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by木秋池
木秋池  发于:2023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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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闻言轻笑,祁令瞻问其故,照微幽幽望着?他:“兄长前几日连坤明宫都不来了,我还当自己哪里得罪了你,今天反倒这么?贴心,倒叫我猜不明白你的心思了。”
祁令瞻蹙眉,“胡说什么?。”
照微茫然反问:“胡说什么?了?”
此话让祁令瞻觉得不安,心跳也骤然加快。那些他逃避的、不敢直面的情?愫,轻易被一句简单的质问勾出,潮汐般铺天盖地?朝他压来。
照微满脸无辜,“瞪我做什么??”
幸而杜思逐匆匆引殿前司都虞候来报,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
杜思逐按剑向照微行礼,兴奋道:“肃王听说姚贵妃认罪自戕,刚刚打开府门,降了。”
照微闻言起?身,“他可曾说什么??”
都虞侯欲答,却被杜思逐抢了话,“据说正坐堂中?,一言不发。”
照微看向祁令瞻,祁令瞻顺势说道:“处置肃王要谨慎,我亲自过去?看看。”
照微点头?,待他将跨出门时又喊住了他,将挂在肩上的披风摘下,走过去?为他披上,正了正绒领,说道:“肃王是当朝唯一的亲王,重不得也轻不得,兄长千万小心,别被姚党拿住把柄。”
祁令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全?然陌生的目光,令照微有些奇怪。她正自忖是否说错了话,祁令瞻却拨开了她整理披风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消融在无边夜色里。
照微站在屏风边兀自不解:又怎么?惹着?他了?
坤明宫外,夜风凛然如刀割,吹旋着?盐粒似的雪霰,纷纷沾落在披风上。残存的美人香渐渐转冷,掠过鼻尖时,祁令瞻的脸色更加难看,寒如覆冰。
他痛恨自己的放纵和?沉溺,因恐惧于无法自控的情?愫所以?落荒而逃。
他感到自责、自厌,可是自省后却是更深的无力感——她视他为兄,为无须设防的亲人,所以?关心他、敬重他。而他那时存了怎样不齿的念头??他望着?她的秀靥朱唇,肮脏的绮念几乎要将他拽入地?狱业火中?去?。
他病得如此厉害。
杜思逐小跑着?从他身后追上来,“子望兄!等等我!”
茫然的思绪因被骤然打断而现出一线清明,祁令瞻回身看了他一眼,许是眼神太过岑寂冷清,令杜思逐讪讪止住了脚步。
“怎么?了子望兄,娘娘不放心,让我陪你一起?去?……”
“娘娘?”祁令瞻嘴角牵出嘲讽的轻笑,又转瞬即逝,“娘娘是内臣的称呼,杜校尉,你应该口称皇后殿下。”
杜思逐闻言挠头?,“呃……我与娘娘,我是说皇后殿下,我们是旧相识。来永京之?前,我并不知晓此事,也不知子望兄是殿下的哥哥,曾有狂瞽之?言,请子望兄见谅。”
祁令瞻不置可否,转而说起?肃王的事,“我只怕他存了必死之?心,乱臣贼子死不足惜,怕的是给姚党递把柄。自陛下身死后至今,姚党憋屈了太久,眼见着?殿下要临朝称制,这种时候,万不能出纰漏。”
杜思逐要细细琢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向祁令瞻请教?:“若是肃王一心求死,偏要给娘娘……皇后殿下,添堵怎么?办?”
祁令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言冷语道:“他自己想死,但也有想保的人。你如今掌着?殿前司,知道明远宫里住着?什么?人吗?”
杜思逐摇头?。
这是他人生头?一回到永京来,领了殿前司的职,好容易将偌大的宫殿布局转明白,还没能耐到详述其主?的地?步。
“肃王的生母,秦太妃。”
两人分道而行,祁令瞻去?见肃王,杜思逐带人前往明远宫。
和?长宁帝在世时相比,如今的肃王颓如阶下囚,他抱着?酒壶坐在地?上,任一众妻妾痛哭哀求,任禁军首领或倨或恭,皆视而不见,只冷笑着?灌酒自醉。
直至看见祁令瞻缓步走进来,披了一身的月光和?雪色,眉宇间皆是清峻冷意。
肃王眯眼乜向他,含糊说:“外面传本王是乱臣贼子……祁世子,你说何为乱臣贼子?”
祁令瞻缓声道:“以?奸移忠为乱臣,以?乱易序为贼子。”
“那卫君者奸、弑君者忠,奉命者乱、夺器者序,世事如此颠倒,时也?命也?人祸也?”
