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门开了,门外全是尸首。
十数个亲兵上前,将尸首抬到一旁,勉强收拾出一条可供人前行的道路。不过,满地的鲜血却是无暇收拾了。
苏皇后白色的裙摆很快沾染了鲜血。
赵夕颜也是一样。白色的绣鞋被鲜血浸透,裙边开出朵朵血花。血腥气浓厚得化不开,在鼻息间徘徊,令人作呕。
入目所见的,皆是残肢断骸。
有人作呕吐了起来。
赵夕颜胃中隐隐翻腾,脚下却未停。苏皇后的脸愈发苍白,步伐却缓慢而坚定。
此时,太阳已渐渐西沉。红霞洒落在饱受肆虐的宫廷,倒映着满地的血光,有着残酷的美。
一行人,终于到了金銮殿里。
死在这场宫变里的臣子,不下于十数个。都被放置在殿内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吏部尚书夫人忽然冲了出去,扑在丈夫的尸首上嚎啕痛哭。怀德郡王妃也扑了过去,哭声凄惨至极。
搜寻到丈夫儿子尸首的诰命夫人们,像天榻了一般,纷纷跪地痛哭。
赵夕颜鼻间酸涩,心中晦暗。
皇朝动荡,意味着腥风血雨血流成河。身份再贵重的人,死了也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苏皇后脚步忽然一顿,豆大的泪滴滚落。
苏掌院的尸首也在其中。
苏老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哭,无力走路,瘫软在地上,爬了过去。靠着苏掌院花白的头发哭喊起来。
苏皇后哭了片刻,再次迈步向前。
赵夕颜迈步向前,目光掠过一张熟悉的脸孔。
几位藩王世子,在这一次宫变中都拚死出力。汉阳王世子受了伤,半躺半坐着。西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伤势轻些。平昌王世子却永远合了眼。
守在天子寝宫外的众臣,让了开来。
全身缠满绷带的定国公在儿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立。文臣以周尚书为首,宗室皇亲就剩西河王世子勉强还能站着了。
苏皇后忍着剧痛慢慢前行。
蕈紫在数米之外就默默停下了。唯有赵夕颜,一直扶着苏皇后向前,直至寝宫门外才一同停下。
苏皇后看着厚实的门板,用尽力气喊一声:“逆贼已经伏诛,臣妾恭迎皇上。”
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悲怆。
寝宫里依旧没动静。
在寝宫外等了小半日的众臣,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苏皇后已经表明态度,接下来再做什么,都是依着皇后娘娘的心意行事了。
苏皇后想再喊,声音忽然又被梗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口。她急急转头,以目光示意赵夕颜。
赵夕颜责无旁贷,也退让不得,高声喊道:“逆贼已平,请皇上出寝宫。”
一连喊了三遍。
定国公忍着伤处的剧痛,走上前,用力推门:“臣等恭迎皇上。”
还能动弹的武安伯和陶将军,对视一眼,咬牙上前一同推门,口中高嚷着“臣恭迎皇上”。
这扇门的门闩,之前就被定国公踹过一回。此时用力一推,便推开了。
一个穿着龙袍的高大人影大步过来了。一双眼异常闪亮,高声笑着:“见了朕,还不跪下?”
正是颖川王世子。
定国公目光一扫,没见永明帝的身影,心里倏忽一沉。身后的武安伯陶将军和定国公世子已经冲上前,出手拧住了颖川王世子的胳膊。
颖川王世子惊怒交加,厉声嘶喊:“混账!朕是天子,你们这是以下犯上!立刻放开朕,朕饶你们不死……啊!”
最后的惨呼,是因胳膊被拧断了。
定国公冲到龙榻边,目光一扫,顿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老泪涌出了眼眶。
众臣慢一步,也陆续到了龙榻边,看见气息全无身下的血迹已经发黑的天子后,众臣顿时伏地大哭。
永明帝早已驾鹤西去了。
那六个美人,死状不同,尸首都没了热气。想来,都是死在疯癫的颖川王世子手中。
赵夕颜扶着苏皇后到龙榻边。
苏皇后心中冰凉,头一阵阵旋转,昏厥了过去。
赵夕颜大惊,一边扶着苏皇后,一边高声呼喊:“快来人,去叫太医来。皇后娘娘昏倒了。”
很快,万太医踉跄着跑了进来,接过昏迷的苏皇后,立刻施针急救。
赵夕颜蹲下身子前,扫了龙榻一眼,心中暗暗呼出一口气。
于徐靖于她,永明帝死了最好。也能省却接下来许多麻烦。
第389章 第三百八十九章 残局(一)
颖川王世子被拧断胳膊,粗大结实的绳索牢牢捆缚住手脚。整个人倒在地上,像一只即将下油锅的虾,拚力挣扎。
他的身上还穿着龙袍。
众臣对谋逆作乱的颖川王世子恨之入骨。只是,身为臣子,对龙袍有天然的敬畏。处置颖川王世子也轮不到他们。众臣下意识地避而远之。
颖川王世子一边奋力扭动,一边疯狂怒喊:“皇上写了退位诏书,传位于朕。你们都跪拜过朕了,难道现在想不认账?你们自诩为大晋忠臣,到底忠在何处?快些放开我!”
