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白沉吟了半秒,又问:“那晚上是要看展,还是直接回家?”
回家她心里郁闷,还不如留着看展平复心绪。
“你能帮我弄到票么?”
今天应该算是他回国后,两人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宋予白迟疑了三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少女眼底的阴霾几乎是在瞬间一扫而空,明亮的眼中有熠熠的光,雀跃地期待说:“那我肯定要看啊!”
对视的气氛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刹那,似乎有短暂的迟滞。
宋予白:“就你一个人?”
不是她一个人,难道还有别人陪么?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无稽,裴拾音下意识就反问了一句“不然呢”。
宋予白错开她狐疑的目光:“之后,也没其他安排?”
她孤家寡人,能有什么安排?
想到那个卖她假票的黄牛,裴拾音心里没来由一阵火气,又觉得挫败,愤懑地说:“这么贵的门票,我本来是打算逛一个晚上好让它回本的。”
宋予白垂着眼帘,静静打量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确认她有没有撒谎。
在裴拾音下意识蹙眉戒备的前一秒,他再次移开目光,很缓声地问:“你夜盲看不清,一个人怎么来这种展?”
“也还好吧,没那么严重。”
她虽然一到光线微弱的地方,视力就会下降,但她之前做过功课,这种到处都是电子LED屏的展,还不至于在里面做一个睁眼瞎。
更何况,她在会展里看不清又如何?
像以前一样牵他手替她导盲,他多半是不乐意的。
总不至于临到边了,又想劝她回家吧?
分神的间隙,眼底已经赫然摊入一张指骨修长的手掌。
男人的掌心掌纹干净,泛着健康的血色。
朝上露出的一截腕骨,骨骼感很重,贲发的青色经脉被艳色的琉璃佛珠掩映。
淡紫色的水晶珠,在灯影下,将他原本白巧克力般的皮肤映得更加清冷。
裴拾音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才看懂他的意思。
对上裴拾音不能置信的眼神,宋予白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淡疏冷,就连解释的声线,都有不近人情的疏离。
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宝石般漂亮的、错愕的小鹿眼中,倒映着他寡淡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脸。
他看到那张脸上的目光,有刹那的怜悯,但很快,怜悯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克制,即便温和开口,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关心。
“叔叔是怕你在里面看不清,磕磕绊绊容易受伤。”
第011章 心跳
细腻柔润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手掌时,饱满指腹纹理的摩挲,能感受到身体的温差——仿若冰火交融。
男人的掌心随着她的深入游移开始寸寸发热,接触面积扩大,指尖抵到他指根时,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潮热的汗意,粘稠滚烫,像喷薄的火山口。
彼此熨帖的温度让她原本微凉的手指都本能地发颤。
胸口生出难耐的痒意,仿佛她碰到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温润的嘴唇。
然而,也仅仅只是五指相触而已,又不是调//情。
不该有这种不合时宜的遐想。
跟他相处,最忌自作多情。
裴拾音重新冷静下来看他脸上的表情——金丝边眼镜后,垂落的眼帘遮住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只能看到纤浓的燕尾睫轻颤。
似责任感驱使下的刻意为之,也似道德捆缚里被迫的照顾,总而言之,他的情绪并不自然。
牵手太暧昧。
换以前,她大概会偷偷开心。
