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拾音多看一眼都心烦:“您是不识字还是特地来告诉我,您翻了我东西?”
他无意跟她在一些不是原则的问题上做口舌之争,目光审慎而克制:“拾音,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裴拾音:“……”
乖乖听话搬回来,就是我最没想清楚的事。
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闷气在肚子里横冲直撞。
其实当年捅破窗户纸有唯一一样好,就是她可以完完全全不用在他面前伪装温良恭俭,否则叔友侄恭,她演得还累,只怕要精神分裂。
少女脸色实在太差,就差没把“赶客”两个字写在脑门上,宋予白知道自己今晚敲门或许不合时宜,但当年他出国太急,没料到她这么快就会面对婚育。
他好像一直觉得她没有长大,没有长大,就不会结婚生子,同样,也不会有震天骇地的欲望。
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声音,挥之不去,如软羽轻飘飘地扫在他的耳廓上,难言的痒意顺着他的耳道啃噬他的血管,心脏在每一次搏动里都能体会到酸麻。
宋予白闭了闭眼,深吸气,语重心长:“你知道生育对女性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家里多双筷子。”
赶紧走。
今晚重录第三期,至少4个小时打底,要真因为她的原因延迟更新时间,估计整个社团都会被平台上的用户寄刀片。
裴拾音自顾自低着头,玩着指甲旁边的小肉刺,像个不服管教的恶劣学生。
暖黄的落地灯将她额际的小绒毛都照得清楚,乌发被毛绒绒的鲨鱼夹随意夹在脑后,掉出来的几缕碎发搭在纤白的天鹅颈上,看着楚楚可怜——但也只是看着,而已。
他不知道她生来就是这样油盐不进的脾气,还是多年来被自己惯坏。
“孕吐会让你的食道灼伤,伴随头晕和心悸,你的皮肤会变得松弛,随之而来的关节骨缝会疼得你睡不着觉,水肿和失眠会伴随在你一整个孕后期,如影随形。”
这些都不曾在书中写明。
舆论只会告诉女性,做母亲的责任,育儿的快乐,却从不告诉女性,在成为母亲的过程中,她们可能面临的痛苦。
“婚姻对女性来说,不是必需品,同样,生育也不是。之所以结婚,是因为你爱那个人,之所以生育,也是因为,你相信,那个人愿意付出心血用心照顾你,事关人生大事的任何决定,对女性来说,都需要慎之又慎。”
裴拾音实在没想明白,他突然带着这本书,来对她这样循循善诱的说教,劝她不要结婚是什么意思。
谁要生孩子了?
叶兆言他也配?
懒得跟他解释。
裴拾音心里生气,脸上却还是一副很无所谓的顺从模样。
“没什么好不谨慎的呀,我的未婚夫,不是你们挑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注意到,眼前这个一直平和从容的男人,那双漆黑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了一下,但转瞬即逝的懊悔仿佛也仅仅只是她的错觉。
“更何况,”她漫不经心地低头玩手指,“爷爷指不定还会高兴,他能早点抱上曾孙,对吧?”
沉默像一柄蜿蜒的寒刃,将原本就安静的卧室,染上白霜。
僵持的时间太久,久到她把十根手指都玩了个遍,才听到他滞涩的叹息声。
“你不应该被任何人的期望所绑架,这么潦草地决定你自己的人生。”
“那请问,我有选择权吗?”裴拾音听了只想笑,“我就连录个音,都会被人打断,门上挂着那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是摆设吗?”
宋予白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录音?”
“是,广播剧。”
作为一个在二次元领域的山顶洞人,她这位小叔叔在听到“广播剧”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写满了迷茫。
一如她那天跟他解释,何为“419”。
如果说三年隔一代,他要是再长她一岁,两人都能隔上三代。
“广播剧就是——”正儿八经的解释在嘴边绕了个弯,又被她咽了回去。
横竖她今晚不痛快,所以也不打算让他痛快。
“在夜深人静时,为耳朵和注意力提供的一场深度spa,”裴拾音修长的食指在麦克风上点了两下,“而ASMR就是全方位模拟人所处的声音环境,来达到视听效果的一种技术,但录之前,就得先练练。”
宋予白:“……”
她牢牢盯着他的眼睛,笑弯的眼帘,像只狡猾的狐狸:“小叔叔你要试试吗?”
