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他将这封折子拿给祁令瞻过?目,祁令瞻果然点头表示满意?,让御史?台的秦御史?誊抄一遍,准备明日朝会时当?众弹劾肃王。
送走了?秦御史?,祁令瞻起身走到窗边的铜鎏金瑞兽香炉前,见龙脑香片已经销尽,又从冰盒中取出?一片投进香炉。戴着手衣的掌心里?握着照微的金钗,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炉中香片,直至袖间襟上都沾满异香,又将金钗一同搁回存放香片的冰盒中。
香蕴悠悠,他心里?细细琢磨一件事,香燃尽时,也拿定了?主意?,遂铺纸研墨,缓缓写下?两个字。
写完后蜡封,请张知转交给长宁帝。
昨天祁令瞻同照微说心里?大?致有了?主意?,并非是随口安慰她,若要解眼下?之局,姚贵妃与肃王必须死一个。
姚贵妃深居内宫,她若是死了?,或多或少都会牵扯照微,所以死的只能是肃王,而最好的时机,就?是他回浔阳就?藩的路上。
但是长宁帝并不认同他的做法,反为此大?发雷霆,将祁令瞻召去痛斥了?一通。
“你只剩照微一个妹妹,朕何?尝不是也只剩肃王一个弟弟?他确实犯了?错,可毕竟罪不至死!”
祁令瞻劝他:“如今只是私通后妃,待姚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他要谋的将会是诛九族的大?罪,等他把刀架在皇后和太子颈间,陛下?再要处置他就?晚了?。”
长宁帝气笑了?,“你要诛朕李家的九族?”
闻此言,祁令瞻撩袍跪地,沉声道:“臣并无此意?。”
不幸此事触及了?长宁帝的底线,引起了?他极深的猜忌,自襄仪皇后病逝后所积攒的种种矛盾,终在此刻破鞘而出?。
长宁帝冷笑连连,忽然指着祁令瞻骂道:“朕看在阿宁的面子上,数番容忍永平侯府,你们要霸占后位,做铁打的外戚,朕忍了?;祁照微居后位而不承其责,携情势以迫君,朕也忍了?。姚家人祸国殃民,视皇权为己物,他们该死,焉知永平侯府不会是下?一个姚家?祁子望,你扪心自问,你如今所思所谋,有七分是为皇后,有三分是为太子,可有一分一毫是为了?朕?有吗?”
字字句句,仿佛蓄谋已久,皆是诛心之言。祁令瞻听在耳朵里?,先是心惊,继而感到一阵齿冷。
他深知帝心如玉瓷之瓶,屈指从外敲击,总也敲不破,然一旦瓶身自生裂痕,即使细微如发丝,整个瓶身也会一碰即碎。
窈宁性?子温婉,无论在家中还是宫里?,从来不争不抢,她因此能被姚氏逼到当?众自尽,也是因此温柔不争的性?格,得长宁帝的长情眷恋,所以她在世时,永平侯府才能与长宁帝一条心。
但照微与窈宁不同,她有所争抢,有所坚守,他们兄妹似乎让长宁帝感受到了?无法掌控的强势。
君臣所求不同,缝隙铿然而裂。
祁令瞻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臣不该诋毁宗亲,枉顾圣意?,以致有操纵乾纲、揽政独断之嫌,今蒙诫斥,如灌醍醐,方知此前之失。请陛下?降罪于臣,以正帝心。”
他的双手撑于青石地板,终年?不为阳光照彻的森然凉意?透过?薄薄的手衣,传至他的皮肉与血脉。
如今才后悔自己的大?意?,他曾在心里?反复揣度肃王,揣度姚贵妃、姚丞相,却独独忘了?警惕所有旋涡的中心,一切冲突中最关键的人——长宁帝。
史?书渺渺,数十载君臣如鱼得水,一朝失足不得善终的例子还少吗?他怎么敢仅凭十几年?的交情,就?放松对长宁帝的警惕?
