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by明月倾
明月倾  发于: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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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南祯前面是一马平川。
他控球也颇厉害,但不是拨草寻蛇,更像是打草,大开大阖,打马球最潇洒的就是这个,球在前,人在后,看似人在追逐球,其实球飞到哪里,会滚多远,都完全受人控制。
其实这时候还不至于被夺花,但守门的人显然惊慌了,贺南祯往左一拨,他立刻往左挡,结果贺南祯是个假动作,紧赶两步拨回马球,那人回救不及,贺南祯挥棍一击,那圆滚滚陶球快得让人看不清,直接滚落到了竹编的球门之中。
而贺南祯这时候已经冲到悬挂的桃花面前,他多少有点炫耀的成分,马都不停,直接在马上站起身,轻轻一摘,就将一枝桃花握在手中。
满场响起喝彩声。
打马球就这点好玩,一人的胜利就是全队的胜利。
贺南祯得意得很,直接举着桃花策马绕场一周,锦袍飞扬,潇洒无比,跑到她们观球的楼阁面前,直接将桃花一抛。
“给我。”
荀文绮立刻接住,得意得很,玉珠碧珠连忙凑趣,碧珠不知道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荀文绮顿时红了脸,啐了一声。
“给我也看看。”
玉珠知道这时候附和荀文绮一定高兴,把那枝桃花夸了又夸,道:“真好看呀,这也太有意思了,怪不得都说赌花好玩呢……”
“是啊,以前风气开放时,马球赌花可是男女一起参与的盛事呢,据说赢了花的少年是最受欢迎的,中意看台上的谁,就把花送给她,也算雅事一件。”云夫人笑着道。
“我怎么没听说这样的事?”赵夫人冷言道:“就是风气开放,也不至于如此吧,毕竟都是未婚男女呢。”
“或许吧,毕竟我也是听我先夫说的。
他那时候早,也许见识得多点,赵夫人毕竟年轻,可能你公公那一辈也许知道吧。”云夫人淡淡地道。
赵夫人碰了个钉子,便不言语,偏偏娄三奶奶有意讨好她,便道:“未婚男女这样还是不好,不如婚后来送,下次让赵侯爷上场打球,取了花送给赵夫人,岂不更好,自家丈夫送的,肯定是没人敢说闲话了。”
赵夫人顿时笑了,啐道:“就你爱说笑。”
众人都知道她是故意说云夫人丈夫已经不在的意思,有和赵夫人亲近的,就笑了。
但娄二奶奶并没笑,虽然这些夫人中,她是赵夫人最看重的一个,凌霜知道,自家母亲,这点正义感还是有的。
第二枝花是那个骑黑马的人取的,倒很安分,不敢跟贺南祯一样过来招摇。
打了一会儿,贺南祯又拿下最后一枝来,到这时候,其实赵景这边已经是三比零的负局了。但下半场还有两刻钟呢,贺南祯商议道:“还是打完吧,云章,你要不要上场来玩玩。”
贺云章袖着手,只摇摇头,倒是士子们有几个跃跃欲试的,榜眼张敬程也被拉得上了场,将贺南祯秦翊他们替换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贺南祯这是给赵景留面子的意思,让他们也拿点分,不要一枝花没取到,太难看。
但赵景却把这事视为大羞辱,直接摔了球棍,下了场。
他发脾气还好,下了场,竟然狠狠把那匹马打了一鞭,打得那匹红马臀上直接皮开肉绽,惨嘶一声,险些把他从马上摔下来。凌霜看了,眼神顿时一冷。
赵夫人也注意到了,找补道:“阿景这孩子,就是好胜心强,做什么事都要个赢的,不然也不会非要去进个学了,官家都夸呢,说要不是世袭侯位,一个进士肯定是稳的。”
她这话,既提醒了众人赵景是有世袭侯位的,学问又好,以后前途无量。倒也算挽回了一些。
相比之下,赵修就心大得多了。
赵景都下场了,他还乐呵呵在那玩呢,贺南祯和秦翊下场后,张敬程那些人根本不是他对手,被他如入无人之境,连取三枝桃花。险些把张敬程从马上撞下来,还笑道:“榜眼郎,你怎么不会骑马呀?”
