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棉温声解释:“我爹本来就不是医院的正式医生, 上个月连续大半个月加夜班, 医院允许他调休放假。”
“都排班儿了?”门卫就是本地人,很清楚公社的大夫都是什么水准,“那将来你爹培训结束,还回你们大队吗?”
赵棉摇头,“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们全家都在这儿, 我爹是想回来的。”
“还是前途重要嘛, 要是能当上大医院的大夫, 全家都能养活。”
赵棉并不接话, 笑笑便与他道别。
另一头, 省城的赵建国挂断电话,交了钱,便回火车站和赵瑞三人汇合。
三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苏教授面带无奈。
苏教授的女儿苏荷板着一张漂亮的脸,时不时看向赵瑞,好像志在必得。
而赵瑞始终垂头沉默。
打从今天一见面,赵建国就发现了异常,当时便心里一沉,以为赵瑞犯了错误。
但他看着侄子长大,实在不相信赵瑞会做出对不起媳妇儿的事儿,只是当着陌生人,不好说什么。
进站后,四个人分开,苏家父女去卧铺车厢,赵建国和赵瑞去硬座车厢。
两个人艰难地穿过挤在过道上的人群,挨个座位瞧,好不容易找到他们的座位,坐下后,没多久,火车鸣笛,“哐哧哐哧”地启动。
赵建国这才看着对面的赵瑞,严肃地问:“你跟那位苏教授的女儿,怎么回事儿?”
赵瑞手指一颤,回避他的眼神,“只是说过两句话,没怎么接触。”
其实在他知道苏荷也要跟着苏教授一起去采访的那天,苏荷任性地堵住了他,“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男女之间,一方不释放信号,另一方很少会自作多情地误会。
赵瑞不受控制地反应和慌张地应对,释放了错误的信号。
但他实在没有应对这种事情的经验。
曲茜茜是他爹妈给他选的对象,当时两人相亲的时候,都很害羞,对对方也都满意,很容易就成了,后来顺理成章地摆桌结婚。
婚后的日子,一直也很好,曲茜茜是很好的媳妇。
只是太突然了……
赵瑞真的不想犯错。
苏荷早晚会开学,他很长时间见不到她,一定会调节好。
赵瑞并不希望她去赵村儿,便低着头说路上辛苦,乡下条件不好,不建议她一起去。
但他越是这样,苏荷越是要去。
甚至对爱情有幻想的年轻姑娘看他这样,只觉得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就是拯救他冲破“牢笼”的进步青年,带着一身对抗世俗的冲劲儿,宣告:“思想永远自由,我不能看着你身体走出乡村,精神依然困囿在腐旧中!”
赵瑞想要反驳:“不是的……”
他不是腐旧。
然而有自己思想的姑娘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不容他多说。
“没接触,那姑娘咋那个态度?”
赵建国提醒他,“咱们老赵家没有那种家风,你要是做了啥难看的事儿,你爹指定要打断你的腿。”
这些日子,赵瑞一直在经受着内心地谴责,双手扶着膝盖,才能支撑起沉重的身体,“三叔,你也不相信我吗?”
他看起来并不好受。
赵建国叹气,“不是不相信你,就是让人瞧见,多误会啊……”
采访上报,是挺荣耀的事儿,咋还有个姑娘一起跟回村儿呢?