宋予白将信将疑,审慎看她的样子,像在衡量她说这些话的真伪。
裴拾音:“就当是陪练,行不行?”
“……”
“本来我一个人练得好好的,被你敲门打断,情绪都接不上来,你总得赔我吧?”
“……”
“还是小叔叔担心,我还想着,不知好歹?”
“……”
裴拾音向来最擅长装乖示弱,她垂头丧气,非常熟练地露出一个乖巧的小孩被大人质疑品行的受伤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宋予白轻声问她,要怎么陪练。
裴拾音弯了弯唇,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最后两段其实是辆隐晦的意识流车,但在脖子以下不可见的某平台,作者用她精湛的车技,从地下车库开出了一辆劳斯莱斯幻影。
——“伸手不见五指的猎魔洞内,阿兰若一双素手脱去薄纱衣衫,凝脂玉般的身躯就暴露在寒凉的空气里,她俯身下去,柔唇贴在剑尊耳廓,奶桃挤压在那人背后,似玉温香顷刻间就幽莲盛开。”
当落地灯被摁灭,卧室一片漆黑。
两道平稳、克制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当她学着书里阿兰若的姿势,站到宋予白身后,俯下身,将柔软的、泛着温润水意的唇,轻轻贴上他的耳廓。
明显察觉到男人僵硬的背脊,下意识的起身,是最本能反应,但很快,又重归从容、平静——
仿佛刚才那点落荒而逃的冲动,只是她的错觉。
黑暗里,裴拾音弯了弯唇。
她在他耳边喘息,呼吸起伏,暧昧早已震天骇地。
离得这样近,她感受着他皮肤透过来的灼热温度,能闻见他身上衣服干净的淡香,是熟悉木质冷调香,若有似无。
配合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鼻尖也在他耳廓摩挲。
接触已经逾矩到暧昧。
但宋予白却如同高台佛塔里的圣僧,平静到让人无所适从,一时之间,裴拾音大脑短路,最后一段的文本差点想不起来。
原本以为,在他耳边喘两口气,他就得端起架子告诉她两人身份有别,她立刻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缺乏陪练的职业性、心术不正,却没想到他定力十足,倒显得她的殷勤的引诱像个笑话。
月光漏窗而入,她有夜盲,根本也看不清他的脸。
这时候纯粹是在仗瞎行凶,反正不管摸到什么,等开了灯,她大不了装无辜。
裴拾音牙一咬心一横,干脆直接上手。
微凉的手指轻轻点在宋予白随意放在书桌上的左手手背上,男人的皮肤温热而干燥,沿着他的腕骨如游蛇般蜿蜒而上,从他的肘弯,行至微鼓坚硬的上臂肌肉,从他平直的肩线,终于落到他的喉结。
她于黑暗里,用掌心描摹他的轮廓。
如盲人茫然摸象,如稚儿懵懂塑佛。
她目不能视物,却依旧察觉到霜月清冷,呼吸温热,只是唯独忘了探他脉搏。
指尖轻轻划到他的喉结时,感受到他颈上过热的温度,她迟疑地在他喉结上点了点,却发现,原来男人的喉结似游鱼,居然能这样频繁地来回滚动。
原著小说里对这个片段是极尽暧昧的调情描写,是阿兰若一把扯开剑尊的衣襟,微凉的手如灵活的巫蛇,从衣襟探入,花瓣般柔软的唇,也从他的耳廓,吻至喉结、锁骨、胸膛。
裴拾音:“……”
行了,就算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对宋予白这么做。
真没意思。
让他陪练,未免也太过认真死板。
一点代入精神都没有,木头都比这人有灵性。
裴拾音兴致缺缺,没了戏弄他的心思,连剧本都懒得再回忆。
身后柔软的热源倏然离开,落地灯的暖光,也在下一瞬,重新铺满卧室。
“练完了。”
冰冷的结语,几乎是在瞬间将他从海妖的幻境里抽离。
直到瞳孔完全适应光线,宋予白依旧没有抬眼,只盯着地上她的影子,张了张唇,好半响,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声线低沉、暗哑、涩然。
“你们,录广播剧之前,还需要这样练习、模拟剧情?”