“你们是想拥立徐靖,搏一个从龙之功,是也不是?哈哈哈!这皇位已经是朕的了,朕有退位诏书,谁都抢不走朕的皇位……”
一个身影大步过来,伸腿踹了一脚。
正中颖川王世子的口鼻处。
颖川王世子的嘶喊叫嚣声戛然而止,鼻梁被踹断了,疼得泪水狂涌。口中吐出一大口血,血中海油两颗牙齿。
西河王世子目中燃着怒焰,蹲下身体,死死瞪着颖川王世子,一字一顿:“徐翊!你想和徐靖争皇位,就该正大光明地去争!”
“现在这样算什么?”
“你是徐家子孙,却和慕容尧父子勾连作乱,趁着太子丧礼兴风作浪。你挟持天子,逼着天子写退位诏书,逼着众臣跪拜。”
“你知道这两日宫里死了多少人吗?三万禁卫,几乎毁之一旦。大晋的肱骨栋梁之臣,死了近二十人。”
“慕容尧父子野心勃勃可恨可杀,更令人不齿的是你徐翊。你怎么还有脸叫嚷!再敢发出半点声音,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西河王世子越说越怒,锵地一声拔出长刀,横在颖川王世子的脖颈间。
颖川王世子猛地咳嗽几声,又咳出一大口鲜血,勉强用最后的力气抬头,呸了西河王世子一口:“你口口声声指责我,心里其实羡慕得很吧!我这是功亏一篑,不然,现在我已经坐上龙椅了!有永明帝这个昏君陪葬,我就是死也够本了。哈哈哈!”
“你这个懦夫,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敢做。就等着徐靖领兵回京登基坐龙椅……”
话没说完,就被面色铁青的西河王世子一脚踹中心窝,惨呼一声昏厥过去。
周尚书等人,默默看一眼,很快转过头去。
大局已定,现在收拾残局,等着徐靖回京便是。西河王世子这点心思,没人在意。
隔着重重人影,赵夕颜转头看西河王世子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跪在地上的周尚书,哽咽着对定国公说道:“国公爷,皇上已经驾崩归天,现在该怎么办?”
定国公伤势不轻,之前冲进天子寝宫跪下,已经耗尽力气。此时伤势再次崩开血流如注,定国公世子满脸焦灼地扶着。
周尚书的话,定国公无力回应,定国公世子低声道:“一切等皇后娘娘醒来,再做决断。”
身为臣子,不可代俎越庖。
半个时辰后,苏皇后终于悠然醒转。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赵夕颜急切焦灼的脸庞:“娘娘总算醒了!”
苏皇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她惊怒悲恸过度,再次失了声音。泪水迅速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滴落,目光茫然空洞。
这两夜两日,犹如一场噩梦。
她失去了儿子,如今,连丈夫也没了。
她一直厌恶憎恨这个男人。可这一刻,看着龙榻上冰冷的尸首,她的心像被撕扯成了碎片。
“请皇后娘娘下旨,为皇上敛尸安葬!”
定国公歇了半个时辰,稍稍缓过一口气,低声进言。
苏皇后到底不是寻常弱
质女流,痛哭了片刻,强自停下,拚力挤出几个低哑的字:“传本宫口谕,敲丧钟,设灵堂!”
