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在赵柯刻意搭腔的时候不接茬。
苏教授本来也有些尴尬,让赵柯若无其事的态度一拐带,不由跟她聊起来。
“原来赵瑞的杂志和报纸全都是给你带的。”
赵柯谦虚道:“不全是我一个人看,我们整个大队都在保持向上的态度,我们队委会的其他干部,还有社员们,都会阅读。”
“一个人学习已经不易,又要带动整个大队,这很难得。”
赵柯道:“当下我们全大队的主要目标是温饱,扫盲更多是为了完成任务,但国家既然下达这个任务,必然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我们全大队都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无用功,未来会告诉我们答案。”
苏教授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忍不住问:“你不迷茫吗?”
真的相信,未来会有答案吗?
赵柯理所当然道:“我们的现在,不就是从前的未来吗?先辈们迷茫吗?他们看得见未来吗?都看不见,但总有一刻,意念合一,一代代都在为各自无限期望的未来,奋斗终生。”
答得真漂亮。
赵柯不禁在心里夸奖自己。
肯定要留下了吧?
而苏教授深受震动,忍不住夸赞她:“你说得好,国家需要热血,你这样的青年,一定会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
而另一头,苏荷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爸爸回来,推开门支棱耳朵听,就听到他这一句夸赞。
“……”
爸爸都没这么夸过她。
苏荷耍脾气的方式, 就是待在苏教授暂住的屋子里,说什么都不出来,饭也不出来吃。
余秀兰和赵建国中午回来,还以为她身体没恢复。
赵建国好脾气, 不跟苏荷一个年轻姑娘计较太多, 还让赵柯给苏荷盛饭菜, 端到屋里去。
苏教授哪能让赵柯去, 接过来,“我去送就行。”
谁送都行, 赵建国就是说一句表示礼貌。
下午, 苏教授提出去土窑那边儿看看。
赵建国要去挨家挨户走访看诊, 余秀兰则是要去村外, 三个人便一起走。
余秀兰以前当妇女主任,还能顾及些大家伙的脸面,现在看不惯人,连个话茬子都不接。
赵柯一个人担负起不冷场的责任。
路上, 其他社员碰到他们, 不知道苏荷和赵瑞的纠葛,跟苏教授主动热情地攀谈。
社员们对写报纸文章的大教授,都挺尊敬好奇的。
苏教授表现得也很有礼,看起来丝毫没有瞧不起乡下人。
社员们对他好感不断叠加,问啥答啥,一点儿不扯谎。
赵柯并不在意苏教授给村里人留下多好的形象, 也不在苏教授采访的时候上前去引导或者暗示社员们怎么回答。
她或许方法上有些偏门, 但问心无愧。
“您随意, 冷了就进去。”
赵柯等苏教授答应后, 一个人进大库。
而苏教授对着土窑咔咔拍照, 看到有几个赵村儿的妇女也在顶着寒风干活,心生疑问,直接问出来。
先前的问题,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各有说辞,但都不约而同地往好了说。
现在他问妇女们为什么也在干活儿,众人一时间茫然,“全村人都要上工啊。”
苏教授又换了个说辞,“我是听说,冬天农闲,农民窝冬,你们赵村儿大队要烧砖,男社员应该就够用了吧?”