如今只能一边陈罪,一边在心里?打算之后的事。
长宁帝许久不语,似真?的在考虑如何?处置他,殿中一时唯闻滴漏声。
直到太子太傅姜赟求见,才打断了?这微妙僵持的氛围。
姜赟是为了?军饷的事而来。拱卫永京的京西路与荆湖路两路驻军的军饷仍有欠缺,听闻军中牢骚,恐怕要引起哗变。姜赟请长宁帝派宣抚使前往抚镇人心。
长宁帝问姜赟:“要派有胆识且地位高的人去,姜太傅觉得,谁可堪此任?”
姜赟尚未说话,立在一旁的祁令瞻上前一步道:“臣愿往。”
长宁帝思忖半晌,觉得他确实是合适的人选,遂将方才纠结的事暂时按下?。
他对祁令瞻道:“那此事便交由子望去做,你暂离永京,冷静冷静,也是好事。此番做得好,便能戴罪立功,做不好,等你回来,朕再数罪并罚。”
祁令瞻领命:“臣遵旨。”
“如此生死危及的时候, 陛下竟要调你?离京?”
祁令瞻借入宫送螃蟹的机会将离京做宣抚使?的事告诉照微,一时间?,照微手里的螃蟹也不香了。
她拾起帕子一边拭手一边冷笑道:“真是好一个‘携情势以要君, 欲效王莽之戚畹’。只因我?不肯奉承他,连累你?和太子也成了外人,难道他只忌惮咱们?, 反能?容忍肃王的狼子野心么?”
祁令瞻说:“人心幽微,君心更难测,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
他净过手, 将照微剥开一半的螃蟹接过来,拾起铜锤和小匙剜出其中蟹肉,堆在蟹壳中, 缓缓推到她面前。
“这螃蟹中秋时已?养在池子里, 母亲天天去看?, 说养肥了要送来给你?尝尝,你?多吃一些,别辜负她的心意,我?也好?回去交差。”
照微重又将螃蟹拾起来, 慢慢品这鲜嫩的蟹肉, 问道:“母亲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些寻常叮嘱罢了。”
“是教我?效姐姐之贤,相夫教子,挽回帝心?”
祁令瞻不置可否。
宫墙并非密不透风, 新婚夜皇上?甩袖而去,姚贵妃又似有身孕, 这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容氏难免担忧照微的处境。
祁令瞻却难得纵容她的任性, 说道:“母亲虽有她的道理,但我?知你?做不来阿谀奉承的事,不管之后如何,至少?眼下皇上?仍顾及与窈宁的情意,不会?为难你?,在这件事上?,你?能?随心时且随心。”
“这还差不多。”
照微得意,另取金匙舀了一勺蟹黄,递到祁令瞻面前,示意他也尝尝。
望着她含笑似嗔的神情,面未敷而粉、唇不点而珠,祁令瞻心头?轻轻一动,继而又微微一紧。
只是让她自视心意,少?受委屈,也值得她这么高兴么?