只是,今非昔比,两人难得能好好说话,所以她选择主动解围。
少女的手心倏然后撤,毫无征兆。
宋予白如被惊醒般抬眼。
“其实里面的展厅,我靠两边的灯带,是能看到障碍物的。”
更何况,为了防止游客行进踩踏,整个场馆的空间也足够开阔,并不会真的出现磕碰,她只要走慢一点就好了。
宋予白没什么情绪地盯了她三秒,释然地说了一个“好”。
工作人员引他们入场。
裴拾音乖觉地像个晚辈跟在他身后,不再拘谨地协调两人的脚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自在。
原本有些纷乱的心绪在踏入展厅的那一瞬间,彻底被抛到了脑后。
跟网上那些营销号发的宣传图如出一辙,从小艺术天赋卓绝的设计师,利用超凡前卫的空间设计技巧,通过错落有致的灯影,最终构建出了这样一场梦幻的、光怪陆离的神奇夜景——幻夜银河里,有巨鲸从容穿梭于星辰之中。
耳边此起彼伏的哇哇声,身边不断闪过的镁光灯,也没有丝毫影响她看展的兴致,入场的兴奋,几乎完全抚平了之前的暴动惊魂。
之所以对这场星空展心心念念,是因为,在诡谲想象力里之上,也只有这里可以一比一还原银河和银河里的各种星系——恰恰是她的爱好。
裴拾音像是进了专属的游乐场,对头顶的每一幕夜星都跃跃欲试,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宋予白兴奋地讲解着光影下迤逦的星图。
如何的天气环境能看到极光,如何的月相能看见银河,一些特定的恒隐星,又得去哪些特定的地方用什么设备观测。
“但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去北极,因为在北极,所有的星星都不会落下地平线,他们会绕着北极星周而复始地绕啊绕,我实在很好奇这种沉默的永恒,到底会有多壮观。”
宋予白对她话里的遗憾似乎充耳未闻,短暂的惆怅消弭后,裴拾音就将这些年观星的经历,如数家珍般一一跟他讲。
如何独自乘船,前往浙江南部的小渔村,凌晨跟旅店的老板出海,就为了看一场海星。
如何跟一群背包客躺在漠河干燥无人的马路上,看着满头繁星,幕天席地,天南海北地聊天。
又是如何在川藏的公路线上,住在牧民的帐篷里,一边吸着氧,一边去拍星空延时。
所有的履历,每一桩每一件说出来,都能让人感同身受到她在每一场星空下的悸动和发自内心的热爱。
眉眼里的生动,明眸善睐里,都是明熠熠的光,带着炽人的热意,扑面而来的明艳张扬,哪怕多感受一眼,都会让人心折。
不再有她装乖讨巧的狡黠,也没有骄纵任性时的蛮狠,取而代之的自由恣意,拥有可以打破任何边界的力量。
连她的灵魂,都是鲜活的,拥有着无限的生命力。
三年的时间,她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独立而肆意地放声大笑。
他经历过她敏感内敛的少女时期,却意外错过了她这样灿烂张扬的成年,只是想到她旅途中可能碰到的危险,还是忍不住头疼地捏了一下眉心:“拾音,如果让爸爸知道这些事情,他会后怕得睡不着觉。”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他一回国,老人家就迫不及待要让她搬回来跟自己同住,恐怕也是听见了点风吹草动。
她有夜盲,观星这种爱好,对她来说,跟走钢丝无异,如果在旅途过程中碰到一些突发情况、不怀好意的人,会吃大亏。
裴拾音张了张唇,有些愤愤地踢了踢脚下凸起的灯带管罩:“他管得那么严,人总有逆反心理吧?”
说完,偷偷打量他:“我不信你没有。”
宋予白幼年被绑架,间接害亲哥哥身死,以至于宋墨然在某段时间,对小辈的出行监管甚至到了严苛的病态程度,倘若为了跟好友游玩而撒谎,甚至会被变相禁足。
过度的控制欲,几乎让人窒息。
裴蓉去世后,她再也没出过国门,这些年连旅游,都像是在跟老人家打游击。
宋予白坦然:“他是为了你好,你不应该让我们担心。”
惯例的说教。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裴拾音无所谓地撇了撇嘴:“你就当是我人菜瘾还大,越是受限,越是不许,我就越想要尝试。”
像是想到什么,忽地笑叹了声:“就像人,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紧紧握在手里。”
“但我现在知道错了,得不到的就应该放手。”
男人清凌凌的目光于头顶变换的晨昏线交叠的晦暗中转过来,裴拾音跟他对视,就连笑,也漫不经心。