别人也就罢了,赵瑞媳妇儿看见,得多伤心。
赵瑞垂着头,双手缓缓攥成拳,对赵建国解释,又像是对自己强调:“苏教授说,他女儿一年放不了几天假,所以才一起出来采访,待不了几天就会离开的……”
他已经有了媳妇儿,不能有任何放纵。
两天后,正好是小年。
赵新山亲自赶车,拉着余秀兰和赵柯进公社接赵建国和赵瑞。
要不是怕回来的时候挤,李荷花也得跟着进公社接儿子。
他们到的早,余秀兰去轴承厂的传达室给远在西北某部队的弟弟打电话。
赵新山和赵柯则是去公社大院。
赵柯挨个办公室跑,划拉一大堆上面发下来的宣传文件、资料、报纸……顺道拜早年。
程干事跟她关系处得好,知道她要,平时也会替她留着。
“这是最近的。”程干事递给她一摞东西,笑说,“别的大队领回去都糊墙了,也就你会看。”
“多看看没坏处。”赵柯向他道谢,给他一小筐红鸡蛋,“年前我都不过来了,提前给你和嫂子拜个早年儿,这是给嫂子准备的月子礼。”
程干事接了,“这时候鸡蛋可不好找,还是红皮儿的。”
赵柯语气里带出明显的得意,笑眯眯地说:“我可是为了嫂子月子里吃得营养些,托人去好几个大队寻摸到的,别人可不一定有我弄到的鸡蛋多。”
“还真是。”程干事笑,“咱们赵主任现在人脉广呢,各个大队都说得上话。”
赵柯接下这夸赞,闲聊了几句,就和他分开。
余秀兰打过去一个电话,约好了时间,正守在传达室等电话。
赵新山和赵柯过来,赵棉还没下班。
等到赵棉小跑出来,几人一起在传达室继续等。
期间,赵棉说了省城来人采访的事儿。
赵新山高兴地结巴:“能上报纸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
余秀兰也满脸喜气洋洋,“我闺女真出息。”
赵棉认可地点头。
唯有赵柯,若有所思。
“铃铃铃……”
电话铃响。
余秀兰暂时忘了采访的事儿,赶忙接起来,“喂,是秀民吗?”
电话的另一头,刘三妮儿大嗓门儿地喊:“秀兰,是我,你妈。”
周围的人全都看过来,余秀民妻子林清嫌丢脸,领着儿子站在门口,并不靠近。
余秀民贴近话筒,想听一听声音。
刘三妮儿对着话筒喊:“你弟也在呢。”随即调转话筒,让儿子说话。
余秀民叫了一声“姐”,扭头招呼妻子儿女过来问好。
林清不得不走过来。
电话里,余秀兰也叫赵棉和赵柯过来打招呼。
姐妹两个对着话筒喊人,拜早年。
连赵新山也向老太太问了声好。
刘三妮儿把着电话,问赵建国和赵枫,问她们在村儿里咋样儿。
余秀兰眼眶有两年没见着听着亲妈的声儿了,眼眶有些红,一一答了,然后转过来问她身体咋样,问弟弟身体咋样,问她在那头过得舒不舒心。
刘三妮儿答话:“我们身体都好着呢,你不用担心。”
至于舒不舒心……
刘三妮儿瞥一眼又站得远远的儿媳妇,没接这茬,转而道:“秀兰,你让小柯接电话。”
远处,林清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这都五分钟了,还没完。
电话对面,余秀兰示意赵柯过来接电话。
赵柯有预感,姥姥要说什么,接过电话,“姥姥。”
刘三妮儿嗓门儿丝毫没压低,“我要给你介绍的青年,才二十多岁,就比你舅舅小一级,好多人儿想给他介绍对象呢,要不是我跟他妈处得挺好,人家根本不松口,你说你这孩子,咋还不乐意?”
林清皱眉,对她这样大喇喇地往外说些没谱的事儿,很不喜。
而赵柯好言好语地解释:“姥,我现在当着咱们大队的妇女主任呢,和大伯一起带着全大队建设村子,怎么能走呢?”
刘三妮儿当那么多年妇女主任,还能不知道妇女主任是干啥的,“建设村子,跟你一个妇女主任有啥关系,而且咱村儿那么多年,都那样儿,能咋建设,你别为了拒绝就蒙我。”
赵柯耐心地说:“我妈信里不是跟您说了吗?咱们大队今年养了三十多头猪,明年开春儿还要多抓一些。大队还建了砖窑,能自个儿烧砖了,明年就要重建小学,到时候咱们大队的孩子们都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
刘三妮儿和余秀民对视一眼,不信,“咱村儿那些社员,能有几个豁出钱去送娃娃上学的?”
“大队都做好工作了,明年咱们大队适龄的孩子,全都去学校。”
姥姥惊讶,“啥?都去?”