定国公和周尚书等人一同应声领命。
众臣本来就穿着白衣,只是这一场惊天动乱后,有人受伤,有人走动间染了血迹。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了。
永明帝死了,金銮殿里还有近二十具尸首。至于金銮殿外的尸体,更是堆积如山。
要彻底清理,至少也要两三日时间。
宫中禁卫几乎都死在这一场动乱中,活着的也都伤痕累累。陶将军伤势过重,被抬去偏殿,太医正在急救。
种种琐事,千头万绪,总得有人统领。
苏皇后看一眼赵夕颜,赵夕颜略一点头,对定国公父子说道:“宫中守卫之责,暂且交给国公爷和世子。”
定国公父子一同拱手领命。
赵夕颜又看向周尚书:“皇上的丧礼,就请周尚书多多费心。”
文官以吏部尚书为首,如今吏部尚书死在逆贼手中,身为礼部尚书的周尚书,于情于理都能接过重任。
周尚书不敢露出心中狂喜,面色沉重地应下。
最后,赵夕颜请了三个死里逃生的藩王世子过来:“皇上驾崩,太子早夭,北海王世子尚未回京。请你们三人,穿着孝衣,为皇上跪灵送丧。”
凭什么他们要听她的指挥?
西河王世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身畔的汉阳王世子和彭城王世子已经抢着应下了。
西河王世子悻悻地随着应了一声,冷不丁地说一句:“皇上归天,藩王们也该奔丧。”
这话其实不怀好意。
皇上太子都死了,群臣无主,藩王们都进京城。人多事多,一潭浑水,谁能真正笑到最后还不好说哪!
赵夕颜瞥西河王世子一眼,淡淡道:“还是听娘娘怎么说吧!”
西河王世子碰了个硬钉子,鼻中一声冷哼。
苏皇后皱眉,看西河王世子一眼,然后沙哑着声音挤出一句:“令藩王进京!”
太子离世,皇上归天,宫中动乱。这等时候,与其等着藩王们在藩地兴风作浪,不如令他们全部进京城。
徐靖要顺利继承皇位坐上龙椅,也得让所有藩王低头认可才行。
苏皇后一声令下,这道旨意很快传出宫廷,送信的人三人九马,日夜兼程奔往藩地。
宫中再次响起了丧钟声,一声一声,在京城上空回荡。
金銮殿里烛火通明,白幡在风中飘荡,哭声从殿里传出来,凄恻悲凉。
铁卫营的士兵们,不停地往外抬尸首,不时用手背抹一把眼睛。
永明帝再昏庸无道,也是天子。天子驾崩殒命,大晋的天也就塌了。令人满心慌乱。
这些尸首,要抬到宫门处的板车上,再运送至乱葬岗,一把火烧了,将骨灰埋进土里。
抬死尸的时候,偶尔还能遇到没完全咽气的。如果左臂上绑着红巾,直接一刀捅死了事。反之,便要抬去伤兵汇聚的偏殿里,等着军医或太医救治。
金銮殿的尸首太多,抬了一夜才勉强抬完。然后再抬来一大桶一大桶的清水,不停地冲刷地面。清洌洌的井水倒在地上,很快就成了近乎乌黑的血水。有些被冲走,有些渗入地下。
有几个士兵抬着两块木板过来了。这两块木板上,分别躺着两个伤者。其中一个,还有些精神气力。另一个,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有进气没出气。
“快抬陶二郎去找太医!”能张口的是武安伯世子朱镇川。朱镇川在死尸堆里躺了一夜,浑身腥臭。不过,他无暇顾及自己如何,不停地催促。
陶二郎昏迷许久了。能不能救回一条命,得看老天爷肯不肯让他活下来。
伤兵太多,金銮殿的左右偏殿,都被塞满了。
朱镇川和陶二郎被抬到了受伤的官员们处。十几个太医熬了一夜,一直在看诊疗伤,个个熬得双目通红。
受伤的官员们自然有些特权,都已敷药包扎过了,各自躺在木板上呼痛。
“镇川!”武安伯看到自家儿子,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你怎么在宫里?等等!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朱镇川动弹不得,转头冲自己亲爹挤出几句:“宫中动乱,我得了消息,就领亲兵进宫了。”
“和我一同进宫的人,都死了。只剩我和陶二。”
武安伯眼眶发热,鼻子酸得厉害,勉强忍住了眼泪。
一旁重伤的陶将军,却已哭了起来。
之前拚死护卫金銮殿,身上伤了五六处,陶将军都没掉皱过眉头。现在,看着奄奄一息就剩一口气的儿子,陶将军再也忍不住,落了男儿泪。
两个太医忙上前,为朱镇川和陶二郎疗伤。
朱镇川疼得直抽凉气,不时呼痛。陶二郎昏迷不醒,偶尔因身体的疼痛抽抽一下。
一个全身上下都被裹了纱布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忽地张口夸赞:“这才是将门儿郎!”
