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知晓宁长愠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小孩儿,或是一件消遣的趣事儿,并不曾放在心上。
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挤进他的眼中,引来他愈加深沉的目光。
若景宁侯府没有害过她娘亲该多好。
她不会拽他入泥潭,不会让那双耀眼夺目的眸子因为她而黯淡无光。
沈观衣回过神,悄然抬手,如往日一般去攥宁长愠的袖袍,“长愠哥哥……”
嫣红的指尖刚碰到衣衫便被宁长愠大力挥开,他嘴角上扬,笑意不达眼底,言辞凿凿的想要戳穿她的谎言。
“你住的庄子距离上京五十里,不算太远,可上京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无人知晓沈家还有一个庶女被养在庄子上。”
“你说你喜欢他,那处连沈家都不愿去,他到底是何时出了京,你又是何时见到他的?”
“难不成凭你回京的这些时日,便对他爱慕难舍?那你的喜欢也太过轻浮。”
“六年,你在我跟前撒谎,不觉得自己愚蠢?”
沈观衣收回手,知晓他这人不好应付,如此,她只能俏生生地问他,“非要见过才算喜欢吗?”
宁长愠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在他愠怒惊慌的眸子中,沈观衣依旧不怕死地继续道:“那为何我见了你这么多年,却不曾喜欢?”
不曾喜欢。
酒意上头,宁长愠气得双眼发晕,忍不住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两指按压着额头上跳动的青筋。
她是真的敢!
“从前是谁让我等她,是谁眼巴巴地求着我,说要入侯府做夫人的!”
她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早已知晓景宁侯与她娘亲的恩怨,所以……她是故意的啊。
她想嫁给宁长愠让侯府此后不得安宁,只是没曾想有了李鹤珣这个变故。
沈观衣天真得近乎残忍,“年少不更事,长愠哥哥不也常常训我,说那些女儿心思当不得真。”
宁长愠一直知晓沈观衣就像是一个刺猬,平日里乖巧地露出自己的肚皮,虽然娇气了些,却更惹人爱怜,想让人将这世间一切都捧到她面前,还怕她嫌弃不够好。
可一旦惹恼了她,那浑身的刺便如同不要命般地扎向旁人,不将身上戳几个窟窿便不肯罢休。
宁长愠唇瓣轻启,嗓音携着浓郁的疲倦,“你非要嫁他?”
沈观衣不语。
“若我不让你嫁呢?”
他眼底逐渐蔓延出一丝恳求,不等他开口,沈观衣便轻声打断道:“长愠哥哥的恩情,娓娓铭记于心,待我嫁去李家,若有能帮衬得上的地方,一定不会推辞。”
那些到了嘴边的衷肠被他咬碎了牙,混着血沫咽了下去。
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低三下四地去求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将他弃如敝屣的女子。
他狠狠闭上眼,半晌后才艰涩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随你。”
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绯色,与房中格格不入的酒气眨眼便被屋内原有的熏香淹没。
宁长愠走时看她的那一眼里没有半点情谊,这六年的照顾与纵容似乎在瞬间被他尽数收回。
可惜吗?或许吧。
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所以也谈不上后悔。
惆怅悲拗不过片刻,沈观衣便慢吞吞地起身,带着探春回了府。
“小姐,那寻艺坊的老板好生奇怪,说要见奴婢,可奴婢等了他半晌也不见人。”
她自然见不到人,毕竟人与她在一处。
沈观衣懒洋洋地回应着,主仆二人闲聊半晌,直到马车停在沈府门前,二人才噤了声。
今日天色尚早,沈观衣刚踏进府中,便听见下人絮叨着什么礼单册子,嫁妆物件儿。
她略微诧异,示意探春去打探一二。
不消片刻,探春便急促地回来禀报,“小姐,是夫人在准备您的嫁妆,据说李家将婚期提前到了半月后,府中上下正忙着筹备呢。”
正堂中,下人往来不绝,大大小小的箱子正被冬暖带着清点。
唐氏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嫁妆单子,一手打着算盘,整个正堂瞧上去异常忙碌。
假山石后,沈观衣站着看了一会儿,不明白婚期为何会突然提前。
“二小姐,您回来了。”
冬暖偶然抬眸,正好瞧见山石后的一点裙角,稍稍往旁走了一步,便看清了来人是谁,顿时眉开眼笑。
第20章
“二小姐,这婚期是李家那边要求的,奴婢也不知他们为何这般着急,按理说您今年也才十六,即便是十七八嫁过去也是不晚的。”