正抡着木槌压砖坯的赵六婶儿罗红霞道:“俺们有日程表,既要上工又要上课,还要安排休息日,光男社员排班儿,轮不开,也太辛苦了。”
今天轮班的组长是许诚,也是他在赵柯走后,陪同苏教授。
苏教授采访其他社员期间,他一直不好说啥,这时候故作无奈道:“老爷们儿养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会怕辛苦。”
干活儿的男社员们闻言,附和——
“许诚说的对。”
“我们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对,庄稼汉只要能养一家老小,不怕辛苦。”
许诚看向存在感几乎等于无,默默干活的媳妇儿丁巧巧,叹道:“赵柯年轻,今年才刚当上妇女主任,新官上任想干一番事业,我们都能理解,就是心疼家里的媳妇儿,这么冷的天,我是宁愿她在家里做做家务,享福的。”
他眼里刻意作出的心疼,没人怀疑。
丁巧巧戴着线手套,握着锹干活,仿若不觉,头都未曾抬起来。
许诚没有得到配合,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满,又很快移开。
男社员们则是跟着他的话说道——
“说得在理,谁不心疼媳妇儿。”
“女人照顾好家,外头活儿有我们这些男人干就行。”
女社员爱听又不爱听,啐道——
“我们还心疼自家爷们儿呢。”
“就是,我们跟着排班儿,我们男人也能轻松点儿。”
“凭啥男人能干,女人不能干,我们也是赵村儿的一份子呢。”
“妇女能顶半边天,家里活儿也没撂下,不比你们男人差啥……”
男社员们说不过她们,声气弱了点儿。
“我们说一句,你们有两句等着。”
“不跟你们一群老娘们儿一般见识。”
“还说家里活儿没撂下,我媳妇儿排班儿之后,就开始支使我嘞。”
好几个男社员有相同的遭遇,摇头唉叹“大老爷们的威严”受损。
妇女们与他们分辨,男社员们惹不起只能躲。
苏教授看了一会儿,得出一个结论:赵村儿妇女们的地位,比一般乡下妇女要高些。
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大概有一些想法,但还不确定,可能得由赵柯给他答案。
苏教授进到大库。
昨天晚上,煤油灯昏暗,苏教授看不清工作间的全貌,也没看清里面的物件儿。
而白天,苏教授一进来,目光立马被墙边摆放的一架五六米长的龙骨水车吸引了目光。
裸露在外的零件,几乎是纯木制,簇新、完整、结构复杂……
很难想象,这是由农村自行建造的。
林海洋坐在登记桌后,进行登记。
苏教授低头问他:“小同志,我能知道,这水车是由谁主持建造的吗?”
林海洋指向坐在最里头,吵闹中依旧专心致志学习的傅杭,“傅杭傅知青,水车、排水渠、土窑,都是他研究完,领头建的。”
苏教授伸头看向傅杭,惊讶。
一个仅仅几十户的小村子,有一个赵柯,已经很令人吃惊,竟然还有这么出色的青年。
而且不止赵柯和这位年轻的傅知青,苏教授又看向林海洋以及工作间内其他的人。
他的出现,使得一些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但仍然能看出他们原本在做什么。
林海洋桌面上的书,苏教授没看错,是机械相关,笔记本上画着有轴承链轨的半成品。
其他人面前,或是摆着报纸、书……或是有蘸水的木棍……
也有没在学习的,但也没闲着。
有人拿着刨子刨木头;有人一手锤子一手凿,剔槽;有人叮叮咣咣地钉家具……
这是一个偏远的农村。
懒怠,迷茫,怀疑……是现在很多农村以及知青的状态,外界对此有一系列的讨论,谁都不知道前路到底同往何方。
可赵村儿太不一样了!
苏教授即便听赵瑞和赵建国说起赵村儿大队在扫盲,也只是简单地以为,他们不过是像赵柯说得那样应付了事。
什么都抵不过亲眼所见。
无论如何高喊“知识就是力量”,真正付诸行动,实在不易,尤其,还是带动整个村子的氛围,真正践行着知青下乡的意义。
工作间的众人看完稀奇,见怪不怪地回头继续做他们的事儿。
苏教授不禁举起照相机,“咔嚓”拍下一张照片。
随后,他走进工作间,站到傅杭对面,对着从始至终没有分神的青年拍照。
声音太近,镜头太明显,傅杭抬眼。
“咔嚓。”
又一张照片拍下,苏教授放下相机,问:“你好,傅知青,我能采访你几句吗?”
