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下,有稚童打闹嬉笑,也?有楼上的留学生将黑胶的唱片声音开响。
周遭一切朦朦胧胧的杂音,在已经开始恍惚耳鸣的环境下,听得也?不甚太清楚。
想到手指里仍粘有她?讨厌的蒜味,宋予白转身,背对?她?,取了备盘上的柠檬片清洗手指,缓声问:“这些,是斯景教你跟我说的吗?”
“跟他没有关系,纯粹是我自己的想法。”
宋予白平静的情绪能?让她?自如地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袒露。
裴拾音拉开餐桌的椅子,支肘托住下巴,看他背影。
视线隔着衬衣,落在那个有可?能?是他伤疤的位置,然后说:“我不想喜欢你了。”
她?想,这次她?也?没骗他,没有算计,也?没有利用,不至于再次刺激到他失控、发疯。
——我不想喜欢你了。
柠檬片掉进水槽,在铝制的不锈钢槽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响。
原本温馨的一间?小公寓,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竟然令人有种?窒息般的逼仄和压抑。
宋予白在短暂的晕眩里,终于找到了一丝让自己能?够支撑住身体的证据——
毕竟,“我不想喜欢你了”跟“我不喜欢你”,区别很明显。
至少她?对?他仍然心存爱恋。
他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残留的柠檬汁水,一边洗,一边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虽然我的确希望你可?以考虑我,但在你没有在别人身上获得你想要的正常的、健康的恋爱之?间?,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并不矛盾。”
“而且,其实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爸爸知道我们住在一起。”
“他没有反对?的事情,就意味着可?以。”
他抽了张厨房纸巾擦手,却从始至终,不敢回头看她?。
“可?是叔叔,坦白说,我并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一个人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好。”
明明唯一可?能?的障碍也?已经扫清,宋予白以前总觉得,爱可?以让悬崖变成平地,却发现,悬崖那头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准备提前下山折返。
明明,他已经获得了跟她?一样的勇气,但她?为什么要在半程中退赛。
“我当?然知道你不需要我。”
“我看到你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学会怎么消化情绪,怎么安排时间?,怎么把每一件没做过的事情摆平。”
“掐点算好时差,更?新微博,好方便跟你那些粉丝朋友沟通。”
宋予白一字一顿说得和缓清晰,裴拾音盯着他的背影,却有短暂的恍惚,这些压根没人会注意到的细节,他又是怎么知道?
他忽然转身,胸膛微微起伏,一瞬不瞬望她?的目光里,是涌动的深海。
“我为你感到骄傲。”
“为我曾经培养过这样一个你而感到骄傲。”
裴拾音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视线被他牢牢捕获,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潜泳时被人硬生生从海里打捞上的鱼。
离开舒适的水域太久,就会脱水,终至被永远搁浅在岸边。
她?会再次长出双腿,从今往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
“明明知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但我仍然想要留在你身边。”
“你总说,我喜欢把你当?小孩子看待,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一直如此,可?能?并不是为了保护你,我只是,”他短暂地错开跟她?的对?视,再开口时,语声有难掩的艰涩和难堪,“单纯地想要提醒我自己。”
巨大的信息量在瞬间?充斥入脑海,各种?纷乱的线索,如杂乱无?章的线头。
裴拾音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在面对?一个天然的上位者所带来的无?形压力时,骤乱的心绪,甚至让她?来不及组织好语言,不想当?他面怯场气弱,只能?下意识地起身,生硬地反问:“所以呢?”
宋予白走近,站定她?身前。
逼近的危险如同试衣间?里失控的预兆。
裴拾音本能?地试图跟他保持距离,直到背靠玻璃门,才意识到自己已无?可?退。
然而宋予白的情绪从始至终都是令人安心的稳定,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缓声说:“我以为,我留在这里,替你做这些事情,你会开心。”
“我为什么会开心?”
想到那枚钓着她?却令她?难过了一晚上的戒指。
想到他习惯出尔反尔。
“我又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开——”
尚未说完的话,被轻轻覆上脸的掌心所打断。
干燥的掌面温热。
她?能?闻到他指尖淡淡的柠檬香,微微偏酸,是天然的清新果香。
干净柠檬的气息混在他身上独有的木樨冷香里,如同被浸润在雪里。
“一定要这样吗?不能?乖乖去沙发那边坐着,等汤煮好了,我叫你?”