“老爷和夫人都同意了,这不,还剩半月,下月初一您便要嫁去李家,嫁妆什么的咱们都只好加快准备。”
“您放心,夫人待您与月姐儿一样,看看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夫人亲自盯着的。”
月朗风清,雀儿自枝桠上掠过,树影斑驳间,少女坐于窗棂前,琴音懒散,杂乱无章,可细细听去却又心旷神怡,说不出是哪首曲子,但抚琴之人琴艺高超,近于无我。
突然,啪地一声,琴弦被人猛地按住,隐隐发颤。
沈观衣自从冬暖那里知晓提前婚期是李家的意思后,已经在矮塌前坐了一个时辰了。
探春布置好晚膳,高兴唤道:“小姐,今日夫人不知怎得了,竟让厨房给咱们送了这么多好吃的,小姐您快来瞧瞧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前世压根就没这一遭,沈观衣从琴上抚过,眼底的光明明灭灭。
想起李鹤珣每次见她时的气恼与沉郁,她蹙起眉头,总不能是李鹤珣让她嫁过去。
可若不是李鹤珣,那便就只剩下李家。
李鹤珣不愿违抗圣意,她依了他,自己去求公主,可李鹤珣连李家都搞不定吗?竟让他们将婚期提前了。
到时候她当真嫁过去,李鹤珣还指不定将她冷落到什么地步呢。
那人可不像沈府这一家子好打发。
沈观衣愁得发了脾气,盯着那一桌唐氏送来的晚膳,冷声道:“扔出去!”
公主那边如今还不曾回话,原先并不着急的时间如今只剩下半月,若公主迟迟不曾答应,难不成她当真要嫁去李家,受李鹤珣的冷眼不成!
她嫁他的前提是他愿意娶,而不是被逼无奈,最终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翌日,风和日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上京街道驶过,堪堪停在东风茶坊门前。
马车内,隐隐传来一道不耐的声音,“放着衙门不去,日日待在这茶坊议事,衙门的茶不够他们喝的?”
探春连忙心虚地拉住沈观衣的衣袖,阻止她的大放厥词,“小姐,您小点声。”
“圣上整日沉迷炼丹,臣子又只知道往茶坊里钻,燕国怎么还不完!”
“小姐,您消消气,消消气。”探春连忙抬高了声音,试图压下沈观衣的怒火。
自离开庄子的前一天起,小姐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总是做一些令她震惊之事,如今更是口不择言。
探春心里苦,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谁听去,就凭着她们二人这身份,压根活不到明日。
沈观衣气的胸脯一上一下,恨不能冲进去将所有人大骂一通。
前世她当摄政王妃的时候,又不是没做过这等事情,谁敢多说她一句!
“小姐,李大人按时上朝,为国为民是好事啊,日后您嫁去李家,有这么一个夫君,免不了要得多少贵女的羡慕呢。”
“呵,谁稀罕。”
她天不亮便去李家递拜帖见李鹤珣,结果被告知人上朝去了。
马车慢悠悠地去了宫外,等到朝臣下朝,却仍旧不见李鹤珣身影,宫门侍卫说他应当上衙去了。
于是她又去了大理寺,结果倒好,人不在,与大臣们来此处喝茶了。
眼下已近午时,她如同被人当狗一般溜了一上午,眼下怒火攻心,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探春连连安抚,“是是是,您不稀罕,是李大人不识抬举,整日乱跑,害得小姐受累。”
“奴婢这就去将李大人带下来。”
沈观衣脸色好了些许,红唇紧抿,半晌才从喉口挤出一道轻轻的应声。
探春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弯腰,掀开毡帘下了马车。可转头,便见不远处迎来一辆更为精致大气的马车。
东风茶坊开在巷口,门前狭窄,向来不许马车停留。
如今她们的马车堵在门边,从巷子尽头又醒来一辆,眼瞧着便要撞上,那辆马车猛然停住,车夫将马鞭一折,指着探春,嚣张地怒喝,“大胆,敢挡我家主子的去路。”
探春吓得肩膀微缩,连连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上京遍地是权贵,探春不想惹事,但沈观衣本就不曾消下去的火气瞬时又冒了出来。
她猛地掀开窗边的帷幕,美眸流盼,怒意升腾,却将这张小脸衬得更加明艳,“让他们换道。”
霸道的言辞引来车夫的怒目,“你是哪家的小姐,竟敢——”
“吵什么。”马车内传出的声音低沉喑哑,略显不耐,打断了车夫的话,“直接杀了就是。”
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探春面带惶恐的看向沈观衣,“小姐。”
那道声音,沈观衣觉着有些耳熟,但她记忆不深,想来要么是这人前世死的早,要么便是身份低微,所以才没让她记住。
不等她多想,车夫已经将马鞭一甩,带着破空之势,如一柄利刃袭来,欲要连人带马车,通通葬身于那长鞭之下。
真是好不讲道理!