傅杭看向他手中的相机,停顿片刻,点头。
苏教授翻开笔记本,问了些问题。
傅杭一一回答,便指向不远处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刘兴学和邓海信,道:“刘知青和邓知青都是进步知青,他们来的更早,经历过赵村儿大队发展前后的整个过程,这期间,知青们思想的转变,他们比谁都了解,应该对苏教授的文章更有帮助。”
刘兴学和邓海信随着他的话,挺直腰杆,面露激动。
苏教授确实对赵村儿知青的心境变化很感兴趣,顺势便转向两人。
不过他绕过去之前,瞄了一眼傅杭面前的两个笔记本,一顿。
那一本旧一些的,满满的都是物理知识,看笔迹,应该出自一位稳重坚定之人,另一本新的,还有半张空白,应该是傅杭本人的笔记。
他即便不甚懂理科,也能看出不一般……不只是旧笔记的作者,还有独立学习的傅知青。
而当苏教授走到刘兴学和邓海信身边,发现他们面前的书籍资料都是建筑相关,而且不是摆设,两个人在他提问后全都泰然作答,心下又是一叹。
等到苏教授再进到活动室里,听了半堂女知青的扫盲课,内心赞叹不停。
一个小小的赵村儿大队,竟然藏龙卧虎。
单是这几个知青,就远远优秀于大部分工农兵大学的学员。
而这一切,按照他采访赵村儿人所知,不过是今年一年的变化,从一个新的年轻的妇女主任上任开始。
赵村儿大队太出乎意料了。
社员们为了温饱,知青们不断学习,没有一丝颓怨,每一个人都脚踏实地的向前。
苏教授感叹着,走向上课的两个女知青。
“也采访我们吗?”
苏丽梅和庄兰都克制着兴奋情绪。
苏教授点头。
两个姑娘特别正儿八百地扯了扯衣服,捋了捋头发,站得笔直。
妇女们坐在座位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赵柯看得好笑。
赵芸芸和曲茜茜坐在她身边儿,曲茜茜眼含憧憬,赵芸芸却是撇撇嘴,不屑一顾似的,“得意什么啊,我才不稀罕让那个教授采访呢。”
曲茜茜碰了碰她的手臂。
赵芸芸轻哼了一声,趴到桌上,捏着笔头戳桌子。
赵柯笑睨了她一眼,没拆穿她。
苏教授耽误了课间和下一节课一点时间,才采访完庄兰和苏丽梅,出去之前,找了赵柯一起。
他问了存在心里好一会儿的问题:“赵村儿妇女地位明显比其他农村妇女高一些的原因是什么?”
“坐享其成,不可能争取到权益,必须付出相应的劳动。”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立起来?
男人做着更赚钱的工作,占据着权力、技术、信息……多个领域更多的空间,相应的,女性施展的空间少,权利就会压低。
只会喊“妇女解放”的口号没有用,眼下必须参与劳动,慢慢地掌握技术,再之后……当然是更高的位置。
赵柯笑得不带一丝野心,相当官方地说:“妇女地位提升,对减少农村家暴、重男轻女、入学率低等一系列问题都有帮助,我们大队这一年肉眼可见地和谐了很多。”
这一下午,苏教授收获良多,对赵村儿大队的理解更深,同时跟赵村儿社员们的关系也更亲近。
下午下工,还有社员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苏教授婉拒了,顺势道:“我女儿不太适应这边的温度,身体不舒服,我打算明天再做些补充采访,后天离开,还得劳烦大队送我们去公社,不能再麻烦老乡们。”
社员们听到,悄悄嘀咕——
“城里人肯定住不惯乡下喽。”
“住不惯是住不惯,不过大教授说话,就是中听。”
“是嘞,又是‘劳烦’,又是‘麻烦’的,真客气。”
许副队长和许诚父子听见,许诚立即出声儿留人,“苏教授,再多待一天,行不?我们六号那天杀猪,请您来家吃正宗的杀猪菜,第二天让板儿叔送你们去公社,不耽误你们回城过年。”
“这……”
赵新山下午没来,许副队长便做主劝道:“苏教授,就留一天吧,我们好好招待招待您。”
大队要杀的是合作社之前养得两头猪。
这两头猪,大队一开始养的时候,是打算卖出去,不过现在,赵村儿大队有三十多头猪,而且这一年大伙儿相当辛苦,分红的钱又没到手里,队委会一合计,就决定年前杀了,挨家分一分,都过个有油水的好年。
杀猪的日期提前定好并告知全村人,大家早就在等着盼着了。
毕竟好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口肉。
苏教授在全村人眼里,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然要盛情款待,也不吝啬多两个人吃肉。
社员们纷纷劝说,热情地挽留。
苏教授看了一眼赵柯,方才道:“那我们就再多叨扰一天。”
杀猪当天——
一大早,大队就支起大锅,烧上水。
男社员们从猪圈抓出两头大猪,猪蹄一捆,中间塞两根粗长的木棍,成十字,四个男人合力扛起来,带到大院儿。
村里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出门来看杀猪。
苏荷躲了三天,也被苏教授劝出门。
两头猪躺在地上,叫得声嘶力竭,不远处,一个汉子拿着把尖锐的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擦——擦——”地磨。
赵村儿丝毫不怕,还面含期待,苏荷却瘆得慌,远远躲开。
“你是苏教授的女儿吗?”
