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拾起火折子点燃灯盏,秀目缓缓从书?架上扫过, 落在黄梨木条案后卷缸上。
她三两步走过去,将卷缸里的画轴抱出来堆在案上,一幅幅展开, 确如平彦所言,多是些花鸟松鹤等习笔之作?,只有零星几副人?物画像, 临摹的是前朝画圣的《女史箴图》。
她抖了抖手中的画轴,问平彦:“就这?”
平彦踟蹰道:“公?子的私作?,您不好就这样随意翻看吧?”
照微冷笑:“都是自家?兄妹, 何必藏着掖着, 他有什么心事, 是本?宫不能知道的?”
卷缸中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又起身去书?架上翻找。平彦跟在她身后收拾,却是只敢劝不敢拦,见她目光四顾, 最终缓缓落在做成壁画样式的密室门上, 平彦擦了擦头上的汗,忙说道:“公?子说了,决不能让您到密室去!”
照微含笑一偏头,“密室?”
“不是不是。”
“你家?公?子常说, 君子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照微走到壁画前, 附耳敲了敲,果然听见空荡荡的回音。她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 却并非高兴的模样,莹白如玉的手指微微曲起,被粗粝的墙面硌得?生疼。
她低声喃喃,似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谁能令他做出金屋藏娇这种事。”
她会一点机关术,也是祁令瞻从前教她的,所以她轻易就找到了打开密室的关窍,试着转动博古架上的狴犴摆件,隐藏在壁画后的密室门便徐徐打开。
黑洞洞的密室出现在照微面前,她朝平彦扬了扬手,说:“提盏灯给我。”
平彦坚决摇头,“我不能背叛公?子。”
照微也不勉强他,转身出门,从廊下摘下一盏画纱灯,拔下发间珠钗,将灯芯又挑亮了些。
她提着画纱灯往密室走,平彦焦急地跺了跺脚,转身往外寻他家?公?子去了。
密室不算宽敞,画纱灯往里间一递,暖金色的灯光就照见了四方墙壁。
照微垂眼看着脚下木板,手里捏着画纱灯的铁钩,掌心里出了许多冷汗。她听见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在空荡的密室里震震如擂鼓。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如今答案在眼前,她却不敢抬头细看。
仿佛画里是摄魂夺魄的妖怪,是斩她幽暗情思的断头台,她想象着祁令瞻作?画时细致的笔触、温柔的神色,心头涌上难以平息的妒忌和失落。
倘真?是姚清意,该怎么办?
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照微颤颤将画纱灯举起,照见墙上挂着一副画轴,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绣履、月白色的洒金裙摆、榴花红的霞帔。
她屏住了呼吸,踮脚将灯笼继续举高,看见了画中女郎的脸。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皓齿,明眸顾盼。
这不是姚清意,这好像是——
照微的心跳陡然悬空,倾斜的画纱灯里,火舌舔上鎏金提首,烫得?她猛然一缩手。
画纱灯跌落,却没有摔在地上。
有人?自她身后伸手接住了灯,悄无声息靠近,新沐后的冷香缭绕着缠住了她。
仿佛雨洗新竹,幽寂而浩荡。
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拢在她轻颤的肩头,祁令瞻的声音低沉徐缓,唇齿间仿佛含着冰雪。
他说:“我时常告诫你,要适可而止,知进退。我不让你做的事,不允你去的地方,你该听在心里,否则如眼下这般,真?是半分周折的余地都没有了。”
照微僵立在原地,许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祁令瞻将画纱灯扶正?,举高照亮这间方寸之地,让她抬头往四周看。
照微这才惊觉,除了正?对着密室门的这幅画之外,四周墙上还挂着许多裱好的字轴。
有她仿他的字摹成的习作?,还有他自己?的字轴,上书?“道心惟微”。
惟微……是哪个微?
如同坠入幽暗的梦境里,耳畔轰然,脑中昏昏,就连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塌陷。照微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努力克制着心中澎湃混乱的情感,转头望向祁令瞻。
他确实是刚沐浴完,身上松松披着一件素白鹤氅,被发间的水痕洇出层层霜花,贴在他颀长的身上,显出几分伶仃的冷寂。
他的脸色,在青丝的映衬下莹白如玉,而他沉如积雨黑云的双眸,也愈发令人?心神俱颤。
他向她迈了一步,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声:“哥哥!”