张敬程是个文俊书生,倒也好看,据说他在上一科学问是最好的,但因为这一榜南人多,所以留了榜眼。
官家尤其看中他,直接入了翰林院,十分倚重,前途无量。
但寒门士子,和这些王孙公子是有点不对付的。
张敬程又是他们中的领头羊,最受尊敬的,顿时几个士子都有些生气,对他怒目而视。
赵修可不管这些,他把三枝桃花捆一捆,整个是一大把,骑着马,开开心心地跑了一圈,到楼前反而有点忸怩起来。
也不叫名字,也不说是送谁,只把一大把桃花往栏杆上一递,道:“送给你。”
娴月可不惯着他,只专心和凌霜说话。赵修顿时红了脸。云夫人还逗他:“送谁啊?不说我可代她收下了……”
“送娄二小姐。”
赵修说完,打着马一溜烟跑了,楼上顿时爆发一阵笑声,打趣娴月的,问赵夫人的,恭喜娄三奶奶的,应有尽有。梅四奶奶道:“这下好了,姐妹俩又可以在一起了,真是四角俱全。”把卿云的脸都弄得通红了。
这句话实在是扎了三房的心,别说玉珠碧珠两姐妹,就连娄三奶奶的脸色也惨白了,仍然强撑着笑意跟着众人说笑,实在是毅力惊人。
因为这事,玉珠碧珠一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可惜她们的老大荀郡主正拿着贺南祯送的桃花玩得起劲,并没注意她们的状况。
“累死了。”
贺南祯一面由小厮伺候着换衣服一面和外间的秦翊说话:“老秦,晚上不去楚云筑了吧。”
“随你。”秦翊早换好了衣服,在外间和贺云章说话。
他和贺云章应该算是正副手的关系,但贺云章不过是挂在他这,名义上是御前行走,实际上也不归他管,不过是汇报些情况罢了。
“……郑老那边还是不松口,但我听他的意思,其实是默认了,接下来只要等李昇回京叙职,我们就可以查个水落石出了……”
贺云章低声道,他在御前供奉惯了,见贺南祯出来,立刻停下话头。
“又说公事呢?烦不烦啊。”
贺南祯懒洋洋道,他往榻上一歪,端起茶杯来喝。
“不做公事的人倒说做事的人烦,你也是够了。”贺云章冷笑道。
他们虽是本家,但关系向来不好,两人就不是一路人,总有点针锋相对的。
“给人抄家灭族的公事,我也懒得去做。”
贺南祯接话道,见贺云章神色冷下来,他又笑了:“嚯,贺大人急了。”
贺云章没说什么,只是冷冷扫他一眼,起身道:“那我回去把证据整理一下,明天就请旨去了。”
他说完,也不告别,径直走了。秦翊端起茶来喝,道:“你惹他干什么?他现在是替宫里办事,你嫌命长了?”
“谁让他整天板着脸,逗他玩玩罢了。”贺南祯说完,看了下外面天色,道:“走吧,晚饭没什么好吃的,咱们回城里去吧。”
秦翊“嗯”了一声,人却起身了。
“你干什么去?”
“我去马厩看看。”秦翊说完,不等他回答,起身走了。
秦翊穿过几树桃花,从他们休息的院落到了马厩,贺南祯的小厮北明正在外面修整马鞍,见到他,行了个礼道:“秦侯爷。”
秦翊并不停留,直接进了马厩,和个低着头出来的小厮擦身而过,对方并未行礼,行色匆匆。秦翊猜可能是赵景家的,一路往里走。跟他的小厮长庆问道:“爷是想看看咱家的乌云骓?”