“肃王殿下。”
“你别过来!”
肃王厉色喝止他,自身后拔出一柄短刃,寒锋泛着?青光,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冷笑道:“你们兄妹杀害皇兄,逼死贵妃,如今又要来杀我,可谓无君无父,既要窃国,又想得令名,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我这半生虽不学?无术,有愧皇兄教?导,但今夜也有玉碎之?勇,宁死不认这无妄之?罪,不做你们收服人心的傀儡!”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真有壮士就义的热血。
祁令瞻四下扫了一眼,果然发现在角落里缩着?一个奋笔疾书?的翰林录事,那是姚鹤守去?年点选的状元郎,及第前就以?耿直闻名,姚鹤守打算培养他到御史台去?给郑必和?做副手?。
他今夜受丞相请托前来,是要将祁参知与肃王的对话与举动记下,明日借此来断公允是非。
见祁令瞻看向他,那翰林录事不疾不徐起?身一揖,说道:“下官但行史官本分而已。”
祁令瞻移回目光,重新落在肃王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整理袖口,左手?食指上挂着?一枚红玉扳指,样式和?纹路都十?分特别,在细长鸦色手?衣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滴血。
肃王见了那扳指,像被人刺了一刀,猛然从盘椅间跳起?来,摔了酒壶,狠狠拽住祁令瞻的领子。
“你敢……!我母亲何辜,你们祁家人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祁令瞻从容不迫,眼尾扫向角落里的翰林录事。
肃王让他退避,那录事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肃王暴起?,挟其颈问:吾母何辜,汝无王法欤?”
肃王恼怒,“滚出去?!”
录事恭声道:“殿下欲脱罪,欲伸信于庶寮,则事无不可对人言。下官只记白纸黑字,不会妨碍你们议事,也不会挂一漏万,偏听偏记。”
祁令瞻开口对肃王道:“太妃无辜,却有教?子不力之?责。圣人云,孝子行事在外,莫敢忘父母之?名。倘殿下今日愿认罪伏法,你身为宗室亲王,太子唯一的叔叔,尚有宽赦的余地?;倘仍不愿改悔认罪,是令太妃惭颜,隳太妃慈名。”
“我不信,”肃王冷笑,“有人答应过本王,不会牵涉……”
正说着?,他偷偷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府僚匆匆前来,将一张字条展于肃王面前。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殿前司围明远宫,强搜紫宸殿纵火贼人。
“祁令瞻!”
肃王双目通红,恨意欲裂,手?中?匕首抵在他颈间,随着?他的呼吸,一条细如红线的血痕,沿着?刀刃蜿蜒而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歇斯底里近乎沙哑:“你不怕我现在宰了你,与你鱼死网破?!”
祁令瞻垂目轻笑道:“一死报君王,为臣之?至道。鄙人无惧。”
肃王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恐惧和?紧张,却没有,一丝都没有。
他静如无知觉的玉塑,嘴里的话是虚的,脸上的笑是假的,唯有悍不畏死的冷漠是真的。
他是一个冷静至极的亡命徒。
肃王心中?想,姚鹤守想见他被逼死于王府,明日就能以?此为矛,攻讦祁家兄妹,以?此毁坏明熹皇后贤名,阻拦其临朝称制。但祁令瞻不怕死,他牵涉秦太妃,不惜以?身涉险,也绝不会让这盆凌逼宗亲的脏水泼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逼死肃王是罪,逼死秦太妃也是罪,他不惜做到底。
思及此,肃王缓缓后退,手?中?匕首“当啷”一声坠地?。
翰林录事提笔蘸墨,开口道:“请问殿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
肃王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翰林录事笑而不言,只默默记在纸上。
肃王踉跄走到堂外,振臂大喊道:“来人!给本王上枷!有什么?罪,本王一概认了!”
肃王愿意就刑,押解往刑部大牢。
了却肃王府的事后,天色已平明泛白,远方零星传来几声爆竹,祁令瞻这才意识到,除夕已经过去?,此刻是新的一年。
张知和?平彦一同在外等他,祁令瞻先同张知交代了几句,对平彦道:“我随你一同回家。”
容汀兰听了外面的风声,心中?牵挂,祁令瞻归府后沐浴更衣,换了件高领的袍子将伤口盖住,这才往和?光院去?给父母请安。
永平侯万事不挂心,祁令瞻安抚容氏道:“母亲放心,二妹与阿遂无碍,礼部正在为新帝登基做准备,等到正月初五……”
一言未毕,下人来报:“老爷!夫人!皇后殿下驾到了!”
