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仍眺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并未回头看?他,只问?道:“他没有生气吗?”
“祁大人他……签得很痛快。”
“他可?曾说什么?”
“大人劝娘娘保重凤体。”薛序邻抬目望着她的?侧脸,声音略低道:“告诫臣不要辜负娘娘的?赏识。”
照微轻笑了一声,被秋风吹进耳中,听上去竟有几分冷意。
她果断转身道:“送本宫回宫。”
祁令瞻后悔将那封信交了出去。
但他神思恍惚,回过神时,薛序邻已经归城,追是追不回来了。
照微捏着那信回宫,因为风寒未愈合,回宫后先喝了碗驱寒的?药汤,近炉拥衾,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又接见了李遂和?阿盏的?探望,过问?了他们的?功课,接着一边听锦春和?锦秋聊宫廷内外的?诙谐事,一边从堆成?山高?的?折子里拣了几本要紧的?批复。
其实也没忙什么事,只是心中恹恹,做什么都惫懒无兴致。
直到夜深人静,窗外突然下起?秋雨,淅淅沥沥浸湿窗纱,乱打檐下芭蕉。
照微随意披了件外衣,踞坐在案前,一手撑颐,一手擎着那信封凑近烛火,十分有耐心地将密封的?烛蜡烤化?。
信写得并不长,这是他一贯行文简洁的?风格。但若非那一手飘逸轻灵的?“小钟繇体”只有他能写出,照微倒要怀疑此信内容是否真的?出自?他手。
吾妹亲启。
“吾识卿于少?时,曾多冷眼,今辅卿于国祚,反生妄心。此皆我秉心不正、持身不端之故。圣人言:德之薄者?,亲缘难厚。盖吾之兆也。”
“吾有千般算计、万般利用,然慕卿之心,非信口狂言。若非昼夜难安,备尝烧灼之苦,欲断不成?,饱受啮心之责,则不敢泄心迹以?扰卿。密室呈画,虽是盼卿远吾以?求两全,却绝无轻薄嘲讽之意。吾心彻彻,愿卿明鉴。”
“今吾将远行,卿独居皇城,有数言僭越,恳卿一听。”
“宫廷之内,张知忠心任事而贪权势,可?敲打而后用之。江逾白忠诚有余,然行事偏执,卿若想保全,莫任其处是非之事。宫廷之外,卿若欲引薛伯仁入内帷,止可?使其止步于翰苑,不可?授之以?权柄,若想养其为肱骨,不愿越私情之界,则可?视之为储相。杜家父子虽忠,然自?视先为将、后为臣。卿欲抗击北金,此二人不可?缺,卿欲稳坐高?台,此二人不可?宠。”
短短数百字,照微即时便看?完了。
她又读了两遍后,本想就着灯焰烧毁,思来想去,终是少?了一分狠心,遂提笔蘸了朱墨,像批折子那般在信上批复了四?个字:说得好听。
单看?这信,仿佛是她负心不肯,而他谆谆切切,不敢稍离。照微撑着脑袋,目光凝在信上,仍是想不通他此番作为,必要跑去北金见天弥可?汗,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此冷的?天气,万一他的?手伤复发了怎么办?
万一有什么事与北金人谈不拢,那群蛮子欺负他孤立无援,逼迫他点头怎么办?
曾因伤心生气而不愿细想的?事,在细密的?秋雨中被勾出了绵绵的?思绪,她侧耳听着冷雨打芭蕉,想起?年幼时祁令瞻教?她背过的?一首诗。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
确实是伤心销魂之物,明天要让人搬到院中去,不能再?在廊下扰人清净。
最好是搬到北上沿途的?驿馆,去送给祁令瞻听,以?此来消他的?志、磨他的?心。
北金风物与大周迥异。
大?周的雪, 是纷纷如盐、飘摇如絮的慢雪,覆在红梅梢头,盖在松针簇间, 留人?烹茶慢赏,吟诗颂和。北金的雪,是无尽灰天里飞落的冰刃, 是枯草上深陷的马蹄印,是棉衣里浸透的冷水。
祁令瞻的手已经丧失了知觉,松松握着缰绳, 敛眉迎着风雪前进。
随行的大周护卫是他亲自从禁卫中挑选,他们虽看上去年轻雄壮,但皆生在锦衣玉食的世家, 吃过最大?的苦无非校场训练、宫廷值夜。而今身着被雪水浸透的棉衣, 脚踩泥泞冰冷的靴子, 扶马应雪而行,又时时遭受北金人的嘲讽奚落,个个苦不堪言。
忽然“扑通”一声,有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是大?周使队的一个卫队长。
其他人?连忙将他从雪地里扒出来, 北金使队的卫队长立在马上,俯身看了?一眼,嘿嘿两声,“这就冻死了?, 比北金的鸡仔都柔弱。”
大?周使者闻言怒起,要将那北金人?拽下马来。他勒马一跃, 高声喊道:“听说大?周人?最爱闻马尿味儿,赶快牵马来往他脸上滋两泡, 看能不能滋醒他!”