温柔的目光,像冬日雪原里透出云层的柔光。
她?紧紧抿着唇,瞪着眼睛不说话。
抚在她?脸上的手掌缓缓下移,拇指按在她?的唇上,像是要强行撬开她?的出口。
饱满的指腹揉在她?唇上的力道,起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但她?一直不开口,他指下用力,揉弄在唇上的力道开始逐渐加重,仿佛是在逼供。
裴拾音吃痛皱眉,只想扭脸不看他,却被他掐住下巴,强行掰正脸跟她?对?视。
两?颊被手指扣紧积压。
她?的脸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掐在掌心里。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纤瘦的骨线克制地绷起。
“今天圣诞节,我给你准备礼物,不知道你拆到之?后会不会喜欢。”
第057章 晚霞
说话的时候, 宋予白仍旧保持着一贯而来的温柔耐心的声?线,只是抿唇时, 能看到他绷紧的额角有青筋在跳。
隔着干净的玻璃镜片,红棕色的瞳孔里,有靡丽的艳色摇摇欲坠。
自说自话的模样,神态与其说是在专注看她,不如说是更像是在透过她的瞳孔,找另一个人。
裴拾音拒绝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却忽然听到他用一种无限缅怀的情绪, 不解地问她:“拾音,你明明喜欢了我8年, 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地,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短暂的错愕后,裴拾音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今年22岁,告白那年是在18岁,能够准确说出她暗恋他的年限,那么就意味着——
眼泪已经?提前一步不受控, 大颗大颗往外涌。
可她来不及擦泪, 身体本能的反应, 快过?语言。
愤怒地一把攥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将他用力反压到流理台, 质问:“所以,这?么多年,你明明享受了一切, 但你却自私卑劣到,不给我任何?回应!”
原来他从来都知?道。
从她14岁那年的除夕, 偷偷跑到佛堂里,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听到了她的心意,却从始至终,当做无事发生。
从她14岁到18岁,整整四年的时间,他没有一刻对?她的爱意有过?回避。
他欣然享受着她的崇拜和迷恋。
他纵容她痴迷、卑微、忐忑、小心翼翼的怀春和各种少女心事。
他放任她欲盖弥彰的暧昧和若有似无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暗无天日的爱慕中禹禹独行,高高在上?,作壁上?观,连丝怜悯都不曾给她。
直到她忍受不了,主动袒露心意。
证据确凿,他手起刀落,跟她彻底切割。
他得一个光风霁月、克制雅正的好名声?。
留她一个人在思念和懊悔里辗转反侧。
怎么能这?样?
她为?什么要喜欢过?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吗?”
明亮的顶灯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中落下?阴影。
他像是听见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用一种相?当失态的姿态自嘲着笑?了出来,后撑扶在流理台上?的手背,青筋崩露。
“我大学毕业那年,是谁在我学士服上?印唇印?”
“是谁偷偷删掉我手机里那些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
“又是谁,总是会在人多的时候,借口?吃饭的时候头发会掉进汤里,硬要在我手上?套小皮筋?”
她那个时候只不过?是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女孩,宣誓占有权的方式,也足够拙劣、幼稚,让人一眼就能看破。
裴拾音瞪着眼睛,错愕到连呼吸都忘了。
历历在目的旧事,是一场提前散场的青春电影。
她写在日记里的那些心事,在这?一刻里,都觉得荒诞无稽。
不可思议地松开他的衣襟,她只觉得全身脱力,重新跌退到玻璃门前。
兜兜转转,一切像是回到原点。
“是谁在纵容你做一切?”
