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那?姓谢的匪首对来人说道?:“你到底怕我杀了他,还是怕我不杀他?总之就是信不过我,既然信不过,何苦又求我办事,做你的缩头乌龟不好吗?”
来人不以为忤,缓声道?:“此人于?我非寻常,我当然要?亲自走一趟,确认他的安危。”
这个声音让祁令瞻心头一震,只觉一阵凉意自脚底生出,陡然爬满全身。
他疑心是自己听岔了,用力屏息,克制住微微发抖的双手,攀住议事堂的后?窗,悄悄推开一条可容光线透过的缝隙。
透过窗隙,可见堂内灯火煌煌,谢匪首折起一条腿坐在虎皮宽椅间,对面是身披斗篷、长身而立的不速之客。
许是他修为不够,许是血脉感应,那?来客摘了兜帽,忽然朝后?窗的方向望过来。
灯烛正?正?照在脸上,照出俊眉深目,神清骨逸,赫然正?是他那?不理尘事,本该在永京画符诵经的父亲,永平侯祁仲沂。
真相并不复杂, 只是令人心凉。
祁令瞻被几个?山匪从正门押进来,他不肯跪,只心寒地望着永平侯, 问:“你是打算将我一起杀了吗?”
祁仲沂不言,谢回川冷眼扫着他俩,“怎么, 自家人?”
祁仲沂叹气,“犬子无状,让谢兄见笑了。”
“原来是贤侄, 多年不见,一时竟未认出来。”谢回川搁下刀起身?,抱臂走?到祁令瞻面前, 含笑?将他上下一扫, “参知大人, 久闻大名,果然本?事不小。”
祁令瞻认出了谢回川,记起多年前他曾拜访侯府,带了一筐番石榴。如今庭中的石榴树已堪结果, 而照微, 正是从他口中得知了生父徐北海战死的真相。
昔日西州旧部?落草为寇,堂堂永平侯与匪寇合谋,杀害妻弟。二者皆令祁令瞻感到心寒至极,仿佛骨缝里向外泛出黏腻的恶心。
他不愿寒暄, 生硬地直言道:“杀了我,或者让我带舅舅的尸骨回去, 给母亲和妹妹一个?交代。”
祁仲沂拧眉看向他,“你是打算让姚鹤守知道, 让天下人知道,我永平侯府通匪吗?”
“敢做何以不敢认!”
祁仲沂不得已,只好将内情告诉他:“随我一同?去看看郁青吧。”
闻言,祁令瞻瞳孔微微一缩,“舅舅他……”
“没死。”
草屋虽然简陋,却是一应俱全,容郁青脚边盘着锁链,正蒙头呼呼大睡,香梦正酣时被人晃醒,于如水月光里看清祁令瞻的脸,以为是梦中幻觉,待揉开饧眼?后?,精神陡然一醒,抓着祁令瞻道:“世子!你来救我了!”
祁令瞻目光复杂,“舅舅可曾受伤?”
“没有,”他晃了晃脚上的铁链子,“就?是这玩意儿绑着,我跑不了,你快帮我……”
一言未毕,扭头看见屋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好姐夫永平侯,一个?是绑架他的山匪,他听见别?人叫他谢三?刀。
“你们?是来赎我的还是——”
容郁青看清祁令瞻神情里欲言又止的愧色和祁仲沂脸上的冷漠,心中缓缓生出一个?恶毒的猜测。
“……是合谋要来杀我?”