他垂目淡声道:“不必了,我?在家中吃过了。”
“少?骗人,我?尚未享用,母亲会?让你?先吃?”勺子又往他嘴边送了一寸,“快尝尝。”
水好?天气好?,螃蟹养得鲜且肥,蟹黄在舌尖缓缓化开,香而不腻。
他对照微说:“我?不在永京这段时间?,你?只须顾好?自己和阿遂,谁也不要招惹,急事传信给我?,其他事等我?年底回来再说。”
照微漫不经心地点头?,“我?知道。”
然而他前脚刚走,照微就派锦春去福宁宫打听,知道了那日长宁帝召见训斥兄长前不久,肃王刚从福宁宫中离开。
秋意渐深,层翠染金,像今日这般宜人的午后阳光一天比一天难得。照微卧在庭中藤椅上?轻摇,听完锦春的话,眯着眼懒洋洋冷笑。
“他心里定然想,肃王虽然浑,但能?主?动认错,便是心里还有他这个哥哥,算不得大罪,而我?们?兄妹一心,必然拿他当外人,实乃亲疏有别,亲疏有别啊。”
锦春只当她是寻常唠叨,照微翻了个身,心里却默默打起了别的主?意。
十月底,祁令瞻从京西驻军处递来请罪折子,说是为了肃清军中贪墨、弹压闹事的将领,他先斩后奏了几?个朝廷官员,抄其贪墨的家财纾解军饷之困,此举未经中书?门下,不合规矩。
对长宁帝而言,能?解军饷之困才是大事,加之照微近来规矩收敛,大有遵襄仪皇后遗愿而相夫教子的架势,长宁帝心中十分熨帖,为这对兄妹积攒的郁气也逐渐消散。
他去坤明宫闲坐时,照微正教李遂玩弹弓,那虎头?金弹弓是当年他为了与窈宁独处而贿赂照微的,见之不免想起窈宁,唏嘘流光容易把?人抛。
他对照微说:“良臣易有,情谊难得,朕与永平侯府这么多年交情,实不忍伤了和气。朕想着,等子望回京,就调他去御史台,做个有清望的闲官,别再汲汲于朝廷琐事,恐失了本心。”
照微心中嗤然。
御史台仅有弹劾监察之权,与宰执如何相比,何况御史大夫官大于职,就连这点弹劾权也都攥在郑必和这个御史中丞手里。皇上?这是打算架空他们?兄妹,先挪副相之位给肃王,再谋皇后之位给贵妃啊。
行啊,他们?三人是一家,她与兄长和太子是一家,两家人不说一家话。
长宁帝走后,照微借口头?疼,宣召太医署杨叙时。
她高坐红木圈椅里,对杨叙时说道:“杨家以医术传家,你?的祖父因给先帝治疗心疾时借医讽国,被活生生杖毙。本宫知道你?一直衔恨此事,无论是帮兄长医手,还是帮襄仪皇后谋事,都是为了能?给他正名,为此,你?不惜暗中与姚氏为敌,是不是?”
杨叙时清俊的面容上?神色不改,“娘娘高看?臣了,臣只会?行医,只管治病。”
照微道:“本宫确有一心病,请医正诊治。”
“娘娘请吩咐。”
“眼下是十月底,再有两个多月,姚贵妃就要生产了,本宫这心里忐忑,你?说她肚子里是儿子,还是女儿?”
杨叙时淡声道:“是儿子。”
神仙出手才能?摸清腹中胎儿的性别,但人虽看?不穿肚皮,却能?看?明白人心。姚贵妃冒如此风险,绝不是为了生一个公主?。
照微轻笑,“是女儿。”
杨叙时蹙眉看?向她,照微道:“要让姚贵妃相信,她肚子里怀的是女儿,否则如何对得起她与肃王一片偷天换日的谋划?”
杨叙时顿悟,点头?道:“臣明白了。”
姚贵妃孕中本就心里忐忑,听太医斩钉截铁说腹中是公主?,愈发寝食难安,暗中派人告诉肃王,让他早做准备。
十一月初,肃王府里来了几?位怀胎将娩的妇人,对外说是肃王妃新得了偏方,与孕妇同吃同住能?帮助生儿子。为了将戏份做足,肃王还从回龙寺里请来送子观音座下的沙弥,每日为王妃和诸位孕妇念送子经。
这位沙弥不是别人,正是得一。
那天夜里他正收拾行装,准备出外云游,忽有宫娥叩门,手里捧着他送给照微的菩提木珠串,还有一封密信。
得一看?完密信后,长叹了一口气,对锦春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贫僧已?出红尘外,不愿再造杀孽。”
