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只是不忍二小姐被他家过于苛刻的公子怪罪,所以才忍不住多话。
但仔细想想,以他家公子的心性,亲眼瞧着二小姐出嫁前与外男同街出游,这门婚事,多半……
“嗯。”
归言指尖轻颤,猛地抬头看向李鹤珣,见他面色如常,并未多言,回身走向吵累了的大人们。
“河东的案子,各位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一人道:“那案子悬之又悬,实在不行,便将那些人都抓了一个个审。”
另一人觉着不妥,“今日实在有些晚了,再不走上衙便迟了。”
桌案杂乱,茶渍四溢,李鹤珣掀起襕衣坐下,慢条斯理的为自己斟茶,“眼下已月底,朝中事务堆杂,各位大人可知晓是什么缘由?”
众人面面相觑,自然是上面那位不做事,这天下都快变成他们的天下了!
茶壶嗑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李鹤珣冷声道:“今日推明日,明日等后日,上衙便是为了国事,圣上不主事,那在哪处又有何分别?”
“还是各位大人觉着,坐在一起商讨不出个结果来,去衙门与同僚插科打诨,便能让天下安稳?”
“那依李大人的意思是……”
“河东的案子本官有些头绪,今日,便论出个结果来。”
归言打了个寒颤,眼瞧着那些大人说不出话来,他亦不敢吭声,更不想留在这承受公子的怒火。
他三两步下了楼,朝着沈观衣那处走去。
归言自茶坊下来,百姓比肩接踵,小摊前不见二小姐与其婢女的影子,只剩下那穿着碧绿锦袍的公子捏着钱袋,神色恍惚。
“你们这儿最贵的面纱多少银子?”
摊主堆砌着笑脸,“不贵不贵,只需二两银子,这位小郎君定是买来送给心上人的——”
话音未落,银子腾空而起,以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绿衣公子的掌心。
他骤然回神,十分莫名,“这位公子,你……”
“我家夫人今日出门忘了带银两,方才多谢。”
绿衣公子神色僵滞,脑中闪过方才女子姣好的容色,以及顺如丝绸的长发,顿时蹙眉,“你家夫人?可那位小姐方才梳的分明不是妇人髻。”
他目露警惕的打量身前这个俊秀挺拔的少年郎。
归言清了清嗓子,左右张望后,靠近公子,小声道:“实不相瞒,我家夫人正与老爷闹脾气呢,你看……”
归言朝着茶坊二层指去,“我家老爷正在那处喝茶,因着没有陪夫人,才使她闹了性子,方才你替夫人给银子之事我家老爷都看在眼里。”
“听我一句劝,拿着银子走吧,别想那些不该想的,我家老爷脾气可不好,你觊觎夫人,小心他找你麻烦。”
归言扬唇替他整理肩袖,拍开他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见他神色怔愣,笑道:“记住了啊,别自讨苦吃。”
周遭喧闹入耳,他回过神来后,犹豫半晌,步伐坚定的朝着茶坊走去。
这头,归言快步寻了许久,才在人头攒动的杂耍班子前瞧见沈观衣。
沈观衣看的聚精会神,时不时跟着身边的百姓们一同鼓掌叫好。
探春劝解的声音逐渐被淹没,她焦急的左右观望,小小的身板试图想将拥挤的百姓与小姐隔开。
突然,人群中私语声逐渐嘈杂,班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命人将今日彩头拿了出来。
一把梓木古琴,通体质朴沉重,这样一把古琴世间罕见,便是王孙贵族手中也难有一把,但美中不足的是,古琴边缘有一道极深的划痕,就连琴弦也不是原来的。
那划痕向下倾斜,若不是发了狠,定不会有如此深的痕迹。
懂行的人纷纷附和,起哄声此起彼伏。
上京杂耍班子众多,但在东街的闹市之中还能有如此多的百姓观望,这家杂耍班子自有他们的一番手段。
每隔七日他们便会拿出彩头来,若能面不改色的接下他们七柄飞刀,便能拿走彩头。
若害怕,可随时离开,但少一柄都算作认输,需要交付相等的银两。七柄飞刀,生死不论,如比武一般,需签下生死状。
一般人不敢赌命,只想瞧个热闹。
半晌过去,竟无一人走出来,就在这时,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尤为明显,“我来!”