苏荷听到声音,回身。
苏丽梅兴冲冲地说:“我也姓苏,叫苏丽梅。”
苏荷的注意力全都在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上,双唇微张,目光惊讶。
她看的是傅杭。
苏丽梅兴致全无,和庄兰一起警惕。
现在谁都知道傅杭对赵主任“不怀好意”,可他这人,太招人了些……
傅杭并不在意苏荷,但她的视线太直勾勾,他忍不住皱眉。
“你……”苏荷缓缓开口。
傅杭不打算对赵柯以外的姑娘保持不必要的教养和礼貌,当即准备绕过她。
“你是傅教授的孙子吗?”
傅杭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她,冷淡地问:“你是?”
苏荷立即道:“我是沪城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中文专业……”
那没什么关系,也没有联络关系的必要。
傅杭抬起脚,目标明确地走向赵柯。
苏荷一怔,随即有些难堪地涨红脸。
苏丽梅和庄兰倒是舒服了,也不再跟她搭话,挽着彼此的手臂,走向赵柯。
陈三儿是跟傅杭一起来的,他听赵芸芸抱怨过几句,并不喜欢这个教授女儿,坠在后面,防备道:“离傅知青远点儿,他喜欢我们赵主任。”
苏荷瞬间气得眼里充泪,“你什么意思!我……”
她想说她在沪城大学见过十六七岁的傅杭,那时候他只是长得好看,人很阴郁,虽然他现在变化很大,看起来也更出类拔萃,但他比她小三岁呢……
然而陈三儿放下话,就走到赵芸芸身边,苏荷所有的解释都只能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没礼貌!”
苏荷气恼。
“嗷——”
突出起来凄厉的猪叫声,吓得苏荷一激灵,顾不上生气,又离远了些。
赵村儿人可顾不上小姑娘那些奇奇怪怪的情绪,他们第一次杀猪,意义重大,相当注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第一头猪,大家伙儿一致推选德高望重的赵四爷下刀子。
第二头猪,众人望向赵新山。
杀猪没有经验,一般人捅不进去,而且还容易刺激到猪,很难按住,弄一地血就不好了。
赵新山拒绝。
许副队长和牛会计也拒绝上手。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赵柯。
赵柯抽了抽嘴角,没好气,“再咋地我也是个姑娘,这么多人眼皮子下,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这名声以后得止小儿夜啼了。”
众人嬉笑,“赵主任你一脚踩死老鼠的响亮事迹早就传遍了,还怕啥?”
赵柯不耐烦地摆手,“边儿去,别害我。”
众人哈哈大笑,寻摸一圈儿,又落在苏教授身上。
苏教授刚才还在看热闹,瞬间一凛,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只能拿笔,拿不了杀猪刀。”
没办法,最后仍然是赵四爷出手。
赵四爷手起刀落,一刀子了结。
其他人便忙起来,这伙人烫猪,那伙人解猪,旁边儿还有刷锅的、切酸菜的、洗肉的……
赵柯依然是一手不沾。
知青们也都不会做。
傅杭走到苏教授身边,问:“能不能帮我们照几张照片?洗照片和邮寄的钱我会给您。”
苏教授答应,“正好,人都在这儿,我也想给你们知青集体照一张照片。”
傅杭点头,回身跟林海洋说。
林海洋立马挨个通知。
很快,所有的知青全都聚在大院儿前面。
女知青在前,男知青在后,按照下乡的时间,依次往两边排。
顾校长、吴老师站在中间,他们两边是唐知青、尹知青和胡和志,之后是更年轻的未婚的一批知青。
只缺了一个方静。
她跟大队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回城探亲了。
女知青少,男知青多。
傅杭站在最左边,面前空着,他看向赵柯,道:“赵主任,一起吧。”
其他人一听,纷纷招呼赵柯:“对啊赵主任,一起吧。”
赵柯摆手:“你们知青拍吧。”
庄兰和苏丽梅对视一眼,跑出来,拉赵柯。
赵柯推辞了两句,见他们一致邀请,便顺着她们走过去。
庄兰和苏丽梅一左一右站在两侧,都想跟赵柯挨着,最后在傅杭目光灼灼的视线中,“挟持”赵柯到了中间位置,才各自回到位置上站好。
傅杭:“……”
果然有“仇”。
算上赵柯,十二人站成两排,苏教授拍照的一刻,即便是有些郁闷的傅杭,眼里也是有神的。
而更年轻的知青们,脸上全都带着朝气蓬勃的笑容。
傅杭想单独跟赵柯合照,走到赵柯身边,主动问她:“可以吗?”
