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先进了政事?堂,祁令瞻看完后?,带着折子去见了照微。
他对照微说:“你若想护着他, 趁机调他回来,仍入翰苑居清要之职,否则姚党那批人不会放过他。”
照微不解, “他的用处不就是给赵孝缇挡刀么?把他调回来,那还有什么用?”
祁令瞻问?:“你就不心疼?”
“好刀不用,与废铁无异, ”照微说, “我只心疼刀刃没用在要紧处。”
听了此话?, 祁令瞻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她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在乎薛序邻,忧的是她待薛序邻尚如此,待旁人只怕更?不放在心上?。
思来想去,祁令瞻还是让邓文远写了封批驳的折子, 为薛序邻在朝堂上?说话?。
邓文远虽然照做了, 心里却有些不明白,问?祁令瞻:“钱塘知?府与马后?禄等都是姚丞相的人,他们弹劾薛序邻,必然是事?先与丞相通过气。您公然批驳他们的折子, 是在打姚丞相的脸,难道就不怕他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他们有他们的考量, 但薛录事?去钱塘治水,这是国事?, 又关系太后?声誉,不能真叫他们搅乱了。”
但心里想的却是,怕薛序邻真在钱塘出了事?,照微心里会不好过。
九月初九,重?阳节后?是秋猎,依照旧例,天子将率宗亲与文武重?臣,前往西郊皇室猎场举行秋猎仪式。
秋猎包含祭天、演兵和田猎这三件事?。
因为天子年幼,由?明熹太后?陪同祭天,为了这件事?,礼部与中书省争执了许久。太后?宁可取消今年的田猎也不肯退让,她远比姚党固执,又有祁令瞻暗中相助,此事?最终是姚党妥协,请她与天子一同登台祭天。
祭天结束后?是西郊演兵,由?杜思逐率领的殿前司与枢密使赵垂的部下相抗,演练阵法。
双方事?前都经?过排练,但赵垂轻视杜思逐是从地方调任中朝不满不满一年的年轻将领,觉得他是钻了拥戴新帝继位的空子才得以掌控殿前司,十分看不起他。
又因为自仁帝时起,大周逐渐轻视武人,连秋猎前的演兵仪式也沦为了绣花枕头,没有封赏,不受重?视,自然也没人爱在此事?上?吃苦头。
所以赵垂的部下在正式演兵前只随意布置好位置、交代一些琐碎事?宜,并未下苦心磨练。
杜思逐与他相反,自钱塘归来后?,领了这西郊演兵的任务,除了日?常拱卫宫廷,他将大把的时间都泡在殿前司营中,与殿前司的禁军一起演练阵法。
今日?两军相对,殿前司虽然人少?,却势如破竹,遥遥只见黄沙尘起、听见喊声震天,杜思逐带着人如一支利剑冲入赵垂指挥的方队中,将其搅成了一盘散沙。
不过半个时辰,赵垂的阵被冲破,“阵亡”七百人,被俘一千三百人。
皇上?和太后?坐在演武台上?高高俯视,身旁侍立的诸位大臣们也都抻长了脖子,观看这戏剧化的局势。
杜思逐砍断对方旗杆的那一刻,李遂兴致勃勃地起身叫好。
“杜指挥使果?然有能耐,看来朕得听他的话?,每天多扎一刻钟马步了!”
照微问?他:“这是杜指挥使同陛下定的赌注吗?”
李遂点点头,问?照微:“请教母后?,朕应该再赏杜指挥使什么呢?”
钱要赏,但不能只赏钱,官不能再升,否则人心不服。
方才照微看得清楚,赵垂被打到后?面明显急了,抡起那没开锋的刀背往杜思逐腿弯处下死手,幸而杜思逐的身手好,被他闪避了过去。
朝堂上?,像赵垂一般心中不服气的人不在少?数。
照微沉吟片刻,叫杜思逐上?前,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杜思逐双膝跪地行礼,朗声道:“臣自入京以来,得沐天恩,不敢再求厚赐。臣近来改良了马上?连弩,若太后?娘娘肯赏光,请携带臣的弓弩参加田猎,若猎得猎物,请赏一半给臣。”
照微闻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就依杜指挥使所言!”