话音未落,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摔进雪地里。他怒然抬头,见抽他的人?是完颜准,当场熄了?气焰。
“参见五殿下。”
完颜准与祁令瞻并马而来,祁令瞻看了?一眼那冻僵的侍卫,叫人?将他抬到运布匹的车上,先以雪粉搓沃,再裹上两张厚毡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死是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完颜准说:“往年姚丞相来的时候,北金的冬天还没有这么冷,别说你们南人?,如今连我也受不住。”
他好?意替人?挽尊,祁令瞻却?说道:“南人?本就长于春野,难承风雪。这些都是我大?周最强健的儿郎,尚且迎风而倒,遑论那些普通士卒。可见燕云十?六城于我大?周无异于废土,当年能换得两国和平,如今看来真是件于北金和大?周都得宜的事。”
闻此言,完颜准高兴地说道:“祁参知能这般想,果然是高瞻远瞩之人?!大?周的将来若能掌握在阁下手里,则你我两族修得百年之好?,不是难事!”
祁令瞻亦一笑道:“两族修好?,只?我大?周愿意尚且不够,也要你们北金肯认大?周这个盟友。据我所知,你的哥哥完颜鸿是出了?名的主战派,经常劝说你们可汗挥师南下,一举攻陷永京。”
“他?”
完颜准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老三就是个利欲熏心?的莽夫,他出身不好?,性情又古怪不讨父汗喜欢,所以天天嚷嚷出去打仗,想凭借战功逼父汗传位给?他。”
祁令瞻说:“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您能胜过三王子。”
完颜准受用地笑了?笑,扬鞭说道:“其实我本无心?可汗之位,只?是见不得老三糟蹋汉人?的文?明?。我母亲就是大?周人?,她教我汉文?,教我诗书茶道、歌舞词曲,这些也是我想守护的东西。”
“是么。”祁令瞻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未及眼底。
“我想好?了?,将来若是有机会,就将王都南迁到燕云十?六城以北,允许汉人?到城中定居和做生意,也将你们汉人?读书识字的文?化?教给?我们北金人?。”
祁令瞻颔首道:“只?要您能助我取代姚丞相,掌控大?周,我自?然愿意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他远眺满目风雪,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天弥可汗是位文?武双全的枭雄,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及他平康年间半分风采。这其中最出色、最有希望争夺王位的王子,一个是完颜准,另一个是完颜鸿。
完颜准是有小谋而缺大?智的斯文?人?,能将包括天弥可汗在内的北金掌权人?哄得服服帖帖,但是对军事与战争没什么兴趣。
完颜鸿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只?会杀人?的武夫,脾气上来时,连抚育他长大?的奶妈也能一斧头砍死。所以北金朝廷内外都有些忌惮他,生怕他得位以后更难控制喜怒。
从形势而言,大?周应该支持完颜准夺嫡,但祁令瞻同时又警惕,觉得完颜准对大?周文?明?的仰慕,将来在身边谋士的撺掇下,早晚会转变成掠夺的野心?。
对待喜欢的东西,人?总是想据为己有的。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到达北金的国都,依祁连山而建的花虞城。
祁令瞻带来丰厚的赠礼,天弥可汗十?分高兴,直接请他住进了?北金宫廷中。在宫廷的宴会上,祁令瞻见到了?完颜准的生母,那位令天弥可汗倾心?的大?周美人?,如今已是侧王妃。祁令瞻向其赠送了?贵重的礼物?,并亲手为她点了?一盏龙凤团茶。
此茶年年都在送往北金的贡品中,北金不缺茶团,缺的是手艺纯熟的点茶人?。
侧王妃品过茶后,高兴得几近热泪盈眶。
她说:“祁公子点茶的手艺,恐怕在大?周也属上流,茶汤比寻常更甘、茶沫也更细,这是适宜女子口味的茶饮,祁公子有心?了?。”
祁令瞻温和一笑,“舍妹饮茶的口味比较刁钻,容不得半点差池。”
说完这句话,他想起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拾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
侧王妃不知内情,听了?此话,待他更加亲切,问他可曾婚配。
北金民?风豪爽直接,侧王妃直言道:“我膝下还有个公主,年已十?五,想配给?祁公子为妻,不知祁公子可否嫌弃?”
