迎得很,连忙过去迎接,弄得热热闹闹的,消息连女客这里都知道了。
玉珠碧珠立刻就凑趣,故意询问,引得娄三奶奶在那夸赞道:“小贺大人真是前途无量,我看假以时日,这大贺小贺恐怕要倒过来了。”
其实京中本来没有大贺小贺这个说法,贺南祯那一枝,和贺云章这一枝,早早分开了,不过是同宗罢了,因为同在京城住着,所以来往密切,彼此以堂属亲来论,贺南祯和贺云章是同辈,像荀郡主,其实名义上是贺云章的表妹,虽然并无血缘关系,但她也跟着叫贺南祯哥哥,不避嫌疑,就是从这个亲戚关系上来论了。
娄三奶奶有意夸赞贺云章,其实是在捧荀郡主,谁都知道,荀郡主的外祖母文郡主,是一心想让贺云章和荀郡主定亲的,贺云章毕竟是成年过继的,和她不亲,但前途无量,探花郎出身,又正得圣宠,所以想亲上加亲,能笼络贺云章,这样荀郡主也有了下落。
但荀郡主一直不愿意,有人说她母亲是正经贺令书的独女,文郡主亲自抚养,嫁到荀家,她又是荀家正经嫡出的千金小姐,虽然母亲早逝,但文郡主这样宠爱她,连她父亲都不敢拘束她,以后嫁妆丰厚自不必说。
贺云章虽然官运正红,是捕雀处真正的长官,但毕竟是过继的,实际上只是贺家旁系寒门所出,荀郡主心高气傲,不愿意结亲就可以理解了。
这样一抬,更显得荀郡主身份娇贵了,她周围那些夫人小姐顿时都笑起来,荀郡主装作恼怒,走去一边看花,实际上不无得意。
娄卿云嫁到赵家又如何,不过是商家女,赵家自降身份罢了,她就算闭着眼睛选,也比她高出一截。
玉珠碧珠也蠢,整天以为她想对付的是娄卿云,其实她最看不惯的,恰恰是那个病秧子娄娴月,可惜今天她不来,不然等会骑马,一定要她好好出丑。
说到就到,很快主人家就牵了马来,确实都是俊秀的小马,倒不吓人,京中女子骑马都是侧骑,显得文雅好看,但卿云想起凌霜平时的愤慨来:“说是体谅女子,爱护女子,其实侧骑最是危险,摔下来连脖子都摔断呢,为了好看文雅,不把女孩子的命当命呢。”
荀郡主平时争强好胜,这时候却也只能循规蹈矩侧骑鞍,倒也端正好看,由马厩的女奴牵着马,她动作灵活得很,先上去试了试,一跃又下来了,嫌弃道:“这马也不太好嘛,又瘦又小,怎么不牵南祯哥哥的马来,他说今天不打马球,闲一天呢。”
卿云想起娴月也是忽然要放一天闲,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两人性格实在相像,但贺南祯那家伙放浪形骸,实在可恶。
荀郡主这样嫌弃,主人家的脸上就有点不好看,娄三奶奶就描补道:“姑娘们不过是玩玩,怎么好牵高头大马来呢……”
“你家娄凌霜不是整天要和男子比肩吗?怎么这时候不比了。”荀郡主并不给长辈面子,叫丫鬟:“去,让人把我的雪狮子牵来,也让她们看看什么是好马。”
她的雪狮子原来是匹非常俊秀的白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整个如同雪堆成的一样,高大矫健,漂亮得耀眼,一牵出来,别说小姐们了,连夫人们都看得一愣,都说文郡主宠爱荀郡主,以后嫁妆堆山填海,但那都是传言,这匹马一牵出来,就看出厉害了,比外面男孩子骑的马都不差,还更漂亮,又适合女孩子,上面放着个侧骑的小鞍,辔头,缰绳,马鞍,全是可着她定制的,装饰着黄金,精致奢侈,还錾出许多绮丽图案来,顿时把众人都看怔了。
荀郡主接过丫鬟手中的鞭子,翻身上了马,她今天穿的本就是骑装,胡服裙子,下面是窄窄的朱红靴子,一身红,俏丽好看,骑在马上朝着众人道:“这才叫做骑马嘛……”