照微确有下田猎场的打算,早早让锦春准备了一身骑装。
杜思逐将改造过的马上?连弩送来时,祁令瞻也在,正叮嘱她小?心行事?,命人反复检查了马镫和辔头,看见杜思逐进来,让他把马上?连弩捧过去。
祁令瞻敲了敲弩身,说:“比上?次见时轻了不少?。”
杜思逐解释道:“覆盖弩身的铁片各磨薄了半寸,木头支架也尽多做成了中空,又将装载的箭矢砍短、磨锋,这样的重?量,寻常士兵也能单手举握。”
祁令瞻将弓弩放下,缓缓揉动着发酸的手腕,说道:“越精巧,造价越高,这却不是寻常士卒能承受得起的。”
杜思逐说:“如此精良的只有这一架,能连发五支箭矢,装卸便捷,是为娘娘特意改造的。”
照微听了这话?,却笑道:“杜指挥使这是瞧不起本?宫,当本?宫是绣娘,要往弩上?装绣花针。”
杜思逐忙赔罪,“岂敢岂敢,娘娘使重?弩连发连中的英姿犹在眼前,臣何敢轻视。”
照微束好袖子,举起那弩试了试手感,确实轻松了许多。
她说:“既然是为本?宫特意改造的,那本?宫就试试,若有猎获,分你一半。”
田猎场中擂鼓声起,响彻云霄。
照微右手举弩,左手驭枣骝马,如一支出弦的利箭冲往密林中。
初时她因弓马生疏,射偏了两只兔子,众将领不好压她的风头,也只面面相觑,故意失手。
气得照微立在马上?猛甩了两下马鞭,冲他们喊道:“谁若是猎的比本?宫少?,一概视为弓马不精,回去后?将连黜三级!”
吓得众人握紧了手里的弓箭,追着猎物四散开去。
射偏两箭过后?,照微也渐渐找到了手感,弓弩的好处在于连发连中,她碰上?一群獐子出窝,忙举起弓弩射去,一连射中了四只獐子。
接着又是一头河鹿、两只黄鼠狼、两只兔子。
开场不到两个时辰,跟随照微的侍卫兵便已?装不下了,几?人载着猎物,慢悠悠满载而归。
这弩确实厉害,就连杜思逐猎得的猎物都比她少?。
与她一同下场的将领背的都是寻常反曲弓,见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个个慌声道:“这可不能算俺们弓马不精!俺们这十两银子的弓怎么比得上?几?百两银子的弩!”
闻言,照微将那连弩抛给了杜思逐,说道:“那好,给本?宫换一把反曲弓来!”
她背着反曲弓与竹木箭再次下场,傍晚收旗时,又猎到了一头鹿、一头獐,还有五六只兔子。
与她同行的侍卫兴奋地宣扬道:“这还是太后?娘娘心慈,放过了几?头幼鹿,不然光是把猎物驼回来都是问?题。”
换了反曲弓后?,照微的猎物虽然不是最多的,但也排在前头。
她颇为得意地对猎物比她少?的将领们说道:“如何,还觉得本?宫有所得只是弩精之故么?”
有人窘迫地挠头道:“谁承想太后?娘娘久居宫中,竟然也对弓马之事?如此娴熟。”
照微说:“本?宫的弓马,从前可是本?宫的兄长亲自教的。他十岁时就能单手纵马、百步穿杨,闻声而射,难道他这几?年没出手,你们便将他当年的名声忘了么?”
“岂敢,”有一将领应道,“莫说从前,单说去年,听闻参知?大人在徇安道射杀逆贼冯士闻,那风姿也令我等惭颜啊!”
祁令瞻甫一走近便听见这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照微看见他,三两步走过去,拽着他的袖子,高兴地带他去数自己的猎物。
“连弩猎得的,一半赏了杜三哥哥,一半送给了皇上?。弓箭猎得的,本?宫谁也不赏,等会儿让人剖解干净,咱们去露天烤肉吃。”
祁令瞻垂目望着她,含笑问?道:“咱们,你和我?”
照微说:“也可以叫上?杜三哥哥、杨医正,只是人多了,风声难免传进丞相耳中,你刚与姚二娘子退婚,又与我关系亲近,就不怕他猜忌你么?”
“那好,就你我。”这回祁令瞻应的痛快,“戌时咱们在对面坡头见。”
照微回营中沐浴更?衣,拎了两坛酒,到坡头时刚过戌时一刻,祁令瞻已?架好木柴和铁架,正握着匕首,慢悠悠将处理干净的鹿肉削成片,摊在烤热的铁架上?。
照微知?道他不喜欢弄脏手,从他手里接过匕首,用肩膀将他往旁边挤了挤,说:“我来我来。”
祁令瞻随她去,拾起搁在一旁的铁罐,往烤得半熟的肉片上?撒盐。
“这是?”