祁令瞻缓步走?出草屋,容郁青的怒斥声渐渐偃于身?后?。
满地月光流白,如加霜,如撒盐,令人忽如悬于半空,忽而行在茫茫雪地里。
这冷意使人清醒。
“如今的形势,想必你也想明白了,”祁仲沂对他说道,“容郁青不死,永平侯府就?要被拖下水,你母亲,你和照微,都要受其?牵连。”
祁令瞻声音淡淡,“此?话过于冠冕堂皇,若非父亲心虚为流言胁迫,侯府尚不至毁于谣诼。如今世人皆知舅舅为匪寇所害,才是真的骑虎难下,难道要让他在山上待一辈子,这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祁仲沂说:“至少我良心上过得去。”
“若有良心,安忍见妻女伤心色。”
祁仲沂默然片刻,说:“你母亲有我,照微那里,烦你多加安抚。”
祁令瞻道:“我不可能长久帮你隐瞒,舅舅也不可能在山上待一辈子,将来必有东窗事发的时候,届时如何承受舅舅的斥责,母亲的失望,还望父亲早做思量。”
容郁青非为委曲求全的性格,叫他下山搅事,不如暂时留在山上避风头。何况这其?中还牵涉与谢回川的种种,祁仲沂绝不会叫通匪的罪名落在永平侯府身?上,所以这件事只能瞒下来。
祁令瞻一时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两人默默下山。
他随永平侯去见容汀兰,得知他早已提前来两淮查案,容汀兰颇为惊讶,“此?事照微又瞒了我……你来了这几天,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祁令瞻看了父亲一眼?,对容汀兰道:“恐怕是真的遇上了流寇宵小。”
“果真如此?么,”容汀兰怅然,面上又现伤心色,“其?实真相如何又怎样,知道是流寇也好,是仇雠也罢,既不能令逝者复生,也不能让生者宽慰。”
祁仲沂扶她到桌边坐下,安慰她道:“你如今身?兼数事,万不能再伤神,为生者计,千万保重?自己。”
容汀兰靠在他臂上缓缓点头,祁令瞻则默默转头,望向窗外明月。
事情有了答案,祁令瞻反而不着急回京,他心中觉察出自己的逃避,他不想骗照微,可更不敢告诉她真相,让她知晓父亲的所作所为,或者舅舅如今的所在。
她若知晓了真相,只怕永平侯府就?真要闹个?四散零落了。
可是拖又能拖到何时?祁令瞻不知道,眼?下是多事之春,接着又是多事之夏、多事之秋。
拖得越久,就?越难收场……但眼?下已然难以解释。
在永平侯的帮助下,容汀兰接手了叶县、坳南两地的织室,重?新召集两县百姓做工贩布。
她打算扩建织室,但并不着急动工,先经由知府引荐,与马后?禄等当?地的大员外赴了场宴。
容汀兰为人周全,行事滴水不漏,与容郁青我行我素不管旁人死活的作风不同?,她主动提出要与马后?禄他们?合作,以高于市价的价格收购他们?田地里产的棉花和桑蚕生丝,以换取他们?愿意以常价将田地赁给无地的佃农。
容郁青的死虽然与马后?禄无关,但他们?占了便宜,多少有些心虚。又有副相与永平侯坐镇、知府从中劝和,马后?禄等人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应,有心回头与永京那边商议,容汀兰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当?场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契书。
端的是菩萨面容,霹雳手段。
签下了这份契书,容汀兰才放心在两淮一带施展拳脚。
她同?永平侯父子解释道:“之所以要高于市价收购他们?的丝绵,钱财倒是次要,只是要将他们?与我绑到一条船上,省得之后?再暗中伤人。至于赁田,田地不能抛荒,否则明年粮价飞涨,银子也不能当?饭吃。届时若有人将动摇民?本?的罪名栽到咱们?头上,咱们?也受不起。”
作为官商,容汀兰已经考虑到了所有她能考虑的问题。
她对祁令瞻道:“这边有侯爷陪着我,朝中的事情抛不开手,我也怕照微自己在宫中支应不过来,子望,你早些回永京吧,事实如此?,照微不会怪你这个?做哥哥的。”
她察觉了祁令瞻的犹疑,猜测他是怕查到的结果令照微失望,然而更深的原因,她却从未起疑。
祁令瞻心中叹息,默然应下,“我明白了。”
恰逢照微催促他回京的书信又至,语气里几乎有了难以支离的怨念,祁令瞻在灯下缓缓收拢书信,心中一时热,一时冷。
四月二十六,祁令瞻离开钱塘,祁仲沂为他饯行时,又叮嘱他在照微面前不要多言。
“最迟到年底,届时两淮的生意有了进展,朝中的风声业已平息,放舅舅下山。”祁令瞻立在马上说道,“不能让舅舅在匪窝里过年。”
祁仲沂道:“但愿如此?。”
祁令瞻六天后?抵京。时值暮春,天气暖得几乎令人发汗,满街春衫轻薄,广袖翩翩。
他在永平侯府门前下马,侯府里如今没有能管事的主子,平彦翘首等在照壁处,看见他后?几乎奔迎过去。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宫里的人来了好几趟,说让您回京后?先进宫。”
祁令瞻将手里的马鞭抛给他,抬腿朝府中走?,“急什么,我先沐浴更衣。”
过了照壁,却见锦春立在庭中,见了他,敛裾行礼,笑?盈盈说道:“太后?娘娘说让参知大人即刻入宫,不必更衣。”
祁令瞻心中叹息道,她真是少有缜密如此?的时候,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走?吧。”祁令瞻无奈道。
匆匆乘马车入宫,穿过徇安道,几经周折来到坤明宫。听说他到了,照微丢弃手中投壶的木箭,起身?往外走?,让宫人去太医署宣杨叙时过来。
“整整半个?月没有消息,我还当?你被山匪扣下回不来了。”
照微见他平安无事,心中略松了松,连口茶也顾不得让他喝,焦急问道,“到底查出了什么,此?事与姚鹤守有关吗,抑或别?的什么人?”