众人踮脚张望,探春震惊回头,对上小姐高高举起的手,颤着声道:“小姐……”
“探春,我想要那把琴。”
“二小姐!”
归言从人群中走来,“此举甚为危险,小姐若是想要琴,属下可以禀报给大人……”
沈观衣没有理会他,对上班主看来的目光,笑问道:“我可以吗?”
归言看向仍在发愣的探春,连忙使眼色,让她劝劝。
天色忽暗,乌沉遮天,远山中似有银光闪过,周遭百姓瞧着天色突变,连忙四处散开,不过片刻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班主有意想拦,可天不留人,他哀叹一声,正欲转身,却又听见小姑娘说:“我想要这个彩头。”
班主回身,怔住一瞬。
归言心中急切,正欲开口,却听见探春道:“小姐,让奴婢替你将琴拿回来吧。”
“不用。”
“二小姐!”归言高声阻拦,沈观衣脚步未停,慢吞吞的走向高台。
归言暗恼,瞪向探春,“你就是这般照顾你家主子的?”
探春知他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但他懂个屁。两家还未结为连理呢,他有何资格质问她?
白眼一翻,身子一转,留给归言一个后脑勺,任由他气的跳脚。
沈观衣提起纱裙,走至木桩旁,“我只需站在这里就行了吗?”
在木桩后伫立着一块盾牌,盾身逼仄,只比沈观衣宽长些许,若执飞刀之人手不稳,或者偏移一寸,便能瞬间见血!
班主捏了一把腮边的胡须,狐疑道:“这位姑娘,您确定要夺彩头?”
“不是我瞧不起姑娘,而是我这班子走南闯北近二十年,曾经也遇见过如姑娘一般的人。”
嫣红的指尖抚过耳发,沈观衣好奇道:“然后呢?”
“自然是无一人能吃下我七刀。”他略微得意。
沈观衣挑眉扬声,“或许我就是这第一人。”
班主兀自发笑,“姑娘好气魄!看来姑娘当真很喜欢这把琴。”
她自是喜欢的。
沈观衣转头看向一旁被人抱在手里的古琴,嘴角翘起,双眸流光溢彩,“你知晓它的名字吗?”
“名字?”班主错愕,左右瞧了瞧,突然恍然,“小姐识的这把琴。”
岂止识得。
此琴音色浑厚,波澜壮阔,似林中晨曦挥洒,万物复苏般安然。
它的前主子,更是上京曾经赫赫有名的曲娘——柳商。
一曲《折柳》名动上京,至今无人再有她当年之风华。
班主见她意决,拿出生死状,“虽姑娘势在必得,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这是生死状,在签下生死状后,若您中途害怕离开,差几刀子便要给几两银子,您可要想好了。”
沈观衣抬眸瞧了一眼生死状旁的木盘,盘中端正摆放着七柄巴掌大的小刀,银光烁烁,锋利无比。
远不如那学子当街刺她的刀来的骇人,有何好怕。
她没有犹豫,提笔蘸墨,拂袖写下沈观衣三字。
“姑娘,得罪了。”
天色暗沉的几近傍晚,乌压压的黑云悬在头顶,沉闷的风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柔软白皙的手腕被人反绑在一人高的柱子后,沈观衣不适应的动了下手,麻绳磨在肌肤上略微发疼,班主解释道:“这是规矩,怕姑娘害怕乱动受伤,还请姑娘见谅。”
沈观衣不喜这般不受控制的感觉,她本以为只是站在这儿便好了,随即蹙眉道:“那琴,我可以花银子买吗?”
“姑娘,规矩不可破。”他歉意的看过来,伸手接过旁人递来的黑布。
布料厚实,连光都无法穿过缝隙,他闭眼一息后猛地睁开,眼神沉静凌厉,熟稔的用黑布蒙上眼睛。
沈观衣原先是不害怕的,可当刀尖对准她的眸子,携着冷寒肃杀之意从她耳发擦过之时,她才惊然发觉背后薄汗密布,双腿僵直。
她本以为自己不惧死,原来,她只是不惧闭眼的那一瞬。
危险与濒死来临之际,怎会有人心底不怵。
可是……如此精致的梓木古琴,世间少有。
她想要,很想要。
第二刀比之先前还要凌厉,破空而出,削断了一缕发丝,‘铛——’,刀尖与盾牌相抵,留下一道痕迹,便垂直掉在沈观衣脚边。
第三刀——
“且慢!”