“川盐。”祁令瞻用木筷将肉片翻了个面,“是秦疏怀从蜀中送来的。”
闻言,照微起了几?分兴趣,问?道:“他不会只送了瓶盐来吧,还送了什么,姚鹤守用铁钱换马,通敌卖国的罪证?”
祁令瞻垂目轻笑,不置可否,照微越想越有道理,突然拊掌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底气与姚家退婚,原来是捏住了姚鹤守的把柄,快与我说说,你准备何时向姚党发难?我忍了他们太久了,好哥哥,这回咱们联手,好好收拾这群人……”
祁令瞻将烤熟的第一片鹿肉递给她,“尝尝。”
鹿肉的肉质细嫩, 肥而不?腻,但吃多了容易上火。
照微啃光小半条鹿腿,觉得口干舌燥, 见此处没有外人,直接搬起酒坛子豪饮青梅酿。
“呼!痛快!”
松风迎面,寒气?扫却胸中块垒, 照微举着鹿腿敲击酒坛,高声嚷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继而手中鹿腿一横, 递到?祁令瞻嘴边,眉眼弯弯,“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祁令瞻垂目拨弄火堆, 轻笑道?:“中间的内容又忘了吧?”
照微嘴硬道?:“中间的不?应景。”
祁令瞻笑而不?语, 目光跟随升腾旋舞的火星望向远天,默默在心里将这首《短歌行》补全。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照微将鹿腿上?片下的肉递到?祁令瞻嘴边, “你肉也没吃几口, 酒也不?喝,只这样干坐着有什么意思?这块嫩,给你。”
祁令瞻咬下这一块,便不?肯再吃了, “鹿肉性?太热,我?虚不?受补。”
“你哪里虚?今天他?们还说起你一箭贯冯士闻之颈的壮举, 佩服得很吶。杨叙时说你只要好好养着手伤,身体比耕地的牛还壮。”
祁令瞻:“……杨兄是斯文人, 不?会拿耕牛与我?作比。”
照微咬唇暗笑,“得了吧,我?看你就是嫌弃我?烤的鹿肉有腥味,来,你自己烤。”
她凑过来,鬓间新沐的香气?被肉味儿?衬得愈发清幽,凉如盛夏时浸在冰水中的薄荷。
祁令瞻下意识侧首看她,忽而一蹙眉,往旁边挪远了些,态度坚定地说道?:“这鹿肉,我?真不?能吃了。”
杨叙时的话倒也没说错,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心里的邪念能克制住,身体的反应却是无可奈何的。
他?故作自然地曲起左腿,挡住了照微可能落过来的视线。
“那好吧,你不?吃,正好全留给我?。”照微也不?勉强他?,将酒坛子递给他?,“陪我?喝酒。”
祁令瞻扶稳酒坛子,搁在一旁,“不?喝。”
“你今晚是扫兴来了?”
祁令瞻掩唇低咳道?:“不?是故意不?陪你,怕喝多了会出事。”
照微指着不?远处的营火说:“方圆十里已?经?清道?,你在这儿?学?一声狼叫,半刻钟内就有禁军赶过来,你怕什么?”
祁令瞻怕的不?是这种事。
他?抿唇不?语,睫毛轻轻翕动。
没有官服衬着、乌纱压着,俊美的面容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出高山隐士般的云姿雪质。
照微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听?见自己胸腔中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哥哥。”
“嗯?”
她的手攀上?他?的胳膊,轻轻拢紧,见他?没有避开,又缓缓将头靠过去。
“我?那个……喝猛了,头晕。”
其实一点也不?晕,她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十分清楚。
照微一边暗自唾弃自己大逆不?道?,一边又舍不?得松手,她再没见过比她兄长还好看的郎君,只怕一撒手,他?会变作白鹤飞到?月亮里去。
祁令瞻抬手贴在她额间,低声说:“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你脸上?都能烤肉了。”
“嗯……你的手好凉,我?给你暖暖。”
她拿祁令瞻的手背当冰囊用,敷完额间,又翻过来敷两?颊。两?人各怀鬼胎,一时竟十分和?谐,只听?见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
许久未听?见她动静,祁令瞻试探着出声,“照微,你睡了吗?”
照微睁开惺忪的双眼,“险些……什么时辰了?”