“是啊,大伯就在旁边,我还能骗您吗?”赵柯答得很随意,“到时候每个年级都会有自己的教室和老师。”
姥姥更吃惊,“那得多宽敞啊。”
大队咋有这么大变化,以前可不这样儿,变化肯定是从赵柯回村儿才有的……
余秀兰抓着赵柯的手腕瞧了一眼表,抢过电话,“妈,啥时候有机会,您和秀民回来看看,就知道咱们大队现在不一样了。”
刘三妮儿心里一动。
跟着儿子是好,可她也想念老家,如果能回老家看看……
刘三妮儿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回家的路上,念叨起啥时候能回去。
林清直接打消她的念头:“秀民忙,休长假得申请,挺难的,走一趟不容易。”
余秀民道:“妈,我也想回老家看看,但是路途远,走一趟起码得请一个月的假,还是过两年吧。”
刘三妮儿就没再说话。
随军家属住的是平房,一家人回到家,刘三妮儿去厨房准备午饭。
林清坐在客厅里,当着丈夫的面儿,对刘三妮儿道:“妈,根本没相亲,能不能别在外头嚷嚷,万一王副连长有意见,以后不支持秀民工作,怎么办?”
刘三妮儿在厨房里回她:“能有啥意见,小王受欢迎,他妈得意着呢,而且小王年纪大了,他妈也着急。”
“不管怎么说,能少说话尽量少说话,万一得罪人影响秀民的前途。”
她活这么大岁数,又是当过妇女主任,还能不知道啥能说啥不能说?
她在家属院人缘好着呢,偏偏这个儿媳妇这不许那不好的,还管着她。
刘三妮儿不痛快,不想让儿子为难,没跟她争辩。
林清从屋里拿了个苹果,一掰两半儿,一半儿给儿子余岳,一半儿给刚进屋的丈夫,独独没给两个女儿。
大女儿余岁叛逆期,直接踢踢踏踏地进屋,二女儿余欢性子弱,低落地埋头。
余秀民没吃,问她:“没有苹果了吗?怎么没多拿一个?”
林清道:“没有了,要是有,我能不给她们吗?”
这么一回儿,儿子的半块儿苹果已经快吃完,余秀民只得进厨房,拿刀将剩下的苹果一分为三,给亲妈和两个女儿一人一块儿。
林清不愿意,“你那么辛苦,你自己吃就是,还分它干什么?她们当姐姐的,孝顺爸爸,让让弟弟,这不应该的吗?女孩子就是心思多,我不也没吃吗?”
二女儿余欢不伸手接,摇头,“爸,你吃,我不吃。”
余秀民塞给女儿,“吃,爸让你妈再买。”
“苹果多贵……”林清轻声埋怨,“很有钱似的。”
余秀民无奈,“买了就全都尝尝,又不是常买,你也不要亏了自己的嘴。”
林清嗔道:“我还不是心疼你。”
“我知道。”
林清想起打电话,有些不舒服道:“为什么姐回回打电话,都是让咱们打过去,我也不是计较,就是忍不住想,是不是想让咱们花打电话的钱……”
余秀民不在意道:“你想多了,我大姐先打过来不要钱吗?她不约时间等咱们打过去,万一咱们不在,打过来不是不浪费钱吗?”
林清不想让丈夫觉得她挑拨,忍下没多说。
旁边的小儿子余岳突然说:“等到了约好的时间,大姑打过来,不也一样吗?他们就是乡下人,想占便宜。”
余秀民震惊地看向小儿子,喝斥:“你说什么呢!”
余岳吓了一跳,害怕地躲到母亲身后。
林清也没想到儿子会突然这么说,抱着他,维护道:“孩子不懂事,你吓他干什么?”
厨房里,刘三妮儿听到儿媳妇在那儿说话,知道儿子肯定不会误会他姐,就没出来,直到听到孙子的话,才怒从心起,“孩子不懂事,你这个当妈的不在孩子面前胡说,他怎么知道这些话的?”
林清不承认,“妈,我怎么会对孩子说这话?你这不是让我和秀民吵架吗?”
“你让开。”余秀民满脸怒气,“我今天非得揍他一顿。”
林清不让。
余秀民更火,“你让不让开!”
他平时不算很严厉,很少发这么大的火,余岳直接吓哭,二女儿余欢也怕的躲到墙边。
林清维护儿子心切,不禁气道:“连儿子都这么想,有错吗?大姑姐不就是想占便宜吗?”
刘三妮儿发火儿:“我们家秀兰一分钱没欠过你们的,占啥便宜了?倒是你,回回儿往娘家寄钱寄东西,我们说啥了吗?秀兰打个电话就叫占便宜,你娘家那叫啥,打秋风吗?”
“谁打秋风?!妈你说清楚,我娘家条件好,还用得着打秋风?”林清扯过儿子,指着他的衣服,“不说我用自个儿的钱给娘家,小岳身上的衣服、鞋……不都是我娘家给寄的?”