“所以,我为我曾经不合时宜的告白,不顾廉耻的喜欢,向您道歉。”
就当之前的事情,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似乎是跟自己和解般,又笑着补了一句“叔叔”。
只有在最尊敬他的时候,才会用这样坦然、平和的口气叫他“叔叔”。
撒娇的时候喜欢没大没小叫他“宋予白”。
生气的时候习惯阴阳怪气喊他“小叔叔”。
唯独“叔叔”是个例外的安全词。
骄矜拿乔的态度销声匿迹,她眼里有的,全是辈分的恭敬。
她第一次这么叫他,是8岁那年的圣诞,穿着漂亮的红斗篷,怯生生地躲在裴蓉背后,最后还是被硬拉出来喊了他一声“叔叔”。
然而从那天起,他就是她的叔叔,永远都是她的叔叔。
头顶垂落的星幕,低低地照在他的五官上。
玻璃镜片上流转的,不知道是头顶的星芒,亦或者只是他墨瞳里平和的眸光,像晨曦蔷薇里的露珠,折射着天光和将晓未晓的星辰。
身后忽有杂沓脚步,是新一批入场的观众。
低柔的背景音,朦胧摇曳的光影,无序的人潮忽然将他推向她。
他被推搡着,靠近她。
晦暗流光里,裴拾音看不清他,只觉得一股清凌凌的乌木沉香裹挟着浅淡的烟草香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后退的一步,已然将两人的关系泾渭分明。
然而交缠的气息蛮不讲理地越过透明墙,猝不及防拂上她额角的碎刘海,带着热度的触觉微痒。
“我走的时候,你的刘海只到这里。”
夜盲在这种环境下,劣势到了极点,她只能看到自己被头顶的阴影困于一小片的方寸咫尺,后背靠墙,已经退无可退。
可温柔而干燥的手指,却已经点上了她的眉骨。
裴拾音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触碰她。
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僵住,连下意识的反应也来不及想。
任他指尖下移,沿着她的眼眶,缓缓刮过。
“现在,是到这里了。”
被他拒绝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她可以捧住他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用满怀爱慕和心意被接受后的雀跃,温柔地看着他。
告诉他。
我想跟您永远在一起。
但不应该是这样,被怜悯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这点温度,转瞬即逝。
但身体依旧不受控般轻颤,是她得偿所愿后本能的反应。
裴拾音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愤怒地从他突如其来的温柔里抽离。
自尊心终于获得身体的主导权,她别开脸,不再去寻找他的方向,跟他做徒劳的对视。
他的指尖下,不再是她细腻温暖的皮肤,而是她轻轻颤动的睫毛,不安又警惕。
“不过你仍叫我叔叔。”
男人平静到理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在追忆般寻找另一个人——寻找那个,对他充满信任、愿意跟他分享秘密的,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姑娘。
会直白袒露心事,而不是这样故作迂回的欲擒故纵。
与此同时,心里有个声音,在无比坚信地告诉他,他不可能,也绝对不会被狡猾的美杜莎诱骗,成为她眼睛底下的一尊任人唾弃、嘲弄、轻视、鄙夷、不齿的石像。
“这些变化,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咖啡馆里冷气开得十足,卞思妤目瞪口呆地听完裴拾音平静的叙述,打死都没想到,原来那天在化妆间里,她口中那个告白失败,疑似某方面不行的对象,居然是她的叔叔——
中文博大精深,原来此不行非彼不行。
裴拾音恹恹地搅着咖啡杯里的吸管:“能怎么想?就像一盘你想吃很久却吃不到的菜,突然被端到跟前了,总是会觉得有点香,有点馋的,对不对?”
星空展里,两人各怀心事,但她开口道歉,等同于重新糊上了那层被捅破的窗户纸。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没了之前剑拔弩张的避嫌。
甚至偶尔一起吃晚餐,已经能一副叔友侄恭闲聊家常。
成年人的距离,克制、礼貌而疏离。
卞思妤倒抽一口冷气:“你不会还想在同一棵树上吊死第二次吧?”