“看月影,已?过亥时。”
又是一阵静默,谁也没开口提要回去的事,祁令瞻又往火堆中添了一块松木。
树皮裂开,干裂的树纹上?渗出棕色的汁液,滋啦蒸腾,溢出沉郁的香气?,乳白色的松烟缭绕在两?人周围,这一幕,恍若梦境一般。
然而这毕竟不?是在梦里,不?可放纵滋养背德的私欲。
祁令瞻心中缓缓叹息,低声道?:“有人来了。”
照微闻言要抬头,却又被他?按住,“无妨,你装睡就是。”
杜思逐在营中无聊,四下散心,望见坡上?有火光,于是走来查看。
走近了,看见那两?人肩靠头倚,和?谐得几乎称得上?亲密。
“参知大人。”
祁令瞻轻轻颔首,拨火的铁钳朝对面一指,“请坐吧。”
杜思逐大马金刀地敞腿坐下,目光越过祁令瞻,落在照微身上?,见她大半张脸都埋在祁令瞻袖子里,只露出下颌与修颈,隐约透着浅绯。
祁令瞻将盖在照微身上?的鹤氅往上?拢了拢,连她的脖子和?下半张脸也盖住了。
杜思逐放轻声音说:“戌时我?去拜见太后娘娘,守营侍女说娘娘已?经?安歇。”
祁令瞻“嗯”了一声,并不?打算与他?解释。
他?的这副态度,令杜思逐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他?与祁令瞻相识在荆湖路驻军大营,彼时祁令瞻奉朝廷之命前?往抚军,杜思逐以为他?和?之前?的钦差是一副德性?,开始时没少?给他?使绊子,没想到?他?竟真有本事发出军饷,并不?计前?嫌,帮他?和?他?父亲弹压了一直仗势闹事的将领。
于公?,杜思逐应当感激他?的提携,于私,他?是太后娘娘的兄长,他?应该敬重他?。
可是看到?眼前?这一幕,男人的直觉让他?难以对祁令瞻保持好感,甚至隐约生出敌意。
杜思逐拾起一根松枝,拨了拨面前?的火堆,半认真半玩笑地感叹道?:“外面有人传,说大人与娘娘没有血缘之亲,先侯爷西去,大人又与丞相结亲,你们兄妹之间早晚会生嫌隙。看来都是杞人忧天罢了,我?瞧着,大人与娘娘的关系并未疏远。”
祁令瞻神情淡淡,“我?只剩一个妹妹,若疏远了,岂不?成孤家寡人。”
杜思逐道?:“这话也是,毕竟连容姨也说您是个称职的兄长。”
祁令瞻掀起眼皮看他?,“容姨?”
杜思逐含笑解释道?:“容姨和?我?娘是好友,小时候在西州军营里,我?还穿过容姨缝的袜子,一直喊她容姨,与太后娘娘也算青梅竹马。若非后来西州出事,我?爹被调走,大家失了联络,说不?定两?家还能结一门娃娃亲呢!”
“简直放肆。”
祁令瞻声音微冷,“太后闺誉,也是你能拿来说笑的?”
“大人息怒,在旁人面前?,思逐当然不?敢造次。”
杜思逐嘴上?赔罪,眼里却没有半分惶恐,仍笑吟吟道?:“眼下这幕天席地,你们靠在一处喝酒吃肉,只论兄妹不?论君臣,怎么我?一来就又论起朝堂身份了?”
祁令瞻说:“除了朝堂身份,我?与杜指挥使好像无话可说。”
“并非如此,难得有这个机会,您可以与我?聊聊前?段时间钱塘发生的事。”
杜思逐说:“容舅爷是怎么被救出来的,先侯爷是怎么死的,对外人虽有一套说法,但咱们自己人还是要弄清楚,免得将来生出误会。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您问吧,我?肯定不?会对您撒谎。”
祁令瞻不?想问。
这是梗在他?与照微之间的一根刺,他?不?想在今夜将其挑开。
肘间微沉,是照微不?经?意间攥住了他?的袖子,祁令瞻能感受到?她正绷紧了身体,杜思逐的话,显然说在了她心坎上?。
他?不?问,杜思逐便自言自语说道?:“我?在叶县织室见到?容姨时,她已?经?猜到?容舅爷还活着,只是苦于没有信得过的人,怕打草惊蛇,反而惹怒了山匪。那山匪头子谢老大,乃是先侯爷的旧交,他?们两?人合谋绑了容舅爷,正要运到?仙绛山白马寺,不?知道?要做什么。幸而我?与容姨及时跟了过去,拦下了他?们,见到?了容舅爷。”
祁令瞻冷眼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倘若你没跟着,家父会杀害他?妻弟?”