祁令瞻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不动神色垂下眼?帘。
他说:“钱塘的局势并非想象中那般诡谲,母亲已经接手了舅舅的生意,有她经手,今年容家上缴朝廷的布粮税不成问题。”
照微道:“我没问生意,我是问舅舅。”
“照微,”祁令瞻轻轻叹了口气,“舅舅他……确为流匪所害。”
“什么?”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确为流匪?”
“是。”
照微哑然半晌,问他:“兄长,你是没有查到线索还是……”
祁令瞻态度确定近乎斩钉截铁,“查清楚了,确为流匪,见舅舅的马车豪华,一时起意,谋财害命。”
“谋财?”照微闻言怔了半天,忽而冷笑?道:“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薛序邻的折子前脚进京,舅舅后?脚就?出事。这天下的阴谋,一向爱披挂巧合的壳子。”
“照微……”
“你也说过,叶县坳南两地清贫,流匪怎会在此?出没,取财不够,还要杀人焚尸,我不信这是流匪所为!”
祁令瞻知道她不会轻信,缓声道:“朝廷派去钱塘的三?法司官员也该回京复命了,你可以询问他们?。”
照微道:“他们?若是信得过,何必劳烦你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哥哥,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抑或有什么苦衷?”
祁令瞻轻轻摇头,劝她道:“事实如此?。”
“我不信。”
照微语气泛凉,望着祁令瞻的目光中怒意与失望交杂,“我不会让舅舅死得不明不白,只是如今,哥哥你也来骗我,是吗?”
面对她的指责,祁令瞻如今唯有默认,他实在做不到睁着眼?狡辩,欺瞒她,还要令她伤心。
照微却一句句逼问他:“这回又是为什么,是怕我借此?向姚鹤守生事,还是说你与薛序邻存了一样的心思,要拿我舅舅这一条命,向姚鹤守示好投诚?”
越说越口不择言,故意要往人心头扎。
听了这话,祁令瞻心里自然不好过,只是让她往姚鹤守的方向猜,总好过让她知道真相。
是以,他故作叹息道:“你如今斗不过他,计较真相,只会让你更难过。”
果然是……果然如此?。
照微气得攥紧了掌心,难道因为她尚不能一刀劈了姚鹤守,就?要眼?睁睁任其?欺凌,一次又一次吗?
她问祁令瞻:“倘我偏要求个?真相,偏要为舅舅报仇,哥哥,你会帮我吗?”
祁令瞻说道:“此?事,你没有证据。”
他不会。
他分明查到了内情,却不愿帮她。
对他远行的牵挂、因他回京的欣喜,如今尽数化作失望,以及……隐隐的怨恨。
两人一时默然,锦秋入内通禀道:“娘娘,杨医正到了,是否要现在请进来给参知大人看诊?”
“叫他回去吧,”照微冷声道,“医人不医心,何必费周折。”
暮色四合, 宫室里最先被漫无边际的暗潮覆没。
兄妹二人不欢而散,祁令瞻已离开许久,照微仍漠然独坐。她不吱声, 没有人敢去点灯惹嫌,直到锦春走进来通禀道:“娘娘,陛下来给您请安了。”
照微这才从?沉浸的思绪中回神, 望了一眼四周端手垂立如木塑的宫侍们,说:“先把灯点上。”
李遂牵着乳母的手走进来,端端正正向照微请安:“儿子参见母后, 恭祝母后昏安。”
照微牵了牵嘴角,朝他伸出手,“到这边来, 阿遂。”
她?询问了李遂今日的功课, 李遂磕磕绊绊与她?对答, 幸而照微幼时也不爱读书?,十分能体谅他,并未加以苛责,只随口叮嘱了几句。
李遂心中大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松, 肚子跟着咕噜了两声,顿时面红耳赤,忐忑地看向照微。
照微忍笑问他:“饿了么?”
李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没用晚膳?”