女孩子们顿时个个都羡慕起来,也都央着自家母亲要骑马,不行让马奴牵着笼头在场中走走也行,玉珠碧珠一边一个,抓着娄三奶奶的手臂,把娄三奶奶摇晃得都快散了架,连连朝萧夫人求救:“主人家快救救我,这两个丫头要磨死人了……”
萧夫人也只好笑,叫马奴把马都牵出来,任由小姐们挑选,人多马少,顿时都被占住了,卿云这时候向来是谦让的,只是在一旁微微笑着,萧夫人看了,更加怜爱,刚想过去和她说话,只见从马厩方向匆匆走来一对母女,原来真是迟迟没露面的柳夫人和柳子婵。
“今天怎么来这么晚,我还准备让人去叫你们呢。”萧夫人连忙迎上去,打量了一下她们,道:“哟,子婵怎么脸色有点不好,别是着凉了吧。”
“她姨娘和两个妹妹昨天刚到,聊了一夜,没睡好,不碍事的。”
柳夫人笑着道,她越过人群,和卿云对上了个眼神,卿云朝她点了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卿云站在廊下,看着众人骑马的骑马,几个女孩子围住雪狮子,摸个不停,问东问西。
羡慕得不得了,不由得也觉得好玩,正笑着看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柳子婵已经走到她身边,苍白着脸道:“姐姐……”
卿云知道她内心一定极煎熬,好在最大的危机已经没了,接下来都是坦途,要嫁董凤举,或是等两年没有结果再做打算,但无论如何,至少不会被人拐骗出去流落在外了。
有心宽慰她几句,但人多眼杂,说出来反而不好,于是拉住她的手,见她手冰凉,刚想说两句,柳夫人过来拉开了。
“你这孩子,还打扰你姐姐干什么……”柳夫人笑着朝卿云道:“卿云可要忙了。”
“忙什么?”卿云不解。
只见有个马奴牵着匹通体金黄的高头大马过来了,虽然不像荀郡主的雪狮子雪白耀眼,但一身金毛也是缎子般耀眼,配着金饰金鞍,顿时把众人的眼光都引过去了。
牵马的人是个面生的媳妇,但看衣着打扮,显然是富贵人家。她走到卿云面前来,干脆利落行个礼。
“小侯爷听说姑娘要骑马,怕火炭头性烈,伤了姑娘,让奴婢领着这匹官家赏咱们家二老爷的黄金奴来了。这原是宫中贵人的,性情温和,姑娘别怕……”
众人顿时都起了哄,卿云脸红如霞。柳夫人笑着走下去,摸着黄金奴道:“我说姑娘忙,就是说这个呢,刚刚我和子婵过来就看见了,都羡慕卿云呢。”
她笑着摸着马鞍,故意把上面赵家的徽记摸了又摸,众人哪有不知道的,顿时都开起玩笑来,卿云脸色通红,转身要走。
被柳夫人拉住,众人都开玩笑,非要推她上马,七手八脚,卿云见势,知道逃不脱,只得求饶道:“好好好,我骑就是……”
众人这才放过她,她理了理头发和衣裳,好在今天穿的倒也算是骑装,利落整齐,上马也容易。
她想起凌霜对侧骑马的批评,上马时顺势也就像男子一样跨骑着。
她虽然守规矩,但却不是迂腐的,绝不会为了博一个所谓的好名声,连自己的安全也不顾了。
她也没想到这个决定会救了她。
鞍是好鞍,脚蹬也是调好的,牵马的媳妇也是老成可靠的,况且也是说过的性情温和的马,谁也想不到,就在卿云在鞍上坐稳的一瞬间,那马忽然长嘶一声,发疯一般,颠簸起来。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那牵马的媳妇也从来没见过这样发狂的马,只见它在原地蹦跳着,上身几乎直立起来,后蹄也踢蹬着,根本无人可以近身。
夫人小姐们哪里见过这个,都吓得花容失色,那牵马的媳妇也吓得脸色惨白,手中缰绳哪里还拉得住,直接被甩去一边,摔在地上,生死不知。
其余的夫人小姐们都四散而逃,只见那马驮着卿云,直接发疯一般蹦跳着,想要把她摔下马来。一边发疯,一边跳过围栏,往树林里直冲而去。
“小姐,小姐!”