“倘若的事不?好说,”杜思逐的目光落在装睡的照微身上?,“但先侯爷与山匪合谋绑架了容舅爷,此事却是真的。”
祁令瞻不?语,承受照微枕靠的胳膊却渐渐绷紧了。
他?知道?,杜思逐不?是估势而动之人,否则他?不?会对子骂父、揭人阴私。可他?也并不?蠢,懂得如何精准地挑起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
祁令瞻不?想在照微面前?为父亲辩解,可是什么都不?说,好像显得更亏心。
照微她……在生气?吗?
杜思逐仍穷追不?舍。
“我?一直好奇,先侯爷做的这些事,参知大人可否知晓?容姨她视您如己出——”
一言未毕,照微扯开了盖在身上?的氅衣,揉着眼睛说:“吵死了。”
杜思逐面上?毫无惊讶之色,盘坐在火堆旁,也未起身,随意向她作了个揖。
“微臣参见娘娘。”
照微扫了他?一眼,“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巡营,隐约见坡上?有火光,怕生山火,所以过来探看。”
“看完了吗?”
“呃……”杜思逐见她眉心微蹙,并未像往常待他?那般热络,笑意缓缓僵在了脸上?,“是我?打扰娘娘与参知大人兄妹小聚了。”
照微语气?淡淡道?:“说不?上?打扰,本也打算邀你同来,念你身上?担着巡营的重任,如今天子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你这般谨慎周全的性?子,不?会抛下天子在营中,来山上?饮宴,所以就没叫上?你。”
此话如一碗冷水泼在杜思逐脸上?,他?双腿曲起,改盘为跪,向照微叩首道?:“臣知错,请娘娘责罚臣擅离职守之罪。”
照微轻笑,“此处幕天席地,我?又不?是太后,你告什么罪?”
杜思逐只觉得耳朵发热,如同火堆里的松木,快要烧起来了。
他?说道?:“既然此处无事,臣请告退回营。”
“去吧。”照微点点头,又安抚他?道?:“你白天刚演过兵,想必也累了,皇上?身边本宫已?安排人看顾,杜三哥哥也不?必太紧张,若是累了,回营睡一觉也无妨。”
杜思逐应了声“是”。
照微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松树掩映的小路之后,伸手拢在火堆旁烤火。
此刻的沉默与方才不?同,被杜思逐一搅和?,已?没了那番赏月听?风的惬意,仿佛被人从短暂的梦中摇醒,从云端上?拽了下来。
直到?那火焰熄灭,她站起身,想要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自杜思逐离开后便沉默不?语的祁令瞻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不?敢让她怀着满心猜忌离开。
“关于钱塘的事,我?——”
“今夜我?不?想谈这个,”照微垂目落在他?手上?,“何况该知道?的事,我?早已?知道?。”
祁令瞻说:“但他?旧事重提,还是影响了你的心情。”
以及对他?的态度。
“哥哥。”
照微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未解之结,这是你我?兄妹间的事,不?该由外人插手,姚鹤守如此,杜思逐亦是如此。”
此为疏不?间亲。
祁令瞻松开她,轻声道?:“你愿意这样想,我?很高兴。”
容家在两淮赚到的银子, 尽数被?照微用作了军饷。
她对待武将的态度也与先头两位皇帝不?同,杜思逐在演武中大出风头,他的父亲杜挥塵也奉旨入京述职。这对被困锁荆湖近二十载的父子, 如今隐约有起势的迹象。
对她的做法,朝中文臣的态度皆有些微妙。
这日邓文远气冲冲回到政事堂,见祁令瞻在值房里?, 先在门外将火气压下去,这才整衣敛袖迈进来。
他向祁令瞻抱怨道:“今日杜指挥使来中书省狮子大开口,先往工部要十?艘战船, 又要三司与?兵部共同出资五百万两?白银,给各地驻军更换兵戈甲胄、训练战马。朝廷哪有这么多钱!我听不?过去,说他是殿前司使, 不?该管野军的事, 他反倒讽我不?是六部堂官, 说我多管闲事!”
祁令瞻难得有兴致作画,请了画院画师来为他掌勘笔墨,此时?正细细摹一株兰草,邓文远说完, 他的笔锋也陡然提起。
兰叶舒展自然如天成?, 画师赞他道:“参知近日控笔又有长?进。”
祁令瞻收起画轴,向他道谢:“是先生点拨有方,不?吝赐教。下回想请先生指教我画人物。”
“不?知参知想学谁家?”