“不是。”秦翊冷冷道。
他走到马厩最里面,看见了赵景的红马,这匹马是胡马,有个外号叫火炭头,当时官家让他先挑,他挑的乌云骓,把火炭头留了下来,谁知道落到赵景手里。
赵景这样的人,本来是不配养马的。
乌云骓也在马厩靠里的马槽里,和火炭头在隔壁,探着头看火炭头,眼睛里带着点安慰的意思。
秦翊打开隔着马厩,摸了摸火炭头的头,火炭头打了个喷嚏,散发出温热的气息,不像是刚挨打时那么惊惶了,像是被谁安慰过似的。
秦翊摸了它的头两下,发现了异常。
揪着它的缰绳,火炭头温顺地转过身,把屁股朝着秦翊。
火红的马屁股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地方,不知道被谁上了药,倒是不错,血一下子止住了。
但不像是常见的伤药,不是药粉,也不像是药膏,倒是淡淡的,像是女孩子冬天抹脸的霜似的。
秦翊疑惑地用手指抹了一下火炭头伤口上涂抹的药膏,闻了闻。
这个药膏,散发出非常雅致的,兰花的香味。

娴月这个人,作起来也是真作。
明明留宿桃花坞她求之不得,但卿云好不容易说服了娄二奶奶,留在这里过夜,横竖明天早上又要过来。
夫人小姐们约好了,一起去寒林寺烧香去,山路难走,要坐竹轿上去,不如别回家了,留在桃花坞过夜,养精蓄锐。娄二奶奶向来看重她,这才答应下来。
小姐们留下来,自然夫人们也都留下,又约了夜局,一群人抹牌,打马吊,在暖香堂开了七八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云夫人这点和娴月不同,她爱打牌,还打得非常好,娴月跟着看了一阵,无聊回来了,说:“赌得真大呢,娘都输了二十多两了……”
“放心吧,她是先输后赢,逗她们玩呢。”凌霜一点不担心。
这里都是些官家太太,又要管家,又要照料一家老小,没什么时间打牌。
娄二奶奶的牌技可是在江南磨炼过的,那里打牌的夫人们都是商家太太,一个个都是人精,别提多厉害了。
但到底也不指望这东西赢钱,不过是玩玩罢了。
云夫人存心要打通宵,早早遣了红燕来给她们姊妹安排好了,桃花坞的客房也有趣,都是矮床,在地面铺锦席,厚褥子,红燕抱了厚厚的锦被来,一整间房间就是一张床,随便可以睡,洗漱梳妆都在外间,丫鬟们也都睡外间。
红燕在的时候娴月还没怎么,红燕一走,娴月开始了,一会儿说枕头硬了,要拿帕子来垫,一会儿说靠那头睡感觉有风,一会儿又找她的兰花霜,说:“我记得我带了一罐兰花霜过来的,怎么不见了?”
“许是忘在马车里了吧。”凌霜一点不心虚。
娴月闹了一阵,连卿云也受不了了,道:“别闹了,早点睡觉,明天还要爬山呢。”
“我不去。”娴月懒得很:“竹轿子颠得人骨头疼,我才不去呢,我留下来陪云姨玩。”
“你还整天云姨云姨,娘真要吃醋了。”凌霜笑道。
娴月和娄二奶奶自上次的事之后一直不怎么亲近,其实娄家人都知道,娄二奶奶最喜欢的是卿云,就跟娄二爷最喜欢的是凌霜一样。
娴月却不回答,而是躺着看着头顶的板壁,躺了半晌,才道:“你们说,林子里的桃花现在还在开吗?”
“桃花又不是合欢花,朝开夜合,自然在开。”卿云道。
娴月叹息一声,不说话了。其实凌霜知道她的意思。
这样的良宵,春风和煦,桃花醉软,都说这是最好的年华,最好的时光。
但如果心中没有真心喜欢的人,所谓的桃花宴,也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第二天果然娴月就不去爬山,她早早带着枕头外衣溜到云夫人那边,云夫人打了个通宵的牌,刚卸完妆,躺下没多久,被偌大一只娴月爬上床来,吓了一跳。
“诶,我昨晚闹了一晚上呢,刚睡着。”
云夫人一面眯着眼睛抱怨,一面摸摸娴月的背:“这穿的什么,这么薄,真不怕冷啊?”
“我裹着白狐肷披风过来的。”娴月也跟她一样整天爱抱怨,爱撒娇:“你这桃花坞哪来这么多鸟雀,吵死了,我们那外面树多,更吵,你这里还好点。”
“那是,好屋子肯定留给自己住嘛。”云夫人笑道。
她是真困了,说没两句话,又睡过去,反正早饭有管家娘子安排,而且夫人们也都打牌打得挺晚,早上起不来。
一觉睡到日上中天,眼看着要摆午饭了,娴月才懒洋洋起来。
云夫人反而先起来,在外面梳头,见她出来,道:“娴月睡相真好,越睡越横,差点没给我踹下床去。”
“我以前跟凌霜睡,她睡着了跟个石头似的,我就踹习惯了嘛。”娴月笑嘻嘻道。
她打着呵欠在镜子前面坐下来,头发本来就长,这一下直接垂地了,又厚又密,纱帐似的。梳头娘子都感慨:“姑娘怎么养得这一头的好头发,乌油油的。”
“都说养头发耗人精血呢,我老病歪歪的,也想要不要干脆剪了。”娴月道。
“剪了可惜了。”云夫人也用手握一握她的头发,笑道:“我以前也有这么一大把,这两年掉了不少了。
我们以前流行同心髻,最伤头发的,顶心要用发绳扎得特别紧,差点没给我薅秃了。”
“夫人都算秃,那京城就没人有头发了。”梳头娘子笑着道。
两人说笑一阵,一起梳了头,娴月才想起来,问道:“我姐姐妹妹她们呢?”
