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照微哭得更甚,抹泪高声?道:“尔等皆是公忠体国的好?将士,陛下在天有灵,当感欣慰!”
如此这般在场面上做作了一番,祁令瞻让杜思逐暂时接手殿前司,他护送照微回坤明宫,商议后续的事情。
杜思逐怀里抱着?兜鍪,心里却满是疑惑,他方才大胆抬头瞥了皇后娘娘一眼,为何觉得她如此熟悉?祁宣抚使?瞧着?与她关系很是亲密,竟能?往后宫走动,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土鳖入水,不?识南北。杜思逐抓过一个殿前司首领,问他:“方才那是皇后?”
首领颤巍巍点头,“正是皇后娘娘。”
“她叫什么名字?”
首领不?敢说,被杜思逐踹得嗷嗷叫,忙捂着?肚子投降:“皇后是永平侯府家的二娘子,祁大人是皇后的兄长,皇后娘娘名讳小人不?敢——嗷嗷嗷我说我说……”
他抖抖擞擞靠过去,小声?说道:“小人也?是偶然?听肃王提过,说皇后娘娘尊名叫照微。”
杜思逐心头蓦然?一亮。
照微!竟真的是徐照微!
多年未见,她怎么突然?成皇后了?
第24章
杨叙时?又被召去?坤明宫, 见了这对两人凑不出一双手的兄妹,一边铺针配药,一边在?心里默默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果然, 兄友妹恭只维持了半个时辰,便又故态复萌吵了起来。
照微不服气祁令瞻的说教,昂着头道:“我不止铤而走险, 我还心狠手辣,既不念君臣之恩,也不思朋友之义, 便又如何?总好过叫他们逼死我,回头再一根绳子勒死太子。”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的纱布上,沉声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 到底是别人想逼死你, 还是你自己要寻死?”
“这叫忍小痛成大事, ”照微竟还有些得意,扬眉道,“这可是本?宫舍身护驾的象征,谁若是为难本?宫, 便是党附逆贼, 与乱同道。”
祁令瞻道:“怎么,你敢杀不敢认,为了区区人言,反不惜搭上自家性命?你就不怕得一失手刺偏了, 如今国丧祭的是你?”
照微不以为然,“天下哪有十全稳当的好事, 反正我如今活得好好的。”
“祁照微!”祁令瞻被她气得无语了半晌,“与其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气死, 你不如现在?就一刀捅死我,也好叫我清净些。”
照微嘴边扬起笑,“哪能啊哥哥,下回还指望你再给我解围呢。”
简直是鸡同鸭讲,越说越给脸。
祁令瞻气得起身在?桌案上翻找戒尺,戒尺没找到,转眼瞧见?挂在?笔架上用?来写匾额的大椽笔,摘下来,沉着脸朝照微走过去?。
“手伸出来。”
照微有恃无恐,将受了肩伤那只手递给他,朗声道:“刚好我疼得很,反正也没人心疼我,你打死我好了。”
“换一只手。”
照微将完好无伤的右手背到身后,“这只手留着写字。”
祁令瞻冷笑,“不是说不想活了么,写什么字,遗书吗?你把?手给我伸出来,有什么字我替你写。”
他铁了心要收拾她,照微起身往一旁躲,险些将杨叙时?手里的药碗撞翻。
杨叙时?觉得自己有时?也该喝点护心肺的药。
他小心把?药碗搁下,又被照微一把?扯住,指着祁令瞻同他告状道:“此竖子今日又是骑马又是掷剑,现在?还要打本?宫,杨太医,他将你的话都当放屁了,你快给他下些狠药。”
祁令瞻觉得,今日若是不能教训她一番,他必会被气死在?坤明宫里。
杨叙时?按住二人,缓声说道:“两位祖宗,都安静些吧,都得喝药,也都得扎针。”
他夺过祁令瞻手里的大椽笔丢到一旁,先唠叨祁令瞻:“你这手冬天本?就要仔细保养,小心冻伤,少持笔写字,更拿不得重物。你倒好,竟敢一口?气骑三天的马,就不怕马跑着跑着把?你两只手拽飞了?”