月香吓得面如土色,眼泪直掉,追着马跑,哪里还追得上,眼看着那匹疯马消失在树林中,也没看见卿云掉下马没有。
荀文绮平时飞扬跋扈,这时候也吓得话也说不出来,有胆小的女孩子直接哭了出来。
一片混乱中,反而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月香,你别追了。快去通知你家二小姐和三小姐,叫她们过来。”
蔡婳也吓得脸色苍白,但思路却清晰,朝着被吓傻了的萧夫人道:“夫人,快去马场请外面的相公来,马球队都是驯马的好手,也通知赵家,让他们骑马去树林里追,拖得越久越危险。”
“好好……”萧夫人也吓傻了,叫丫鬟:“快去通知老爷,让所有人都去搜寻。”
“不行,不能让男下人都去。”
蔡婳连忙制止,萧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卿云是未出阁的小姐,惊了马,下落不明,侥幸活下来,也是流落在树林里,要是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仆单独遇见,起了坏心,就说不清楚了。
不能让下人都去,只能让娄家赵家的人,还有主人萧家的女仆去。
“哪里还管得着这些。”柳夫人劝道:“还不快让人都去搜寻,卿云可是娄家的大小姐,又和赵家订了亲,要是在这出了事,我的奶奶,你可怎么跟两家人交代。”
萧夫人果然被劝动了。
“红叶,快去把下人都找过来,进树林搜寻,找到人最要紧,还管什么谁家的人。”萧夫人道。
蔡婳见她不听,也不和她纠缠,直接提着裙子,直接跑下台阶,跑去找凌霜去了。
她脸色苍白,心急如焚,既担心卿云,也担心凌霜——她早说过,凌霜这样到处乱跑是不行的,要是卿云今天真出了大事,凌霜这样懂马的行家,却不在场,以她的心性,肯定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娄二奶奶也绝不会放过她。

第42章 狼藉
卿云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事,她一骑上黄金奴,这匹马就发狂一样颠簸起来,跳得丈高,就是要把她甩下来。
她虽然不怎么骑马,也知道摔下来多半是死路一条,就算侥幸不死,京中那些骑马摔残废的人还少吗?所以她慌乱之间。
只记得凌霜说过,骑马靠的是大腿的力,感觉要摔,就放低身体,抱住马颈。
所以她慌乱之间,只能死死抱住马颈,抓住马鬃,用大腿夹紧马鞍,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整个人被颠得快吐了,有几次都险些跌下马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匹疯马是从跑马场那边的围栏冲进猎场的,这样那些人就能看见,她仓促之间,也瞥见一眼,似乎他们正在打马球,下一刻马就冲进了树林之中,林深且密,她听说过,猎场是和京郊的荒山相连的,无边无际,果然一冲进树林,无数树枝就抽打过来,她伏在马上,倒没有被抽中脸面,但衣服多半也被刮破了。
林中响起人的呼声,显然是有人发现她被疯马载着走了,但卿云只来得及叫一声“我在这里!”
,这匹马就直接冲下一个陡坡,所有的声音都被抛在身后了。
她到底是文弱小姐,凭着一股勇气支撑到现在,力气也要耗完了,手臂和腿都酸软得不行,眼看着就要跌下马去,只怕不摔死也要被马蹄践踏而死。
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恐慌,想起父母亲人,咬牙坚持。
而身后的马蹄声就在这时候响起。
这匹马疯一样直冲,身后人竟然比她还快,转瞬已经冲到面前,卿云死死抱住马颈,抬头去看,只看得见锦衣一片灿烂,显然来人也是个王孙。
难道是赵景?
“娄卿云!”