祁令瞻垂目浅笑,轻声道:“今夜宴席上,你不是不认我这个哥哥了么?”
“所以你就故意做这些东西,来讽刺我,奚落我?”
照微指着墙上的东西,脸上烧得?通红,为自己?心中难以克制的悸动而感到羞耻。
祁令瞻淡淡道:“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鱼咬钩,鸟扑网,在你眼里都是活该,是不是?”
照微紧紧盯着他,“是你教平彦在府门口等我,教他故意引我来此,你猜我的举动,就像探囊取物那?样简单。凡有什么东西,你若不想让我找到,我便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不可见人?的心思,若是不主动引导我去猜,我便一辈子都猜不透。”
她轻轻喘了口气,“你是故意要让我找到这里,看见这些东西……故意要让我猜你的心思。”
祁令瞻并未否认,“是又如何?”
“卑劣。”照微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与他想象中的反应并无差别,祁令瞻浅浅阖目,掩盖住眼中苦笑的意味。他说:“你倒也没骂错,恋慕自己?的妹妹,确实很?卑劣。”
“恋慕?”
听见这个词,照微心中并未觉得?欢喜,反倒如同浸了满腔的冷水。她质问祁令瞻:“你说你恋慕我,是想让我靠近你,还是想让我远离你?”
祁令瞻说:“你是一国太后,是我妹妹,你我之间有君臣之别,兄妹之伦。”
“所以你想叫我离你远一些,是不是?你不是恋慕我,你只是以此为借口,想将我赶走,祁令瞻……为了去北金,你连自己?的感情也能肆无忌惮的利用,我从未想过你会是这样的混账东西。”
照微喉间梗得?难受,一阵酸涩充斥眼眶,她长睫颤了颤,两行泪珠沿着秀颊滑落。
看到墙上的画像时,有一瞬间,她的心里是庆幸的,是欣喜的。可是当祁令瞻出现在她身后,对眼前的一切露出一副了如指掌的态度,她渐渐想通了他的意图。
方才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难过。
这很?残忍。
祁令瞻没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伤心。
他以为她会嫌恶、会害怕,会从此与他割席,独独没想到她会剖开他的心迹,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他走近她,温柔地捧起她的下颌,用指腹轻轻蹭干净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倘若我说,我对你的心思是真?的,你心里是否会好过一些?”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吗?”照微冷冷别开脸,说道:“如今一切如你所愿,我讨厌你,恶心你,这就够了。”
这两句话对他的冲击力,并不因?他早有准备而有所削弱。
他默默垂下手,轻声说:“这样也好。”
照微取过立在墙角的细竹竿,走到墙边擎起,将那?几副字画摘下,又摘了画纱灯的灯罩,就这灯烛的火焰点燃。
火光倏然窜起,火舌卷着纸帛跌落在地,将这方狭窄的密室映得?煌煌如白昼,她脸上的泪痕与他眼中的怅然皆清晰可见。
照微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些东西若被别人?瞧见,难免授人?话柄,有损本?宫的清誉,不如烧了。”
祁令瞻颔首道:“你考虑得?是。”
墙壁上映着两人?的影子,直到卷轴里的美人?化作?一层灰烬,火焰渐渐低暗,照微呼了口气,转身往密室外走去。
“等等。”
祁令瞻叫住了她,望着她的背影道:“你有你的立场,要抬举武将也好,要敌对北金也好,都是你该做的。但?我必须往北金去一趟,你不必顾及我,将来若是出事,我一己?承担。”
照微侧首说道:“你走之前,将权柄交予薛序邻。”
祁令瞻:“好。”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风沿着她离开的方向吹进来,脆弱的纸烬迎风飘起,于半空中余烬一闪,又粉身碎骨地落下。
祁令瞻蹲下,将未燃尽的纸轴从地上拾起,见边角处仍余一支红榴花,簇簇盛放未熄。
他想起画这支榴花时,心中思绪漂浮,曾情不自禁生出过隐秘的幻想。
倘她知道他的心思后,愿意宽容他、怜悯他,甚至接纳他——就像许多回沉溺的梦境中那?般,在这无人?可见的尺寸密室里,暂抛所有的谋算,只为一时欲念做一对扑火的飞蛾——
那?他也是期待的。
然而照微从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且不论他对她的心思本?身多么不堪,单是看透了他以此来逼她割席,她就绝不可能再原谅他。正?如她曾经所言,他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他自寻的死路。