刘三妮儿道:“秀兰没花过你一分钱,还年年都寄东西。”
林清脱口而出,“那些便宜货,白给都没人要。”
她说完,看向丈夫,眼里便闪过一丝懊恼。
她没想说出来……
家属院的平房,都是联排的,离得近,谁家说话动静儿大点儿,都能传到左邻右舍,此时余家吵起来了,附近几家纷纷出来瞧,稀奇地议论——
“余团长家吵起来了?”
“头一回听见。”
“咋吵起来了呢?”
余家屋里,余秀民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向明理的妻子,“那是大姐的心意,你怎么能这么说?”
而刘三妮儿气坏了!
儿媳妇平时咋讲究,面儿上好歹过得去。
这话说出来,光是嫌弃闺女余秀兰吗?那也是嫌弃她。
“秀兰条件是不好,那也是秀民的大姐,他们姐弟都是我这个乡下老太太生养的,咋?你想让我们和秀民断开吗?”
老太太这么说,肯定要影响他们夫妻的关系。
林清连忙软下来,道歉:“我就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秀民,妈,对不起,你们别跟我计较。”
小儿子余岳见不得母亲受欺负,猛地大喊:“不准你骂我妈妈,坏奶奶!”
刘三妮儿伤心地看向孙子。
余秀民大怒:“余岳,你有没有教养,怎么这么跟奶奶说话?”
林清赶紧捂住儿子的嘴,“秀民,小岳不懂事,你别生气……”
“松手。”余秀民揪住儿子的手臂,把他拎出来,照着他的屁股拍打,“我今天非得收拾你!错没错!还敢不敢不尊敬长辈!”
刘三妮儿心疼孙子,又不好打扰他教训儿子,干着急。
余岳倔脾气上来,哭嚎:“我没错!我外婆说了,你以前给奶奶的钱,都让大姑他们花了!他们就是占便宜!你们欺负我妈!呜呜呜呜……”
林清顿时慌乱,制止:“小岳,胡说什么呢,你外婆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余秀民瞪向林清,“岳母平时就是这么说我姐的?”
林清否认,“小岳小,他听错了……”
“怎么可能会听错。”
刘三妮儿气得不行,“别说秀兰没花,就是花了,我儿子孝敬我的钱,我乐意咋花就咋花,你们管得着吗?”
余秀民停了打孩子的手,“你的工资,你想给你父母花,我从来不说什么,我一年就给我妈三五十块钱,你们也看不惯?这么看不上我们家,那你跟我结婚干什么?”
林清慌忙解释:“秀民,我没有看不上你,你别这么说。”
“你是没有看不上我,你是看不上我们家的‘累赘’,是吧?”
“秀民……”
林清红了眼,害怕他生气。
余岳也意识到他闯祸了,哇哇大哭。
刘三妮儿从来没想让儿子儿媳离婚,儿媳妇再瞧不上他们家,再表面功夫,对她儿子是真心的。
林清平时偏着儿子多,有意无意亏待两个女儿。
余秀民不和稀泥,也不偏心,可他忙,时不时拉练,根本没法儿管太多。
刘三妮儿到这儿之后,就算不咋喜欢儿媳妇,也尽量不跟她吵,再时不时给两个孙女儿甜甜嘴儿,倒也没啥,但她不能忍受孩子性子被带偏。
林清还在跟余秀民解释。
刘三妮儿下定决心,“你们不是忙吗?没工夫管孩子,那我就带他们回老家。”
“不行!”
林清怎么可能舍得儿子,拒绝。
余岳也哭闹:“我不要回老家!不要去乡下!”
余秀民没吭声。
林清怕他真同意,紧张地说:“乡下教育不行,孩子回去,不就荒废了……”
刘三妮儿道:“秀民和秀兰都是我养出来的,差别人啥?而且赵柯说了,大队明年重建学校,老师也要增加,怎么就教不了他们?”
林清抓着余秀民的手臂,“乡下太苦了,你舍得儿子回去受苦吗?”