祁令瞻默然片刻,低声道:“多谢王妃好?意,只?是我如今尚在丧中,虽有朝廷移孝作忠的旨意,但婚姻大?事不敢逾矩。”
侧王妃想了?想,说道:“叫妩儿先见见你,倘她喜欢,等你三年也无妨。”
“那就三年以后再聊此事吧。”祁令瞻将完颜准搬出来,“如今最紧要的是五王子的大?事,您是汉人?,本已身份敏感,倘在此关头与汉人?议亲,恐惹可汗不豫,疑您有联结外朝之嫌。”
侧王妃沉思过后,点头说道:“阁下所言甚是,此事确实急不得。”
虽然没能将婚事谈妥,但侧王妃仍属意祁令瞻,她在天弥可汗面前为他美言,分寸拿捏得十?分精准。
她轻言细语对天弥可汗道:“政治上的事妾不懂,但祁参知与姚丞相对妾的态度妾看在眼里。姚丞相仗着自?己地位牢固,不将北金皇室放在眼里,他来了?北金那么多回?,从未给?妾带过什么礼物?,收您的赏赐倒十?分痛快。若非知道他在大?周敛财颇厚,妾倒觉得他是来咱们北金打秋风来了?!”
这番话半嗔愿半诙谐,逗得可汗大?笑。
“你没有礼物?,难道孤王就有吗?姚相回?回?带的都是大?周朝廷的货,他自?己一分钱都不肯出,是个铁公鸡。”
“您看祁参知就比他会做人?。”
侧王妃扬起小臂上精致的流苏金钏,晃得天弥可汗眼睛都直了?,她低笑着说道:“见妾喜欢这样式,祁参知说若再有机会来北金,送妾一整套,从头面、耳珰、璎珞、手钏,都给?妾配齐了?。”
天弥可汗抓住她的手,将她压进帐中,无奈笑道:“你这是小孩子见识。”
“妾本也不懂政事,哪有您见识多……”
天弥可汗自?觉看透了?祁令瞻的意图,但知道是一回?事,拿人?手短是另一回?事,侧王妃的美言并非全无作用,何况他自?己也收了?祁令瞻一百万两的好?处。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单独接见了?这位来自?大?周的年轻人?。
见他唇色冻得冷白,天弥可汗传人?给?他上了?碗热羊汤,祁令瞻被胡椒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天弥可汗见此哈哈大?笑,说:“北金的女人?喝羊汤时都要加三大?勺胡椒,你这只?加了?半勺,可见南人?果然娇贵。”
祁令瞻面色赧然,却?是好?脾气的模样,“辜负可汗好?意,让您见笑了?。”
“区区一碗羊汤,算不得什么,”可汗说道,“和你送来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祁令瞻说:“这是两码事。我向您献厚礼,是为了?维系两族邦交,也是钦佩您的风姿。您赠我羊汤,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我不能因献上贵礼便生倨傲之心?,这不符合我们大?周所崇扬的仁义之道。”
这几句话若是换个人?来说,难免显得谄媚,但祁令瞻风姿矜贵,神清气正?,又有满腹诗书,将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便是一向瞧不起柔弱文?人?的天弥可汗也觉得十?分受用。
他点头感叹道:“南人?有阁下这般人?物?,知礼节、懂信义,怪不得老五崇尚汉化?。”
“承蒙可汗谬赞。既然可汗提到信义,则有一事,我当使可汗知晓内情,以免受人?蒙蔽。”
“哦?什么事?”
祁令瞻从袖中掏出几封信和一份章奏,请侍者传给?上位的天弥可汗。
他说:“这些信件,是姚丞相的姻亲与藏、羌、彝三族往来的证据,信中写到,姚丞相愿用十?万斤铜铁钱,换三族保他在大?周的丞相之位。”
天弥可汗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份章奏,是蜀中官员向朝廷弹劾姚丞相的折子,走关系直接递到了?我朝太后手中,太后却?留中不发,不知是畏惧姚丞相的权势,还是收了?他什么好?处。”
这封折子是他早早从照微那里要过来的,为的就是今日。
天弥可汗不解:“据打听,大?周太后不是你妹妹么,怎么与姚相走得更近?”