赵柯没有回复,直接站在他身边,含笑看向镜头。
傅杭站好,头微微偏向赵柯,唇角上扬,眼神里是温柔的光。
十八岁,为什么不可以?
十八岁的今天不会再重来,可十八岁这一天的记忆,会随着时光走远,装饰青春最美好的梦,延续到未来。
各家搬出桌子、碗筷, 摆满整个大院儿仓库。
仓库不能同时容纳全村人, 便分成两拨, 男人一波, 女人和孩子们一波,互相串换着添菜添饭。
赵新山在开席之前, 只说了一句:“大家敞开了肚皮吃, 管够!”
社员们便热烈响应, 笑脸挂在每一张脸上。
其实两头猪的肉都当场按斤分好, 抓阄发给了各家,杀猪菜里,除了猪头是整个儿烀熟,基本都是剃干净剁稀碎的骨头和下水。
但即便如此, 全村人依旧很满足, 有的兴起,直接唱起来。
这一刻的味道,值得每个人回味许久。
寒冬中的喜悦是滚烫的。
哪怕是苏荷,也免不了受到气氛感染,阴转晴。
杀猪宴快结束,天空中飘起细雪, 吃得满头大汗的孩子们不顾家长的呼喊, 跑出去玩闹。
雪越来越大, 待到众人收拾完残桌, 地面的雪已经厚到可以没过鞋底。
第一个半大小子拢起一团雪砸出去后, 大战开始。
连傅杭都没能幸免。
雪球砸到身上的时候,傅杭忍不住懵了一下。
但就像是解了禁,村里的小子们毫不客气地向他扔出第二个雪球,第三个……
刘兴学看不惯傅杭许久,一下子找到“报仇”的法子,团起一个雪球,砸向傅杭。
林海洋双拳难敌多手,傅杭不能逃跑,也不可能被动挨打,便弯下了腰,参战。
这个时候,众人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还都是一群童心未泯的年轻人,尚未长成已担负重任。
赵柯打从第一炮打响,便机警地躲在仓库门后,怕贸然逃走,不敢妄动。
苏荷也是个边缘人物,“清高”地远离雪战中心,故作不在意地左瞧右瞧,就是不看热闹。
两个人的视线相交。
苏荷率先移开,又不服输地转回来,盯着赵柯。
赵柯手掌朝下,冲她招了招手。
招狗呢?
苏荷看来,她就是挑衅,似乎在说“有种你过来啊”。
她确实说不过赵柯,吃得亏记忆尤深。
但苏荷更不愿意露怯,便硬着头皮走过去,“你想说什么?”
赵柯指向人群后怯生生的包小雨:“那个小姑娘家因为她是女孩儿,不让她上学,每天在家里干活儿,可能十几岁就嫁人,换一笔彩礼给娘家。”
苏荷本来打定主意,她说什么都当耳旁风,可赵柯说得话,出乎她的意料,引得她看过去,还皱起眉。
她受父亲宠爱,不理解也讨厌轻贱女孩儿。
“那孩子的爹是知青,他妈妈爱得死去活来,不管不顾非要嫁给有文化的知青,后来知青想尽办法回城,抛妻弃子。”赵柯指着宋瑞,“他妈带着他进城去找人,回来就大病一场,成日里怨天尤人,惹得父母早逝,他小小年纪就要在家照顾母亲,是受大队接济的困难户。”
苏荷跟着她的手指,看向宋瑞,眉头皱得更紧。
怎么有那么恶劣的男人?他妈也不负责任。
赵柯又指向跟在牛小强屁股后,指哪打哪的树根儿,“他妈也是知青,抛夫弃子,他小时候发烧烧傻了,被亲爹后妈弟弟虐待,住在豆秸堆里。”
苏荷忍不住骂道:“怎么这么坏!”