宋予白是尖子里的尖子,他的业余碎片时间,大概只有财经播报、新闻联播。
他鲜少有其他的娱乐方式,更何况像广播剧这种小众爱好,完全是跟他身处两个平行空间的东西——古板得几乎要跟现代社会脱节。
她知道他以前每年都会跟宋墨然去西渝寺庙里小住,青灯古佛,熏陶出这种没意思的人。
裴拾音原本告罄的耐心,却在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耳根时,忽然眼睛就亮了,恶作剧般盯着他:“不,我只对我的小叔叔这样。”
他终于抬头跟她对视,一瞬不瞬望进她眼睛时的认真,仿佛真的在验证,她此刻说出这句话是的真假。
“所以你刚才真的不是……”欲言又止。
“不是什么?”哑谜打得她云里雾里。
“你一个人在房间里……”
好像解释都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裴拾音皱眉,余光不经意扫过摊开的剧本,忽然就明白过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一个人做那些事情?”
这种这脑补实在是荒诞无稽。
她哭笑不得,但很快就又反应过来,瞪着眼睛,不可思议:“这你都还敢敲门?”
实在是管得够宽。
就知道搬回来再难自由。
难怪愿意坐下来陪她练习,敢情是真来试她有没有一个人在考驾照。
裴拾音把白眼翻上天:“这下确认了,我没有在伤风败俗,可以走了吧?”
宋予白敛眸出了几秒神,起身道别时,神色如初:“你早点休息。”
目送他到门口,裴拾音仍旧觉得可笑。
明明这么正经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脑补?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为人,她都要给他贴一个“淫者见淫”的标签。
既然做叔叔的要划清界限,她这个做小侄女的,本来就该好好配合。
彼此泾渭分明,才是卫道士最喜欢的模式。
裴拾音弯了弯唇,想到前不久自己刚刚玩的一个游戏的角色配音,盯着他的背影,她都不用清嗓,高高在上、拿腔捏调的御姐音就能信手拈来——
“酒间花前,莫要惊人春梦。”
她踩到了他的错处,抓住了他的尾巴,恨不得为自己摇旗呐喊。
戏谑的调笑里,嘲弄也变得傲慢,明目张胆,在取笑他的龌龊,甚至在提醒他,今晚他越界过线。
宋予白于门口侧眸,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她明晃晃的恶意。
“斯景?”
“……”
“叶兆言?”
“……”
“还是周榕?”
陡然被提及的,是她学校里话剧社副社长的名字。
等宋予白反问到第三个名字的时候,裴拾音终于反应过来,他到底在问什么。
是问她,春梦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裴拾音趴在桌子上,脑袋懒懒地枕于手臂,很无所谓地冲他笑笑,语气里满是戏谑:“做梦而已,当然可以是任何人,只是天纲伦常,唯独不敢有小叔叔。”
像是挑衅也构不成任何威胁,宋予白看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平和而从容,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即便凝视,也带着审慎,仿佛在衡量她是否有说谎的胆量,又仿佛在告诉她,即便她撒谎,他也予她认错的宽容。
而且,她可以利用这种宽容,满足自己所有的私欲。
只是,三年前的裴拾音也不是没有在他的鼓励里尝试过,然后被现实用一个响亮的耳光彻底打醒。
因为他没有感情,只有伦理、规则,他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在乎自己有没有辱没宋予年临终前对他的期望。
他清心寡欲,看着她泥足深陷,看着她拙劣的引诱,微微冷笑,作壁上观。
回忆令人难堪。
裴拾音正要再下逐客令,却忽然看见他镜片后的长睫轻颤,而他眼中的平静,却依旧如无波古井。
清冷的声线,浸润着寂夜的凉意。
“我也但愿,你从未有过。”
裴拾音但凡有点旗开得胜的笑意,也被这一句话,死死钉在了原地。
第二天,裴拾音起床,收拾东西准备去上课。
一楼的餐厅里,宋予白已经用完了早餐,正在远程听战略部那边的晨间早报。
听到她下楼的动静,男人往餐桌那头点了点下巴:“过来吃饭。”
西式的早餐,煎蛋培根,还有被烤得恰到好处的薯角,金黄色的薯皮上,有被磨好的细碎胡椒颗粒。
白色的圆柄瓷杯里,是冒着淡淡热气的温牛奶,旁边的小磁盘里还有几块方糖。
方宁仍在厨房里忙碌,是在准备两人餐后的红茶。
原封不动都是两人之前的习惯,只是她搬家后的这段时间里,没人照顾她饮食起居,她吃豆浆油条已经习惯。
裴拾音一动不动地站在圆梯台阶上,远远打量他脸上的平静寡淡。
昨天的不欢而散,显然对他的情绪构不成任何影响,该对她怎样还是怎样。
他有定力,能将一切都当无事发生,就像那晚在雷雨夜听完她热忱而忐忑的告白,虽然有刹那的不能置信,但很快,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就重新回复镇定。
窗外雨打玻璃,杂声潦草,电闪雷鸣,也丝毫不妨碍他心如明镜。
他并没有一丝生气和尴尬,只平静地问她,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她当然知道。
她是被托送的孤儿,她被他亲手带大,她叫他小叔叔,她每年春节,都会收到他给自己包的红包。
他是她的哆啦A梦,只要对他许愿,再遥不可及的愿望都会应验。
“那你觉得,我们可以吗?”