这样也好。祁令瞻拈着薄薄的纸片,聊以□□地想到,本?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薛序邻,今夜斩断这不切实际的欲念,从此也算是彼此放过。
第67章
福宁宫的寝殿里燃着一盏孤灯, 灯芯未剪,灯火孱弱地跳动着,照出临案一袭墨发披散、满脸泪痕的纤薄身影。
照微从永平侯府归来后?, 便静静坐在这里流泪,已有两个时?辰。
背人偷哭,这实在是件没出息的事, 是她过往二十年里未曾出过的糗、丢过的人。
都是因为祁令瞻这个混账。
心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五味杂陈,像时?凉时?热的火, 烧得人脏腑不安。若是单单的厌恶和痛恨,她尚能?暂抛脑后?,该计较时?计较, 该放松时?放松, 可偏偏又夹杂着许多?悸动、许多?欲斩而反生的心疼和遗憾。
她闭上?眼时?, 犹听见?他说恋慕她,闻见?他身上?清冽明净的气息,像发间的水迹似的,也在她心口烙下抹不去的涟漪。
照微情不自禁地想, 倘她没有如他所料中斥责他、推拒他, 反而愉快地接纳了?他的心意,那他将如何应对?
也许是当场悔言翻脸,反指斥她罔顾人伦、大逆不道?。总之他会有办法摆脱她,哪怕以两败俱伤的方?式。
那他所说的喜欢, 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照微心绪浮动地想了?一会儿,又暗斥自己?没出息、昏了?头?。假话固然可恨, 即使是真的,那他能?利用得如此信手拈来?、毫无犹豫, 那这真的,也就不值什么钱了?。
她拾起金匙按熄了?灯盏,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幽幽穿过行廊,走进盥室,抬腿埋进了?汤池中已然凉透的水中,缓缓下沉,直至淹没下颌。
她要洗干净身上?沾染的祁令瞻的味道?,她要浇灭心里那不肯将熄的火苗。
因?为酒后?洗了?冷水澡,第二天照微罕见?地得了?风寒,命江逾白去前朝传信,取消了?今日的视朝。
祁令瞻原本在心中纠结该以何面目见?她,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的不安压过了?一切踟躇。他想去福宁宫请个安,哪怕再次承受她的愤怒,然而照微没给他这个机会。
江逾白宣布罢朝后?,特?意走到他面前一礼,传话道?:“娘娘说,今日陛下的晨课也免了?,让参知大人不必入宫,只在虽随北金使者离开永京前,往中书?省递个折子就可以了?。”
他默然一瞬,回礼道?:“多?谢娘娘体恤,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前往北金之前,确实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但祁令瞻如今面上?瞧着沉静,心中却无法凝神?,他属实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在政事堂里坐了?小半天后?,找到张知,请他前往福宁宫打探,张知却说道?:“大人不必着急,娘娘只是寻常风寒,不甚要紧,否则也不会召见?薛序邻。您若实在担忧,不妨等薛大人回来?后?,找他问问情况,比仆方?便多?了?。”
“薛序邻何时?回的京?”
“今天早晨的事,在东华门下马后?径直入宫奏对。”
祁令瞻点点头?,面色无澜道?:“我知道?了?。”
薛序邻躬身走进福宁宫西配殿时?,照微正与阿盏待在一处。
阿盏从锦秋手中接过药碗,望着黑漆漆的汤药,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她要效仿“亲有疾、药先?尝”的典故,却几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盏不肯,终于鼓足勇气猛灌一口,直入喉咙,然后?飞快塞了?一块桂花糖进嘴里。
照微也痛恨喝药,只在不愿在孩子面前露怯,所以装模作样一口闷了?。
阿盏忙拆了?两颗桂花糖递给她,照微接过后?慢条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这才缓过那阵苦劲儿来?。
她笑吟吟问阿盏:“舅舅和舅妈肯定不舍得让你试药,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阿盏仰头?说:“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会儿,隐约有点印象,“礼部尚书?沈云章的儿子?”