刘三妮儿当过妇女主任的嘴,磕巴都不打地说:“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吃苦耐劳才能养好性子,小岳这脾气,不板不行。”
余秀民看向八岁还撒泼打滚的儿子……
林清:“不要……”
还有的磨。
第108章
赵柯他们不知道余秀民家发生的一出事儿, 中午吃完饭,估摸着小客车快到了,三人就赶着牛车去路口接人。
天冷,衣服穿多厚都能冻透, 三个人坐不住, 等车的时候全在地上跺脚走动, 活动身体取暖。
下午两点, 小客车远远进来,三人齐齐望过去。
小客车驶近, 窗边露出两张熟悉的、带着惊喜的面孔。
赵新山这样儿在儿子面前不太喜形于色的人, 都忍不住冲着赵瑞大力挥手。
余秀兰和赵柯也是一样的动作。
小客车停下, 车上的乘客挤向车门。
车下, 赵新山迎上去,被下车的人群挤得左右摇摆,无法靠近,依旧在试图向前迈步。
赵柯和余秀兰站得稍微远点儿, 也不免不了要躲行人。
终于, 赵建国和赵瑞挤下车,亲人相聚。
赵新山一只手紧握赵瑞的手臂,一只手激动地拍他的肩,打量着他道:“好好好……”
旁边,夫妻俩半年没见,赵建国直接感情外露地抱住了余秀兰。
余秀兰也紧紧回抱他。
赵柯被中年父母排除在外, 一个人半张着双臂, 小碎步围着他们转了小半圈儿, 依然插不到空儿, 最后只能放弃。
几人身后, 苏教授父女俩最后走下小客车。
头些年闹得厉害,苏教授幸免于难,没有被打,苏荷几乎没吃过大苦头。
她头一次来乡下,从下了火车,一路上就晕头转向,坐在拥挤颠簸的小客车,晕得面无人色,人十分狼狈。
苏教授年轻的时候经过战乱,这些年采访写文章偶尔也要走访一些偏僻的地方,脸色比她强一些,不过工整的大衣和中山装全都皱了。
他们穿得好看,但是太少,冷风一吹,都有些瑟瑟发抖。
赵柯无人理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两人,主动上前:“苏教授?”
苏教授不认识她,眼神陌生,颔首。
而苏荷看着她,眼里带着审视和衡量。
赵柯莫名,抬手拍了赵瑞一下,叫他招呼客人。
苏荷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变得更加直白,几乎是带着敌意的挑剔。
对陌生人来说,这很奇怪。
赵柯向二人作自我介绍:“苏教授,您好,我是赵村儿大队的妇女主任赵柯。”
苏荷的敌意一下子消散。
不认识她,对她有敌意,知道她的身份,又没了……
赵柯琢磨起来
苏教授开始打量她,“你就是妇女主任赵柯?”
而赵瑞终于想起他遗忘的人,给他们互相介绍。
赵新山一双粗糙的手,探出手,“苏教授,你好你好。”
苏教授与他握手,“赵大队长,你好。”
轮到苏荷,赵瑞刻意避开苏荷的视线,不去看她,硬着头皮轻声道:“这是苏教授的女儿,苏荷。”
赵柯眼睛微眯。
赵新山没察觉出来,对苏荷一个姑娘只是口头上问好,便招呼他们赶紧上牛车,“苏教授,外头怪冷的,咱们抓紧回村儿。”
板儿车不大,上面随便放着两张密实的厚草垫,上面似乎有土没扫净,看起来有点脏。
这怎么坐?