也许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即使她不知好歹越轨,他也没有选择当面拒绝,只循循善诱,像教她解一道复杂的难题,由她一步一步,自己找到答案。
“就算我们之间,真的毫无亲缘关系,我也不能对你产生男女之间的感情,这等同于,我在利用年龄和阅历的优势,引诱你。”
“……”
“抱歉,让你误会,是我的错。”
这是正人君子。
连她喜欢上他,他都为此向她道歉。
高山仰止的品性,如神龛里高不可攀的佛,就连怜悯,都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冷意。
将这段自取其辱的回忆中止,裴拾音扯扯嘴角:“不了,早课一般有别的同学给我带,我直接去教室里吃就好。”
宋予白这才从平板里的视频会议中抬头。
餐厅的气氛随着他遥遥递过来的一眼,瞬间变得有些逼仄、压抑。
他脸上永远表情平静从容,清凌凌的,事不关己,但无形的压迫感,却让被他注视的人,像于迷雾森林里被困住的猎物,于黑暗中,在不具名的危险中不安。
但裴拾音破罐子破摔,无所畏惧,径自走到玄关口找小坡跟搭配今天的森系吊带裙,然后,她听到脚步声传过来,就停在自己身旁。
顺着黑色的布绒棉拖鞋,能看见男人的脚踝,凸起的踝骨被黑色的薄袜包裹,显而易见的骨骼感里带着极强的、高高在上的禁欲。
“那我让方宁把东西打包了,周叔送你去学校的路上可以吃。”
修长的手指拎着一个软布便当盒的系带,露出一截骨骼感很重的手腕,以及腕上那一串跟他清冷气质不符的艳欲淡紫色佛珠。
是他哥哥的遗物。
递到眼前的是她最喜欢的小兔便当盒。
是高中那年暑假,他庆祝她考上宁大,特地抽时间带她去古镇旅游,在文创店买回来的礼物。
裴拾音抬起头,确认方宁已将厨房门落锁,然后才看向他哂笑一声:“小叔叔,我认为一个屋檐下,最合理的避嫌,应该是互不打扰,互不要求,所以,请您不要再管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了,我说了,我同学,会给我带的。”
宋予白略略抬眼:“男生?”
“我什么时候说是男的了?”裴拾音敷衍地扯了一下唇,脸上装得却很乖巧,“我的正常社交应该不在您质询的范围之内吧?”