随着声音落下的还有第三刀,因被人惊扰,那刀不是沈观衣的错觉,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她的面门飞来,一刀落下,定血溅当场!
周遭静的厉害,朔风阵阵,似要将她连人带衣卷走,鼓鼓的狂风中,她瞳仁紧缩,只能瞧见银光一点,不过霎那便来到她眼前。
刀尖距离眸子不过一指的距离,腾空而来的石子撞在刀身,纷纷落入尘沙泥石中。
得救了。
“小姐,小姐!”探春哭哭啼啼的连滚带爬来到沈观衣身边,手足无措的替她解开绳子。
班主大汗淋漓,松了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李鹤珣冷眼看向垂首如鹌鹑一般的归言,拢在长袖中的指尖颤了一瞬,他猛地攥住掌心,“你的功夫都学到嘴上去了?”
“他日若本官被人挟持,你莫不是千里之外先对那贼人喊话,让他放了本官?”
“然后等你到了,正好替本官收尸。”
归言不敢出声,脑袋埋的更低了。
他方才也是情急之下,哪里知晓那班主如此稳不住。
这头,沈观衣揉着发红的手腕,抬眸去看高台之下站着的二人。
李鹤珣面目阴沉,襕衣未退,应当是方才从茶坊过来,他回过头来,狭长沉静的眸子一言不发的看向她。
沈观衣心有余悸,但对上李鹤珣冷凛不满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眼下的李鹤珣在她眼中分明就是刚及冠不久的少年郎,周身的沉稳冷静瞧上去多少有些刻意的成分。
所以他那蕴含警告不满的一眼,对沈观衣而言,远没有前世的他,周身笼罩的三分气势。
她弯唇轻笑,“方才谢过李大人。”
李鹤珣应了一声,目光不躲不避,仍旧看着她,似乎在说,还不下来?
若此时下去,那她方才的担惊受怕是为了什么?
凤楼月,她是一定要带走的。
沈观衣无视他紧蹙的眉头,看向班主,“我还能再来一次吗?”
班主错愕,不等他回话,李鹤珣便一步开口,“沈二小姐,便是玩闹,也该知晓何为适可而止。”
“可以吗?”沈观衣并不理会,望向班主的眼神无比真诚。
探春小跑着行至李鹤珣身边,不敢看他阴沉如墨的脸色,小声道:“大人,我家小姐想要那把琴。”
李鹤珣顺着探春的视线看去,梓木琴,是把好的,但不过一把琴而已,用不着如此送命。
“归言,把库中那把皎明送去沈府。”
“不是,大人……我家小姐她,应该只想要这把。”
琴身有裂痕,琴弦算不得上乘。
除了料子好些以外,他着实瞧不出这琴哪里入了她的眼,让她非要得到!
李鹤珣望着沈观衣许久,见她头也不曾回一下,郁气积攒,想起自赏花宴再次见到她时,便没有一次是顺心的。
方才归言匆匆回来,他听闻之后丢下众人与他过来,她不识好歹便罢,还冷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诺大的上京城,风雨欲来,百姓步伐匆匆,周遭的人所剩无几,杂耍高台上,沈观衣对襟青纱很是单薄,随风而动,一头青丝略显凌乱,她背影坚毅执拗,仿佛任谁来劝说都无用。
在这种事上一身犟骨,任性妄为。
李鹤珣压着心底翻腾的沉郁,转身便走,管她死活!
但,探春突然道:“那把琴,是小姐娘亲生前之物。”
所以才那般珍贵。
所有的情绪汇聚成沈观衣骤然看来的那一眼,平静无波,好似今日说变就变的天色,上一瞬还明媚如春,此时却已然褪去所有斑斓的光,悄无声息。
李鹤珣步子一顿,嘴角抿直,斥责之言在他喉口滚了一圈,又沉沉咽下。
娘亲生前之物……
他骤然想起长公主先前的劝慰:“她是个命苦的,自小便一个人在那庄子上,娘亲走的又早,没人教导,性子难免顽劣,你是男子,多担待些。”
他回身,趋步行至沈观衣一步之遥的位置,在她回头看来之时,沉稳有力的声音赫然响起,“班主,这琴可卖否?”