祁令瞻想了想,说:“先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吧。”
画师应下, 祁令瞻送他出了政事堂,不?紧不?慢与?他行礼告别?, 见画师走远了,方又转身回来。
他对邓文远说道:“杜思逐这副态度, 显然是得了太后默许,工部与?兵部大都是丞相的人,叫他们争执去,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邓文远说:“下官是觉得,此事并非姚党与?太后之争,而是文臣与?武将之争。崇文抑武是我大周的开国国训,哪有赳赳武夫跳到咱们头上的道理?下官一时?看不?过眼,就……”
祁令瞻声色淡淡:“姚党后党,文臣武将,都是为国为民之人,哪来这么多流派。”
邓文远微愣,“您的意思是……支持杜思逐往中书省讨债?”
祁令瞻问他:“永京年节遍地撒钱,有些地方驻军却要靠卖废铁过年,这债难道不?该讨吗?”
邓文远说:“这不?是该不?该讨债的问题,而是立场问题。大人秉仁善之道,为那群武夫考虑,可那些粗人并非君子,他们一旦得势,却不?会感激大人,反而会愈发嚣张。您看那杜思逐就知道了,当初是您将他提拔入京的,如今他有了新的高枝,便不?将二府放在眼里?了。”
邓文远这话并非全无道理。
大周武将长?期受文臣辖制,二者之间积怨已久,几乎到了相视仇雠的地步,就算祁令瞻愿意为武将考虑,他们也未必领他的好意。
祁令瞻沉吟片刻,说:“我去与?杜思逐谈谈。”
天子的课筵安排在没有朝会的时?候。
卯时?为武课,辰时?、巳时?为经史讲论,过晌练习书画怡情,剩下的时?间或自行休息玩耍,或与?太后一同接见大臣。
隔日祁令瞻卯时?中便入宫,负手站在福宁宫东配殿庑廊下,看杜思逐与?李遂一起做五禽戏。
李遂不?愿费力气,每每只?在杜思逐眼皮子底下撑样?式,他一转身就塌了姿态。一套五禽戏做完,杜思逐身上微微出汗,李遂却只?醒了醒神?,仍是困恹恹的样?子。
杜思逐不?与?他为难,接着便陪他蹴鞠和投壶,这两?样?倒是令李遂很感兴趣,缠着杜思逐玩到了卯时?末。
到了讲经论的时?辰,祁令瞻并不?着急,对李遂道:“陛下请先沐浴更衣,今日的课筵推迟半个时?辰。”
李遂走后,祁令瞻拦下了要往东华门去换防的杜思逐。
杜思逐朝他一揖,想是又被?太后敲打过,态度比之西郊猎场端肃了许多,“请问大人有何指教?”
祁令瞻望着李遂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你从前在军营里?,有插羽破天骄的本事,如今宿卫永京,伴帝王取乐,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杜思逐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敢,太后娘娘赏识,这是臣的荣幸。”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想法,太后娘娘与?先帝不?同,她愿意给你们武将体面?,所以你们愿意拥戴她,这是人之常情。”
祁令瞻无视他的客套,话音一转道:“但?娘娘宅心仁厚,是为了盘兵秣马,将来能与?北金有一战之力,夺回燕云十?六城,一雪平康之盟的耻辱,不?是为了做你们仗势欺人的凭借。”
此话杜思逐不?乐意听,声音微微提高,“参知大人这脏水泼得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何时?借了娘娘的势,又欺负谁了?”
“工部正忙着修补钱塘的河堤,你开口就要十?条战船,三司一年结余不?过八百万,你要占去五百万。”
杜思逐冷笑道:“这是朝廷欠我们的,凭什么你们文官就能在永京夜夜笙歌,我们武将就要吃风咽沙?我们在外卖命,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轻视,凭什么?”
“你们武将,我们文官,分得倒是清楚。”
祁令瞻声音微冷地质问道:“那你又将太后置于何地,是应该向你们赔罪的文官阵营,还是应当为了你们的私欲,与?满朝文臣辛苦相抗的武官阵营?”
杜思逐闻言怔然许久,辩解道:“我向朝廷要这些,也是娘娘准允的,并不?全是为了私欲。”
“有六分为自己人谋利,三分为国家谋安,只?有一分考虑到太后娘娘。你可知她应下此事,在朝上要担多大的压力?”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面?上现出几分嘲讽的神?色,压低了声音,“亏你敢称与?她青梅竹马,敢标榜对她忠心不?贰,倘若你对她的心只?是充满这番利用,未免也太上不?得台面?……太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