宋予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我不给你回应。”
“……”
“裴拾音。”
他重新背对?她转身,颓唐地低笑?了一声?。
“你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到底能给出怎么样的回应?”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就连下?雨,我都不舍得让雨落在你肩上?。”
“我领你在前面走,8年的时间,足够让我见过?很多你没见过?的遗憾。”
短暂的沉默后,宋予白摘下?眼镜,抬手盖在眼帘上?,再次缓慢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我妈妈是生我的时候去世的,我爸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直到我记事,清明扫墓,在我们?离开后,他总是最后一个下?山。”
宋予年同样离开得很早,他见过?裴蓉的郁郁寡欢。
真正相?爱过?的恋侣,如果有一天,意外真正来临的时候,被留下?来的那个人,要如何?在思念里渡过?余生?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所以这?些事情,我不敢想。”
“我唯一想过?的是,你以后会子孙满堂,有人能终伴你至老。”
“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样才能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个人。”
“你从14岁开始,只经?历我一个人。”
“我这?把年纪,居然还贪心得什么都想要。”
“我想你只有我,又害怕你只有我。”
“我希望你阅尽千帆,因为?这?样,你就一定能发现?,我才是最好的那个。”
“但我又希望你干净如纸,这?样,我就能理所当然地保护你一辈子。”
他捂着眼睛,颠来倒去,只是笃信她会长命百岁。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所以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拾音,我只是一个人,不是一台理性的机器,面对?自己很喜欢,喜欢到日思夜想却不能喜欢的人,会矛盾,会摇摆,会举棋不定,会嫉妒,会小心翼翼,会偏执,会小气?,会不停地想,到底什么对?她是最好的。”
“你甚至不知?道,每次路上?有人叫你的名字,我都会比你先回头。”
“我尽可能地在之前的十年时间里,让自己做最正确的选择。”
“你收到情书了,我会吃醋,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我有多想把它们?全部都烧掉。”
“你跟男生出去玩,太晚不回家,我会担心,但更多的是嫉妒,这?么多年,我连倾诉的树洞都没有——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你告诉我,你在校运会上?,看到哪个跳高的男生身材很好,我每次都会告诉你,皮囊只是表象,内在才最重要。”
“但我有多想,我的皮囊可以吸引你一辈子。”
“然而这?不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比你大整整8岁,我会很好地照顾你,但我也永远会先你一步离开。”
“我羡慕每一个能跟你并肩同行的背影,但我永远只能跟你保持最安全的距离,因为?我会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们?之前的亲缘,会比爱情来得更加永恒、牢固。”
“来伦敦之前,我买过?很多戒指,但我连求婚都不敢。”
“我查过?很多攻略,我也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到底喜欢怎么样的仪式。”
“我担心我这?个年纪,不能给你最好的。”
“我也怕被你拒绝后,连留在你身边的理由都找不到。”
他放下?了盖在眼帘上?的手,平直的肩线仍在余韵里颤动,然而声?线依旧平稳。
“毕竟,你喜欢的东西,我花了半年时间,才能彻底适应、融入那个圈层。”
沉寂如霜刃。
绵延的一呼一吸里也能尝透冷意。
他将自己置身解剖台,一笔一刀割开肌理,挖出髓,切断经?,放干血,皮骨之下?是浸润了不知?年岁的暗不见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不可置信的错愕里,找回到了自己的呼吸,也终于听到自己讷然发涩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呢?”
“……”
“我都,已经?决定,不喜欢你了。”
裴拾音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没想到他一个晚上?会跟她说这?么多话,耳边嗡嗡作响,但早就打好的腹稿,还是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窗外夜幕降临。
孩童的玩闹声?不再,长街上?圣诞的繁华而喧闹却已经?提前一步散场。
纠缠在静默里,已经?毫无意义。
他就连仅存的体面,都被弃之敝履。
宋予白仍旧背对?着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平静地说“好”。
他揉了一下?脸,重新戴好眼镜,用一种难以想象的镇定,转过?身。
她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哀伤而审慎的目光。
粉棕色的瞳孔,眼尾仍有未褪尽的红痕。
“这?段时间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
他沉默了一下?,又自嘲地牵一下?唇角。
“本来,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以为?你会开心。
这?句话,在同居的时间里,听他说过?很多次。
第一次听他说,是在那次cos委托结束后。
