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通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都在军营里,长女在两年前出嫁,家中只剩幼女王薇。平日里王通很疼爱这个女儿。
王通目光一扫,张口问杨氏:“薇儿伤得重不重?”
杨氏起身过来,低声道:“伤的不重,就是伤的位置不巧,又被一众姑娘家瞧见了。薇儿这个年纪,正是最要脸面的时候,回来一直哭。”
王薇抬头,泪眼婆娑:“爹,都是那个赵六成心害我,爹一定要替我出气!”
王通还没出声,杨氏已皱了眉头:“快闭嘴!这等不知所谓的话,以后不得再说了。”
赵家是本地大族,家族中出仕为官的足有二十多个,遍布大晋各州。官职最高的在朝廷做着从三品工部侍郎。
那个赵元明,中过状元,是青州大儒,门下学生众多。赵六姑娘是赵元明唯一的女儿,赵元明为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未曾续弦。
大晋朝文贵武贱,王通区区一个不得志的六品武将,哪里惹得起赵家?
顾虑着丈夫的颜面,杨氏不便将话说明白,继续呵斥王薇:“这些日子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好好养伤。便是日后,见了赵六姑娘,也得客气有礼。赵六姑娘以后嫁进北海王府,可是要做世子妃的。”
王通目光一闪,淡淡道:“你娘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王薇委屈地点点头,等爹娘离去,又呜呜哭了起来。心中对赵夕颜的嫉恨,不减反增,愈发汹涌。
王通和杨氏回了寝室。
女儿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令王通心思纷乱眉头紧锁的,另有缘故。
“杨万胜什么时候来?”
屋子里只夫妻两人,王通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竭力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透着紧张忐忑,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激动。
杨氏也像做贼一般,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目光迅速扫了一圈,才低低地应道:“他今日让人悄悄送了口信,说是明日来。”
杨氏是平原郡人,杨万胜是杨氏的远房族弟。
杨万胜本名叫杨狗儿,自小偷鸡摸狗,在外胡混。十六岁那年失手杀了人,索性逃进深山落草为寇,改了名字叫杨万胜,七八年下来,竟也混出了名堂。
这一伙巨匪,以周隋为首。
周隋杀人如麻,凶名卓著,在平原郡能止小儿夜啼。杨万胜是周隋的得力心腹,同样凶名在外。
两个月前,杨万胜派人送信上门,王通恼怒又震惊。看完信,将信撕了个粉碎。
过一个月,杨万胜又送信来了。王通看后一夜没睡,隔日才烧了信。
几日前,杨万胜的信又来了。
王通决定,见一见杨万胜。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
“老爷,你真的要见他吗?这事要传出去,一切可就都完了!”杨氏嗓子眼发干,声音颤巍巍的。
杨万胜是贼,王通却是朝廷命官六品武将!
一旦被人察觉暗中有勾连,这可是要砍头抄家的重罪!
王通目中闪过一丝狠戾:“这里是北海郡,没人见过杨万胜。到时候,对外就说是你族人登门做客。”
第18章 第十八章 王通(二)
身在官场,身为一名低级武将,王通前半生的经历可以用一个词语来形容。
坎坷多磨。
王通出身不算差,是正经的将门子弟。年少时身手出众,也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光。
好景不长,他的父兄先后死在了战场上,家族迅速没落。和王家有怨的仇家,暗中阻挠他前程不说,还用重金买通了他的上司。二十岁的他被打发到青州北海郡守城门。
整日就是开城门关城门,银子是不缺,可身为武将,无仗可打,仕途也就黯淡无光了。
他在北海郡一待就是二十年,所有的雄心壮志几乎被消磨一空。心中如困了一头猛虎,时时在心中躁动难安。
这几年,永兴帝苛政暴戾,朝堂不稳,大晋民匪四起。平原郡的周隋一伙,就是青州这一带最大的巨匪。
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做主将,领着几千士兵去剿匪,宝刀染血大胜而归。
可惜,这根本不可能。
就算朝廷下旨剿匪,也会派大军前来,或是下旨给最近的胶东军大将军李骥。哪怕是要调拨北海郡驻军,还有顶头上司郑德。
总之,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这个六品的北海郡驻军裨将。
壮志难酬,热血变凉。
二十年的郁郁不得志,堆积在心底,最终变成了怨怼愤慨。
难道他要一辈子都做一个城门官?每日盯着进出城门的商户小贩,收那一点可怜的进城银子?