锦春按照微教的话答复他:“主?子说,拿起屠刀是为了放下成佛,她只求你?这一回,你?若答应,来日画麟阁中为你?留名,你?若不答应,她早晚派人拆了你?的庙,叫你?念不成假经,当不成假和尚。”
得一无奈地将行囊重又放回去,叹息道:“土匪真是讲不得道理,贫僧答应就是。”
于是他按照谋划来到了肃王府,每日为王妃念经讲佛,得了肃王妃的信任。肃王妃向肃王举荐他,经他一番摇舌鼓噪后,肃王决定将他送进宫给姚贵妃念经,正好?为往宫里送孕妇竖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秋色深深,满目肃杀之下,凛冬来得悄无声息。
照微披氅坐于庭中,正在读祁令瞻送来的信,信上?说他已?从京西路转往荆湖路。
荆湖路驻军的情形比京西路复杂,平康之盟后,燕云十六州的驻军撤出,调往南方安置,其中怀化将军杜挥塵的亲部就安排在荆湖路一带,与荆湖路本地的驻军相处不是很融洽,十六年过去了,这一矛盾并未缓解,反而因军饷拖欠、分配不均而日益尖锐。
更具体的情况,祁令瞻没有在信中披露,只说自己打算在荆湖多待些时日,年前未必能?赶回永京。
照微对此很不高兴,说要写?信斥责他食言,祁令瞻收到信后,发现是一首没头?没尾、不合韵律的诗:
“秋风吹气肃,满庭梧桐乱。待至东风来,信有新绿归。”
底下还有一句话:“素闻荆湖水产好?冰,兄长归时可多采冰,以备来日镇果之用。”
祁令瞻初时不解,将信反复读了几?遍后,目光忽而缓缓凝滞。
诗里藏了关窍,前两句藏尾,后两句藏头?。
肃乱。待信。
冰者,“兵”也。果者,“国”也。采冰镇果,真正意思是要他携兵镇国。
照微很可能?是想告诉他,肃王将要起乱,让他等待消息,并收拢军部,随时准备带兵回京,控制局势。
这封信是走官驿站来的,幸而照微花样多,不了解她的人看?不出猫腻。
祁令瞻捏着信纸,颇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心中叹气道:枉他临行前一番叮嘱,叫她在永京不要惹事,就好?比叫黄鼠狼不要偷鸡,叫猫不要上?树。
思忖过后,祁令瞻唤传令兵来:“去请杜挥塵将军和杜思逐校尉到我?帐中议事。”
十二月初,永京落新雪,漫天如扯絮,堆在宫道上?、飞甍间?,要将满目红尘都盖作一片清净的银白。
照微想起去年此时,她正与窈宁姐姐说话,如今她独自站在坤明宫回廊里,却再没有人与她轻声细语、把?盏斟茶。
她闭上?眼,合掌向故人默默祈求道: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是夜,临华宫中传来动静,姚贵妃胎动,已?有临盆的迹象。多日未出门的照微整衣前往,顺路请上?了正在福宁宫里与肃王夜弈的长宁帝。
天气冷得滴水成冰,产房里端出的热水泼进雪里,很快冻成冰坨。
长宁帝等在庭中,冷得呵气跺脚,转身要走,照微却拦住他,“妇人分娩是渡生死关,陛下不想陪着贵妃,等着接小皇子吗?”
长宁帝大为不解:“这孩子的来历你?也清楚,朕不杀他已?是开恩,还指望朕做慈父?”
照微笑了,揽住他的手臂:“陛下觉得冷,咱们?去屋里等。”
守在房外的女官神色一变,跪地阻拦道:“陛下!产房污秽重,不是圣尊应蹈之地。”
照微冷笑:“你?是说,皇子皆诞于污秽?”
“奴婢不敢……”
“滚开。”
她要往里闯,长宁帝蹙眉嵌住她:“你?今日是利用朕来为难姚贵妃来了?”
正此时,内侍匆匆来报,说是福宁宫后的紫宸殿起火。那里离临华宫距离不过百丈远,长宁帝闻言脸色微变,正要避出临华宫,照微反而态度更坚决,不肯让长宁帝走。
“雪天怎会?生天火?是有人要狗急跳墙!陛下就算不计较肃王秽乱皇嗣之罪,难道也不好?奇姚清韵在宫里有多少?人,以至于能?掩人耳目与外王私通吗?”