祁令瞻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解释道:“不妨事,我戴了铁手藜。”
此物是祁令瞻托一善工精器军甲的朋友特?制的,远看像一副铁手衣,从小臂覆盖到指尖,能将手腕间的伤口?护住,手指关节处做得尤为灵活,紧要关头也能暂当自己的手用?。
杨叙时?闻言皱眉,“催命的东西?,你还拿它?当宝贝。这玩意儿要靠你手上的筋骨撑着,无异于饮鸩止渴,佩戴时?觉不出什么,一旦摘下,你的手会比复发时?更疼。别以为你装相我就看不出猫腻,不信你端药碗试试,你要是能端稳了不洒出来半碗,算我杨叙时?是个还没出师的庸医。”
被当着照微的面如此揭短,祁令瞻脸上挂不住,给杨叙时?递了个眼色。
杨叙时?冷笑:“你眉毛抽什么,手筋搭着眼睛了?喝药。”
祁令瞻:“太烫了,先搁这儿,我过会儿喝。”
只是逃开了喝药,却?逃不开摘手衣。一双青筋分明的手,十指苍白细长,骨节嶙峋,无力地仰在?黑木桌面上,指端正不可自抑地微颤,摸上去?冷冰冰的,仿佛刚从冰雪里凿出的玉石。
“半死不活的。”杨叙时?叹气,“这几?日千万别再违禁,否则你直接把?两只手砍下来,倒是更利落一些。”
祁令瞻乖乖点头,“知道了。”
两只手上各扎了二十多?针,杨叙时?掐着时?辰出去?写药方,祁令瞻则像龛上坐佛似的,双手仰搭两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听照微的声音在?耳边道:“来,把?药喝了。”
祁令瞻睁眼,见?她正端着药碗,深朱色的蔻丹贴在?瓷白玉碗沿上,右手捏着汤勺在?药汤里轻轻搅动。
汤气上浮,在?她明艳的双眉间凝成乳白色的缥缈云雾。
“发什么愣?我说喝药。”
祁令瞻移开视线,心想大概是施针之故,十指连心,令他恍然感到一阵心悸。
他说:“先搁下吧,等会儿放凉了再喝。”
照微说:“已经?不热了,嫌烫我给你吹吹。”
说着舀起一勺,轻轻呼气吹凉后,递到了祁令瞻嘴边。
好声劝他道:“生气也得先喝药,我又不是故意气你,你是我兄长,气坏了你,以后谁千里奔袭来救我?来,我给你侍药,就当是给你赔礼道歉了,行不行?”
她字字如吐珠,落在?祁令瞻耳中,却?是阵阵嗡然作响。
适才那心悸的感觉又重新浮现,在?他心中搅作一团混乱的思绪,他想不明白,又隐约害怕去?细想。
他想看照微的脸,却?只是匆匆一瞥后又将目光移开。
照微只当他仍矜着气,颇为犯难,心说难道这回真把?人惹毛了,怎么竟哄不好了?
一咬牙,只好先低头认错:“好哥哥,我知道错了,你辛苦我也辛苦,你就放我这一回吧。”
祁令瞻闻言,突然抬目盯着照微,沉沉如水的眼睛像望不尽的渊井,映着她,也隐隐游起许多?陌生的思绪。
他的目光怪异,仿佛新奇地打量一个陌生人。
照微在?他的目光里微怔,两人无言对视了一会儿,祁令瞻忽而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药碗上。
“照微,”他平静的声音里似有叹息,“喝完药,你就离我远一些吧。”
是夜,星明月黯,宫道上寂静无人,一个身穿斗篷的女子,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宫灯,快步朝紫宸殿走去?。
祁令瞻正在?紫宸殿里当值。
杨叙时?叮嘱他少用?腕力,但?他显然没听进去?,如今正握笔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帖,手边还摞着几?页刚抄完的太上老君《静心经?》,不知心里有什么烦心事,竟将儒释道都求了一遍。
心绪正稍稍平静时?,却?见?多?宝塔碑中有一句“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手中笔顿住,欲绕过又觉多?此一举,遂凝心精气抄完,搁笔后回头一看,见?唯有那两句着墨浓烈,无知觉间,似有透纸之意。
心中不由叹息,愈觉挫败与不安。
殿值进来通报道:“禀大人,殿外有一女官求见?,自称是平宣阁里云岫娘子,说与大人是旧相识。”
闻言,思绪骤然被打断,祁令瞻起身对殿值道:“请她进来吧。”
提灯的女子走进殿中,摘了兜帽,露出一张美丽而疲惫的面容。
祁令瞻负手看着她,并无惊讶:“贵妃娘娘。”
他未行礼,姚清韵反向他敛裾屈膝,喊他道:“师兄。”
祁令瞻不应,神情冷淡,姚清韵见?此苦笑道:“出了这么多?事,师兄尚愿见?我,也算是待我不薄,从前的事,我不怪你了。”
祁令瞻知道她说的是哪个从前,闻言虽感唏嘘,却?毫无动容。
那时?他遇刺后不久,双手近废,为了令姚丞相相信侯府已认定刺杀之事乃仁帝所为,打消他的忌惮心,祁令瞻能下床走动后便亲自携礼登姚府拜谢,并拜其为师长,随他读书入仕。
在?对晚辈的教导上,姚鹤守算得上风雅开明。