“她们上山烧香去了,估计要下午才回来呢。
卿云一大早就起来了,还跟我问好呢,被红燕挡下了,真是好礼性,估计就没见过我这么懒的主家。”云夫人笑道。
“那咱们今天干什么呀?”娴月问。
“先吃饭,等会带你看花去,我知道一处有溪水,又有绿草的地方,咱们吃完饭,提几篮子点心出去,让她们带上热茶,一边晒太阳一边赏花,多好。
刚好红燕她们想描桃花样子,准备回去刺绣,你不是会画画吗,连画具也带上,省得来回跑。”
凌霜她们今天夫人小姐一大堆,半上午就上了山,雇了几十台竹轿子,踏青赏花,男女大防也没那么森严了,不过是戴上帷帽,坐在竹轿子上,也就算了。
偏偏今天人都不在,马球宴散了,男子们全走了,贺南祯秦翊这些自不必说,赵景赵修也没来,连那些寒门士子都没出现,小姐们本来全套武装,戴着帷帽手绢,随时准备挡脸,谁知道上了山,一个男子也没出现,倒有点怅然若失。
“今天倒也清净。”
在寒林寺下了竹轿子,娄三奶奶就用手帕捂着嘴笑道:“要是还像昨天那样,成何体统?”
“还说呢,跟活招牌似的,亏得安远侯爷不在了,要还在,看到那样子,估计也气死了。”
凑趣的黄奶奶立刻学云夫人的样子,捏着嗓子道:“南祯啊,你们是赌花呢,还是赌个什么呢……”
众人顿时都笑起来,云夫人不在,赵夫人就是这最大的,自然都凑趣说她爱听的。
赵夫人虽然嘴上说的是“当着佛前呢,你们也积点德,编排得太过了”,但笑得却是最开心的一个。
笑完了,她还道:“不怪我说,到底出身还是重要,咱们大家子出身的姑娘们,就是端庄些,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台面。就上去了,也不过是丢人罢了。”
卿云正直,不爱说人是非,就躲了出来,在外面廊道上看人做午课,烧香。
凌霜背着手,在庙里转了转,金漆佛像十分庄严,垂眉敛目,凝视这群热闹的夫人小姐们。
“中午就在这吃吧,听说寒林寺的素斋不错,刚好我正月里没吃斋呢。”赵夫人提议道:“我让人跟寺里的师傅说一声,大家都留在这,下午再下山吧。”
“那感情好。”众夫人都应诺,只有娄二奶奶提醒道:“可云夫人那边准备了午饭呢。”
“这还不简单,打发个人下去说一句就行了。”娄三奶奶抢话道:“按理说这话不该咱们说,但谁也没见过桃花宴办两三天的,我看啊,还是她自己爱热闹,想趁这名头……”
赵夫人竖起手指,嘘一声,但众人都会意,笑起来。黄奶奶道:“谁说不是呢,不然她一年也没什么机会这样大喇喇见男人啊。”
娄二奶奶见卿云避了出来,出来找她,拉住手臂道:“你这孩子,不是最虔诚的,怎么今天反而不拜佛了呢。”
“里面闷得很,我就出来了。”卿云靠在柱子上,淡淡地道。
其实母女俩都知道是里面夫人说得太过了,卿云身上,是有些书生的实心眼在的,她虽然不如娴月和云夫人交情好,但要让她在人群里听着她们取笑云夫人,还要附和几句,她实在是做不到。
娄二奶奶叹了口气。
“你呀。”
她对这正直的大女儿一点办法没有,意有所指地劝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呢,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一山不容二虎的,就连朝堂上那些威风四面的官儿,也不过是这些事罢了。
云夫人背后一定也说赵夫人呢,你不喜欢说,不开腔就行了,脸色太明显了,人家要看出来的……”
“我看云夫人背后就没这样。”卿云固执地道。
“别傻了。”娄二奶奶无奈,看了一眼里面道:“我先进去了,你透透气就进来,赵夫人还一直在问呢,说卿云吃不吃得惯斋饭,问你要吃什么,让人从山下送过来。你可别寒了人家的一片心……”
娄二奶奶说完进去了,卿云在外面站了站,凌霜这才出来,姐妹俩相对无言。
“你是知道你不一定要嫁赵景的,对吧?”凌霜沉默半晌,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卿云笑了。
“赵景不是已经是最好的了么?”她反而问凌霜:“其余姓贺的姓秦的,还不如他呢?