祁令瞻手?中?茶盏蓦然一斜,茶水尽洒在了衣袍上。
照微微服而来,只带了锦春和?几个侍卫,仍惊动了不少人,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她脸色冷寒,步伐匆匆,衣袂如飞,边走边对锦春道:“本宫要剁了李继棠的手?!还有那姚鹤守,他加诸本宫与兄长身上的一刀一剑,本宫迟早加倍讨回来!”
一脚跨进和?光院,却见祁令瞻负手?立于影壁处,蹙眉深深望向她。
“不是让张知告诉你,让你在坤明宫待着?,哪里也别去?吗?”
“张知说肃王伤了你,”照微三两步上前,掰着?他前前后后检查一番,松了口气,“我还当你伤得要死了,走不动路了……既然没事,为何不先入宫见我?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兄长大人了?”
她的声音清灵如碎冰,悦耳如跳珠,但落在祁令瞻耳朵里,却如天火燎原,将他堪堪修得的平静烧得寸缕不剩。
他抑住轻颤的指节,将衣袖从照微手?中?拽出,后退了一步。
冷淡对她道:“回去?。”

第27章
“姚党等着抓你的把柄, 要将凌逼宗亲这盆脏水往你身上泼。我让你离远一些,留刑部?与大理?寺处置此事,结果我前脚离了肃王府, 你后脚就找过来,是怕御史台笔墨清闲,挑不出你的错处么?”
祁令瞻的态度中隐有责备之意。
照微因担心他?的安危而匆忙出宫, 却被劈头训了?一通,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她昂着头说道:“区区肃王,我连你也见不得, 以后再有什么事,你是不是要与我断绝关系?”
“照微,”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叹息道, “此为多事之?秋。”
照微轻嗤, “哪天不是多事之?秋?你干脆将我逐出永平侯府得了?。”
容氏与永平侯闻声而来,容汀兰扫了?这对兄妹一眼,问道:“难得回来,怎么又打起官司来了??”
照微扑进?容汀兰怀里?, 揽着她的胳膊告状, “哥哥他?又欺负我,我特意回来看你,他?嫌我空着手!”
祁令瞻:“……”
罢了?,随她胡言乱语去?吧。
好在?容汀兰并?未当真, 含笑道:“已经嫁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哪有年初一往娘家跑的道理?,皇室为天下表率, 别人都看着呢。”
照微瘪嘴,“那我走?”
“来都来了?,”容汀兰捏了?捏她的脸,“娘去?给你做糖榧饼。”
照微在?侯府连吃带拿,将近中午才慢悠悠登上翟车,准备起驾回宫。祁令瞻送她出门,叮嘱她回去?开解太子,为初五登基做准备,照微却突然从?车窗中探出身,鬓间金流苏正拂在?他?脸上。
祁令瞻话音戛然而止,缓缓低下头。
照微并?未察觉他?这一瞬的哑然,目光落在?他?颈间,小?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不妨事。”
“我特意跑这一趟,哎……让我看看。”
她伸手要碰他?的衣领,祁令瞻后退一步,蹙眉训她道:“注意规矩,成何体统。”
气?得照微狠狠刮了?他?一眼,缩身回去?,“啪”地一声将毡帘放下。
隔着马车,只听她愤愤道:“规矩才是你的好妹妹,锦春,咱们走!”