姚府中临湖有一书阁名平宣阁,他的学生、晚辈,乃至家中两位姑娘,皆同在?阁中读书。闲时?众人成立了诗社,各取别号,姚清韵为自己取号为“云岫娘子”,只因祁令瞻曾在?阁中留过两句诗:“蜉蝣如寄惟朝暮,也盼明月出云岫。”
“我贵为相府嫡女,大周贵妃,在?他人眼里也算享尽了富贵,可冷暖自知,在?我看来,自己与朝生暮死、无可奈何的蜉蝣并无不同。”
姚清韵朝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桌案上,瞥见?了他方才临摹的多?宝塔碑帖。
有两句墨浓意深,格外显眼。
姚清韵眼睛被刺了一下,心头也跟着微微抽疼。
她问?祁令瞻:“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娶我?父亲那样倚重你,只要你肯提亲,他就不会将我送进宫,我便不必争、不必恨,也不必与你走到如今的局面。”
祁令瞻无意与她叙旧,淡声道:“临华宫已被幽禁,娘娘此行不易,有话直说吧。”
“那我直说,”姚清韵道,“我想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祁令瞻轻笑,倏尔又面色无澜,“我从未为难他们,谈何放过。”
“祁大人,你也有妹妹……”
“那娘娘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是我逼死的,她的命我来偿。”
姚贵妃潸然落泪,“但?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是无辜的,还望你能念几?分师生之谊、姻亲之谊,放过他们。”
祁令瞻知道,姚鹤守为官和为父是两副面孔,但?姚清韵已是一国贵妃,是姚鹤守在?后宫的臂膀,姚鹤守做下的诸多?事,若说她全然不知,祁令瞻是不信的。
虽然不信,他并不打算纠结姚贵妃究竟是否知情。
祁令瞻道:“若是娘娘的诚意只有眼泪,今夜实不必白跑这一趟。”
姚清韵问?:“祁大人还想要什么?”
“娘娘既已不惜命,不妨将肃王一并带上,指认他勾结后宫,刺杀陛下,我相信娘娘手里一定有罪证。”
“大人是想为太子谋皇位?”
“不然我何必忙这一趟。”
姚清韵不语,她的目光重又落在?桌案上,灯火盈盈,照见?白纸黑字,赫然醒目。
慧镜无垢,慈灯照微。
对自己心仪过的男子,女人总会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能于蛛丝马迹中窥见?不寻常的情愫。
灵犀一透,姚清韵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先是冷笑,继而苦笑。
她说:“不,你不是为太子谋,你是为明熹皇后谋。”
祁令瞻蹙眉,沿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页碑帖,心中无来由地一紧。他下意识想要辩解,话一出口?,便知自己输了。
他说:“一切与她无关。”
她是谁?如此暧昧,又如此直白回护。
姚清韵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且恨且妒,冰火交织。她想骂祁令瞻罔顾人伦,想斥他狼子野心,可话到嘴边,发现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这样无情克己的人,竟敢起这种?心思,其情意之深厚,岂是旁人言语可伤?
祁令瞻站在?窗边,寒风吹着他后脊生凉。
他负手掩在?袖中,对姚清韵说:“我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贵妃为了什么。搭上肃王,换姚府不受牵连,这笔交易,娘娘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但?愿祁大人也想明白了。”姚贵妃语含微嘲,“只要大人能遵守承诺,不牵连姚氏,大人的心思,我不会点破。”
祁令瞻没有接这句话,只说道:“除此事之外,我不保姚家长久。”
姚贵妃道:“够了。人各有命。”
她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紫宸殿里寂静如初,唯有玉灯煌煌,映于纸上,倏忽照亮墨浓如渊。
恰如……慈灯照微。
祁令瞻无力地阖目而坐,连日的惊惶、躁郁都寻到了源头,那个隐约的、他不敢面对的真相,正在?他心中缓缓浮现,渐渐清晰。
……照微。
照微初至侯府时, 只有七岁。
祁令瞻本不甚在意这个妹妹,可?他从未听?说过有如此顽劣的姑娘,先是?带蟋蟀入府惊吓了?老夫人, 又乱打弹弓,击碎了?先帝所赐的玉珊瑚。
母亲上侍婆母、下管奴仆,在外还要经营生意、维护侯府的往来?, 本已是?诸事艰难,被她一闹,更是心力交瘁地吃不下饭。
于是祁令瞻主动承担起了?教导幼妹的责任。
“你要教我?”