祁令瞻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神情,七分假里有三分真。
“倘您再仔细打听打听,会明?白我与太后的关系并不亲睦,我们本就没有血缘,何况身处朝堂,更有权势之争。”
他叹息道:“太后主战,想笼络的人?是姚相,为我要代替姚相出使北金这件事,太后生了?好?大?的气,不惜令父母和离,与我断了?兄妹关系。”
天弥可汗惊诧,“竟然还有这事?”
“您可派人?细细打听。”
“这么说,姚相是想毁约,与你们主战的太后一条心?,又不甘心?失去外族的保障,所以转而讨好?西南边的藏羌彝三族。”
“可汗明?鉴。”
“简直岂有此理!”
天弥可汗气得当场勃然作色,将手中的信件扬了?一地。
好?狗不吃两家食,姚鹤守简直欺人?太甚!
但他没急着做决定,强逼着自?己冷静几分,对祁令瞻说道:“多谢你告知,此事孤王已知晓,但事关两国邦交,如何处置,还需孤王仔细斟酌。”
祁令瞻一揖,“如何处置是可汗的事,您无须向我交代,我也不过是出于信义,不想见您被蒙在鼓里罢了?。”
来北金之前,祁令瞻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将某些事刻意透露给?北金安插在大?周的探子,所以他不怕天弥可汗调查。
此后一连三天,他静居在北金为使者准备的宫殿里,毫无忐忑不安之意,闲时会受完颜准的邀请,前往宴会观看北金勇士们摔跤斗武,并怡然甘做他们嘲笑南人?文?弱的靶子。
又过了?三五天,北金细作的调查结果传回?了?花虞城。
祁令瞻没有刻意打探,但是从完颜准的只?言片语和幸灾乐祸的神色中,得知天弥可汗盛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提刀去永京剁掉姚鹤守的头。
翌日,完颜准捧着圣旨来使者宫中寻他,面有笑意地说道:“平康之盟密约中‘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已由姚鹤守更改为阁下。恭喜祁参知成为我朝可汗认定的专属使者,德配其位,名副其实。”
祁令瞻心?中松了?口气,接过圣旨,“多谢。”
完颜准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你这趟的使命就完成了?,不知准备何时回?大?周去?”
祁令瞻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就算明?天就走,也赶不上除夕,何况回?去之后永平侯府也只?剩他一人?,倒不如在北金多留些日子,提前做些安排。
他说:“过了?上元节再走吧,听说北金也有上元节,与大?周风俗不同,我倒想见识一番。”
“那自?然好?,我正?有几个仰慕汉文?化?的僚属,想引你见一见。”
完颜准十?分高兴,“上元节那天,咱们喊着我妹妹,出宫去逛那达慕大?会!”
在?完颜准的?引荐下, 祁令瞻认识了许多北金重?臣。
他们中有人本就钦慕汉人文明,有?人模棱两可,却最终折服于祁令瞻的?远见卓识。再加上他出手大方, 作出一副包容有?礼的?姿态,一时间,北金朝廷中主和派的声量甚嚣尘上。
越是?如此, 祁令瞻越成为三王子完颜鸿的眼中钉。
他在天弥可汗面前表达对祁令瞻的?不满,反遭到父汗一通呵斥。完颜准听?闻此事后,提醒祁令瞻近来小心行事, 祁令瞻正在?研究北金人的?防风灯,闻言抬头笑了笑,对完颜准说道:“我不怕他对我出手, 我只怕他太沉得住气。”
完颜准微愣, “祁兄难道是?想……”
“请君入瓮。”
他让完颜准派人向完颜鸿透露消息, 说他们这波人正图谋说服可汗废了他,为此大周愿意献上更多的?城池和钱财。
完颜鸿听?闻这个消息后果然慌了,召集幕僚询问?应对的?办法。
他的?幕僚已经被完颜准收买,此时极力?撺掇他对完颜准和祁令瞻出手。
“冒些风险, 总好过坐以待毙, 杀了那姓祁的?,还能卖个好给大周姚相,将来三殿下谋大事时,也算多一份助力?。”
完颜鸿本就是?个说干就干的?莽夫, 听?了此话,不顾其他幕僚劝阻, 马上开始安排人手,准备上元节时在?宫门外截杀完颜准和祁令瞻。
他在?府中磨刀霍霍, 动作惊动了派人暗中监视他的?天弥可汗。
“眼下正是?年节,老三整日闭门,往府中运刀兵,他这是?打算造反吗?”