马车扬尘而去?,祁令瞻望着雪道里?的车辙,心中一时怅然,一时苦笑,羡慕她不知事,又恨她不知事。
大年初五,太子李遂登基,明熹皇后临朝称制,改国号为武炎。
登基仪典那日瑞雪飞扬,照微牵着李遂的手,穿过福宁宫前长长的丹墀。丹墀两侧依文武品秩跪满当朝官员,在?悠长的韶乐与清响的鸣鞭声里?,恭顺向新帝称臣。
姚丞相?站在?百官之?首,引群臣向新帝三叩九拜,口呼吾皇万岁。照微与他?的目光隔空擦过,两人皆是一派云淡风轻、含笑不语之?态。
老贼装相?。照微在?心里?暗嗤道。
拜完新帝,同拜太后。
此制是祁令瞻同礼部?论争成的,又因太后之?礼当比天子矮一级,于情于理?都该由?祁令瞻领礼。
鸣鞭三声,祁令瞻向前一步,抬目望向照微,眼中是安抚人心的温和。
“凤历颁春,国祚灵长。河山带砺,九州同方。臣等恭祝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如磬击钟鸣,随风而起。
众臣随他?敛衣下跪,齐声向照微拜贺道:“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微看到絮雪融在?祁令瞻素白如雕玉的颈间,寒风裹住他?纤长的腰身,有蒹葭蒲苇之?秀致,与领袖群臣之?矜贵。他?隔在?她与群臣之?间,是一条路,也是一道绣屏。
今日之?前,照微虽未临朝,但也听闻了?许多风声。
姚党不能阻拦太子登基,寄希望于阻止她临朝听政,为此不惜百般攻讦,连大周开朝夺了?先朝孤儿寡母江山的例子都敢拿出来置喙。这些折子没有递到她面前,皆被祁令瞻拦下后以一己之?力驳斥,为此不惜担上竞进?小?人、恋权戚畹的骂名。
他?想以一己之?力承担,将她与李遂撇开,为此一连四天没有入宫,今日新皇登基仪典,是她自?正月初一回永平侯之?后,第一次见他?。
照微胸中本堵着一口气?,决心要一个月不同他?讲话,奈何如今见他?跪伏于阶下,真心称颂千秋,又不由?得心软。
这是她的兄长,照微心想,虽然时有莫名其妙与不近人情之?处,但偌大朝堂,这是她唯一可相?倚之?人。
她含笑道:“诸位爱卿平身。”
目光随着他?起身而上游,直至与他?对视,却是祁令瞻先移开目光,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竟不敢看她。
福宁宫里?接受过群臣拜贺后,太后与新帝同往宗庙祭天,李遂正襟危坐在?高高的轺车上,俯视着御街两侧森严的禁军、宗庙外战战兢兢跪伏的永京百姓,不由?觉得心中肃然。
轺车停在?太庙牌坊前,照微与他?并?行登拾八十一级青石阶,李遂低声对照微道:“姨母,我害怕。”
照微轻轻垂目,“你在?怕谁,面前的一排死?人,还是身后一众臣仆?”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
“阿遂,”照微低声纠正他?,“记得自?称朕。”
李遂弱弱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牵着照微的手走进?宗庙。
帝王先拜,太后后拜,然后两人引阶下百官一同叩拜,清风过处,只听得山呼万岁千岁,如浪潮一般响彻永京。
照微心中亦非十分平静,深感?人世须臾,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从?隐居寺庙的侯府女儿,成为大周地位最高的女人。姚鹤守要跪拜她,先帝李继胤静居龛中,也会默默注视这一切。
看着他?的牌位,想起她刺进?他?胸口的那一刀。
这是我的罪孽。照微心中想,但为了?今日,她不后悔。
她对李遂说:“阿遂,再拜一拜你的父皇吧,你今日的权力和地位,都是他?赐予你的。”
倘若不是长宁帝身死?,待姚贵妃诞下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认下,有姚党、肃王为助,终有一天会取代太子,败落祁家。
幸而他?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保住了?太子,也保住了?祁家。
李遂拜完,照微再拜,宗庙祭祀之?礼成。轺车仪队归往皇宫,诏书布告天下,自?此,大周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二月初,天气?回暖,宫苑里?的山茶花隐约含苞,东南风吹入宫室,乱翻案上文书。
照微处理?了?一些琐事,搁笔起身,锦春捧来浸过玫瑰露的帕子为她擦手,询问她是否要用些茶点,更衣休憩。
“坐得久了?,是有些乏。”
照微阖目,感?受柔软的棉帕贴在?脸上,采于玫瑰花瓣的朝露清而不腻,芳香沁人,有醒神明目之?效。
“皇上眼下在?做什么?”
锦秋刚从?宫外回来,答道:“陛下今日的经筵刚结束,眼下仍在?延和殿中,由?杜指挥使陪侍。”
杜指挥使即是杜思逐,新帝登基后不久,他?便正式接手了?殿前司,护卫宫廷内外。这不是个省力气?的活,何况有祁令瞻盯着,杜思逐一个月来脚未沾地,虽值宿宫中,竟再未见过照微。
照微刚好有事找他?,取下脸上的帕子,“走,去?延和殿看看。”
延和殿里?,杜思逐正教李遂打五禽戏,杨叙时恰好也在?,从?旁指点,三人时而摆做虎形、时而摆做鹿形。这对五岁的幼童而言,实在?是比晦涩难通的经论有意思,李遂笑得露出了?牙齿,待看见远远走来的照微,忙又收敛神色,恭敬行礼。
“母后万安。”当着外人的面,李遂已习惯了?喊照微为母亲。
另外二人也各自?见礼,照微令其平身,含笑对杜思逐道:“一晃十五年,你如今教小?孩子,还是只会五禽戏这一套,没点新鲜的吗?”