武安伯转头看一眼,嘴角咧着,似笑又似在哭:“孟御史,你都成血葫芦了,还有力气说话哪!”
说话之人,正是孟御史。
孟御史身为文臣,在生死关头冲出金銮殿拚命。和孟御史同时冲出去的臣子死了四个,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孟御史伤得最重,嘴却是最硬的:“我还有一口气。”
还有那么多忠肝义胆的忠臣良将,大晋朝绝不会亡!
武安伯想说话,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出来。
孟御史费尽力气,又挤出一句:“慕容慎还没死。”
武安伯吃力地抬起衣袖,擦一把眼泪:“铁卫营的精兵在追杀他,他逃不了。”
陶将军一直盯着陶二郎,眼泪不停往下落。
灵堂里,放着两具宽大的棺木。
永明帝棺木在前,太子的棺木在后。
大概是眼泪已经流尽了。苏皇后木木地跪在棺木边,仿佛一具没了血肉的木雕,不哭也不动。
苏皇后不肯离开灵堂,赵夕颜便也一直留下了。
里的女眷,也都在殿内找个空地跪下了。皇上太子都死了,这在传承了两百年的大晋朝从未有过。
天都塌了,谁也顾不上宫规礼仪。有的女眷,甚至哆嗦着爬到了自己丈夫身边。其余人也都沉默着没出声。
苏老夫人哭晕了三回。
苏掌院年过七旬,一把年岁了,身体也算不得好。他不是死在逆贼刀下,是被逆贼冲进金銮殿里的动静生生吓死的。
死在动乱中的文臣武将尸首,没有运出宫,都放在棺木里,抬去了后殿。等为皇上太子发丧安葬后,才能轮到这些死去的臣子安葬。
万太医和另两位太医一直守在灵堂里。不时为哭晕过去的臣子或女眷施针。
苏老夫人醒了之后,爬到苏皇后身边,攥着苏皇后的手臂大哭:“娘娘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苏皇后死了儿子,死了丈夫,亲爹也死了。
对一个女子来说,短短几日间,就经历了世间最大的悲恸。
以后,苏皇后该依靠谁?
苏皇后神情木然,没有低头,也没应声。
赵夕颜满心晦涩,低声提醒苏老夫人:“我知道老夫人心中悲恸难过。不过,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老夫人别太过悲恸,免得伤了身体。”
赵夕颜素来不喜欢苏老夫人。现在这般温和客气,是看在苏皇后的颜面。
苏掌院一死,苏老夫人像被抽了筋骨,整个人都垮了。往日可恶可厌的嘴脸,像被摔到地上又随意捏合在一起,软弱丑陋,显得分外可怜。
苏老夫人没有回应,哭声倒是小了许多。
定国公熬了一夜,今日实在熬不住,被抬去偏殿歇着。现在,跪在武将之首的,便是定国公世子。
周尚书跪在文臣前端,西河王世子跪在皇室宗亲的最前列。
一个亲兵悄然过来,跪在定国公世子身边,低声禀报数句。
赵夕颜耳力敏锐,听到慕容逆贼几个字,下意识地转头看来。
定国公世子皱紧眉头,面色沉凝,迅速下令:“将慕容氏所有族人都抓进天牢,和慕容家来往密切的人家都要一一搜寻。一定要找出慕容慎!”
亲兵点头领命,退了出去。
定国公世子转头,低声对赵夕颜道;“世子妃请放心,铁卫营的士兵已经全部进了京城。正全力追击。慕容慎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赵夕颜目中闪过寒意,点点头,没有出声,将头转了回去。
慕容府里空荡荡的。
往日四处都是身高力壮的亲兵家丁,如今几乎一个不见,只剩下哭哭啼啼的丫鬟婆子们。
“夫人,大事不好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哭着跪倒在地,整个人都快伏到地上了:“一伙人围住了我们慕容府,很快就要冲进来了。夫人,现在该怎么办?”
慕容夫人面色惨白,用手捂着胸口,忽然一声惨笑:“好!好一个慕容尧!好一个慕容慎!”