可汗的?心腹觉得?并非如此,他劝天弥可汗静观其变,“只?凭这些迹象,无法断定?三王子究竟是?欲谋不轨还是?受人蒙骗,既然可汗已经掌控了局势,不妨任由其发展,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天弥可汗采纳了他的?建议,一边暗中盯紧了完颜鸿,一边加强宫廷防卫。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完颜准这边,几个年轻人正兴奋地期待着今夜的?那达慕大会?。
祁令瞻低声问?完颜准:“殿下的?死?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完颜准点头:“祁兄放心,那些人比我更想让老三死?。”
完颜鸿派人埋伏在?宫门处的?同时,另有?一队死?士悄悄逼近天弥可汗所在?的?宫殿。
这些人曾都是?完颜鸿的?部下,因受其苛虐而苦不堪言,完颜准听?祁令瞻的?建议,将他们凑成一支死?士的?队伍,于上元节当夜在?宫廷中放火,袭击天弥可汗。
火光冲天而起时,完颜准、祁令瞻,还有?六公主完颜珠正在?逛那达慕集市,祁令瞻手里摆弄着一个长生天邪神的?面具,隔着炽烈如血的?狰狞面,目光幽冷地望着宫廷方向滚滚升起的?浓烟。
“失火了!失火了!”
“杀人了!三王子造反了,快跑啊!”
在?刻意安排的?喧嚷下,宫廷内外很快乱成一片。
天弥可汗安排的?护卫将袭宫的?刺客和徘徊在?宫门处的?刺客一起羁押,并当场抓住了全副武装藏在?雪堆里观察情况的?三王子完颜鸿。
袭宫的?刺客们尚未受刑便?嚷嚷说是?受五王子完颜准的?指使。他们构陷的?意图太?明显,成功使天弥可汗起疑。
天弥可汗叫人去查这些刺客的?身份,又派人四处寻完颜准入宫,完颜准匆匆赶来时,天弥可汗已动过重?刑,地毯上被暗红的?鲜血洇透。
他已查清刺客的?身份,都是?老三的?部下,这些人甫一被抓就污蔑老五,有?些人受刑不过时再喊老五的?名字,已被视为冥顽不灵。
假作真时真亦假。
但天弥可汗对完颜准姗姗来迟仍十分不满,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今夜去哪里了,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是?死?人吗?”
完颜准忙跪地请罪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汗责罚!儿臣今夜出宫去看那达慕盛会?,并不在?宫中,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你说你在?宫外?和谁一起?”
“大周使臣祁令瞻,还有?六妹妹。”
天弥可汗的?脸色稍缓,既然有?完颜珠为他作证,想必他是?真的?对此事不知情。
“行了,你退下吧,”天弥可汗挥挥手,“这两天老实点,别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完颜准应声:“尊父汗之命。”
此事查到现在?,已经十分清晰。
完颜鸿明面上想刺杀完颜准,暗地里却派刺客入宫,真正想刺杀的?人是?他堂堂可汗。
倘这两桩事成,完颜鸿就可以顺利夺位,倘宫廷刺杀失败,他也可以将此事嫁祸给完颜准。
难得?他那样鲁莽的?人,如今也用了几分计谋,可惜他的?修为不到家,他的?那些死?士们太?容易供出完颜准,反而叫人起疑是?嫁祸。
父子间长久积攒的?怨恨被今夜这根最后的?稻草压垮,天弥可汗疲惫地靠在?虎皮椅上,鼻尖血腥气缭绕不散。
许久之后,他摆了摆手,说:“孤王丢不起这个人,将老三暗中处置了吧,头颅埋到长白山的?背阴处,省得?怨魂不散。对外只?说是?他为救驾,死?于刺客之首。”
心腹应了声是?,提刀走了出去。
半刻钟后,只?听?一声如绝途猛兽般的?嘶吼,更浓郁、更热烈的?血腥气随风飘进了帐中。
上元节在?北金意味着冬去春来,上元节之后,积雪开始融化,雪被覆盖下的?草籽也缓缓苏醒。
完颜准虽尚未被明旨立为储君,但所有?人都已将他视为未来的?可汗。
正月十七,大周使者的?队伍启程南返时,完颜准亲往相送,真有?几分感?到不舍,苦笑道:“只?恨祁兄未生在?北金,否则我愿与祁兄朝同寝、夜同眠。”
完颜珠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他:“五哥像个大姑娘似的?,你与祁公子同眠,叫你府上的?姬妾们睡谁去?”