照微攥着长宁帝的手,一双黑目紧紧盯着他,泛起的恨意如有实质:“陛下可还记得唤雪,可还记得东华门那宁死不肯指认姚氏的侍卫,他们?逼死了我?姐姐!难道陛下不好?奇,她在宫里还有多少?忠心耿耿的奴才?”
长宁帝闻言,迈出去的脚步缓缓收回来,脑海中浮现出窈宁绝望自尽时的场景。
至少?在姚氏与照微之间?,他更相信照微。
他沉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引蛇出洞。”照微指着产房的方向,稳住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不过在此站了片刻,外面就有人敢放火,姚氏想要生儿子,产房中必有猫腻,只要陛下走进那扇门,姚氏所有的爪牙都会?跳出来掩护她……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
她的话不无道理。长宁帝深吸了一口气,抬腿往产房的方向走。
照微跟在他身侧,没有人注意到,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正难以抑制地颤抖。
兵行险路,她在害怕,也隐隐兴奋。
产房门口,内侍跪了一地,隔着几?层宫室,已?隐约能?听见屋内妇人生产时声嘶力竭的痛呼。
长宁帝的手落在门上?,只要他用力一推,产房里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他对真相兴趣乏乏,但他希望能?借此拔除姚氏的爪牙,先除姚清韵,再熬死姚鹤守,届时他就能?大权独揽,不必再依附任何人,包括祁家。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照微一眼。
白雪落在她身上?,如榴花灼灼,如红梅傲雪。
朝他一笑:“请吧,陛下。”
长宁帝手下一用力,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此时,变故突生,那如雕塑一般盘坐在雪地里念送子经的和尚突然一跃而起,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朝长宁帝刺来。
照微与和尚对视一眼,飞快闪身挡在长宁帝面前,匕首擦伤她半边肩膀,又直直刺入长宁帝心口。
一切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长宁帝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心口疼得厉害,一低头?,见鲜血已?洇透了龙袍,正沿着匕首,滴答滴答落入雪地里。
照微倒在他身上?,正将那匕首又插进一寸,堪堪穿胸而过。
在一切感觉消逝前、一切声音模糊前,他隐约听见照微忍痛抽气的声音。
听她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可为夫,可为友,独不能?为君……你?留在世间?多余,不如亲自去陪姐姐。”
临华宫中乱作一团。
禁卫被就近调去紫宸殿救火, 赶来不?及,竟叫那和尚逃了,他对皇宫十分熟悉, 如鱼龙入海,眨眼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宫苑里。
殿前司指挥使冯士闻闻讯赶到时,只见宫人们七零八落地伏地哀哭, 明熹皇后祁照微揽着?长宁帝的尸体,不?顾自己肩上的伤,悲愤欲绝地俯身痛哭。
“太医何在!禁军何在!”
眼泪在她长睫间凝成冰, 凄森哀艳,令人见之一震。她颤颤扬起满是鲜血的手,朝冯士闻嘶喊:“戒严临华宫!将宫外进?来的贼人都抓住, 还有紫宸殿纵火者!快去!”
冯士闻领命即走, 杨叙时等太医赶来时, 长宁帝的脸上已覆了一层霜,浑身不?剩一丝热气。
几个太医将长宁帝的尸体抬开,杨叙时上前为照微包扎伤口,见她肩膀处血流不?止, 皮肉翻白, 隐约见骨,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伤得很险,若处理不?当, 轻则废一条胳膊,重?则危及性命。还请娘娘节哀, 暂移室内处理伤口。”
照微扶着?他起身,浑身冷得麻木, 唯有肩膀处火烧似的疼。
杨叙时要带她回坤明宫,照微却朝偏殿一指,说:“本宫就?在这儿守着?,看谁敢……”
剩下的话咽在喊疼的声?音里。
偏殿的火盆已是将熄未熄,冷风夹霰带雪,一阵阵从?门外灌进?来。
照微靠在临窗的紫檀榻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她的脸色与唇色俱白,唯有一双乌亮的点漆眸,锋利如切玉之刀,令人凛然?毛发生寒。
她转头问杨叙时:“消息送出去了吗?”