一刻钟之前,如出一辙的话。
班主虽错愕,回的却一般无二,只是相较于之前,此时更为恭敬几分,“这位大人,规矩不能破。”
沈观衣歪头看去,李鹤珣从容冷静,身量极高,挺拔如竹的站在那儿,清如朗月。
她忽然想起前世这把凤楼月,似乎是归言派人送去沈府的。
只是不知这把琴,李鹤珣是从班主这里寻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
若是从班主这儿,他可是站那儿不动,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但转眼一想,沈观衣又觉着不可能,以李鹤珣的性子,他定然不会任由旁人拿捏。
班主的规矩?
那个声名赫赫,如山中玉石般的男人,在他心中,他的规矩,才是规矩。
“知道了。”
沈观衣被声音拉回神来,身旁的李鹤珣面色如霜,执笔而起,浓墨自笔尖浸入。
沈观衣心下震惊,不曾多想,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笔尖停在空中,水墨入纸,氤氲开一朵黑色墨花。
她扬声错愕,“你要替我拿彩头?”
她自是不会认为李鹤珣要与她争抢,但也不曾想过他会如此好说话。
他若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有千百种法子,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班主都能指使他了?
李鹤珣望着手腕上葱白修长的手指,沉吟道:“不然让你一个女子赌上性命?”
他语调清平,不曾看沈观衣一眼,见她不放手,便就着她的手腕,兀自挪动,笔触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下三个大字,纸张错落间,李鹤珣三个字隐隐与底下的沈观衣重合。
他扫了一眼沈观衣松开的手,“班主,可否不用绳子?”
班主神色犹豫,“这……”
李鹤珣转身踱步至柱子前,负手而立,温言道:“本官倒是不怕,就怕班主一个失手,杀害朝廷命官之罪,你可担当的起?”
“大人,咱们可是签了生死状的!”
“本官知晓,所以才与班主商议可否不要绳子,若班主失手,本官也能保住一条命。”
他神色犹豫间,李鹤珣继续道:“或是说,班主其实是贼人,特意等着本官自投罗网,不将本官绑了,怕杀不死本官?”
这帽子扣下来,班主冷汗连连的便要跪下。
李鹤珣指节敲打着掌心,慢条斯理的道:“本官只是将或许会发生之事说与班主听,班主可以考虑一二。”
突然,震彻山河的雷声滚滚而来,班主捏着黑巾的手一滞,心底挣扎半晌,他回头望向跟着他多年的几人,思绪来回翻滚,随着雨滴滴答答的落下,他泄气长叹一声。
这位大人说的不错,但他却考虑的更多。心中有了阻碍与畏惧,这耍了十多年的飞刀便沉如泰山,他无法心无旁骛,这二人又对这把琴势在必得,如此,他只好退一步。
“既大人与姑娘这般喜爱这把琴,我今日便坏一把规矩,赠与你们了。”
沈观衣怔住,抿着的唇微张,眼底的笑意逐渐蔓延开来,明媚的将阴雨拨开,如同初见微阳,“真的?”
她欢喜的从旁人手里接过那把琴,指尖抚过琴身,爱不释手。
李鹤珣抿唇瞧着,她所有的欢欣雀跃仿佛凝结成一团炙热的火焰,深深烙进他眼中。
还是真是一会一个模样。
短短几面,她便如那万花筒一般,变了好几种颜色。
女子,都是如此?
探春见沈观衣如愿,总算放下担忧,上前提醒道:“小姐,大人,雨势越来越大了,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李鹤珣回过神,对于班主方才的决定并不算惊讶,转头对归言使了个眼色,便率先快步离开,沈观衣瞧见后抱着琴紧跟在后。
归言行至班主跟前,他们正收拾着东西欲要离开,眼前突然多了一叠银票,扫一眼便知晓不少于几千两。
班主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便是买琴也用不着这么多。”
归言将银票塞进班主怀里,笑道:“不是买琴的银子。”
“那是……”
“班主坏了这么多年的规矩,这是您应得的补偿。拿着这些钱开间艺坊,应当好过你们天南地北为家,都是公子的心意,班主接下便是。”
雨珠滚落,似乎掉进了眼里,班主抬手匆忙拭去,弯腰接过,不顾归言的阻拦,非要对着早已不见人影的街头,跪地磕头才肯作罢。
归言办好了事,瞧了一眼烟雾朦胧的天,双手做伞状,钻入了雨中。
‘哗——’
雨势太大,沈观衣只好与李鹤珣躲在檐下,雨水顺着房檐落下,筑起水帘,雾色尘烟看不见尽头,她担心琴被淋坏了,只好又往里面退了一些。
探春与归言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伞回来。
沈观衣百无聊赖的拨动琴弦,清泠动听,却不是那个人弹出来的声音。
她失望的抬眸看向李鹤珣,见他离她距离甚远,忍不住凑近了一些,问道:“你方才为何帮我?”