我中意赵家,赵家也看得起我,娘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凌霜也无法反驳,只得叹一口气,看着她进去了。
中午吃斋饭,赵夫人果然十分照料卿云,拉在身边坐下,当做自己女儿一般,众夫人都凑趣,说“偏赵夫人手快,一上来就把卿云抢了,这是故意在扎我们的眼睛呢……”娄二奶奶高兴得不行,娄三奶奶把牙关都咬碎了,只能在其中陪着笑,勉强应付。
娄二奶奶的话把这些夫人中的派系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赵景和卿云的亲事,不仅是两个人的事,连带着娄二奶奶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了,反而是娄三奶奶被排挤出了中心圈子,吃饭的时候,赵夫人和娄二奶奶坐上座,卿云坐赵夫人下首,连和娄家交好的梅四奶奶也沾光,坐到主席去了。
只要不出意外,接下来二十年,赵夫人一派中的地位,就是按着这样的顺序来了。

张敬程带着翰林院的同事们,在桃花坞踏青,赋诗行酒令。
他是江南士人,父母都已经亡故,家族也都在南方,孤身一人在京城做官,很得官家倚重,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候。
他在城南赁下一处宅子,正是龙侍郎家卖掉的那栋,可见前途无量。
但他守孝三年,府中也没个女主人,但翰林院学士,已经算是一方长官了。
每逢节假日要招待同僚,他都是在饭馆酒楼里,或是叫一桌酒席到家里来。今年是他来拜年时,云夫人问他:“文靖升了学士,请了同僚们烧尾宴没有?”
他老老实实答了,果然又是准备叫一桌酒席来家里。云夫人笑了,说:“文靖还是这样,不拘小节,虽然读书人不在乎这些,但别人看了难免不像样。
这样,我今年办桃花宴,就在桃花坞,你不如请你的同僚过来,我给你置办一席,保管又体面又便当,反正于我不过是顺手的事罢了。”
张敬程再三推辞,云夫人一定要替他请,最后还笑道:“你也可怜可怜你的同事们,长官升职,是要备礼金的,你收了人家的礼金,就请人吃外面的酒席,寒碜不寒碜?”
张敬程无法,只得答应下来。
云夫人果然安排得极妥当,昨天马球宴,就让贺南祯请他们过来观宴,翰林院的士子们都是寒门出身,哪里见过这样的盛会。
一个个都大开眼界,虽然被赵修那些世家子弟取笑了,但也都没往心里去。
今日中午,云夫人果然备下一席酒宴,原来桃花坞里还有个小院子,就在山脚下,溪流穿院而过,两岸都是盛放的桃花,绿草如茵,简直和桃花源一般。
宴席摆在院中,大家都饮了酒,最爱说笑的岑元山就提议道:“咱们等会来行飞花令吧,成日家只说京城酒令多,又雅致又新鲜,我们翰林院的学问最好,反而没好好热闹过,说出去人家都不信的。”
他们于是行起令来,翰林院都是科举考出来的硬功夫,连典故都生僻得很,都是自己人,也不怕别人笑迂腐,个个都旁征侧引,张敬程也不自觉玩了起来,正认真跟岑元山争辩:“……刍所以萎白驹,托言礼所以养贤人。
这是我们认字就会背的东西,说好的射覆是雅事,怎么好取笑白驹的名字,罚酒罚酒……”
“嚯,好热闹!”云夫人的声音传来。
她虽然名义上是张敬程的师母,但毕竟年轻,又这样貌美,是京中有名的贵妇人。
虽然穿的是待客的礼服,但鲜妍妩媚,让人不敢直视,顿时众人都吃了一惊。
原本正敞衣饮酒的几位都连忙起来整理仪容,岑元山也放下手中的鲜草,张敬程更是连忙起身肃立,道:“师母。”
“哎呀,怎么一个个都站起来了。”云夫人叹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带娴月过来赏花,想起你们在这宴客,就想过来尽下地主之谊的。
一个个都这么拘束起来,是我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哪里的话,师母来赐教,我们求之不得呢。”
张敬程老实得很,对她十分尊重,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
他听见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像是个年轻女孩子,那声音非常好听,带着钩子似的。
“那你们还不坐下,继续行酒令,依旧玩你们的,不然我现在就走了。”云夫人道。