马车轰然倒下,沈观衣因缩在角落躲过一劫,此时正趴在废墟之中,呛得不停咳嗽,“咳咳……探春。”
探春连忙跑过去将小姐扶了起来,“小姐,您没事吧?”
怎可能没事,那些碎木头砸得她疼死了,沈观衣就着探春的手臂起身,咬牙切齿地瞪着不远处欲要使来第二鞭的车夫。
她猛地抬手,一掌拍在没了马车,只剩缰绳的孤零零的马屁股上,怕力气不够,两指狠狠一拧。
马儿啼叫,痛得扬起马蹄朝车夫飞奔而去。
这一声将双手环胸靠在二楼漆柱旁闭目养神的归言吵醒了。
连带着争论不休的官员们都停滞了一瞬,有人蹙眉道:“下面发生了何事,今日怎的这般吵?”
“这茶坊咱们不是包下来了吗?怎么还会有闲杂人等过来,掌柜的呢,掌柜的!”
被打断了思绪,李鹤珣也略微不悦,目光幽幽地看向归言。
归言站在窗边伸长了脑袋往下看,只一眼便大惊失色地回了头,在众人不耐的目光中,吞吐道:“公、公子,是二小姐。”
“二小姐出事了!”
归言口中的出事,大抵就是马儿一通乱撞,差点从车夫身上践踏过去不说,还撞翻了马车。
沈观衣行至车夫身前,见他捂着胸口倒在地上,除了身上有些灰尘外,并未有什么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在他的小腹上,狠狠一撵,随后双脚踩上去,跳下来,踩上去……
“啊——”
探春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过来拉住沈观衣,“小姐,小姐您做什么啊。”
“自然是收拾他!”
车夫明面上瞧着没什么伤口,可那马儿可是对着他撞过来,要不是有几分功夫在身,早就成了肉泥,眼下五脏六腑都如同错了位,痛苦不堪还被人踩在脚底下,他连忙转头痛呼,“主子,主子救我。”
马车翻了,先前坐在内里的主人自然露了面。
那人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骨瘦如柴,眉眼精致,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蓝色大氅因方才之事略微松散,他提起滑落的衣襟,双眸阴冷,如毒蛇朝外吐着信子,令人不寒而栗。
沈观衣想起来了,普天之下能有这双眼睛的,只有那位阴骘残忍的二皇子孟央。
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比起前世的李鹤珣来,也不逞多让。
这不,一声不吭便从旁人腰间拔出长剑,朝着她走来。
孟央身量不高,又十分消瘦,那身华服穿着他身上倒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格格不入。
沈观衣二话不说,利落地拔下簪子,警惕地看着他,不带半分畏惧。
若他敢对她动手,她怎么着也要剥他一层皮肉!
但孟央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行至车夫身边,手起刀落,一剑封喉,那人瞬间没了气息。
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孟央便喘气不停,冷嗤道:“废物!”
说罢,他便抬头看向沈观衣,眼里遍布阴冷,像是在打量一个死人,“便是你挡了本皇子的路?”
那柄还带着活人血的剑被他艰难举起,沈观衣身量柔软,且比他康健。
在他颤颤巍巍地双手举起剑要杀了她时,她长腿迅速一抬,裙角翻出一个漂亮的璇儿,一脚踢在孟央的手腕上,他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整个人摇摇欲坠,险些摔倒。
沈观衣不想与孟央正面对上,于是在他即将摔倒之际,甚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
探春在一旁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沈观衣握着孟央的手腕不放,他清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那极细的手腕仿佛一折便会断,连她都能轻易握住。
对上他要吃人的目光,沈观衣无辜道:“殿下,小心些。”
孟央咳嗽喘息着,对她这种与侮辱无异的行为恼羞成怒,手腕在她掌心扭动挣扎,试图将她挥开,“放开!”