杜思逐尴尬地轻咳两声,“娘娘见笑了?,臣其实还会教剑术和擒拿,只是陛下还小?,应先强健体魄。”
照微转头问李遂:“皇上觉得杜指挥使如何?”
“杜指挥使很好,朕……朕甚悦之?。”李遂靠到照微身边,偷偷抓她的袖子,问道:“母后从?前认识指挥使吗?”
他?是个敏感?细心的孩子,听见“十五年前”,在?心里?默默猜测两人是旧相?识。
照微也不瞒他?,说道:“本宫幼时在?西州,和都指挥使一起抓过鱼,捕过鸟,本宫的弹弓是他?教的。”
李遂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杜思逐见机说道:“弹弓只能玩闹,臣近几年琢磨出了?一种马上弓弩,可单手连发三支,十丈之?内力可破甲。若娘娘感?兴趣,臣可献丑请娘娘一试。”
照微当然感?兴趣,也深知十丈破甲的威力,当即双眼一亮,“此弓弩现?下在?何处?”
杜思逐道:“在?臣值房里?,臣现?在?派人去?取。”
弓弩重逾十斤,两个内侍小?心将其抬到照微面前。照微单手擎起弓弩端详,因这两年疏于练武,也颇觉几分吃力。何况那弩身虽是木制的,但关节紧要处都覆了?精铁,以防止被箭矢的冲击力震破。
照微跃跃欲试,吩咐锦春:“去?摆几个橘子,本宫要试试手。”
祁令瞻走在?延和宫外回廊里?,远远就听见叫好的呼声。他?辨认出杜思逐的声音,问同行的张知:“冯士闻管殿前司时,也如此清闲自?在?么?”
张知笑道:“许是军营里?待久了?,尚不习惯宫中规矩。”
祁令瞻不置可否,待转过廊角,隔着假山堆石,看见一袭玄紫宫衣的照微正高抬弓弩瞄准木桩上的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她挺拔如竹,绚丽繁复的宫装愈衬她明丽出尘之?姿。她聚精会神盯着橘子,一箭中鹄,第二箭射空,正疑惑时,杜思逐上前,伸手轻扶她的胳膊,为她调整姿势。
他?说:“弓弩有后坐力,且三箭安装的位置不同,娘娘每射出一支,就要根据距离调整半寸到一寸……眼下离目标有五丈远,约偏离这么多即可。”
照微按照他?的指使调整弓弩的方向,屏息之?间第三支箭矢射出,五丈开外的橘子闻声而破,被箭矢贯穿,一同钉入其后的木板中。
李遂也忍不住起身叫好,照微得意地收了?弓弩,嘉奖了?杜思逐几句,转头却见祁令瞻正负手站在?廊下,不声不响,不知来了?多久。
“兄长!”照微朝他?招了?招手。
祁令瞻沿着行廊缓步走过去?,压下眸中的寒郁,一板一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李遂重新坐端正,稚声道:“舅舅请起。”
他?一来,方才呼喝叫好的奴婢们都敛了?声息,不敢再造次,就连杜思逐也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想被挑什么错处。
唯有照微十分高兴,让杜思逐继续教李遂五禽戏,邀祁令瞻往亭中/共坐饮茶。
两盏热茶饮罢,照微仍兴致未减,对祁令瞻道:“那弓弩威力十足,我平常射箭有八分力,如今能使出十二分。倘此物能改造入军中,我大周马军必有无坚不摧之?势。”
祁令瞻不言,抬手为她续上茶水,待她喘息平静后说道:“此弓弩不止耗费精铁,更须精通锻铁的匠人,天长日久才能造一架,其成本之?高,不啻于铁骑一身精甲。”
照微说:“我知道,眼下军中缺钱,军饷尚不能按时发放,遑论此种精密战器。但你我如今身居此位,只要敢想,终有可期之?日。”
她说,你我。
自?入宫至现?在?,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祁令瞻面上平静无澜,心绪却乱了?几乱,变了?又变。
他?明知如此这般是在?犯错,却忍不住回味她自?然而然的亲密举动,并?自?欺欺人将其误解为另一重旖旎。
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茶水倾洒,濡湿手衣,温热的触感?沿着指间慢慢往心中蔓延。
照微忙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蹙眉,神情似是难以忍受,不免有几分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手腕疼?我叫杨叙时过来给你看看……”
“无妨,只是天气?转暖,伤口复生。是好事,不必担心。”
他?接过帕子擦手,闻到了?其上玫瑰露的香气?,和她方才俯身时的余香相?同,下意识抬目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垂下眼帘。
心猿意马,隐有脱缰之?势。
他?一边慢慢揉按手腕,一边暗恼自?己的定力,兀自?在?外冷静大半个月,一见了?她,却比从?前更难克制。
他?本该少见她,可他?不来宫中,难道放任杜思逐犯上惑君吗?