照微坐在阑干上晃腿, 身后是?湖面,祁令瞻盯着她,随时准备在她掉下去时捞住她的胳膊。
照微看出了?他的企图, 黑眼珠一转, 故意晃了?一下, 在祁令瞻伸手扶她时闪开,从阑干上跳下来?,十分得意地?笑了?两声。
祁令瞻:“……”
彼时他不过十一岁,介于?孩童与少?年?人之间, 作为祁家的长子, 他努力展现出年?少?老成的一面,以稳重可?靠示人。眼前这个没头没尾的小姑娘竟以戏弄他为乐,且叫她得了?手,祁令瞻暗暗羞恼, 转头就走。
她却从身后跟上来?,拽住了?他的玉佩。
“好哥哥, 我错了?,不许找娘亲告状。”
此污蔑更叫他难以忍受, 祁令瞻道:“松手。”
她松开左手,右手又抓了?上来?,反激他道:“你只有这点肚量,还不如宫里?请来?的胡阿母呢。”
祁令瞻气笑了?:“那?你就继续跟着她学规矩吧。”
“哎哎哎不行?!”这话戳中了?照微心?事,不仅拽着他不松手,更有扒到他身上的架势,小土匪的做派,“我不要学规矩,你教我什么?”
“骑马。”
“好!”
“射箭。”
“妙!”
“教你做梦。”
眼见着她脸上的表情由欣喜转为失望愤懑,祁令瞻心?中竟诡异地?生出几分为恶的乐趣,他一边暗暗不齿自己?与长房那?混小子别无二致的行?径,一边又忍不住蹲下来?逗她。
祁令瞻说道:“可?以教你骑射,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照微瘪嘴瞪着他。
“第?一,把昨天母亲罚你抄的书抄完。”
照微点点头。
“第?二,骑射要学,规矩也要学,家里?可?随意些,出门做客时不能给母亲丢脸。”
“啊……”
想起那?些筷尾离手要几寸、茶喝几口、笑露几颗牙的规矩,照微头都大了?。但她心?里?清楚,就算不学骑射,也要被摁着学这些规矩,遂丧气地?点了?头,“好吧,我学。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
七岁的女孩儿脸圆眼更圆,白嫩如新舂的糍粑、剥壳的鹅蛋,扑了?层薄薄的桃花粉,嵌着两颗乌溜溜的黑玉,清清楚楚地?映着人影。
祁令瞻想伸手捏她的脸,又觉得此举有失稳重与身份,掩唇清咳了?几声,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儿。照微十分痛快:“哥哥。”
“少?了?个字。”
“好哥哥!”
脆生生的,像折断一节新藕,扯乱一斛玉珠。
祁令瞻朝她伸出手,“走吧,先带你去挑选弓马。”
照微的骑射乃至诗书都是?他教的,在他拜姚丞相?为师、与她途殊道异之前,阖府只有他在照微面前有几分威信。
旁人都当是?他教罚严厉之故,其实论纵容,他比容氏更甚,任她闯了?塌天的祸,也不过挨几下戒尺,若是?肯服软,就更下不去手了?。
至于?五年?前那?场刺杀,他双手俱废,心?中忧惧远胜怨愤,昏睡中听?见她啜泣着喊哥哥,一时连恨她也舍不得,只在心?里?怅然叹息,决心?要将她送离侯府。
那?种无力的伤怀,并不比断手好受多少?。
而?今祁令瞻望着煌煌灯火下洇开的墨迹,反省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
他心?想,倘五年?前未将她送往回?龙寺,他们会在同一屋檐下长大,他视她如胞妹,熟悉她的嗔笑喜怒,如今望向她时,就不会被骤成于?飞逝流光中的美丽所迷障。
是?这样吗?
还是?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浪聚于?微澜之间,从他要亲自教她骑射时,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罪愆?