“他们父子两个谋逆起兵,从头至尾都将我瞒在鼓里。现在,我倒要为他们丧命了……”
接着是一连串的长笑。
说长笑其实不正确,更像是从胸膛里涌出的悲鸣呜咽。
六天前,东宫传出丧信,太子殒命归天,慕容燕被关进宫中天牢,在宫中跪了一天一夜的慕容尧慕容慎被亲兵抬回慕容府。紧接着,慕容府就被封了。
慕容夫人惊恐交加,以泪洗面。她深深懊悔自己不该听信心腹的撺掇,去寻什么名医求那一味奇药。结果,害了太子,也害了她的女儿,连累了整个慕容家族。qδ.ne
慕容尧慕容慎没怪她。不过,那几日也没理会过她。等她惊觉府中忽然没人的时候,才知道慕容父子已经领着禁卫逼宫谋反了。
她在府中战战兢兢地等了两天两夜,等来的是慕容父子大败的噩耗,还有一群如虎狼一般的铁卫营士兵。
造反是诛九族的重罪,慕容全族都会被诛灭,无一能幸免。
慕容夫人笑着笑着,忽然重重咳嗽几声,咳出一口鲜血来。
跪在地上的婆子大惊:“夫人咳血了。”
咳血怕什么。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慕容夫人继续狂笑,继续吐血。
很快,铁卫营的士兵就冲进慕容府。丫鬟也好,婆子也罢,统统都绑了起来。只有四岁一脸懵懂的男童也被捆住了。这个男童,是慕容尧的庶出幼子,排行第六。
可怜这位慕容六公子,小小年纪也得为父兄的野心赔上性命。
一直在咳血的慕容夫人,也被绑住了。慕容夫人已经疯癫了,一边咳血一边叫嚷:“我的燕儿和恪儿呢?快将他们兄妹带到我身边,我们母子三个死也要死在一处。”
铁卫营的士兵很快冲进了另一处院子。
这里是慕容大少奶奶纪云舒的住处。
十几个士兵冲进去之后,都愣了一愣。
相比起慕容夫人歇斯底里的疯狂,这位大少奶奶就平静得有些过分了。甚至还有心情坐在桌边大吃大喝。
纪云舒肚子硕大圆润,算一算时日,再有半个月就该临盆了。她原本就胃口好,怀孕之后,愈发能吃。
慕容尧慕容慎造反逼宫的消息传进耳中后,纪云舒沉默了半日,然后就疯狂地吃喝。
“你们等一等。”纪云舒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将这盘肉吃光,就跟你们一起走。”
吃饱了再上路。
领头的武将回过神来,冷着脸孔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壮实的士兵上前,拽起了纪云舒。
相比起对慕容氏其余女眷,对纪云舒已经算是客气了。
说起来,这位慕容大少奶奶也是可怜。
堂堂尚书府的千金闺秀,偏偏嫁到了慕容府来。慕容父子造反,慕容全族都得死。但凡是罪责轻一些,都不至于牵连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纪云舒的陪嫁丫鬟也被绑了,泪水涟涟地哭喊:“小姐!”
纪云舒眼睛有些红,却没有哭,只在被押着出门的时候扭头看了桌子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可惜,这么好吃的红烧
肉,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
慕容一族聚居京城,族中老弱妇孺都算上,约有三千人。再有丫鬟婆子家丁之类,数字更为庞大。
铁卫营的士兵奉令一家一家去抓人,然后通通送进刑部大牢。这一抓才发现,几乎慕容一族中的成年男丁都不见了踪影。想来都随着慕容尧慕容慎进了宫,死在宫里了。
从这一点来说,慕容全族被灭真得半点都不冤。
刑部大牢显然塞不下那么多人。丫鬟婆子家丁们,连进大牢的资格都没有。每个牢房都塞得满满当当。
唯一的例外,就是慕容夫人和纪云舒。这对婆媳被单独关进了最里面的牢房。还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算是对她们仅有的优待了。
昏暗的大牢,散发着阵阵浑浊臭气闷气。耳边都是哭声求饶声怒骂声。慕容夫人笑了哭,哭了笑。
纪云舒抱着肚子,面色泛白,额上直冒冷汗。
陪嫁丫鬟吓得双腿发软,扶着纪云舒,哭了起来:“小姐你怎么了?”