李遂轻轻“嗯”了一声。
照微的目光凉凉落在乳母身上,乳母忙跪地请罪, 说道:“陛下前两天有点咳嗽,所以没传晚膳。而且今日秦学士讲书?时, 陛下打了瞌睡,秦学士很生气……”
照微蹙眉, “这和陛下没用晚膳有何?关系?”
“我是想?教陛下记着,学士讲书?时不能走神。”
照微又问:“因?为咳嗽不传晚膳,这是哪位医正开的方子?”
乳母道:“我老家?的孩子都这样,凡有小病小灾,饿两天就好了,不必劳动大夫。”
“你老家?的孩子?”照微险些气笑了,“天子为君,你为奴婢,让你照顾皇上,你竟敢以长辈帝师的身份自居?”
乳母慌忙磕头请罪道:“奴婢不敢!”
照微不着急处置她?,让锦春去御膳房传一席饭菜,李遂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道:“姨母,朕想?吃羊肉。”
“羊肉?”
李遂道:“今天秦夫子讲,读书?人要做好姚家?文章,‘姚文熟,吃羊肉;姚文生,吃菜羹’。朕不想?吃菜羹,朕好久没吃羊肉了。”
闻此言,照微心中冷笑,面上仍不动声色,让锦春去御膳房传羊肉锅来。
铁锅下燃着炭,滚水中漂着油。
乳母跪在一边,被刻意无?视,隔着白练似的热气,看照微伸长木筷,夹起两片羔羊肉浸在锅中,直到肉片晶莹油亮,微微卷曲后,捞起来搁进李遂碗里。
李遂面前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碟,盛放着用蒜末、胡椒、韭菜酱、白糖、酱油拌成的料汁,烫好的羊肉往碟中一蘸,入口时鲜美非常。李遂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边烫得直哈气边大口咀嚼,额头上析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照微给他数着数,又往锅里加了两片,对李遂说:“吃完锅里这些就差不多了,再吃就该积食了。”
李遂往她?碗里夹肉:“姨母也吃。”
照微今夜心情?不佳,也没什?么食欲,陪他吃了几片后搁下筷子。
李遂问她?:“姨母是如何?想?到这好法子的?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要是娘也能吃到就好了。”
这话令照微心中一阵酸软。
她?拾起帕子给李遂擦汗,说道:“你娘从?前也吃过,那时候我们一起住在侯府,冬天下大雪,冷得人骨头直哆嗦。你外祖母,也就是我娘,想?起西?州羊肉锅的吃法,在院中亭子里架起锅、堆上炭,像这样把羊肉切成片,一家?人围在锅边涮着吃。一年能吃两三?回,因?此从?前我天天盼着下雪。”
那几年是永平侯府最好的时候,祁令瞻的手没有受伤,姐姐也没有被赐婚。
照微个子最矮,要撑着桌子才能够碰到锅,祁令瞻怕她?弄翻酱碟,让她?坐好,另取了一双筷子帮她?涮肉。
那时的照微和如今的李遂一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肉如饕餮,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就急急盯着锅里的,没一会儿就去拽祁令瞻的袖子,喊道:“熟了熟了!”
全家?人笑成一片。
母亲将?碗中的肉夹给她?,父亲重新给她?涮。祁令瞻给她?数够二十片后,挡住了她?的筷子,说:“差不多了,再吃该积食了。”
照微不依,见缝插针地抢,祁令瞻不愿当众与她?计较,怕反会激起她?的玩闹心,冷眼看着她?吭哧吭哧从?锅里捞肉。
当夜照微果然积食了,捂着肚子喊胀,劳累丫鬟给她?揉了一晚上的肚子。从?那时起,照微才长了记性?,数着吃肉,再未超过二十片。
李遂好奇地问道:“原来舅舅也吃肉吗?我听见女官姐姐们偷偷议论,说舅舅是吃仙丹玉露才长成这样的。”
照微闻言冷笑,“他每天是的吃铁坨。”
才能生出如今这副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
提起祁令瞻,不免想?起下午的争执,一口气又堵上了心头,久久不能纾解。
两天后,视朝时,有御史当面讽谏李遂深夜传膳吃羊肉的事。
“……陛下有所好,天下趋从?之?。今陛下夜传羊肉锅,是开奢靡放纵之?风气,传出禁中,恐引天下人追此恶习。何?况夜食羊肉,不利于清心寡欲,有损陛下圣体安康。”
李遂听了此话,大为惴惴,偷偷看向照微。
照微神情?漠然,不愿在此种无?聊事情?上与御史争辩,再落个不纳善言的名声,只想?让那御史赶快说完后退下,好议下一项。
然而祁令瞻给某一御史递了个眼色,那人便出列驳斥先前的御史,说道:
“此言大不然,陛下富有四海,享万民供奉,口腹之?欲倘不害物,即理所应当,区区几口羊肉,如何?能算是奢靡?听闻先帝在时,北地曾献入宫中几头羔羊,宫里贵妃常夜中起兴,命人烹食,为何?贵妃食得,而陛下食不得?又闻贵御史夫人好吃牛肉,专宰不满一岁的小牛炖肉羹,牛乃耕种之?器,令夫人尚忍下口,如何?陛下吃几口羊肉,便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
三?言两语,说得那讽谏御史面红耳赤,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后,请罪退回原处。
闭朝后,照微问跟随身边的张知:“御史们一向乐于讽谏而耻于逢迎,今天这御史什?么来头,竟然帮本?宫与陛下说话?”