“我刚得了消息即已派人往荆湖路去,雪天路不?好?走,最慢十天送到,大军半个月能?赶来。”
“若能?再快些就?好?了。”
“天公喜怒,非人力可及。”
杨叙时叹气。他只是一个大夫,不?知如何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如今什么脏活累活砍头没?命的活都让他干。
照微抬起胳膊让他处理伤口,兀自喃喃道:“殿前司指挥使?冯士闻,此人是根墙头草,眼下本宫还能?使?唤得动他,过上十天半个月,他朝哪边倒就?不?好?说了。”
朝廷禁军八十万,五十万分驻地方,三十万拱卫京师,殿前司虽只有不?到五万人,却因镇守宫廷而显得极为重?要。
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照微没?有提前出手拉拢他,但是肃王没?有顾忌,若是狗急跳墙,必会朝殿前司下手。
正思虑间,冯士闻来禀报外面的情况。
“启禀娘娘,临华宫里搜出待产孕妇八人,紫宸殿附近搜出疑似纵火者十数人,尚未找到那和尚刺客的下落。”
照微故作惊讶:“待产孕妇?”
“正是,这些孕妇都是今日临产,据姚贵妃身边女官交代,说是为了……为了保证贵妃娘娘得子。”
照微问:“那她得了吗?”
冯士闻说道:“生了位公主,尚未来得及调换。”
照微点头,“知道了,你多派些人去东宫,务必保证太子安危。”
冯士闻领命退下,照微冷笑道:“生了女儿,算她走运,且留她多活几天。”
杨叙时给她处理伤口,连撒麻药带缝针,共用了一个多时辰。照微卧在榻间休息了片刻,待麻药劲儿稍缓,便要起身去福宁宫。
她对杨叙时说道:“临华宫让张知守着?,各位大臣也?该到了,本宫要去前头看看,你且回太医署吧。”
杨叙时道:“娘娘伤势尚不?稳定,臣随娘娘一同前去。”
照微点头,“也?好?。”
与此同时,距离永京一千里的荆湖路平安州,一支十万人的骑兵正在迎风渡河。
冰河千里,白茫茫一片,铁马轻骑如黑浪,前后相继,涌到冰冻三尺的河面上。
马蹄在河面上四处打滑,荆湖驻军校尉杜思逐愁眉深锁,一张俊脸冻成了猪肝色。他下令让众人从?身上扯布裹住马蹄,乌龟似的慢吞吞往前挪。
骑兵中拥着?一架桐漆马车,杜思逐驭马掉头走过去,叩了叩车壁。车中人伸手拨开毡帘,里面拥氅而坐的,正是知荆湖宣抚使?祁令瞻。
杜思逐呵气说道:“咱们没?有朝廷调令,就?这么光明正大往永京方向跑,万一沿路驻军不?给补给,还要将咱们作叛军处置怎么办?”
祁令瞻面前的小案上摆着?黑白几颗棋子,没?有棋盘,棋子在坑坑洼洼的桌案上随马车轻晃。
“咱们不?是去永京,是来巡河的,”祁令瞻将一枚白子往前推,淡淡说道,“不?过,倘恰好?遇上朝廷有召,咱们也?只是恰好?赶去勤王而已。”
正经人谁大冬天巡河?
杜思逐一头雾水,心道:他真是和这些做事遮遮掩掩的弄权文?官聊不?到一起,若非这位宣抚使?帮他们父子解决了大麻烦,他吃饱了撑的才陪他出门溜兵遭罪。
过了河是永京西,距离永京只有四百余里,且开阔宽敞,骑兵昼夜奔袭,两三天就?能?赶到永京。
渡河渡了两天一夜,十万骑兵刚在河对岸安置下,准备埋锅造饭,祁令瞻派出去的探路兵就?碰上了杨叙时派来传信的医随。
此医随是杨叙时的族弟,杨叙时给祁令瞻医手时,他常在一旁打下手,祁令瞻认得他。
医随翻身下马,“扑通”一声?摔倒在祁令瞻面前,尚未爬起身已急声?说道:“陛下遇刺身亡!请大人速率兵往永京救驾!”