纸墨不言,而?心?中轰然。
嘉始四?年?冬,腊月二十九。
距离宫变已过去了?半个多月,宫廷内外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没有新年?的热闹气象,也没有波谲云诡的权力争夺。
长宁帝死得太明白了?。
姚贵妃亲口认罪,与肃王私通有孕,又私运产妇入宫,欲混淆皇室血脉,不料为长宁帝察觉,情急之下,失手弑君。而?肃王在内为其援手,在外欲挟朝政,同样是?不赦的死罪。
罪证凿凿,冯士闻洒在徇安道的血迹尚存,没有人敢弃正统而?从悖逆,皆默许了?太子年?后登基,明熹皇后以太后的身份抚育幼主,暂掌国政。
照微在坤明宫中拥氅赏雪,听?刚从临华宫回?来?的锦秋转达姚贵妃的话。
“……她说不想经三司会审,想走得体面些。还说该认的不该认的都认了?,请娘娘遵守承诺,放过姚家人和小公主。”
照微轻笑道:“本就是?她的罪,什么叫不该认?先帝只有太子,没有公主,她若想保这个孩子,就一辈子别让她知道这些罪孽,趁天黑,送出宫去吧。”
锦秋领命要前去答复,照微喊住她:“等等。”
“娘娘请吩咐。”
“带一支凤头金钗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
“是?。”
坤明宫里?重又寂静下来?,照微走到祁窈宁的牌位前,为她添了?三炷香火。
香灰将要落尽时,内侍省押班张知冒雪而?来?,在廊下拍掉身上的雪,方躬身进入殿中。
“启禀娘娘,参知大人叫奴才传话,肃王仍不肯认罪,正以刀剑相?持,自闭于?府中。大人说,肃王虽犯不赦之罪,毕竟是?先帝唯一胞弟,若就地?格杀,有刻薄伐异之嫌,恐惹物议。大人请娘娘不必挂心?此事,安心?准备太子登基事宜,最迟到上元节,一定了?结此事。”
照微问张知:“兄长在忙什么,为何不亲自来?见本宫?”
张知回?道:“参知大人如今正守在肃王府外。”
照微惊讶:“他亲自守着?”
“是?。”
照微闻言蹙眉,“肃王再能耐,又不能飞天遁地?,本宫有诸多要事与他商议,他迟迟不来?,却在肃王府门前吃风咽雪,这是?做什么?”
张知“呃”了?一声,替祁令瞻找补道:“肃王一事,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参知大人谨慎些,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什么大局,分明是?气性?大,还矜着气呢。”
照微冷哼,吩咐张知道:“你去太医署请杨叙时,让他去趟肃王府,本宫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他。”
张知唱喏后退下。
大年?三十,除夕夜。
姚贵妃以凤头金钗自戕于?临华宫,手里?握着亲笔书写的认罪书,照微虽早有准备,也依然为此忙碌了?半夜。
消息传到永平侯府时,祁令瞻手里?正端着容氏新煮的汤圆。此番必要入宫一趟,他未急着动身,用砂锅新装了?十二个汤圆,装进食盒里?提着,这才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乌夜沉沉,马车停在右掖门。夜入宫门需要复杂的程序,祁令瞻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等来?了?暂时掌管殿前司的杜思逐。
杜思逐见了?他,眼睛一亮:“祁大人要往坤明宫去吗?我送你过去吧。”
祁令瞻颇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杜思逐道:“护卫宫廷是?殿前司的职责,我爹娘不在永京,除夕无人可?聚,不如出来?轮值。”
祁令瞻点点头:“辛苦杜校尉,既然无事,你随我一同去坤明宫见皇后殿下。”
殿前司乃禁军之首,殿前司指挥是?天子御前刀,是?大周地?位最显要的京职武官。当时让杜思逐接手殿前司,是?顺势而?为,也是?深思熟虑。
祁令瞻觉得,杜思逐是?杜挥塵的儿子,是?当年?燕云十六城的驻军旧部,从立场而?言是?很合适的武将心?腹。他在荆湖路做宣抚使时,与这对父子多有交集,很欣赏他们的风骨和意气,认为杜思逐虽然年?轻,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此次带他来?永京勤王,也是?想提拔他,给他谋个前程。
他以为杜思逐想往坤明宫见皇后正是?为了?前程,所以允准了?他,不成想进了?坤明宫,拜过礼后,那?杜思逐却跪伏在地?上说道:
“小臣幼时曾随父定居西州军营,军营西二里?有一水库,臣常偷偷在水库里?摸螺子,不料有一回?摸到了?鳄鱼头,我吓得不敢动,和我同行?的小娘子却敢搬起石头来?砸它,硬是?将它吓跑了?……”
听?到此,祁令瞻双眉微皱,照微却搁下了?手中的汤圆碗,似惊似喜,又似不可?置信。
“你难道是?……杜三哥哥?”