乱世出豪雄!
那个周隋,能在七八年间拉起几千人马,雄心勃勃地图谋青州各郡,想占据一方做乱世枭雄!
他王通,为什么不可以?
“老爷,我真的害怕。”杨氏哆嗦着身子,声音颤抖:“和乱贼勾连,是诛九族的重罪。这些年,老爷在官场上不得志,到底平平安安。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再难回头了。”
王通眼睛有些红,咬牙道:“什么平安!周隋既然盯上了北海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攻城了。北海郡这两千守城兵,一没打过仗二没见过血,根本拦不住周隋。到那时候,我这个城门官,抵挡不住乱军,照样逃不了一死。”
“与其如此,还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另一番天地。”
“我意已决!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去收拾院子,准备迎接贵客。”
杨氏只得低声应了。
待杨氏走后,王通深深呼出一口气,胸膛里似有一堆火焰,汹汹燃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月牙儿,救救我。
一个看着她长大的族婶,被乱军凌辱,只剩一口气,呜咽着悲鸣。旋即,一个血糊糊的脑袋滚到了脚下,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论辈分,要喊她一声姑姑。
好好活下去。为赵家为北海郡报仇。奄奄一息的堂姐赵素馨在她耳边低语。
最后,场景定格在徐靖身中数箭倒下的一幕。他至死犹睁眼看着她,伸手想将她带出地狱。
赵夕颜在噩梦中醒来,脸上却无泪痕。
她早已习惯无穷无尽的噩梦。
梦中再悲痛绝望,醒来后也不能露端倪。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她早已变了模样。
心冷如铁,不择手段。
美好的小青梅月牙儿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徐靖,这一世,愿你娶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媳妇,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一生安好。
“小姐今日要出门么?”玉簪见主子吩咐备马车,不由得一怔。
小姐喜静不喜动,一个月出不了两次门,近来倒是频频外出。
赵夕颜眸光一闪,淡淡道:“昨日在北海王府,王姑娘受了伤,到底是因我而起。我今日总得登门探望,聊表心意。”
王通此人,身手高强,亲兵众多。
想要除掉王通,绝不是易事。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先进王家内宅。或许,可以从王薇母女入手。
玉簪点点头,去备了一份厚礼,和海棠一起随主子坐上马车去王家。
王家隔了几个坊市,距离不算近,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王家独占了一条巷子,青石铺就的巷子被扫得干干净净。赵家的车夫去送拜帖,过了一会儿才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小姐,那门房说王姑娘今日不适,不宜见人。请小姐改日再来。”
直接就吃了个闭门羹。
赵夕颜眉眼未动:“你再去,送十两银子给门房,请门房向王夫人通传。”
王薇可以使性子耍脾气不见人。
杨氏总得要脸面。
果然,这一回,杨氏亲自在正门处相迎:“没想到赵六姑娘今日竟亲自来了。”
赵夕颜歉然笑道:“昨日王姑娘因我才受了伤,我心中委实难安。今日特意登门探望,多有叨扰,请伯母见谅。”
杨氏忙笑道:“些许小事,赵六姑娘还记挂着。快些请进,随我去薇儿的院子。”
心里暗暗惊叹。
赵夕颜名动青州,今日一见,果然容色倾城。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似与生俱来。眉眼间有着常年浸染书墨才有的书卷气,胜过世间所有华服美钗。
怪不得自家女儿一提赵夕颜,就嫉恨难掩。
换了哪一家的妙龄少女,也得咬牙恨上一恨。
杨氏领着赵夕颜进了王薇的闺房。
才过了一日,王薇臀部的伤显然还没好,只能继续趴在床榻上。这副狼狈模样,王薇恨不得不让任何人瞧见。
赵夕颜一进来,王薇就黑了脸:“你来做什么?还害得我不够惨吗?这是要亲眼看上一看才甘心不成?”