那张精致到雌雄莫辨的脸因剧烈的咳嗽而染上红晕,他力气不大,连一个女子的手都挣扎不开,一怒之下他便想用另一只手去掐沈观衣的脖子。
探春惊呼,“小姐!”
“二小姐!”
茶坊门前骤然多了诸多官袍未褪的大人,瞧着这逼仄巷中的惨烈,纷纷目瞪口呆。
唯有李鹤珣眉眼一凝,冷冷地瞧着不远处的两人。
以他们的方向看去,只能瞧见一道婀娜的背影,女子发丝紊乱,襦裙沾了一层灰,纤细的脖颈正被孟央掐在手中。
李鹤珣眉目阴沉,风雨欲来,夹着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殿下,可否将你的手从臣妻的脖子上拿开。”
第21章
骤然听见李鹤珣的声音,沈观衣顿时在孟央的眼皮子底下挤出了两滴泪珠来,掐着嗓子如同喘不过起来一般低泣道:“李、李大人,救我……”
孟央气的面目潮红,更气的确是哪怕他用尽了力气,也掐不死这个女人!
他骤然卸下力道,无力的往后退了两步。
沈观衣连忙害怕的瑟缩了一下,咬着唇瓣回头看向李鹤珣。
她灰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惊惧,腮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尽管狼狈,却仍旧挡不住本就艳丽的容色。
今日聚在一起的官员大多年纪尚轻,突然瞧见这么一株颜色,纷纷看直了眼。
直到归言轻咳一声,他们才骤然回神,想起方才他急切之下喊出的那声二小姐。
众人恍然,原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妻子,那位传言美艳近妖却镇不住家宅的沈家二小姐。
李鹤珣见她岿然不动,缓声道:“沈二,过来。”
沈观衣犹豫了一瞬,正欲往前走,却一把被孟央抓住,他似乎才缓过气来,整张脸充斥着阴骘到极点的艳丽,那双眼睛缠在她身上如潮湿粘腻的毒蛇,不将她弄死不罢休,“想走?”
“殿下是想要下官去宫中将陈嬷嬷请来才肯罢休?”
李鹤珣大步流星的走至她身侧,脸色冷寒,温热修长的手指贴在她的手腕上,不费吹灰之力便代替了孟央的抓握。
他身量本就高,二人在他跟前只堪堪抵在他胸口处,更何况他此时眉目带着寒意,俨然一个大家长,正在训斥两个不听话的小辈。
手上的力道只有一瞬便松开,不带任何眷恋。
沈观衣侧头看他,只能看见他平整的官袍下,唯一露出的脖颈,那处喉口滚动,声音温润却低沉,“不知她何处得罪了殿下,让殿下气到要杀了她出气的地步?”
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论,孟央终是忍不住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润,他冷笑道:“李大人好大的官威,竟敢来质问本皇子。”
李鹤珣方才便快速打量了周遭一瞬,大抵发生了何事他心中有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是大理寺少卿,自然有质问殿下的职责。”
“好啊,那她方才踩死了本皇子的车夫,还羞辱本皇子,这事你又如何说?”
“殿下是以为臣没眼睛不会看?”李鹤珣指着不远处已成废墟的木块,“沈二小姐的马车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至于殿下口中的马夫,分明是一剑割喉而死,至于羞辱,她一个后宅中尚未出阁的姑娘,如何敢对殿下大不敬?”
“更何况,方才臣与其他大人分明瞧见是殿下掐着沈二小姐的脖子不放,殿下又该如何解释?”
李鹤珣言之凿凿,眉眼凌厉,换做任何一人在此,见了此番场景,都会如他一样分析。
说罢,他余光打量了沈观衣一眼,见她衣角破损,手上还有被木屑划过的红痕,声音更冷了几分,“所以殿下不该给沈二小姐一个交代吗?”