然而这?次,裴拾音第一次觉得自己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我担心自己不能给你最好的。
他一直在笨拙而用心地向她靠齐。
宋予白将挂在门口?的大衣折在腕上?,提起放在角落里的垃圾。
然后,迎着夜色,走出了家门。
一室的寂静里,裴拾音不知?道坐在椅子上?呆愣了多久。
脑海里倒放的,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是她在14岁那个除夕,悄悄从佛堂里回来,却惊异地发现?暖室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通红的耳朵。
是她在被辅导作业时,不经?意抬头对?上?的一双出神的眼睛。
是每一年,他牵着手,带她去寺庙里点的长明灯,声?诵佛经?里,是工整的小楷一笔一划——“裴拾音长命百岁”。
他一直许愿裴拾音长命百岁。
就像她一直许愿自己得偿所愿。
意识如神游天外,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圣诞树前。
琳琅满目的小袜子静静地挂在被修整得极为?漂亮的枝桠上?。
客厅是昨天就被布置好的,只是平安夜她出行匆忙,根本来不及回家。
15年前的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隔着袜子再次摸到了某种熟悉的轮廓时,她在短暂的忪怔后,怪异的猜测几乎是在瞬间从心底升起——
验证猜测,只需要把所有的礼物逐一拆开。
她跌坐在原地,不能置信地看着在一堆凌乱的戒指盒中,各式各样的戒指,各种闪闪发光的、璀璨夺目的宝石——皇冠形状的粉钻,雍容神秘的红钻,奢华明艳的黄钻,水色饱满的珍珠,也有设计繁复精致的素圈。
拆开的每一枚戒指,都比昨晚她见到的那枚,要更加华丽、沉重而耀眼。
她如置身一个巨大的宝藏,在眼前熠熠的华光中,脑袋如被重物用力地敲了一下?,后颈巨大的刺痛像是将她整个人放入钢齿内挤压。
纷至沓来的信息,争先恐后地钻入脑海。
她跌跌撞撞起身,像入了魔怔,拼命去掰开那个特质的隔音间里的夹层棉,灰色的外棉里夹着特制的紫红色棉芯里,是她在国内公寓专程定制过?的隔音棉。
厨房里,尚未用完的蒜瓣整整齐齐收纳在小碟子里,碟子旁边是用保鲜膜包好的半个柠檬——所以为?什么他能清楚地知?道她发那些微博的喜好和习惯。
所以为?什么乔雾会在离开的时候,那么笃信有人接她的班。
她像是被人一头摁进水里,呼吸不畅,意识却在窒息的那一瞬间里,耳聪目明。
她环视这?一间处处是她心头好的公寓。
口?口?声?声?说要独立,说要脱离宋予白,然而她的生活从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他一手包揽。
他只是什么也不说。
他只是像那么多年以来一样,保持过?度理性的缄默。
只有被逼到绝境了,才会想要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掉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有开门声?。
早就哭得浑身是汗,毛茸茸的毛衣扎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说不出的痒。
还来不及胡乱擦脸。
斯景已经?掰过?了她的肩膀,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拾音抽噎得厉害,只是哭着跟斯景说都被自己搞砸了。
全部搞砸了。
她贪心,又着急,急着去咬面前那根摇摇晃晃的胡萝卜,却没注意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内疚的,懊悔不已的。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直止不住地啜泣。
空空如也的客厅和丢了一地的戒指已经?能够说明前因后果。
斯景在短暂的缄默后,问她后不后悔。
她抿着唇,眼泪仍然包在眼眶里。
她从没道过?歉,这?么多年,最生气?的时候也没有跟宋予白低过?头,她只要拿捏着姿态,他总会先忍不住给她放好台阶。
少女的迟疑和犹豫,已经?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斯景用下?巴点了点窗外纷纷扬扬的落雪,笑?着往她怀里递了一把伞。
“如果你不愿意,那你至少让他来把这?些东西拿走,然后明明白白告诉他,你不承这?个情。”
穿过?黑峻峻的小巷时,裴拾音不知?宋予白去向,只能模模糊糊追着光。
看不见前路,她抱着伞,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鹅毛大雪沾湿衣襟。
颈项潮热的体温,将冰凉的雪意融化。
奔跑时,耳边有凌冽的冷风呼啸。
她在黑暗中茫然四顾,辨不清方向,呼出的白气?逆风而散。
然而福至心灵也不过?骤然一瞬。
她转身折返来路,跌了一跤,又匆匆站起。
然后,她在街口?的路灯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
十字路口?的街灯,是她兼职时两人约定好接她下?班的地方。
在傍晚夜幕降临时,宋予白会从便?利店里买好她喜欢的零食,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接她回家。
不厌其烦地问白天的课业,关心她兼职的礼品店里有没有遇到奇怪的客人,生意的好坏决定她今天疲惫的程度。
裴拾音抱着伞,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只能站在楼梯的高台上?,单手扶着石梯上?锈迹斑斑的扶手,看他从大衣的内袋里摸出烟,在短暂的迟疑后,又重新将烟放回到内袋。
街角商店欢快的圣诞乐声?里,显得他的踟蹰,形单影只。
——宋予白。
她还没开口?。
他已经?似有所感。
灯下?雪光映入眼,六芒晶片在镜底融化。
隔着一条人行道,隔着二十级石梯高台,隔着一瞬不瞬的飞流光阴。
这?次,终于是他先往她走。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也不说一声??”