前世,她不敢问,所以她一直都好奇,在她不曾引诱的时候,李鹤寻为何帮她?
雨声淅沥,夹杂着小姑娘清脆的声音,李鹤珣望着对面的云烟楼,不答反问,“你为何将夏嬷嬷赶走?”
提起那个老婆子,沈观衣便有些气,“你若不让她来,我怎会有机会将她赶走?”
强词夺理!
李家门生众多,李鹤珣又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平日里来问学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不知不觉间便拿出了教导苛责的语气。
“你是觉着,我让夏嬷嬷来教导你规矩,还是我的错。”
“不然呢?”沈观衣不明白他凭什么理直气壮。
李鹤珣猛地转头看向她,见她满眼疑惑不似作伪,方才以为的挑衅之言被他抛掷脑后,他委婉提醒,“夏嬷嬷是宫中的老人,秀女入宫后的规矩几乎都是她一手操持,能请她教导一二,是你的福气。”
沈观衣冷嗤,“这福气,你还是给别人吧,她若再敢来,我便叫她知道厉害。”
李鹤珣面色如霜,不想再与她逞口舌之快。
沈观衣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理便不理,谁稀罕。
她才不会因为李鹤珣年纪小就不与他一般计较!分明就是他的错。
沉默无声,过了许久。
李鹤珣忍不住蹙眉,她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余光瞥见她冷沉的面色,脑中突兀的闪过归言先前的告诫。
所以,她或许不是故意落脸,而是不喜有人教她规矩?
雨幕沉沉中,少女衣着单薄,唇瓣略微泛白,长发因先前淋了雨,发梢还略微有些湿润,瞧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李鹤珣面色稍缓,这才发觉若是以身处之,他应当也会因此生怒。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
不多时,探春与归言纷纷小跑着回来,沈观衣接过探春手里的油纸伞,‘噌’的一下打开,雨水四散,浸入李鹤珣的衣衫,转瞬便只剩一抹水渍。
“哼。”
她举着伞霸道的从李鹤珣身边走过,踏入雨里,伞沿恨不得戳进他的脑子里,若不是李鹤珣及时往后躲开,脸上免不得要留下痕迹。
探春佝偻着背,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家小姐身后。
归言大气不敢出一下,从怀里掏出绢帕,替李鹤珣擦去脖颈上的雨水。
李鹤珣被气的双眼发晕,接过归言的伞紧紧攥住,额上青筋跳动,声音艰难从喉口挤出,“沈观衣!”
他觉着方才替她说话的自己,简直像被脏东西魇住一般,不可理喻!
骄纵任性,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过河拆桥!
琴到她手上还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又变了一副模样!她莫不是以为只有她有脾性,别人都是软柿子,任由她拿捏不成!
“归言!”
李鹤珣二十年来,从未如此生气过。
“属下在。”
“去将琴拿回来!”他看她着不着急,还敢不敢如此耍性子!
第11章
街上烟雨朦胧,云烟楼厢房中却暖意怏然,身披薄纱,窈窕曼妙的女子虚虚的伏在男子怀里,食指挽着他略微卷曲的长发,娇声娇气的道:“公子让奴家进来服侍,怎的半天都只一个人喝酒啊。”
宁长愠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衣襟散乱,远远看去,他似乎才像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我让你进来服侍,是让你谈个曲儿听,你以为呢?”
女子笑容一滞,娇嗔的拍在他胸膛上,“公子这是打趣奴家呢,哪家公子来云烟楼只听曲儿啊。”
宁长愠掀开眼皮望着窗外,百无聊赖的答道:“不听曲儿还能作甚?”