众人只好又坐下,这才敢抬起头来。张敬程也才抬头,这一看,顿时愣了。
云夫人身侧,就是昨天在马球场上那个被赵修送了桃花的少女,极貌美,穿了一身桃红衫子,肤色如玉,活脱脱是诗经中的美人,就是情态不太端正,云夫人坐下,她就依偎着云夫人,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挡着日光,那张脸简直是如仙子一般,眼波流转,无比妩媚。
这些翰林院的士子,大都是寒门出身,就算已经成婚的,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的,翰林院号称天子近臣,寻常也不敢去烟花之地,哪里见过这样的绝色。顿时都有点目眩神迷,也都还守礼,不敢说话。
“你们行什么令呢?”云夫人笑着问道。
“回师母,行的是射覆。”张敬程老实答道。
“到底是翰林院的学士,行的令都这样雅。哪像我们,整天只知道酒肉赌博的。”云夫人笑着赞道。
张敬程受了夸奖,心下一暖,谦道:“师母哪里的话?不过都是游戏罢了。”
说话间,那女子却拿起席上被岑元山扔下的那把青草,在手里玩弄着,她手指如葱根一般,绕着扇坠上的红色流苏,衬着青草,更显得肤色如玉。
“你们这青草,也可以用来射覆的吗?”她插话问道。
张敬程没想到她竟然敢和陌生男子搭话,他守礼,便不肯回答,岑元山忍不住答道:“凡目之所及,都可以拿来射覆,规矩是这样的,这青草也是院中之物,当然可以。”
“那人也可以用来射覆吗?”女子问道。
她微微一笑,岑元山顿时红了脸,支吾道:“照例是不可以的,但……但事有例外嘛……”
他刚刚故意取笑,用同僚吴白驹的名字做游戏,用青草射覆,理直气壮,舌战群儒,这时候却张口结舌起来了。众人也都有点唯唯诺诺。云夫人见状,笑道:“到底是拘束了,娴月,咱们走吧。
红燕,你留下照料,要是张公子需要什么,尽管让人去找林娘子去,难得好天气,大家好好玩到尽心才好,我不打扰了……”
张敬程再三挽留,云夫人到底是走了,带着那叫娴月的女孩子也走了。众人哪里还有玩笑的心情,岑元山怅然道:“唉,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
有好事的同僚就问:“元山,你认识刚才的小姐吗?她是云夫人的侍女吗?”
“侍女?相公真是说笑呢。”被留下的红燕笑道:“她可是礼部娄大人家的小姐,真正的官家小姐,别说容貌了,就是那身上的气派,哪是我们这些奴婢敢比拟的。”
她说完,见席上酒已经少了,就去催人暖酒去了,留下这些怅然的士子在这里。岑元山叹道:“要是能娶得这样的佳人,也不枉此生啊。”
“你又做梦呢。”吴白驹可算有了取笑他的机会:“这些官家小姐,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像咱们这样的寒门,怎能肖想这样的富贵小姐。
咱们这些人中,也就张大人有点机会罢了,都说榜下捉婿,张大人这样的榜眼,清贵出身,就是正经的公侯小姐,也匹配得上。
这不,一除了孝,说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了。”
“取笑了。”张敬程谦道:“但我倒觉得这些官家小姐也没什么好的。”
“张大人又说违心话了。这样的美人,你还求什么……”岑元山笑道。
“岑兄肤浅了。”张敬程正色道:“以貌取人,君子所不为。
我觉得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家世,而是道德品行,你们都觉得要娶美貌的官家小姐,我却觉得,那种荆钗裙布,耐得住清苦生活,贞洁不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佳人呢。”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心悦诚服,不再议论这些事,继续行令不提。

第23章 竹林
到晚上,果然夫人小姐们都纷纷回程了,有和云夫人交情浅的,中途就直接走了,只是打发个仆人来跟云夫人告辞,有和云夫人亲近的,就当面拜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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