他克制地停在距离她两节的石梯上?,平静而淡然自若的语气?,像无事发生。
裴拾音张了张唇,却被他提前截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开口?时,男人不安的眼神却没敢落在她身上?。
“你说你希望我离开,我出来冷静了一下?,我想,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应该并没有答应你离开。”
他解释的声?音,柔软、缓慢,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只是出门倒了个垃圾,然后想着,家里的芝士吃完了,正好出来买一点。”
裴拾音握紧手里的雨伞,脑袋乱糟糟,瞪着发红的眼睛半响,张着唇,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然而摇摇晃晃漂浮在半空的心,居然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意外却又很平稳地接到了实处。
就像收了线的风筝稳稳地落入了牵线人的掌心里。
宋予白的目光下?移,忽然笑?了一下?,然后他弯下?腰,很自然地伸手拍了拍她因为?摔倒而沾了一膝盖的雪尘。
“怎么这?么不小心?”
裴拾音仍旧踩在高他两截的楼梯上?,唯有这?样的高度,能让她俯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少女纤薄的阴影落下?来,刚好盖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截光洁的额头。
她不说话的时候,又像是在暗搓搓、气?呼呼地跟他较劲。
“下?雪天跑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
他边说,边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
“毛毛躁躁,我怎么可能放心回国?”
他像是重新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
身体被带着余温的羊绒大衣严严实实地笼罩,像小人国的顽童偷穿大人的衣服。
裴拾音不用低头看,都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肯定很滑稽。
所以她拉耸下?脑袋,抱着怀里的伞,只是偷偷地看落在他发梢的雪。
灯下?,他浓黑的乌发顶折出一圈光晕。
裴拾音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然而天马行空的假设才走到一半,却忽然听到他像是彻底妥协了般,轻叹。
“你想怎么样都好。”
“想一辈子做我侄女也好,什么时候你觉得腻了,想换一种关系也行。”
他眨了一下?眼,有雪粒落在他的睫毛上?。
温柔的曈色里,掩映出她秀致而懵懂的脸。
“都好。”
“我都可以。”
温热的手指,像是怕她冷,轻轻拢了一下?她颈项松开的衣领,温润的指腹在不经?意触到她下?巴的皮肤时,有明显的迟滞,似乎是觉得这?种程度的触碰也是在冒犯她。
然而她仍旧保持着沉默。
于是,他抬起头,于低微处,仰视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进她的眼睛。
“但是你能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
路灯落进他的眼睛。
雪光也落进他的眼睛。
她看到微弱的星星在他眼睛里深根发芽。
为?什么以前总觉得一万年太久?
她明明只要现?在。
但她又忽然觉得,既然他都已经?想好了,为?什么不等一等,她也可以看看一万年以后的两个人。
眼眶里的酸涩感卷土重来,裴拾音丢开伞,用力地抱紧了他。
将脸埋在他耳廓,冰冷的鼻子像是报复地贴着他的颈项,故意想要冻他。
“宋予白,我还在生气?。”
生很多很多的气?。
从14岁到22岁,暗恋你的每一天,都要一个人生闷气?。
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气?你为?什么能对?这?么漂亮、这?么有意思的我无动于衷。
气?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却怎么也不肯说。
“我知?道。”
环在她后腰上?的手紧了紧。
裴拾音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他掂了一下?,双脚有短暂的离地感,她怕身体下?滑摔倒,只能下?意识地更用力回抱他。
宋予白半张脸埋入她颈项,高级毛呢毛料的味道混着她身上?特有的甜甜的、腻腻的,如酒精般醉人的香气?。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心满意足。
“但是我还是觉得,即使你生气?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终于等到这?场雪。
即使指尖只融到一片冰晶,依旧能让他觉得是得偿夙愿。
“拾音。”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听到她闷闷不乐的应声?。
他已能猜到她跑出来的原因。
“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我有很多很多的耐心,我可以慢慢等。”
等到并肩挂红豆,等到雪落共白头。
等到时间回溯,再替她点一支焰火。
所以这?次,就换他来做,追风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