她在他眼里的形象,大概是顽劣放纵的翘楚。
其实三年前他远赴瑞士,裴拾音有过反思。
他从小就在“完美”的条条框框里被精英式的培养,言行举止,样样都被道德的标尺所规范、衡量。
而她天性跳脱不喜欢框架,之所以装出乖巧温顺,也仅仅只是因为,她确定宋爷爷喜欢这样的自己。
于情于理,他应该最头疼自己这样的人,只是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到底是有感情,加之又碍于宋爷爷的面子,根本无法单方面割舍掉跟她的联系。
想避嫌也避不掉。
她赌他不敢把那天晚上的事情跟任何人说。
玄关口,宋予白微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沉默着也不说话。
他接近一米九的个子,高了她足足一个脑袋,裴拾音需要费力抬头,才能在这样近距离的对峙中,迎上他的视线。
透过玻璃镜片,能看见他那双棕色偏粉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倔强、生硬、冥顽不灵。
而他从始至终,都像一个不愿意跟小辈计较、耐心极佳、包容度极高、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太重。
裴拾音很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而且周叔也不用特地送我,今天有其他人来接我。”
话音刚落,花园门口响起喇叭声。
浅灰色的保时捷suv正正准准停在花园门口,看着兴冲冲从驾驶位跳下来的叶兆言,宋予白这才反应过来:“他来接你?”
看到叶兆言她心烦,跟宋予白这样撕咬对峙,反复确认敌友关系,她更心烦。
“对啊,您跟我在这儿理论了这么久,也就只有他会开云霄飞车,能保证我不在早课迟到了,”
周四早课9点的教授是出了名的严苛,她现在搬得离学校远了,当然得加倍小心。
纨绔子弟叶兆言,干啥啥不行,但好歹,在速度与激情方面,是个最靠谱的专车工具人。
宋予白本能地皱了一下眉,目光落在叶兆言手里那捧玫瑰上,“一句路上怎么能超速行驶”的质询就提前哑了声。
搬家第一天接裴拾音上课是赵曼冬的安排,叶兆言被自己的妈妈耳提面命交待,压根不敢怠慢,这趟过来,殷勤得不像话。
更何况,将心比心,裴拾音从小漂亮到大,真安排他做个苦力跑跑腿,他也完全心甘情愿。
就是太难上手。
虽然两人有婚约,但裴拾音从始至终都跟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标准的上流圈大家闺秀的礼仪,得体的礼貌让人压根挑不出刺——不至于过分亲近让他想入非非,也不至于过分疏离,让两边的长辈难堪。
之前学校里的话剧表演,叶兆言耳根软,架不住林蓁蓁软磨硬泡,说好给裴拾音的玫瑰,最后也没到她手上。
他自知理亏,花了大力气订到更好的玫瑰,私心也是想给她赔礼。
“裴拾音,早餐我也给你买好了,是兴隆记的虾饺,特地订了6点的闹钟起来排队的。”
裴拾音给宋予白递了个“看吧,我的早饭压根不用你操心”的眼神。
宋予白敛眸,缓缓垂下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叶兆言怀里的玫瑰上。
“厄瓜多尔的红酒玫瑰,蕊盘虽然小,但含粉量也不少,”他沉吟半秒,侧眸问她,“订婚这么久了,你花粉过敏的事情,难道没跟他说过么?”
叶兆言脸上讨好的表情瞬间被尴尬取代,裴拾音头皮发麻,不想节外生枝,只能出来打圆场。
“之前抵抗力差才过敏,我现在哪有那么娇贵。”
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她隔三差五的生病,3、4月份花粉过敏,打一晚上的喷嚏都睡不着,但又不敢麻烦人,是他听见动静,连夜叫来了家庭医生。
打点滴困了能靠在他手臂上睡觉,昏昏沉沉发着低烧,能听他低柔温和的嗓音,跟她说不要害怕,很快就会好。
她眼角洇着泪,往他怀里躲,迷迷糊糊叫“妈妈”。
宋予白那年也不过十八、九岁,叹了口气,就抱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
只是这种待遇,成年后就不会再有,所谓的花粉过敏,似乎也不药而愈。
叶兆言进退两难:“那这玫瑰……”
不得不说,由于照顾裴拾音的标准被宋予白抬得太高,他跟她相处时,总不免战战兢兢,生怕婚前照顾不周,就被母亲赵曼冬一通数落。
高中那会,他隔三差五就找人给她代写情书,上一句海子,下一句米兰昆德拉,即使拼拼凑凑,也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像现在,被宋予白以一种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比看女婿的眼光更挑剔,看他哪哪都不满意。
“别听我小叔叔吓唬你,把花给我吧。”
裴拾音接过玫瑰,胳膊差点没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
她提了口气才抱稳怀里的花,足足8、9公斤的玫瑰,她一个没吃早饭的人抱久了都要低血糖。
叶大傻逼献殷勤之前,就不能先动点脑子吗?