杜思逐抬起头,俊逸的脸上浮出高兴的笑意:“是?我!我是?杜家三郎!”
“你怎么到永京来?了??”照微撑案起身,走下前来?,上下打量着他,拊掌笑道:“还真是?你,怪不得方才你一进殿,我就瞧着你有几分眼熟……平身平身,别跪了?。”
这一幕出乎祁令瞻的意料,他竟不知杜思逐与照微是?旧识,来?时路上没听?杜思逐提起,原来?是?抱了?这样的心?思。
乍见故人,且是?当年?在西州的故人,令照微一时忘形,将祁令瞻晾在了?一旁。
那?杜思逐与照微对案而?坐,当即叙其旧来?,西州的风光、营中的旧事,照微记不清的地?方,他都能娓娓道来?。
又说起已故的徐团练使,杜思逐道:“我每年?清明去西州祭拜,也会为徐伯父拂去碑上尘,知道他爱喝烧炉酒,每回?都给他带一壶……他过得不寂寞,你放心?。”
祁令瞻默默听?了?片刻,转头去看窗外的明月夜。
他听?见照微的唏嘘和笑声,那?是?与他无关的过往。听?见她喊杜思逐“杜三哥哥”。
他知道自己?不该起这样的心?思,但有些念头,越不想就越滋长,越克制反而?越弥漫。
他搁下手中的汝窑盏,寡淡的茶水晃洒在桌面上。
心?中道,照微是?在永平侯府长大的,与他算哪门子青梅竹马。
第26章
除夕夜过得不太平, 姚贵妃自戕于临华宫,宫廷内外人心浮动,殿前司与内侍往来传令, 在茫茫雪地?里踏出了一条雪泥小径。
而祁令瞻与照微同在坤明宫中守了一夜。
他清楚这不合规矩,只是不忍心将她独自抛在这冷寂的宫廷中,何况照微也没有要遣他离开的意思, 反而主动与他分食一碗汤圆。
她喜欢红豆馅,不料错挑到一个芝麻馅的汤圆,咬了一口, 皱起?了眉,欲弃又觉可惜。
祁令瞻未经思虑便已开口道:“给我吧。”
说完又觉得过于亲密,不免后悔, 照微却喜滋滋地?将汤圆让进他勺中?。芝麻馅缓缓从糯米皮中?流出, 入口时还是烫的, 祁令瞻不敢细品、不敢细想,不动声色地?囫囵吞下。
吃过了汤圆,胃里暖热,开始感到困倦, 然而今夜事多人乱, 并非睡觉的好时候。
杜思逐叙旧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祁令瞻打发回宫门处巡值。照微此刻困顿又无聊,左手?翻阅吏部的磨勘文册,右手?撑着?额, 已不甚清醒,髻间的流苏随着?她瞌睡点头?不住地?拂来晃去?。
祁令瞻无意识地?盯了她许久, 直到指间的纸皱成一团方自觉,他垂目在心中?叹气, 一声沉过一声。
倏尔推案起?身,凭几发出轻响,照微惊醒,饧眼望向他,“兄长要去?哪里?”
祁令瞻走到莲花高足烛台前,拾起?铜箸,将灯焰压暗了些,声音轻缓:“我不走,你到座屏后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照微摇头?,仍伏在案上,过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肩上一重,是祁令瞻为她盖了一件披风。
他又将压她臂下的磨勘文册抽出,站在烛台边翻看,对她道:“吏部的情?况我比你熟,哪些人要提拔哪些人要贬谪,我先给你过一遍,省得你大海捞针,捞不明白。”
照微轻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灯烛摇摇,书?页无声,祁令瞻以?为她睡着?了,偏头?却见她半张脸掩在披风的绒领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像慵懒又好奇的夜猫。
不由得心头?微滞,指节一颤。
却若无其事地?问:“困劲儿?过去?了?”
照微说道:“喝过酽茶,本来不困,刚才只是太无聊。那磨勘文册上两百多人,前后如出一辙:某某人,某年进士,授翰林待诏,知某地?知州知府……看得多了,比念经还头?疼。”
祁令瞻道:“纸上不能识人,等你临朝称制后,见了真人,也就慢慢熟悉了。”
“我担心若不事先挑人给些好处,届时姚党反对,无人为我声援。”
“此事我来安排,”祁令瞻说,“太后亦为君,你只须等有人主?动投诚,不必先俯身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