这声音有点熟悉,她死抱住马颈,听见那人骑着马试图和她并行,但卿云骑着的马已经是疯癫状态,哪里还有规律可言,一会冲上坡,一会从灌木丛上一跃而过。
他甚至俯身下去,想捞起缰绳,但这样短暂的并行转瞬即逝,黄金奴已经直接冲下山涧,两边都是荆棘抽打着马腹,卿云也觉得腿上被狠狠挂了一下。
燃起的希望又熄灭,眼看前方已是谷底,卿云心中生起巨大的恐慌,那人却又追了上来。
他竟然直接从自己的马上,一个鱼跃,直接跳到了黄金奴的背上,世上大概再也没有比这危险的事了,卿云乘着马鞍,他却是悬在马上的。
卿云只觉得他一把揽住了自己的腰,整个人像被拎了起来。
“别害怕。”
他从背后抱住了卿云,卿云只觉得像被裹住了,听见他在耳边清晰道:“我说三二一,就松手。”
前面是山谷底,是一条铺满巨石的溪流,摔下去只怕要头破血流,但也许是他声音听起来太可靠,卿云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抓住马鬃,手指都因为寒风和紧张而僵硬了。
黄金奴冲下山谷的瞬间,两人一齐从马背上跌落,卿云这才意识到他为什么要抱住自己——落地的瞬间,他用背承担了大部分的力度,虽然他算得这样准,两人跌落的地方正是溪谷唯一的一片沙地,但落地的瞬间,也听见他闷哼一声,显然是受了伤。
坠马的力度不减,两人滚落溪流中,这才停下来,溪水飞溅,水珠如同元宵夜的烟火,溅了卿云一脸一身,她在水中惊慌挣扎了半天,手脚都慌乱,半晌才意识到水只有齐膝盖深。
而自己还活着!
她难以置信地爬起来,看向身后的人。
救她的人正龇牙咧嘴地查看自己的背,是受了伤的,但不管什么,那笑意总是一样,说出的话也一样气人。
“怎么?很失望?”
贺南祯坐在溪水里,连一条野溪也被他躺出了自家园林的感觉,欠揍地道:“想开点吧,娄姑娘,也亏是我,换了赵景那废物,他的骑术,早带着你一起摔死了。”
卿云虽然和他有过节,但大是大非还是知道的,他再嘴欠,也是救了自己的命的,何况还因此受了伤。
所以她也不理会他的讽刺,而是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口,问道:“你受伤了?”
“放心,死不了。”
贺南祯虽然洒脱,但伤却是实打实的,他敞开袍子,反手去摸背后的伤口,没摸到,先发出“嘶”的声音来。
养尊处优的安远侯爷,想必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
他穿的还是打马球的青色锦袍,银绣翎羽,后背磨破了,直接沁出大片的鲜血来,那鲜血染到溪水里,如同千丝万缕的红线一般飘散。
“皮外伤而已。”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见卿云仍然皱着眉,伸手要解他的衣裳,顿时笑了:“可别,男女授受不亲,娄姑娘教我的道理我可都记着呢,做女孩子的名声最重要,我可不敢和姑娘拉拉扯扯,只怕外人的闲话。”
卿云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把上次的话拿出来说,她其实忠厚,不会言辞锋利,也不知道如何回,只是抿着唇,用大眼睛谴责地看着他。
贺南祯毫无压力,还笑了起来。
“你听。”他耳朵倒灵,侧着耳朵听着什么。
这地方林深树密,十分昏暗,连林间漏下的光斑也没有。
卿云第一次这样近看一个男子,还是出了名漂亮的贺南祯,他这人也奇怪,鲜衣怒马的时候有种耀眼的俊美,这样落拓的时候也有落拓的好看,明明额边散下凌乱发丝,还带着碎树叶,颧骨上也擦伤了,但反而更有种触手可及的感觉。
都说他风流,其实也怪他表情太灵动,天生的桃花眼,一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还故意朝卿云道:“听到没有?”