纪云舒疼得厉害,靠着墙壁,慢慢往下滑:“我、我大概是要生了。”
她原本就快临盆,今日这一番动静,直接就早产了。
陪嫁丫鬟手足无措,高声哭喊:“来人,快来人!小姐要生了!快来人啊,叫个产婆来。”
奈何一长排塞满了慕容族人的牢房里全是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她的声音再响,也传不出去。便是传进狱卒耳中,狱卒也不会理会,去寻什么产婆。
纪云舒满脸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都是祖父迷了心窍,将她嫁进了慕容氏这个火坑。
现在不但要赔上她这一条命,她肚中的孩子也没机会见天日。还有纪家,十之八九也要被牵连。
肚子真疼啊!
纪云舒终于忍耐不住,哭声溢出唇角。
疯疯癫癫的慕容夫人,忽然间就恢复清明,迅速抹干眼泪,爬了过来:“纪氏,快些躺平,你这是要生了。”
纪云舒忍着疼痛,慢慢躺平,身下濡湿了一片。
慕容夫人咬咬牙,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又吩咐婆子和丫鬟,都脱下外裳。
三件宽大的裙子铺在地上,将纪云舒一点一点挪到干净的衣服上躺着。再将纪云舒下身的裙裳脱下。
牢房里光线晦暗,实在看不清楚。只听到纪云舒一声接一声的痛呼。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血糊糊的肉团出来了。
孩子出生了!
没有剪子,慕容夫人用牙齿咬断了脐带,哆嗦着抱起满身脏污的婴儿。伸手摸索到胯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一个男婴,是慕容氏嫡出长孙。
原本,这应该是慕容氏下一辈的继承人。现在,男婴女婴都无所谓了。她们活不了几日,这个男婴,一出生就是死路。
虚弱至极的纪云舒,用尽力气伸手:“孩子给我。”
慕容夫人用自己的衣袖为孩子擦拭身子,然后扯了一块裙摆,将孩子包裹起来:“是个儿子。”
纪云舒摸索着抱过小小的男婴。男婴扯着嗓子啼哭起来。
婴儿的哭声,在所有人的哭喊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长长的牢房到处都是哭嚎声,没有人关注这个男婴的出生。
纪云舒解开衣襟,笨拙地堵住男婴的嘴。吮吸是所有婴儿的本能,这个刚出生的男婴贪婪地吮吸起来。
纪云舒低头,在晦暗的光线中细细打量刚出生的儿子。肉乎乎的胖胖的,红通通的,眉眼看不分明,只看看到一张用力吮吸涨得通红的小脸。
“吃吧!吃饱了。”不知不觉中,两行泪水再次滑落,纪云舒低声呢喃:“吃饱了和娘一同上路。”
“下辈子投胎,要睁大眼睛,找一个好爹。”
两个时辰后,纪云舒狱中生子的消息传进赵夕颜耳中。
苏皇后如木雕一般跪在丈夫儿子的棺木前,什么都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不理会。
赵夕颜沉默片刻,轻声吩咐:“慕容一族暂时还未处置。令人送些孩子和产妇吃用之物进天牢。”
她和纪云舒总算相识一场。这也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了。
来传信的海棠,红着眼点头,悄然退了出去。
天再次暗了。
宫里的尸首还没处置干净。不过,金銮殿外总算收拾差不多了。冲刷了数次的地面,依旧弥散着血腥气。
赵夕颜一天没有进食,嗅着这刺鼻的血腥气,胃里隐隐翻腾作呕。
不止是她,金銮殿里所有人都没进食。
已经有人撑不住,不止是疲累还是饿晕了,被抬了出去。
赵夕颜转头看一眼,暗暗叹口气,然后低声对苏皇后说道:“娘娘节哀。这一日大家伙儿都没吃饭。是不是该让御膳房做些吃食送来?”
苏皇后吃力地转头,目光空洞茫然。
短短几日,她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她身体里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似乎一并被关进了棺木中。
她能听见所有人的声音,却做不出任何情绪反应。
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赵夕颜和苏皇后对视片刻,鼻间涌起强烈的晦涩酸楚。她忍着眼泪,轻声道:“娘娘去歇一歇吧!我在这里守着。”
苏皇后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双目哭得红肿不堪的蕈紫,和另一个宫人过来,扶着苏皇后起身去休息。
素来端庄娴雅母仪天下的苏皇后,腰身佝偻着,慢慢挪着步子走了。
赵夕颜用袖子掩着脸,过了许久才放下。
御膳房做了馒头送来。
众人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一些裹腹。有的累极困极,就这么蜷缩在地上合衣睡着了。
赵夕颜默默吃了半个,便觉得喉咙被什么塞住一般,难以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