沈观衣方才任由孟央掐着她不躲不避,一是因为就孟央这病秧子的力气,不足为惧。
二便是用不着她出手,李鹤珣人就在茶坊,他总不至于不管不顾。
只是没曾想,他竟会这般维护她。
沈观衣怔了一瞬,默默的将簪子藏在袖笼中,垂目欲泣,虚虚的对他行了一礼,柔弱的令人生怜,“多谢大人。”
向来无礼骄横的姑娘眼下竟对他乖巧的行礼,李鹤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他瞧见那双遮住眼睑的长睫上沾了些水珠,顿时蹙眉,还来不及反应心口为何会突然紧绷,看向孟央的眼神里已然泛着肃杀之意。
孟央虽性子阴骘,但奈何身子不好,眼下被这二人气到旧疾发作,一旁的侍从连忙上前扶着人,“殿下,您该回宫服药了。”
他用力将人挥开,对侍从来说不过只是虚虚一推。
孟央被侍从强硬的扶着重新上了马车,还不等启程,便听见李鹤珣幽幽道:“殿下毁了沈二小姐的马车,便想就这般走了?”
马车内的人狠狠咽下口中血腥,气息不稳,“来人,将银两赔给她。”
侍从不敢忤逆,迈着步子将装着银两的荷包递给探春,探春瞧了沈观衣一眼,这才接下。
车轱辘重新转动,马车摇摇晃晃的从众人身旁离开。
李鹤珣转头看向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嘴唇紧抿,还未反应过来,话便已经出口,“平日那般伶牙俐齿不肯吃亏,怎的今日便任由别人欺负了。”
“他是皇子,我怎敢与他为敌。”沈观衣抽泣道。
说罢,她盈盈抬眸,看向李鹤珣的那一眼竟生出了几分委屈,“你都帮我做主了,为什么不教训他,就这样让他走了?”
归言清了清嗓子,招呼着各位大人重新上楼。
众人心中虽不愿,但也知晓有些戏看不得,只好恋恋不舍的转身回了茶坊。
李鹤珣蹙眉,不明白沈观衣这是哪来的道理,她不敢与皇子为敌,他便可以?
“他已经将马车赔给你了。”
“可是我受伤了,那些木头都坏了,砸了我一身,我现在还疼呢!”
沈观衣不服气,甚至想要扯开领子让李鹤珣好生瞧瞧她身上的伤。
李鹤珣未曾料到她如此大胆,回过神后脸色铁青的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撕扯衣襟的手,呵斥道:“沈二!”
“你凶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先惹的事。”说起这事沈观衣便委屈,又气又恼的挣扎,“他都欺到我头上了,你竟然还能忍着!”
“他是皇子,还是个有病的,手上亡魂无数,不忍着还想要我为了你与他拼命不成?”李鹤珣绷着脸,试图与她讲道理。
沈观衣赫然停住挣扎的手,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吐出几个字,“不可以吗!”
李鹤珣:……
他入朝为官三载,自以为看人待事总是清楚明了的,可沈观衣,他却偏偏看不透她的脑子里整日都装着什么!
明明几年前的她,还不是如此……
李鹤珣压下不耐,冷静又正经道:“你可知何为徐徐图之?”
“我只知道仇要当下报。”
他被气笑了,目光灼灼得盯着她,“沈二小姐想怎么报?将他抓起来打一顿,还是杀了他?”
那一瞬,李鹤珣气势逼人,如山雨欲来,河川百骸。
沈观衣嚣张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宛如瞧见了前世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摄政王。
对付李鹤珣,沈观衣下意识的反应早已熟稔至极,她撇着嘴角,眼尾浸出一丝水光,“方才若不是我躲开的位置刁钻,眼下就是一具死尸了。”
她抬起手,脏兮兮的手背快速抹去眼角还未凝结的泪珠,吸了吸鼻子,“我知你不待见我,恨不得我去死。”
李鹤珣:……
“你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喜欢处处忍让不给你找麻烦的女子,我都知道。”
“你不想违抗圣命,我便自己去找长公主想退婚的法子。”
“我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你大可不必管我,便是我死在二皇子手上,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李鹤珣抿着唇瞧了她半晌,“说完了?”