“听到什么?”卿云不解。
娄家大小姐身上有种认真的可爱,是会被人嫌弃无趣的正经,仿佛不管你说多荒唐的笑话,她都会用她那沉甸甸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你,像个老学究。
贺南祯笑了起来。
“这都听不见?”他弯着眼睛道:“有人找你呢,在叫你名字。”
卿云立刻就要答应,但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看向贺南祯。
贺南祯本来要起来,见她看自己,索性又躺下了。
“你怎么不起来?”卿云问她。
“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一起出去,连累娄姑娘贞洁烈女的名声怎么办?”他索性枕着石头躺下了,一副无赖模样。
卿云拿他没办法,她虽然爱惜声名,但也绝不是恩将仇报的家伙,救命之恩是最大的,总不能因为贺南祯的名声,就否认他救了自己这件事,那也太没良心了。
何况她惊魂甫定,也渐渐回过神来,看一看自己身上,衣带都是断的,衣服头发都散乱,还带着泥土,要是这样走出去,以京中的流言,只怕说什么的都有。
他们搜树林,想必是下人不少,出去传言说自己在混乱中失了身,这样的事如何澄清?
云姨前车之鉴在那里,今日惊马,恐怕也不是巧合,这京中险恶,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我不能这样出去。”她轻声道。
贺南祯实在太聪明,扫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所想。
“这可有趣了。”
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是游离在规矩外的人,顿时笑了:“你要想维持外人眼中冰清玉洁的形象,就要把你身上衣服脱了,洗净烘干,补缀好了,这恰恰不合乎规矩,真是两难抉择啊,娄姑娘。”
卿云却并未露出迂书生一样两难的神色。
“世人愚钝,事急从权,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她神色平静道:“我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不过是别人眼中欺世盗名的商家女罢了。”
贺南祯没说话,只是一个挺身站了起来,他是从马球场赶过来的,什么都没带,只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匕首,递给了卿云。
卿云不解地看着他。
贺南祯笑了。
“送佛送到西,娄姑娘既然有这胆量,我就舍命陪君子吧。”他示意卿云跟他走:“离这不远有个山洞,我和秦翊小时候常在那玩,别人找不到,里面有水,生火也不难。”
“那匕首呢?”卿云仍然不解。
贺南祯在前面走,并不回头。
“我这样声名狼藉的家伙,娄姑娘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不得提防着?要是起了贼心,就给我来上一刀好了。”
卿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善辩的人,就算是,也想不到这时候该说什么。
而贺南祯显然也没有想听她说什么,他折下一根树枝做棍子,在前面拨开荆棘给她开着路,卿云踩着他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中,有种恍惚的感觉。
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她竟然会和声名狼藉的贺南祯这样单独待在一起,去一个她压根不知道是哪的地方,却没有丝毫的惧怕,连疑虑也无。仿佛他真的有一切的解决方案。
真是疯了。
贺南祯的那个小山洞果然不远,原来门口生长着一丛灌木,挡住了,他带卿云进去,里面果然有许多弓箭火石之类男孩子玩的东西,他一路上已经收集了不少树枝,堆成一堆,十分利落地生起火来,火光熊熊,他却走出去守着,显然是让卿云自己在里面烘干衣服的意思。
卿云到底是闺阁少女,虽然隔着个山洞,但外面毕竟是个青年男子,脱下外衣,脸上顿时通红,但也顾不得了,她把衣服弄干净,放在火堆边烘干,贺南祯做事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好,妥帖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侯子弟,连晒衣服的架子也用几根树枝支好了,卿云烘干衣服,从怀中拿出装针线的锦囊来,把挂破的地方和衣带都补缀好了,原样穿上,把头发也抿好了。
因为是惊马,所以也不必把髻重新盘好,只别显得太狼狈就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山洞口,轻声道:“贺南祯?”