裴拾音:“那倒没有,这盘菜又不是必须品,能吃到我会开心,吃不到的话,也不至于饿死。”
“懂了,”卞思妤高深地摸了摸下巴,“这菜名字就叫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她理解好友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倒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只拍了拍裴拾音的肩膀,宽慰道:“没关系,就算你想吃回头草也不是件丢人的事情,毕竟,你叔叔这种年纪的熟男,有魅力多金的同时还帅,换谁都会想要攻略的。”
“即便想入非非,你最多也只是犯了全天下的女人都会犯的错。”
裴拾音对她的言情小说脑袋翻了个白眼。
“我分得清轻重。”
“对了,林蓁蓁上周到底去没去医院?”
她熬了几个晚上的大夜做的备孕攻略,也不知道林蓁蓁到底能不能母凭子贵助她脱离苦海。
说到这个,卞思妤一脸为难。
“我有点怀疑他们分手了。”
“什么?!”
“之前快到假期的时候,林蓁蓁总是会各种炫耀跟叶兆言结伴出去旅游的机票,但这次,暑假都快到了,她反而把朋友圈设置成三天可见。”卞思妤一脸沉重,“所以我担心,学校里那些传闻有可能是真的。”
放假前,有人看到林蓁蓁跟叶兆言在校门口吵架,影影约约听到“分手”两个字,就把这件事当八卦来传。
“总不至于是收了你的《备孕指南》后,决定闷声不响搞一票大的吧?”
看卞思妤在各种社交软件上翻蛛丝马迹,裴拾音心里也有些没底:“要不,你再找人问一下?”
然而还没等到卞思妤辗转找到答案,求证的机会已经先一步到来。
每个月的月初和月中宋予白和拾音照例要回老宅陪爷爷吃饭。
她跟宋予白结伴抵达老宅的时候,才发现,叶兆言已经陪宋爷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聊了好一会儿的天。
“怎么才来,我跟阿言都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
见到她出现,叶兆言脸上的欣喜不是假的。
不知道两人之前在聊些什么,宋墨然的心情也是肉眼可见的好,乐呵呵地拄拐杖起身,叶兆言试图伸手去搀扶,反被他笑着挥手打开:“你扶我干什么?等了裴拾音这么久,还黏我在这个老头子身上,也太假了。”
叶兆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忙伸手去拎裴拾音提的水果。
裴拾音推脱不过,只好任他大献殷勤。
有一说一,叶兆言从长相家世来说,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裴拾音打小就跟他认识,裴蓉和叶兆言的妈妈赵曼冬是大学室友,两家人早年住得近,初高中一直是同校,也算是青梅竹马,本来做朋友最合适,直到她在某个下午,收到了对方的情书。
那封情书像刚放了闸的水龙头,接下来每周一封,风雨无阻。
裴拾音起初也会好奇拆出来看,但叶兆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实在是一言难尽,前一句海子,后一句就能九头不对马嘴地接上十四行诗。
看了没几行,她的脚趾已经尴尬到扣出一室三厅。
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能写出这种文字垃圾,甚至还为此沾沾自喜。
尤其是,当她意外发现,这些文字垃圾,统一来源于网上某个情书代写业务的时候。
裴拾音:“……”
至此,她对这人的印象跌至谷底。
却没想到,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她照例去老宅陪宋爷爷吃晚饭,与以往跟宋予白结伴不同,那次,只有她一个人。
老宅的餐厅里,叶兆言的父母也在,吃饭的时候,打量她的眼神充满某种令她毛骨悚然的慈爱。
她那时就坐在宋爷爷旁边,老人家拉着她的手,笑呵呵地说真是赶巧,叶兆言跟她又念了同一所大学。
她不明所以。
赵曼冬接口很快,只说既然宋予白出国了,让叶兆言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
等安安静静吃完饭,宋爷爷跟叶兆言的父母去书房谈事情,叶兆言才煞有其事地凑到她身边。
“宋爷爷想让我们俩在一起,你知道么?”
裴拾音如遭雷击,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扯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来:“怎么会?”
“宋叔叔不是出国了么,他担心你上学没人照顾,”叶兆言扬着唇角,脸上很有些得意,“所以,就把这个任务交到我手上了。”
裴拾音心想,她是不是一个棘手的包袱?
有一个人二话不说地脱手,老人家就迫不及待找人接盘?