赵夕颜一脸无辜:“王姑娘误会我了。昨日我是为了自保,没曾想连累到了你。今日我特意登门来道歉赔礼。”
什么探望?
是来看她的笑话吧!
王薇还想出言不逊,奈何亲娘瞪了一眼过来。王薇只得悻悻改口:“有劳你惦记,我这点小伤,躺几日就好了。”
杨氏这才满意。
赵夕颜唇畔含笑,嘘寒问暖。
相较之下,臭着一张脸的王薇,就显得失礼且可笑了。
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一个丫鬟悄步进来,在杨氏耳边低语。
赵夕颜笑容未变,眸光微微一闪。
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
赵夕颜在前世数年间练就了读唇语的本事,不动声色地看了片刻,就知丫鬟在禀报什么。
杨氏的族弟来了。
王通当年携家眷来北海郡,没过几年,原配就病逝了。后来,王通续弦,娶了杨氏过门。
杨家是平原郡大族,族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个族弟登门,不算什么大事,也不会惹人疑心或瞩目。
不过,赵夕颜恰巧知道一个秘密。杨万胜原名杨狗儿,是杨氏的远房族弟。说服王通私开城门,和乱军“里应外合”,正是杨万胜的“功劳”。
丫鬟低语禀报时,杨氏瞳孔巨震,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帕子。
这个所谓的族弟,莫非就是杨万胜?
短短片刻,赵夕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依然笑意盈盈,主动起身:“伯母,王妹妹没有大碍,我这颗心也能放下了。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得了闲空,我再来看王妹妹。”
呸!谁是你王妹妹!
王薇心里撇撇嘴,不怎么情愿地应道:“今日多谢你来探望。”
杨氏满腹心事,没闲心再应付赵夕颜,只想着早些将她打发走了事:“我送赵六姑娘。”
赵夕颜含笑应了,亲切地和王薇道别。
王薇差点没将白眼翻出来。在赵夕颜走后,王薇愤愤对贴身丫鬟丁香说道:“这个赵夕颜,根本没存好心,今天是成心来看我笑话。以后她再来,不准她进门。”
丁香小声提醒:“今日一开始,小姐不想见赵六姑娘,后来还不是见了。”
这个蠢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薇气地,随手拿起抱枕砸了过去。
丁香不愧是武将家中的丫鬟,头一缩,就躲了过去,还有脸笑:“小姐,奴婢身手是不是越来越利索了?”
王薇:“……”
杨氏心神不宁地往外走。
直至数个高壮男子的身影遥遥入目,杨氏才陡然惊觉不妥。
她的身后,还有赵六姑娘!
这岂不是让赵六姑娘和杨万胜打了照面?
这该如何是好?
杨氏生生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来:“赵六姑娘请停步。”
赵夕颜微笑着停住脚步:“伯母怎么了?”
隔了十几米远,只能看到门外有七八个高壮男子,面容模糊不清。不过,为首的那一个男子,赵夕颜一眼就认了出来。
个头极高,虎背熊腰,头比众人大了一圈。离得老远,也能嗅出一股非善类的气息。
正是杨万胜。
果然是杨万胜!
原来,王通这时就和乱军勾连上了!