苏荷看着那牛车,微微蹙眉,下意识望向赵瑞。
“建国,咱俩坐前头。”赵新山安排,“苏同学看着单薄,挤中间吧,挡挡风,别冻坏了。”
赵建国二话不说,坐在板车前头,赵瑞和苏教授随后上去,紧接着是苏荷。
一辆板车坐七个人,得挤挤插插才行。
赵瑞不自然地缩脚,尽量避免挨到苏荷。
一个瘦高的大男人,缩成一团。
而苏荷爬上板车,看着父亲和赵瑞中间那一小方空间,眼睫轻颤,面露害羞。
年轻男女之间的氛围,微妙至极。
这些日子,赵村儿人最敏感的便是这种气氛,几乎每一个人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然后暧昧一笑。
然而此时此刻,赵新山和余秀兰脸色一变,都没有调侃的心情。
气氛僵滞。
苏教授面对这样的场景,微微叹气,想要替女儿打圆场。
这时,赵柯握住赵新山的手腕,微微使力,笑呵呵地说:“瑞哥,还是你跟我爹换一下吧,让他和我妈坐,我坐苏荷同学旁边,正好跟苏教授和苏同学聊聊天儿。”
赵建国立即下板儿车,绕到板儿车尾。
赵瑞沉默地坐到前面,挨着苏教授。
虽然离得还是近,但不至于男男女女挤在一起,而且背对着众人。
赵新山也知道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儿掉脸子,径直坐到前面,一手拿鞭,一手牵绳儿。
众人全都上了牛车,坐好,路过供销社,余秀兰扯着赵建国扯着下去,拎走水壶,进去装满热水,抱了两个热水带出来,递给苏教授和苏荷。
赵柯道:“苏教授,苏同学,冷吧?暖和暖和,还要走很久呢。”
确实冷极了,父女俩道谢,抱在怀里,才感觉到冻僵的身体有一丝丝暖意。
牛车重新行驶,其他人都没有心情说话,唯有赵柯,像是什么都没发现,若无其事地跟苏教授父女说话。
冷风中,只能听见她和父女俩的说话声。
她没问采访的事儿,东拉西扯地闲聊,但打探出不少东西。
苏教授不止是大学教授,还是省城一家杂志的副主编,也经常给其他地方的报纸投稿。
苏荷在沪城大学读文学专业,话语里展露的文学素养确实很高,而且满是新知识青年的理想和追求,丝毫没有被社会捶打过的精明。
赵柯读过的文学书籍不多,但她报纸看得多,不能说完全了解外面青年们的精神世界,跟苏荷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苏荷说:“前两年,下乡人数大幅度滑坡,知青们对插队到农村多是消极抵制的态度,留在乡村消磨时间,是对理想的亵渎。”
赵柯便说:“你说得没错,颓废分子的存在,确实有悖于祖国建设脚踏实地的务实需求。”
苏荷说:“工农兵大学的学习,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朗读自己的作品,分享各自的思想,彼此欣赏对方的才华,填补着过去精神的空虚。”
赵柯点头,“知识青年们的思想碰撞,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火花,这是激发心灵和脑力的活动,有激情有理想有热忱,才能投入到建设国家的方方面面。”
苏荷说:“你知道吗?在大学的校园里,同学们会一起创作歌曲,围坐在火堆旁一起哼唱时,那种浪漫,特别美妙。”
赵柯:“懂,我们丰收的时候,谷堆成山,所有社员们聚在一起,胸腔中的喜悦产生共鸣,那是另一种浪漫,也很美妙。”
苏荷:“……”
明明句句有回响,可她们似乎不是很合得来。
赵柯却挺喜欢跟苏荷聊天的。
这姑娘真的很单纯很天真。
赵柯并不认为她是不切实际,每一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等他们步入现实社会,改变规则亦或是磨平棱角,成为先锋亦或是社会中最普通的基石,总归是有一条路。
而对于两个人的谈话,赵建国赵新山他们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赵柯说得更舒服一些。
连赵瑞听着赵柯的话,心绪都会更平静。
他们都是乡下人,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会觉得虚浮,凭白生出烦躁卑怯,反倒是赵柯说得,也不知是听得多了,还是更贴近他们,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情绪。
苏教授未见时便对赵柯这个年轻的大队妇女主任有些好感,等她为女儿解围,使得他们没有太难堪,好感又上升了一个台阶,等他听过两个姑娘的交谈之后,他对于赵柯在赈灾中起到重要作用,也确信了几分。
“赵同志,我听赵瑞说,你们公社卖白菜,是由你牵头,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
赵柯面色不变,字斟句酌,向苏教授展现一个“谦虚,热忱,有学识,有能力,对祖国的未来有无限期待的乡村干部”的形象。
她从知道采访,就在打算,怎么样对她更有利。
即便新闻要公正客观真实的体现,可文字的温度,由笔者呈现,一字之差,便天差地别。
赵瑞和这位苏荷同学之间的关系,是意外,对她来说却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想要获得苏教授的好感,变得更容易找准方向。
一个这么“简单”的女孩儿,他的父亲,该多努力地为她撑起伞遮风挡雨啊……
赵柯要为自己的未来铺路。
赵瑞恰巧向人说了她,恰巧吸引了苏教授的注意,苏教授恰巧决定来采访……而她,只是抓住机会,加以利用。
他们一路畅谈,六点多,天几乎黑透,牛车才终于抵达赵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