张知趋从?在她?身旁,说道:“参知大人对那御史有提携之?恩,大人不忍见他们欺负娘娘,故而向他示意,请他为陛下辩白。”
照微却并不领情?,神情?嗤然,“欺负?有过必谏是御史本?职,此为忠君,有所隐瞒才是欺君。他行大逆而施小惠,以为在朝堂上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就算忠心耿耿了吗?”
张知劝她?道:“娘娘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妹,参知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照微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张知,你是谁的奴才?”
张知“呃”了一声,“奴婢自然是圣上的奴才。”
“圣上是谁,是福宁宫那位还是永平侯府那位?”
“哎呦我的娘娘!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若是给御史听见……”
照微冷笑,斥他道:“你也知道大逆不道?本?宫劝你收一收心,好好思量思量该忠于哪个主子。”
张知心中大震,此时方知明熹太后是真动了怒,以至于连亲哥哥——不对,不是亲哥哥……
那这猜忌也并非全无?道理了。
照微甩袖回坤明宫,让锦春去查皇上身边乳母的来历,“尤其是她?宫外的儿子、亲戚,看看是否受了姚党的恩惠。坤明宫里要一锅羊肉都能传到乌台,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的舌头这么长!”
锦春领命而去,锦秋捧上一碗梨汤,劝她?消消火气。
照微端着碗,漫不经心用银勺轻轻搅动,目光扫过坤明宫里侍奉的一众女官,突然发现除了锦春和锦秋,竟然少有信得过的人,大部分都是木雕塑、生面孔。
不止是坤明宫,还有朝堂上。放眼望去,除了姚党,就是依附于祁令瞻的官员。
天子年幼,她?听政将?近半年,实在是过于依赖祁令瞻的人脉,召见的官员是他引荐的,拔擢与贬谪的名单是他列举的,就连容家?的生意也是他在朝中一路经手。
因?为视他为兄长,为永不背叛、永远一心的家?人,她?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
然而舅舅的事,却让她?骤然从?这不假思索的温床中惊醒,她?此时才发觉——或者说才想?起来,她?与祁令瞻的立场并不一致。她?这位好哥哥,只护佑她?和皇上的性?命,却从?未认同?她?的道。
照微心中想?,她?如今已是太后,不该再向别人乞怜,她?必须有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思及此,她?搁下手中的瓷碗,对锦秋道:“你去内侍省诸司一趟,调几个伶俐的太监到坤明宫来。”
锦秋问:“娘娘想?要什?么样的,调来做什?么?”
照微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说道:“年纪不要太小,也不要太老,约莫二十岁上下。性?格要温和懂礼,但是不能无?耻阿谀,心思要剔透……罢了,这个一时瞧不出来。哦,还有,要识字的,最好是读过书?的。”
锦秋一一记下,转身往外走,照微又喊住她?叮嘱了一句:“你亲自挑,莫要让管事举荐,明白吗?”