她那一晚心情糟糕,就连宋爷爷几次找她说话,都心不在焉,几次小小的反抗,可老人家却只当是她在害羞。
宋墨然眸中程度上虽然的确也算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但其实,她很清楚地知道,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此刻,当着宋爷爷的面,她心里就算骂骂咧咧的声音再响亮,脸上也只能装得乖乖巧巧。
“你怎么来了?”
叶兆言有些得意地一扬唇角:“你猜?”
裴拾音:“……”
我懒得猜,我猜你祖宗。
时值饭点,宋墨然心血来潮,想在庭院里吃晚餐,从客厅到庭院,需要穿过一段玻璃花廊。
裴拾音低着头看两人并排的脚步,心中不安的预感,已经愈演愈烈。
叶兆言也不再卖关子:“就是想着,要结婚了,定定心,不然,太对不起你等我的这些年了。”
裴拾音瞪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转头看他。
她张唇半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凡一个人脑子正常点,都说不出这种自作多情的话。
叶兆言以为是他浪子回头的诚意令她动容,脸上那一副“怎么样我是不是很痴情是不是很专一”的自恋表情已经开始膨胀。
他知道,他跟林蓁蓁那点事情,她肯定有所耳闻,却从未对此生气。
她对他从始至终都温温柔柔,和和气气。
大概也是对他有情,知道他不会为这些莺莺燕燕逗留,归根结底,还是她心里有他。
叶兆言也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做得过火,跟她说话时,刻意压着声音不让后面的两个人听到。
一本正经,像是赌誓。
“我知道我以前让你不高兴了,但以后你不用在担心,不该联系的人,我绝对不会再联系。”
她包容他的过错,没有苛责一句,一如既往对他温柔——用母亲赵曼冬的话来说,这样的妻子的确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叶兆言越说越上头,简直都要被自己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深情所打动:“我知道,我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为了你,我都愿意改。”
裴拾音:“……”
前功尽弃的挫败感差点没让她当众尖叫。
精心设了半年的局,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张一张急速崩塌。
裴拾音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费力地扯一个符合她人设的甜美微笑来。
“是么?”
叶兆言:“当然,我骗你干嘛,年底就要结婚了,你开心么?”
“开心。”
……你祖宗。
最后三个字,被她咬牙切齿咽回了肚子里。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现在只想把一篮子水果扣到他洋洋得意的脑袋上,让他清醒一点。
现在外面哪怕天黑得看不清路,也不适合他来做这种梦。
花廊尽头,就是餐厅。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餐厅里早已灯火通明。
前面还剩一小段路,宋墨然看着前面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慢悠悠地在后面拄着拐杖走。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斜睨了身边的人一眼,半带揶揄半含不满:“你也真是,都三十了,还不结婚,看看裴拾音,都快嫁人了。”
宋予白脸色平静:“那也是您安排的。”
言外之意,是裴拾音结婚的早晚,与他是否单身,其实并不存在直接的类比关系。
宋墨然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怨怼,低哼一声:“我倒是给你安排了,有用么?”
说到这个就来气。
老人家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早年你还年轻的时候,我让你去跟人家见一面,你不肯,说什么要照顾小侄女,现在好了,蓓蓓以后也不用你照顾了,你多少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
宋予白依旧面不改色,只顺从地“嗯”了一声,说了句“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
宋墨然被气笑了。
“搪塞我一次两次就算了,三次四次,是不是真当我傻?”
宋予白实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只无奈地低叹一句:“爸,您想到哪去了。”
“你问我想到哪去?”
宋墨然拐杖一停,向来矍铄的眼睛却如老辣狠厉的猎人般微微眯起,静静地审视自己这个一贯优秀、无瑕的儿子。
“我只是想到,你跟蓓蓓叔侄一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善始善终。”
不轻不重的语气,似在警告,也更像是在敲打。
宋予白敛眸沉默了几秒,缓缓抬眼:“空穴来风,不值得您这样大费周折。”
强令裴拾音搬来跟他同住,兴许,就是一次试探。
他自小到大,被父亲暗中大大小小安排过不少的测试,在是非问题上向来谨小慎微,从不出错。
宋墨然静静地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纵横商场多年淬炼出的锐利目光,终于在确认儿子脸上的坦荡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我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宋墨然重新拄着拐杖往前走,宋予白伸手去搀他另一只手臂。
“但蓓蓓的婚事,别拖了,她早点结婚,我们也算是给了裴蓉,给你哥哥一个交代。”
宋予白看了眼前面不远处交谈自若的两人,不动神色地收回目光:“所以,您今天特地提前给我打电话,让我们不要缺席今天的晚餐,就是为了这事?”