阿盏点点头?,“前两天我吃酥酪闹肚子,女官姐姐去念书?的地方?给我送药,我觉得药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说药最苦的只是第一口,他帮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没那么苦了?。”
说罢十分期待地问照微:“表姐,你觉得药还苦么?”
被那样一双大眼睛瞧着,照微只觉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将阿盏揽在怀里,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软的脸,哄她道?:“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简直一点都不难喝。”
阿盏笑得眯起了?双眼,“那我明天再来?陪表姐喝药,表姐要快快好起来?。”
两人的笑声像一阵轻重交杂的银铃,从绣屏后?传出来?。西配殿里日光好,上?午的日头?照得屋里暖洋洋,薛序邻情不自禁抬头?看向?绣屏的方?向?,只觉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这阵轻松的笑声催开了?似的。
她很少这样外露高兴。薛序邻捻着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兴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面等了?两刻钟后?,终于等到了?内侍唱名宣见?。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礼,听见?平身后?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后?身着一件绣栀子花蜀锦裙,乌发绾成偏堕髻,未戴冠,只零星点着几蹙桂花,压着一支凤头?金簪。
她的装扮有几分家常,与他说话也不拘礼节,语气十分亲切道?:“伯仁去钱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着都瘦了?。”
被姚党里外里地打压排挤,他当然瘦了?。不似她这般珠圆玉润,脸色嗓音虽有风寒之兆,却远未到需要罢朝的严重地步。
薛序邻在心中默默猜测她今日这番举动的含义?,照微只当他是舟车劳顿,声音里颇有歉疚。
她说:“本该让你先?好好休息,但难得碰上?你回来?,此事比较紧急,要提早交代给你。”
“请娘娘吩咐。”
“是一桩私事,你不必紧张。”
照微屏退了?众人,饮下一盏润嗓的茶,这才缓缓说道?:“我想请薛大人,帮忙拟一份和离书?。”
薛序邻闻言震惊地抬头?。
他清晨入京后?径往宫中奏对,下午便又驭马出城,往钱塘的方?向?去了?,这中间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到中书?省押印报到。
听闻此事后?,祁令瞻也觉得十分奇怪,问张知:“钱塘治水已有成效,薛序邻既然能?脱身回京复命,何以又如此匆忙地跑回钱塘?”
张知说:“好像是领了?什么密旨,具体是什么,他是娘娘的心腹,仆也不敢乱打听。要么大人亲自找娘娘问问?”
祁令瞻垂目不语,心道?,只怕如今他在照微心目中的地位,连张知都不如。
自那夜以后?,直到祁令瞻随完颜准等人一同前往北金,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天。这一旬中,除视朝之外,这对兄妹再未见?面,然而对彼此的动向?却十分了?解。
为了?避免受人离间,往年都是姚鹤守亲自出使北金,但今年祁令瞻故意将蜀中博买务的勾当走漏风声的事告诉了?姚鹤守,一方?面是令姚鹤守不敢轻易离开大周,一方?面也获取了?姚鹤守对他的信任。在允许他出使北金这件事上?,姚鹤守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因?此祁令瞻轻易就从中书?省和三司手里要来?将近一百万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匹细绢、五千匹松江棉布,以及各种金银酒器、珠宝玩意,作为送给天弥可汗的礼物。
得知这件事后?,朝中甫受提拔、但是尚未领到封赏的武将们炸开了?锅。
听说有人聚在政事堂里闹事,照微将杜家父子召去询问情况。
杜思逐说道?:“荆湖路去年的军饷亏空虽然已经填上?,但今年尚没有着落,何况荆湖路之外,许多?偏远地方?已经连年折压了?许多?军饷。前段时?间得了?娘娘的允准,臣去兵部和三司讨债,那三司使左推右,右推左,只说周转不过来?,可眼下却能?轻轻松松拿出一百万两送给北金人,臣以为,此事错不在闹事的武将们身上?。”
照微说:“虽情有可原,但聚众冲击政事堂毕竟坏了?规矩,若不重责,恐此后?有人效仿。”
“娘娘打算如何重责?”