气得?完颜准拍她?的?脑袋,“你一个公主,说话能不能矜持点!到了大周别闯祸,要早些回来,听?见没?”
完颜珠一吐舌头,缩进马车里去了。
祁令瞻作揖告辞:“天色不早,不便?耽搁,殿下请回吧。”
大周使者队伍离开花虞城,没有?一车车的?白银和布帛,只?剩零星一百多人,走在?茫茫雪原里,像一支离弦的?孤箭。
唯一一驾马车让给了完颜珠,祁令瞻戴着铁手藜骑马,驭马走到车驾旁时,正逢完颜珠挑帘往外望。
祁令瞻问?她?:“大周并不像公主想象中那样欢迎北金人,你为何要向王妃请求,与我一同去大周?”
完颜珠说道:“母妃本是?不同意的?,我说想与你多相处,将来好叫你娶我,她?才肯帮我一起说服父汗。”
见祁令瞻眉心微蹙,她?撑在?车窗边笑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给你,我只?是?想远远地逃走,不想在?北金宫廷待着了。”
祁令瞻闻言不语,轻叹了口气,正要驭马往前?走,却被完颜珠伸出手来拽住了缰绳。
“松手,危险。”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逃吗?”
祁令瞻语气淡淡:“与我无关。”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心?我倒是?好奇,你连本公主也瞧不上,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吧?”
有?些心事是?经不起旁人询问?的?,像日积月累堆满河床的?冰雪,一旦消融,便?卷石冲岸而来。
祁令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有?。”
“那你为何不娶她?……哦,我想起来了,你要守孝。”
祁令瞻不置可否。
完颜珠又道:“你离开大周这么久,一定?很思念她?吧?哎,你给她?带了什?么礼物,让我瞧瞧呗?”
祁令瞻说:“她?如今很讨厌我,大概也不会?想收到我的?礼物。”
“怎么会?呢?”
完颜珠将手腕上的?红水晶珠串转给祁令瞻看,说道:“你看它漂亮吧?这是?本公主最喜欢的?手串,此次出宫,宁可什?么都不戴也要戴上它。但它是?本公主最讨厌的?人送的?,那人粗鲁、傲慢、好色,我一见他就犯恶心,为了不嫁给他,我宁可从?此沦落天涯,再不回北金……哎呀,说多了,我是?想说,礼物是?无罪的?,没有?人会?讨厌一份美丽的?礼物,反正我是?这样想。”
她?的?性格与照微有?几分相似,都是?洒脱不羁之人。祁令瞻闻言略有?些出神,想起之前?见过照微把玩虎头金弹弓,那曾是?长宁帝送给她?的?礼物。
他心头微动,觉得?完颜珠的?话有?几分道理。
照微讨厌他,未必讨厌他送的?礼物。
自花虞城返回大周永京共历时二十七天,在?沿途驿站停歇过十次,祁令瞻房里的?灯火总是?彻夜不熄,有?时会?往驿站的?官吏要一些材料,或是?请他们为钝掉的?匕首换上更锋利的?刀片。
漫长的?思念在?一夜又一夜中滑过,日升月落,而灯火不眠。
二月初,使队终于返回永京,与寒风凛冽的?北金不同,此时的?永京已东风催春信,新柳拂行人,行人身上夹袄换春衫,广袖飘过墙头垂下的?花枝。
祁令瞻心里尚未做好去见她?的?准备,打算先将完颜珠安置到都亭驿,再回府沐浴更衣,慢慢计量。
不料甫一入城就被等候已久的?锦春拦下,她?立在?马上,手握令牌,朝他明媚一笑。
“好久不见,参知大人,请跟我走一趟吧。”
令牌上镌刻“明熹”两字,祁令瞻缓缓攥紧缰绳,心也一同提起。
樊花楼里?歌舞如旧, 暧暧香风吹得舞袖飘回。
祁令瞻推门而?入,见照微倚在窗边,她?好似瘦了些, 眉眼韵致如海棠垂寒露,见了他,表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瞧不出?一点喜怒。
他垂目端方行礼:“臣参见太后娘娘。”
照微的目光重又转向窗外,说道:“本打算为你接风洗尘,倒没?想到你身边还有一位佳人, 实在是唐突了。”
“是北金的公主,不是什么佳人。”
“是么。”照微轻笑,“我?还当你在北金如此长袖善舞, 娶一位公主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