她咬着唇角,一双眸子睁的大大的瞪着他。
探春瞧不过去,怕二人争吵起来,连忙俯身道:“大人,我家小姐今日为了见您,天不亮便从府中出来,跑了大半个京城才知晓您在茶坊,奴婢正准备上来找您,那二皇子便找小姐麻烦。”
“大人,您就看见小姐辛苦一早上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计较了。”
李鹤珣本也没想计较,从沈观衣的话中他算是知晓了那日她为何要去找长公主提退婚一事。
以为他不愿娶她?不想要他为难,所以才……
这个缘由比他先前所认知的,要令人愉悦的多,他不知想到什么,心下稍软,面色缓和下来。
想起今日她为了见他,忙了一上午,李鹤珣声音更是柔和了几分,“婚期在即,莫要再带你家小姐四处跑了。”
“你不是不愿娶我,为何不与家里说清楚?”沈观衣连忙提起今日来找他想要询问之事。
总不能她一边在努力退婚,一边还要防着李家。
虽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等揣测,但李鹤珣仍旧缓声道:“我没有不愿。”
微风徐徐,吹起沈观衣耳鬓的碎发,将她错愕的眸子半遮半掩,显得呆愣可爱,“可你上次……”
李鹤珣知她或许误会了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因他从始至终没有半句谎话,如何解释。
“所以婚期提前一事你是知晓的。”
他沉默片刻,慢吞吞的道:“那日我去府上拜访沈大人,顺带与他提起过。”
沈观衣骤然想起那日她与沈书戎争锋相对,你死我活之际,李鹤珣前来拜访。
自那日后,沈府将她的一方小院儿换成了该有的规格,连带着唐氏都开始张罗她的婚事。
想来这些都有李鹤珣的手笔在其中。
还有她从公主府离开,回沈府那日,外面那些人的意有所指……
她想着想着,蓦然弯起了嘴角,眼底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的得意。
李鹤珣被她看的心口发烫,不动声色的别过脸,一抹绯红慢慢爬上他的耳唇。
沈观衣轻哼一声,心口密密麻麻的纠缠交织成一股甜丝儿。
她就说,怎会有人不喜欢她。
“那我先前问你时,你为何不直说愿意娶我?”
若他早些言明,她也不会去找长公主,后来更不会纠结犹豫这般久。
她可是处处想着他的,若他愿意娶她,她自然会嫁。
李鹤珣抿着唇,在脑中回想了一遍那日的对话,沈观衣着实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一事,只问了他喜欢与否。
如今,若她问起,他仍旧无法回答。
他自小所看所学皆没有喜欢与否,只有该不该,能不能,愿不愿。
沈观衣见他不语,也不生气,甚至因为解决了一桩事,心情愉悦的挪着步子,凑近了他些许,那张放大的俊颜眉目如画,如大雾散去,山清水秀的美景。
李鹤珣面目一紧,欲要往后退开之时,沈观衣慢悠悠的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袖,“李大人。”
李鹤珣似有所感,以为她又要将情爱一事挂在嘴上,非要问个究竟。
他心下紧绷,面上却端的一副淡然姿态,缓慢的将袖笼扯出来,觉着这次一定要将话说明白些。
谁料沈观衣却骤然转身,指着不远处的马车,“我可以用一下你的马车吗?”
到了嘴边的话猛地被呛了回去,沈观衣听见声响错愕回头,李鹤珣扫了她一眼,抿着唇,拂袖而去,“随你。”
绯色身影愈渐远去,直至走进茶坊,沈观衣才回过神,不悦的嘟着唇,“他又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从茶坊快步走下来的归言。
“二小姐,公子让属下送您回府。”他偷偷抬眼用余光瞧了一眼沈观衣,见她顺从的点头,心下稍缓。
在探春的搀扶下,沈观衣踏上马车。
相较于她们先前那只能容纳三人的小马车,李鹤珣这辆则要宽敞的多,内里的小柜微微敞开,里面放着几本泛旧的游记。
探春突然双眸一亮,“小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圆润的鼻尖如猫儿般轻轻耸动,沈观衣骤然明白过来探春说的味道是什么,“这马车内熏过香。”
那是李鹤珣喜欢的香味,如冬日雪松,凌冽淡雅,他的物件儿上几乎都沾着这种味道,用她的话来说,便是这么些年早就给他腌入味了。
前世她有一段时日想学着上京贵女们弄香,彰显自己的高雅,于是每日晌午李鹤珣处理公务时,她便懒洋洋的趴在他身上折腾给他抹香,互不耽误。
无论多浓烈的香味,最终似乎都会消散,除了他身上的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