照微想了?想,说:“带头?闹事者三十杖,动手推搡者二十杖,喧嚷助威者十杖。”
武将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杜家父子能?体会到照微偏袒的苦心,杜挥塵跪地领杖谢恩,“此事是臣与犬子未能?安抚人心,辜负太?后?娘娘信任,臣与犬子愿同受三十杖,以镇抚人心。”
杜思逐忙道?:“臣愿代父受过。”
六十杖打下去,就算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也会落下残疾。照微留着杜思逐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活生生受这么多?,思忖后?说道?:“你受三十杖,剩下三十杖改为政事堂外戴枷站立十二时?辰。”
杜思逐并无不服,“是。”
但认罚只是手段,他们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杜家父子对视一眼,由与太?后?关系更亲近的杜思逐开口说道?:“但送钱给北金的事,还请娘娘三思。您与祁参知是兄妹,您愿意抬举武将,臣等心中咸服,皆愿肝脑涂地以报。但您的兄长却亲近北金,态度暧昧,如今更是要将本可以用作军饷的钱送到北金去,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担心朝中会有人不明所以,进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这些话,照微也考虑到了?。她问杜思逐:“你想让本宫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斗胆妄言,娘娘应该劝参知大人不要去北金,且与姚丞相等人划清界限。”
“那是本宫的兄长,向?来?只有他管本宫的份,本宫哪里能?管得了?他。”
照微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笑的意味,对杜思逐道?:“不过本宫也不会继续纵容他,这件事,本宫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杜思逐没有打听出这交代是什么,见?她端起茶盏看向?窗外,忙与杜挥塵引身告退。
他们走后?,照微问侍立一旁的江逾白,“你觉得杜家父子如何?”
江逾白不是很确定她想问什么,沉吟半天后?说道?:“是一心为国的忠义?之臣。”
“什么是国呢?如今本宫是国,将来?皇上?是国,或者,他们心中也有自以为的‘为国’。”照微刮着茶盏里的浮沫,忽而轻轻一笑:“端看他们想认哪个。”
江逾白迟疑着低声问道?:“娘娘是怀疑杜家父子恃宠而骄,有不忠之嫌?”
照微摇头?,“本宫没有猜疑他们。逾白,武将不像文臣,他们卖的是命,应当值得更多?的尊重,不要轻易猜忌武将。”
江逾白说:“奴才有罪。”
“你也没有错,”照微百无聊赖地搁下茶盏,“信任是一回事,控制是另一回事。”
十月初, 祁令瞻与北金使者队伍一同返回北金。
鸿胪寺与礼部派人送行,双方车队绵延出永京城,在城外铺排了二三里地。
将行之际, 薛序邻从城中骑马追出,扬着手中玉牌高?声喊道:“车队慢行!太后娘娘有旨意!”
他自钱塘往来奔波两趟,前天刚回京, 这几日未吃好也未睡好,瞧着形容憔悴,驭马赶来时, 仿佛是逃荒的难民。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祁令瞻面前,说:“太后娘娘有懿旨,请参知缓行, 下马听旨。”
完颜准皱眉看?了眼天色, 小声抱怨道:“大周的?送行礼节已经够繁琐了, 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早些?交代,再?磨蹭下去,今天队尾出不了永京城。”
薛序邻向?他一揖,说:“最多一刻钟, 请贵使稍候。”
祁令瞻下马, 与薛序邻走到眺望亭中。薛序邻尚未开口,祁令瞻先问?他:“是她让你来劝我折返吗?”
薛序邻摇头,说:“娘娘让我给参知送点东西。”
他从马下背囊里掏出一副手衣递给祁令瞻,说:“这是娘娘吩咐, 尚衣局的?尚宫亲自?赶制的?,她针线活好, 用了火狐毛做里衬。娘娘说北金比永京冷,送此物来, 想叫参知大人多保重身体。”
祁令瞻接过那副柔软的?手衣,心中柔软如蜡烛融化?。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封的?中部有细微的?褶皱,可?见被人反复拿捏过,大概纠结了许多次是否要送出去。信封上工整地题着六个字:“吾妹照微亲启。”
他将信递给薛序邻,说:“请帮我将此信转交给太后娘娘。”
薛序邻接过信仔细收好,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他面上显出几分犹疑的?神色,对祁令瞻说:“请大人戴上手衣,需要您现场写几个字。”
“写字?”