外面没有人应答,卿云疑惑地走出去,探身去看,背后却传来“嘿”的一声,原来贺南祯躲在山洞后,把她吓了一大跳。
真是无聊,怪不得人人都说他胡作非为呢。
卿云无奈地看着他,道:“脱下来吧。”
“脱什么?”贺南祯装作不解。
“把你袍子脱了,我给你补好,顺便看看伤怎么样了。”卿云道。
“不劳烦娄姑娘了。”贺南祯笑眯眯:“我这样劣迹斑斑的衣裳,怎么好让姑娘给我补。”
卿云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她是极仁厚的人,平常没事都要与人为善,今天受了贺南祯的大恩,他却一会轻描淡写,一会插科打诨,把这事一笔带过,实在让她无处下手,连想说一句“日后一定报答”,都觉得太过虚伪,说不出口。
贺南祯却不管这些。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手掌递到她面前,摊开,只见里面放着几个铜纽扣,一般这样的纽扣正面是镶宝石的,背面会用铜做几个小爪子,这样可以扣在衣料里,敲平扣紧,就不用针线去钉扣子了。
这铜纽扣的四个爪子都是立起来的,血迹斑斑,还没凝固呢。
“这是什么?”卿云不解。
“从你的马鞍下取出来的。”
贺南祯这才牵出马来,原来他刚刚是去找卿云的马了,刚刚还疯癫得不行的黄金奴,此刻正神色温驯地被贺南祯牵着,看见卿云,神色似乎还有几分惭愧。
贺南祯掀起马鞍,给她看马背上的伤口,铜纽扣扎得极深,留下一排血洞。
怪不得卿云一上马,黄金奴就发疯一样弹跳颠簸,想把她颠下来。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马鞍下放了铜纽扣,卿云一坐去,铜纽扣越扎越深,这样的剧痛,黄金奴怎么能不发疯?
“果然是有人存心害人。”
卿云眸色顿时深沉起来,她并不发怒,只是从贺南祯手中取过那几个铜纽扣,收了起来。
“好了,衣服也干了,案子也破了,姑娘上马吧。”他伸出手朝卿云道。
卿云知道光凭自己是上不了马的,这也是事急从权,但被他扶着腿,像托一片云一样托上了马,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贺南祯牵着缰绳,在前面领路。
他连牵马也和别人不一样,是一手执缰绳,一手扣住了马笼头,高头大马的黄金奴,在他手下温驯得像一只小狗一样,卿云心情复杂地垂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
“好了,前面就是树林边界了,再往前走要遇到人了。”贺南祯又忍不住开玩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卿云抿了抿唇。
“多谢你。”她神色诚恳地道。
但贺南祯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松开了缰绳,转身要走。
“对了,差点忘了。”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马镫。
明明是最负风流盛名的王孙子弟,却连卿云的脚也没有碰到一下,他就这样抬起马镫,用袖子擦去了卿云鞋底的泥。
“这才叫百密没有一疏呢。”
他笑道,像个完成了精妙恶作剧的少年,桃花眼也弯下来。
卿云想说什么,但贺南祯已经潇洒地转身离去。
“走了。”
他背朝着卿云摆摆手,像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一次也没有回头。
随着马往前走,林中响起呼叫的声音,在叫“娄小姐”
“娄大小姐”,卿云耐心等了一下,等到人声聚集起来,才高声道:“我在这里!”
眼前的树林豁然开朗,外面是一群人,都在朝她飞奔过来,卿云连忙挡住了脸。赵景连忙驱散众人,道:“都让开,退下去!”
但他自己也没有过来,而是等到赵夫人很快匆匆赶到,还带着一大群的夫人小姐,都如同看热闹一般。
“我的儿!实在吓死我了!”
赵夫人虽然说得亲热,却等到几个养马的女奴把马牵住才敢过来,和众人围住卿云,道:“好孩子,你受伤没有,已经让人去赶你母亲过来了,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和你母亲交代?”
卿云只是笑着扶住了丫鬟的手,却不急着下马,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一会儿她们的审阅,她知道自己仍然是那个贺南祯讽刺的“冰清玉洁”的娄家大小姐。
“伯母放心,我好着呢。
这匹马想是被关久了,一上马就疯跑,进了树林反而安分起来,绕了两圈就带我走了回来。”
卿云不失时机地露出了没有沾泥的鞋底,弯下腰笑道:“伯母不信?我连马也没有下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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