赵柯没附和她的话,手指指向春妮儿,“她,嫁到隔壁李村儿大队,因为一直没生出孩子,被婆家骂是‘不下蛋的鸡’,不让上桌吃饭,虐待折磨得不成人形。”
苏荷攥紧细嫩的拳头,正义感几乎要破体而出,“就没人管吗!”
赵柯看着她气得胸脯起伏,“我们正在努力。明年新学校建成,所有适龄儿童必须入学;树根儿名义上由大队照顾,实际跟着我们大队小学的顾校长和吴老师;大队发现春妮儿的情况,重重阻挠下支持她离婚回娘家,现在她每天都跟着大队学习上工。”
苏荷的气微微泄了些,牙齿咬上嘴唇,愤愤地撇开头,“又想教训我?”
赵柯淡淡地说:“没有,就是随便聊两句。”
赵瑞是她堂哥,她也天然地偏心,愿意给他机会,希望他向好。
可明明都犯错,没道理男人能浪子回头,姑娘却被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
打雪仗的背景音下,苏荷沉默。
她其实已经意识到,真实的生活和虚幻的理想是有区别的。
而生活在这样真实、贫瘠的乡村中,是鲜活的一群人。
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这一趟出行,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幻想和天真。
偏偏最终,没有以她狼狈离场结局,这场荒唐,赵柯主动给了她一个体面收场。
苏荷想哭,忍住了,忽然抬起头大喊:“赵柯在这儿!”
雪战停了一瞬,打仗的,围观的,全都看过来。
赵柯忍不住后退半步:“……”
挨过赵柯揍的赵永军举起雪球,起义一样大喊:“抓人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赵柯想跑已经来不及,几个小子包抄围堵,迫使赵柯进入战场。
赵主任终日打雁,反教雁啄了眼。
苏荷看着她片刻间就成了雪人,得意的笑。
然后下一刻,赵柯一个雪球穿越距离,砸到她的人中,一小部分还进了嘴里。
“噗噗噗——”
苏荷生气,“赵柯!!!”
随即抓起一把雪,冲动地冲进去,片刻就被砸得晕头转向。
苏荷不服气,一片白茫茫中找不到赵柯的人影,就团雪球砸向赵瑞“发泄”。
赵瑞衣襟上挂着一片雪,呆住。
苏荷目光一转,对上曲茜茜。
两个人都迟疑了下。
随后,曲茜茜眨眨眼,蹲下抓起一把雪,糊在赵瑞脸上。
赵瑞更傻。
而苏荷再没有犹豫,左右手一起扔赵瑞。
苏教授看着女儿终于恢复活泼的模样,怔然之后,乐呵呵地举起相机,拍了不少照片。
有赵柯加入,战局再次扩大,不过几分钟,就开始无差别攻击,敌我不分。
围观的人渐渐遭殃。
赵新山被雪球砸灭了烟,稳重全失。
赵四爷拄着拐杖连连后退躲雪,没有目标又全是目标地骂“没大没小”。
春妮儿被赵芸芸拉进去成为友军,连包小雨和宋瑞这样内向的孩子,也都拿起“武器”……
天上的雪花飘,地上的雪球飞。
前线战事激烈,大后方逐渐失守,参战人员覆盖六七岁到三十来岁的年龄段,百人混战彻底打响……
战事结束之后,各家家长揪着自家的大“孩子”、小孩子回家,喝上驱寒汤,趴热炕头,第二天依旧有人趴菜,付出了代价。
苏教授和苏荷如期离开,村里不少人送行。
上牛车之前,苏教授跟赵新山道:“你们村去省城买拖拉机的时候,报纸应该出了,一定要去大学找我。”
赵新山应承。
苏教授又转向赵柯,道了一句谢。
为什么道谢,他没说,赵柯也没问。
1975年3月18日,《黑省日报》刊登一篇名为《防患于未然,大涝之下的“幸运儿”》的文章。
文章只占了四分之一篇幅,讲述了双山公社赵村儿大队在暴雨之前,挖凿排水渠,有效防涝,保住半数庄稼的艰难过程,以及如何在灾后迅速补救庄稼,补种白菜,减少涝灾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