“怎么,有意见?”
宋慕然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敢忤逆他的意思,斜睨了他一眼,陡然提高的语气里带着点老人家倚老卖老时特有的不满和偏执。
“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什么事情可为,什么事情不可为。”
宋墨然意有所指:“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裴拾音早点结婚?”
他原本并不想把话挑得太明,显得他太不信任自己的儿子,听风就是雨,但见对方这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他又的确怕孤男寡女真发生点什么事情,说出去未免不像话。
毕竟,三年前,他前脚一声不响,远赴瑞士,裴拾音后脚就不管不顾闹着要搬离宋公馆,两人一反常态的行为,像极了闹别扭的情侣,实在可疑,他当然有必要防范于未然。
对上宋墨然渐渐沉下来的目光,宋予白的脸上,依旧平和从容,他甚至像听见一个稀松平常的笑话,用一种很自然很放松的状态笑了一声。
“父亲,我想,您真的误会了。”
他目光坦荡似明镜:“我对拾音,从始至终,都不可能超越叔侄以外的界限。”
“我牢牢记着您的嘱托,像哥哥还在一样,将她当成我的亲侄女。”他顿了顿,理智的坦然无懈可击,“即使真有想法,也绝不可能卑劣到去垂涎裴蓉姐姐唯一的女儿。”
第013章 心跳
花廊庭院里灯火通明,抵达餐厅时,厚乌金木的中式长餐桌上,已摆上了好几道冷盘。
墙角的高木几托上点着倒流香,烟影流动中,能闻见幽幽的鹅梨粉香。
宋墨然很自然地坐上了主位,宋予白坐在他的左手边,裴拾音和叶兆言则并排坐在了宋予白的对面。
等上热菜的功夫,宋墨然问了些公司里面的情况,宋予白有耐心地一一答了。
像是特地给两人留了交流的空间。
叶兆言跟她没话找话,裴拾音满脑子却是上哪找个林蓁蓁二号,自然对他是爱答不理。
他碰了几个软钉子,也不气馁,再次殷勤地给她夹了一筷的凉拌笋丝。
“最近天气热,餐前吃点酸辣的凉菜比较开胃。”
滴着辣油的笋丝被放进白瓷碗中,将原本白净的碗壁都涂得乱七八糟。
裴拾音嫌弃地抬眸,目光冷冷,连声音也都是冷冷的:“爷爷还没动筷呢。”
宋家吃饭规矩多,最敬孝悌,长辈没动筷用餐之前,小辈理应摆出恭谨受训的姿态。
叶兆言在自己家里散漫惯了,父母压根不在这方面管束他,突然被裴拾音这样不留情面地提醒,握着筷子的手僵悬在半空中,尴尬得不知所措。
宋墨然笑着挥挥手,替他圆场:“不碍事,吃个家常便饭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就连不守规矩,都不会被讨厌。
裴拾音算是看出来了,今天的叶兆言拿了免死金牌。
垂眼看着自己碗里那两条孤零零的笋丝 ,仿佛是在预示自己待宰的命运。
她之前花了半年时间,层层选拔,终于挑中了林蓁蓁,又是给她买流量买曝光,又是各种费尽心思替她创造跟叶兆言独处的机会。
没想到林蓁蓁中看不中用,到嘴的鸭子也能这么给飞了。
还剩最后半年,她除非运气爆棚,能再慧眼识珠,奇货可居,否则真得提前策划一下,逃婚的线路。
毕竟,宋墨然是个标准的封建大家长,他定下来的事情,没人可以轻易说“不”,除非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