“是。”
锦秋去了半天,赶在午膳时将?人带到了坤明宫,候在殿外等候接见。照微听见动静,搁下手中的粥碗,接过湿帕子拭了拭手,说:“叫他们进来吧。”
十二个身穿灰蓝袍子的太监鱼贯而入,跪地俯身行礼。
照微叫他们平身抬头,只见个个唇红齿白,体态匀称,瞧着都是玲珑懂事的模样,可见锦秋的眼光是不错的。她?搁下手中银箸,缓声对他们说道:“自陈你们的姓名、家?室、有何?所长。”
十二个太监,从?左至右,一一自陈,有擅长莳花的、养鸟的,有善于唱曲的、逗趣儿的。照微静静听着,夹起一筷子茭白,忽听其中一人温声如水,说:“奴记性?略胜于常人。”
照微筷子一顿,颇感兴趣地抬眼打量他,发现这个乍看低眉顺眼的小太监长着一张读书?人的脸,轮廓柔和而鼻梁高挺,眉眼垂着,显出几分春风般的和顺。
照微问他:“说说看。”
小太监上前一揖,恭声道:“奴第一次来坤明宫,适才途经角门回廊时,见廊下横隔上雕刻有各种花鸟,奴大胆,略扫了一眼,自东往西?分别是牡丹、蓝羽百灵、红羽百灵、丁香、墨菊、比翼鸳鸯、白鹤……”
他声音不疾不徐,偶有停顿,并不失连贯,一口气背下二十多种花样。
照微叫宫人取纸笔来,命他复述,记在纸上,出东门一一对应。一刻钟后,宫人兴冲冲地跑回来,难掩激动道:“回禀娘娘,无?一差错!”
照微心中满意,叫那太监到她?身边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奴姓江,贱名逾白。”
照微于她?那浅薄的学识中记起两句诗,含笑道:“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江逾白垂颈更低,如雪压翠竹,低声道:“娘娘抬爱。”
她?伸出筷子点了点桌上一盘尚未动过的菜,对他说:“赏你了。”
第35章
江逾白从徇安道的洒扫太监一跃晋升为坤明宫的供奉官, 地位仅在押班张知之下,不仅拥有了专属的起居宫室,且能役使宫人、决定坤明宫事务。
这对坎坷半生的江逾白而言, 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
他?本是清贫耕读之家,父亲早亡,母亲改适, 叔叔家也难以供养,在他十二岁时决定卖了他给堂兄娶妻。因他?长得?好,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 去风月馆做娈童,或者卖去宫里做太监。
江逾白选了第二条。
他?十二岁入宫,因俊秀伶俐而短暂出过风头, 又?因不肯逢迎老太监摸上身?的手而遭受排挤, 这一挤, 就在徇安道扫了八年街。
直到今天早晨,锦春女官将他?从洒扫内侍院中挑出去,皇太后殿下又?将他?从那十二人中点作魁首,赐了他?一盘四季青, 一身?绸制衣裳, 以及他?此生?未敢妄想的权力与地位。
消息传得?飞快,江逾白从坤明宫回旧住所收拾东西时,发现同屋几?个太监已将他?的东西整整齐齐打包好,正捧着他?的鞋给?他?剔鞋逢里的灰。
他?们或多或少都欺负过他?, 如今皆战战兢兢如寒号之鸟,笑得?比哭也难看。曾往他?身?上探手的老太监将手贴在火炉上, 活生?生?烫掉一层皮,抖着手跪在地上, 向他?哭号,向他?赔罪。
江逾白见?此,并未觉出报复的快感?,只觉得?他?们可怜、可怕。
他?心里明白,他?们并非真心悔过,而是屈服在他?一步登天的权势下。倘他?将来某天被?贵主厌弃,再次跌入泥潭,这些人会将今日自作的屈辱之态尽数算在他?身?上,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思及此,江逾白心道,他?宁可死?在坤明宫里,也不要再回到此处受人磋磨了。
因此他?在坤明宫里行事愈发谨慎,用心愈发周全。见?了锦春锦秋等人,总是退后半步执礼喊姐姐,对待低阶的侍从,也态度谦和,毫无傲人之态。他?虽不刻意言语谄媚谁,但做事会替他?人考量,有什么?苦活累活讨骂的活儿?,往他?身?上一推,他?总含笑应下,细致做好。
只三五天的光景,坤明宫上下无人不喜爱江逾白,除了刚被?皇太后劈头骂过的内侍省押班张知。
他?抢了张知的风头,张知很想给?他?穿穿小鞋,奈何一直没找到好由头,直到某天太后又?怒气冲冲地甩袖回宫,吩咐张知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参知政事祁令瞻。张知心中冷笑一声,转头就将拦住当朝国舅、参知副相的讨骂活儿?推给?了江逾白。
此时红日刚刚升到宫阙檐头,晨风穿花抚叶,站在坤明宫玉墀上,远远见?一乌纱绯服的年轻男子朝坤明宫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