众人闻言大惊,杜思逐失色惊呼:“你说陛下死了?!”
医随赶时间来报信,说不?上更详细的内情,只说是奉旨而来。
杜思逐不?信:“若陛下真死了,你说奉旨,奉的又是何方神圣的旨意,黄金绢帛在何处?什么?皇后口谕?笑死个人,小爷我还天王亲兵呢!”
沉默不?语的祁令瞻却突然?说道:“皇后懿旨也?是君令,你要旨意,太子登基后再补给你。”
他在杜思逐惊讶的目光里推案而起,抬手将桌上的棋子拂落在地,沉声?吩咐道:“全军快速休整,两个时辰后往永京方向出发,取我的铁手藜,我要弃车骑马。”
骑兵飞驰往永京,一路迅捷如飞,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兵临永京城下,此时距离长宁帝遇刺只过去了十天,肃王昨天才收服了殿前司,冯士闻歪向肃王党的屁股还没?坐热,一觉醒来,听说祁世子已带兵围了永京城。
照微正在给太子登基拟诏书,闻言霍然?起身,又惊又喜,“兄长回来了?哪来的神兵天降!”
说着?将笔一掷,揽裙便往外跑,锦春捧着?氅衣追出坤明宫,眼见被甩得越来越远,急得忙喊内侍追去保护她。
“娘娘!你的伤!”
照微充耳不?闻,满腔意气与欢喜,在被姚氏与肃王等人压抑了许多天后,恨不?能?冲怀而出。祁令瞻这时候赶回来,莫说她吓一跳,肃王等人必也?措手不?及。她一路跑到了宣佑门,被殿前司指挥冯士闻拦住。
宣佑门以内,内侍省与二十四司如今都是照微的人,宣佑门以外的宫廷则是冯士闻的管辖领域。诸事未定,天子尚未登基,暂时没?办法?撤换他,冯士闻被肃王所许的升任禁军之首和以公主嫁之的条件所打动,也?因此越发张狂。
照微忍了他几天,如今不?想?忍了,拔出侍卫的佩剑与他相对,剑身青光凛然?生寒。
“你想?死于本宫之手,吾兄之手,还是放本宫过去?”
冯士闻心里倒霉得骂祖宗,但他明白,此时再反水已经晚了,倒不?如跟着?肃王干到底,再抗几天,支持肃王登基的浔阳驻军说不?定就?赶来了。
于是冯士闻说:“启禀皇后娘娘,刺杀皇上的凶手尚未抓到,戒严是臣的职责,臣——”
一言未毕,冷剑自身后掷来,贯喉而过。
骑兵冲入徇安道,祁令瞻立于马上,勒缰高声?道:“冯士闻交通藩王,软禁皇后太子,罪为谋反,当诛九族!念尔等不?明形势,可赦无罪,若仍效尤,立斩无赦!”
铁骑压城之下,殿前司禁军如风吹草偃,纷纷释刃低伏。
“兄长!”
照微丢掉手中剑,顾不?得擦一擦身上的血,朝祁令瞻跑过去,待见了他身后将领个个陌生,想?起他们是来勤王的,方顿住脚步,转喜为悲,扶着?马首痛哭起来。
“陛下崩了,贼人欺我们孤儿寡母太甚!兄长要为我们做主,为陛下报仇!”
祁令瞻:“……”
他翻身下马,摘了兜鍪,解了甲胄,将绑在手上助他用力的铁手藜也?摘下,跪地向照微行礼:“臣救驾来迟,请娘娘恕罪!”
跟在他身后的一应骑兵也?纷纷卸甲行礼,照微抬手去扶他,听他低声?切齿道:“祁照微,你可真是长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