“手给我,”照微朝他?伸出手,“我向杨医正请教过,我来帮你按按。”
祁令瞻望着她纤长红润的指节,心中的纠结在?她这轻飘飘一句话中,顷刻化为齑粉。

照微肩上的伤是为苦肉计, 当时瞧着吓人,而今已?经基本无碍。
杨叙时为她换药时,对她保养的效果颇为满意, 两相对比,不免又将祁令瞻拉出来抱怨一番。
“参知若有娘娘一半自?珍自?重,也不至于时常端个水都哆嗦。我教他少执笔, 多温敷,他许是?听岔了,偏要颠倒干, 回回见他的书僮倚在廊下逗蚂蚁,我专门给他调配的热敷药袋,消用速度如同鸡啄米、狗舔面, 不疼到他夜里睡不着, 他是?不记得用的。”
杨叙时让照微时常劝他, 照微闻言乐道:“本宫劝他?他只当是?小孩偷穿大人鞋,不会走先踱上了。依本宫看,你也少费口舌,任他疼狠了, 就知道听话了。”
只是?风凉话好说, 真要狠心看他疼,照微也做不到。
杨叙时教了她几招纾解的法子?,从小臂的穴位一直按到指端,十指二十八节, 每一寸都能揉开经脉,缓解麻木。
如今照微握着祁令瞻的手, 正一边凝神回忆杨叙时所教,一边慢慢下手。
祁令瞻转头?去?看湖边的李遂与杜思逐, 他的耳目清明,心却波澜难静。柔软的指腹按在他腕间,因?找不准穴位而四处摩挲,祁令瞻缓缓阖目,想起《道德经》中一句话: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是?教人以无欲的心态观望外?界,以有欲的心态反视自?身。
他本有拒绝她的余地,可以克己?复礼,避而远之。但或许他本质并非君子?,被折磨至极后,反生出一探究竟的勇气。他将手递给她,也是?想试试,心中的妄念究竟能无耻到何种地步,他有没有一丝可能……控制它,遏制它。
一如他对待自?己?的双手,既要疼,就疼到极致,触到极限之后,反而变得不再可怕,渐渐习惯于此。
那他是?否也能习惯对照微的情?愫,与之安然?共存?
指尖渐渐不再麻木冰冷,随着她的揉按,暖意沿着经脉流动,伴之而生的,还有骨肉中不可抑制的酥痒。
十指连心,一切血热,都会在心里化作?吞噬理智的绮念。
初时祁令瞻尚能默然?强撑,直到那血热涌往别处,腹下的反应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负隅顽抗的颜面上。
他突然?反扣住照微的手,臂上青筋突现?,听见照微抽气,又猛然?缩回。
照微紧张问道:“是?不是?按错地方,弄疼你了?”
祁令瞻以手掩面,默然?许久,低声道:“庸医害人,还是?算了。”
“怎么说话呢!”照微不服气,“我找锦春试过了,她没喊疼,你一个郎君,难道比姑娘还娇贵?”
她说着又要重来,祁令瞻不敢再让她近身,妥协里竟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味:“是?,怪我娇贵,不敢再劳娘娘大驾,你让我消停些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敷药。”
照微悻悻收手,自?顾自?斟茶饮茶。
祁令瞻冷静了片刻,这才与她说明入宫的来意,从怀中取出一份章奏递给她。
看见封题,照微双目一亮,“是?舅舅呈来的,如何,他赚到钱了?”
祁令瞻说:“舅舅去?年年初到两淮,年底往朝廷交了第?一笔银子?,共计三百万两,正好够荆湖路驻军所欠薪俸。当时我在荆湖路任宣抚使,直接拦下了这笔钱,用在军中,这才安抚住荆湖军,得了人心,才能调动骑兵回京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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