裴拾音心里骂归骂,脸上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得体,她甚至配合地低头闻了一下,证明自己压根没有花粉过敏这回事,弯弯的眼帘,笑着跟叶兆言说喜欢。
宋予白不动声色地从两人的互动里收回目光,耳边的嬉笑声里,都是情浓。
叶兆言喜出望外:“真的吗?”
裴拾音扯了扯唇,笑着说“当然”。
这么重一捧花,等会到了学校,都不知要扔哪里。
难得被她正面肯定,叶兆言已经迫不及待问她喜欢什么花,他下次专挑她喜欢的买。
裴拾音脸上温恬的假笑一僵,还没来及在心里哀嚎,旁边已有人先她一步,淡声说:“蓓蓓从小手劲小,不能吃力。”
厄瓜多尔的红酒玫瑰,像红酒泼墨于白玫瑰的花瓣尖,将素白染色,含苞半开的花朵,像燃烧的荼蘼,正是它生命中最艳丽的时刻。
宋予白的目光从娇艳欲滴的鲜花上移开,眉峰微抬,在她错愕的目光,仿若洞察一切,如同一个考虑周全、事事妥帖的长辈,微笑着向叶兆言真诚建议道:“如果真要送花,小捧的茉莉白玫瑰,她应该会更喜欢。”
如果不是手里的玫瑰太沉,裴拾音真的有将捧花扣到宋予白脸上的冲动。
状态不佳,以至于下午的话剧排练,被导演中间喊停无数次。
“拾音,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连累对戏的搭档和社团里其他人浪费时间,裴拾音过意不去,叫了奶茶道歉。
卞思妤出面替她解围:“她最近刚刚搬家,有点认床,这几天都睡不好。”
众人了然,并表示理解。
反正排练时间充裕,导演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先休息。
社长孙慧珊则叫了周榕给她讲戏。
周榕是这个剧本的主创之一,自然比其他人要更熟悉这个故事,也更明白角色应该如何表达演绎,细致跟她讲了一遍,裴拾音仍旧不得要领,沮丧地向孙慧珊求助,询问对方是否考虑换人。
“主要是形象上你最符合,”孙慧珊在旁边安慰她,“你回去再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再换人,别有心理压力。”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好再拒绝。
休息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导演跳过她那幕,优先排练了下一幕。
裴拾音坐在观众席里看其他人表演,肩膀忽然被人用笔记本的书脊敲了一下。
一回头,昏暗的大礼堂内,对上周榕灿烂的笑脸。
“学姐,这个笔记本里,有我们当初构思这个剧本时,对你这个人物角色的完整的小传和设定,你要不要看一下?”
“可以啊。”
裴拾音欣然接过黑色牛皮封的笔记本,连声道谢。
“还有哦,”周榕目光狡黠,下巴冲笔记本点了点,唇角忽然扬起一个非常阳光的笑,“如果学姐在中间看到任何不明白的东西,请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保证24小时在线。”
裴拾音不疑有他,大大方方地笑着说“好”。
除了话剧社的排练不太顺利以外,这段时间的生活甚至称得上“平顺”两个字。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宋予白明显是在回避她。
卧室里已经做好了严密的隔音措施。
她入睡时,不知道对方何时回家。
她起床时,同样也不知道对方何时出门。
感谢这种人为制造的时差,让一切相安无事。
裴拾音已经习惯了如何住在宋公馆里,去极限估算地铁的时间,以便踩点抵达教室,赶在早课的教授翻点名册之前乖乖坐好。
教授点名的间隙,卞思妤偷偷跟她聊天。
大教室近后门靠过道倒数第三排,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黄金位,摸鱼也不用胆战心惊。
“周五又要排练了,你昨晚是不是已经背完台词了?”
“差不多吧,我连梦里都在背台词,一晚上都没睡好。”
裴拾音打了哈欠,从帆布包里掏出早课的教材。
卞思妤看了眼她摊在桌上的那本书封,有点无语:“你看来是真的没睡好。”
早课第一节 是中外艺术史,但眼前赫然却是一本《艺术策展概论》。
裴拾音:“……”
早上起得太匆忙,居然连教材都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