他平日里无事,便在花楼听曲儿饮酒度日,好些时候没回京了,眼下竟觉得上京最有名的云烟楼,也大不如前。
“还能……”她微微起身,朱唇靠近宁长愠耳边,小声低语几句。
温热的呼吸从耳畔扫过,可这等引诱的戏码,常年混迹在青楼中的人怎会不知。
宁长愠仰头饮下杯中清酒,并不作答,甚至有些不耐。
突然,阑珊下的烟雨之中闯入一个身着青衣长裙的小姑娘,油纸伞上画着紫莲,伞沿几乎遮住了她的容色,而在她三步之后,正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同样着青衣的男子。
一高一矮,仅凭二人身姿,便觉着容貌也定当不俗,甚为般配。
前头的小姑娘似乎闹了脾气,步伐越走越快。
可任由她多快,跟在她身后的男子都不动如山的始终保持着三步之遥,不远不近,如闲庭信步,不骄不躁。
真有意思,想来定是哪家小两口闹了别扭,出门时应当还恩爱有加,否则为何连衣衫颜色都穿的一样。
宁长愠嘴角上扬,看的略有滋味。
突然,小姑娘猛地回头,纸伞扬起,露出那双含怒的眸子,哪怕烟雨朦胧,依旧明媚惊艳。
宁长愠笑容微滞,随意握在手中的杯子猛地被他攥紧。
紧接着,跟在小姑娘身后的男子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赫然抬头,温润清泠到极致的眉眼,上京只有一位。
李鹤珣对上他的目光错愕一瞬,转而颔首离开。
此时伏在他怀里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将薄纱褪下,但宁长愠未看一眼。
李鹤寻……
他为何会跟在沈观衣身后?
“公子……”
女子娇媚嘤咛,宁长愠面色阴沉得可怕,眸底错综复杂的情绪不停翻涌。
他猛地推开身上的女子,衣袍翻飞,带起暗香阵阵,他大力推开紧闭的房门,脚步未停的朝楼下走去。
阿让怔愣,“世子,世子你去哪儿啊?”
长靴被雨水冲刷,暗色更沉,宁长愠站在云烟楼牌匾之下,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嘴唇紧抿,眼底的火光若隐若现。
阿让好不容易追上来,还没等喘口气,便听宁长愠沉色低问:“李鹤珣今日和沈观衣在一处?”
阿让心中一紧,对上宁长愠怒气蓬勃的神色,“世子……”
“他们何时走的这般近的?为何不说!”
潮湿的气息蔓延开来,阿让揉了揉鼻子,这下不敢再推辞,将那日晚上沈观衣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宁长愠。
“姑娘觉着李大人很好,并未有退婚的想法,此时沈府应当在为姑娘准备嫁妆。”
“姑娘还说……”
宁长愠猛地回头,眼尾被愤怒染红,“她还说什么?”
“姑娘还说,是世子先不要她的,所以她嫁给别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好个理所应当!”宁长愠胸中积攒着一团阴云,咽不下去,又发泄不出。
恍然间,他又想起方才雨中一幕,他是疯了才觉着那二人般配!
一个不近女色整日以书为伴,一个小心思多如牛毛骄纵无理,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捧着她才好。
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就因为那劳什子赐婚!
是他这些年太纵着沈观衣,才让她忘了,她是被谁从阴沟里拉出来的!
一根需要攀附才能存活的藤蔓,就该做好她藤蔓的本分,而不是被人放到一颗更大的树上,便迫不及待的粘上去,头也不回。
宁长愠如同被踩到痛脚的猫儿,慵懒褪去,利爪如锋,他转身走回云烟楼,声音夹着冰渣,“回来,将她的事一字不落的说给本世子听!”
阿让大气不敢喘一下,“是。”
今日出府,沈观衣并未坐马车。
以她的脚程走不出很远,所以此番回府,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沈观衣知晓李鹤珣跟在身后,她脚步不停,正欲进府之时,归言硬着头皮走上来,“二小姐,且慢。”
走了一路,他迟迟没有行事便是想着公子应当是在气头上,待他消气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如今二小姐都要进府了,他家公子呢?
沉默的站在府外的榕树下,衣摆潮湿,执伞而立,看那样子并不曾打消念头。
归言从前就听府中小厮抱怨过,说是主子与姑娘置气,最终受难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
当初他不以为意,觉着公子与旁人不同,姑娘脱光了站他跟前都不能让他多看一眼,更别说与人姑娘置气了。
果然,话还是说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