随行内侍捧来笔墨纸砚,摊开在亭中石桌上,薛序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四?方周整的?纸,展开后递给祁令瞻。
祁令瞻接过,见纸首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他心中不解,却先是无缘由地一紧,待飞快将和?离书的?内容看?完,气得眉心紧拧,脸色如寒冰,捏着那张和?离书质问?薛序邻:“家父已亡故,这是谁同我母亲签的?和?离书?”
薛序邻说:“我已去钱塘确认过容夫人的?心意,此事得她点头,她愿意和?离。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由您为先侯爷代签。”
祁令瞻打死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决绝的?主意,“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薛序邻同他解释道:“民间?一向?有这个习俗,做父亲的?死后,倘母亲想另嫁,做儿子的?可?以?代父写休书,或者?代父遣散姬妾。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她的?母亲不能被休弃,只能和?离,所以?请参知大人代先侯爷签下这一份和?离书。”
祁令瞻听罢默然许久,问?他:“倘我不愿代签呢?”
薛序邻朝他一揖,“娘娘说,祁家如今为夫不仁,为兄不友,已是貌合神离,实在没有勉力?撑持的?必要。无论为公为私,今日这份和?离书必须签好。娘娘说,倘参知大人不愿意签,她还交代了许多难听的?话,不惜与您撕破最后的?体面,但她不想让您当着下官的?面受辱,所以?劝您还是将此和?离书签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
真是好一个一别两宽……她倒是宽了,他呢?
紫毫毛笔递到手边,砚台里的?墨已经磨好,薛序邻背对着他站在亭边,遥遥眺望着曼延的?车队,给祁令瞻留一点思索的?空间?。
然而再?怎么思索,此事也没有周旋的?余地。他前天便已带着容夫人落名押印的?和?离书入京,明熹太后却引而不发,刻意要等今天临行前一刻,让他赶来拦下祁令瞻,使他不能携此书入宫质问?,亦或暂时托辞逃开。
秋意肃寒,砚台里的?墨微微凝滞。
祁令瞻将那和?离书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北金使者?的?车队吹起?催促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北风更紧,吹动氅衣如游龙。
他最终还是提起?笔,蘸了墨,在和?离书上写下“祁仲沂”三个字,并画下自?己的?花押,以?证子代父签之意。
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她兄长,她也不再?是他妹妹。从此之后,永平侯府重归空寂,彻彻底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轻颤的?手指数次欲将那和?离书折起?,皆狼狈不成?,险些?被秋风裹着吹出亭外,倒是薛序邻眼疾手快地抓住,检查无误后,对祁令瞻道:“娘娘交代的?事已经办妥,时间?紧迫,请大人出发吧。”
祁令瞻却问?他:“这样的?事,她为什么请你来做?”
薛序邻回答道:“许是因为臣恰好能借治水的?机会往来于钱塘和?永京,所以?才承蒙娘娘信任。”
祁令瞻淡声问?:“她为何不亲自?来?”
“天气冷,而太后娘娘风寒未愈。”
祁令瞻闻言默然。
他其实不指望能从薛序邻嘴里问?出什么实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毕竟这是距离她亲近的?人带来的?,有关她的?消息。
两人并肩离开小亭,薛序邻送他上马,祁令瞻拾起?缰绳,忽又掉转马头看?着他。
祁令瞻没头没尾地对薛序邻说了一句:“难得她这般待你,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负心良多。”
薛序邻微愣,“参知大人此话何意?”
“你心里明白。”
他说完便驭马走向?队首,北金人浑厚的?号角声又响起?,绵延如长龙的?车队缓缓移动,在后路上扬起?高?高?的?尘烟。
待那阵呛人的?尘烟散去,薛序邻上马回城,入城后并未前往皇宫,而是登上城楼。
城楼垛口处静静站着一个人,猎猎秋风狂卷着她榴红色的?氅衣,像一只燃烧的?翅翼,要拽着她飞下城楼去。
薛序邻将签好的?和?离书与那封信一同呈上:“请太后娘娘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