杨氏竭力笑的温和:“门外那几个糙汉,都是我族弟带来的。他们是粗人,别冲撞了六姑娘。请六姑娘在此稍候,我打发人出去说一声,让他们从侧门进……”
“伯母太多虑了。”赵夕颜嫣然一笑:“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擦肩而过,算什么冲撞。”
说着,亲热地挽住杨氏的胳膊往外走。
杨氏:“……”
杨氏心里暗暗叫苦,又无法阻拦,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心里不停安慰自己。
这个赵夕颜,是娇养在闺阁里的闺秀,平日出门少之又少,匆匆一面,绝无可能认出杨万胜来。匆匆一瞥,无关紧要。
转眼间,赵夕颜已走到了正门处。
在门外等的不耐的几个男子,在见到赵夕颜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睁圆了眼。
还有一个没出息的,喉咙一动,咽了口口水,压低声音道:“老天,世上竟还有这等美人!要是能睡一回,我立马闭眼也心甘情愿。”
粗俗不堪的话语,引得几个男子会意地笑了起来。
其中,就数杨万胜笑得最淫~邪。
他们在山里做土匪,掠劫富商百姓是常事,遇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通通抢进山里。所以,他们平日不缺女人。
像眼前这般美丽的少女,却是前所未见。
杨万胜不识字,不懂怎么形容一个少女的美貌和风姿。不过,手下说的那两句话,倒是十分贴合心境。
此时,额头上有一道刀疤的男子,忽然哼了一声。
在一众高壮男人里,这个青年男子不算惹眼。穿戴寻常,腰间挂着上好的精钢长刀。站在杨万胜身后,就像一个普通亲兵。看年龄,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论相貌,男子算不得英俊,从额头到右眼边的刀疤,添了几分凶狠不善。
杨万胜个头高壮,这个男子站在杨万胜身后,身形面容都被遮挡住。他低低的一声冷哼,众人顿时闭嘴。
就连杨万胜,也立刻收敛几分,略略低头,做出一副避让的姿态来。
众男子有学有样,也各自低了头。
杨氏看在眼里,暗暗松口气,冲赵夕颜笑道:“我就不送赵六姑娘了,请六姑娘上马车吧!”
赵夕颜微笑作别,不疾不徐地走向自家马车。
隔了三四米远,杨万胜那张该堙灭成灰烬的脸再清楚不过。赵夕颜心中闪起腾腾杀意。
越过杨万胜,一个男子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中。男子低着头,额上至眼角的刀疤清晰无误地映入眼帘。
赵夕颜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男子迅速抬头,看了赵夕颜一眼。
这一眼,令赵夕颜如置冰窖,无边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万幸她早已磨炼出了坚韧意志,哪怕仇敌就在眼前,她亦面不改色。甚至还露出一丝好奇的眼神。
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见了一群陌生男子,随意打量一眼十分寻常。
那个男子很快收回目光。
赵夕颜很快上了马车。玉簪海棠随着上了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长鞭一个呼哨,马车平缓向前。
马车走出老远了,玉簪才察觉出主子的异样:“小姐这是怎么了?”
从离开王家上了马车后,小姐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连眼都没眨过。
海棠拿起帕子,为主子轻轻擦拭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赵夕颜深呼吸口气,僵硬的身体缓缓平复,斩钉截铁地说道:“别回家了,立刻去赵家族学。”
周隋来了!
他佯装成杨万胜的下属,一同来北海郡见王通。如果不是她正巧今日来王家,谁能认出那个貌不出众看似寻常的男子竟是巨盗周隋?
这等良机,绝不能错过!
她要让他有来无回!
赵夕颜一声令下,玉簪立刻去吩咐车夫。很快,马车拐了两个弯,向赵氏族学而去。
赵夕颜安静端坐,神色微凝。
右手食指,不时轻轻点一下左手的手背。
玉簪海棠都知这是自家主子在思虑大事,不敢出声惊扰。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书院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赵氏族学。
原来的赵氏族学,在赵家坊里,只收赵家子弟儿郎。
十年前,北海王在王府附近划出一片空地,出银子盖了崭新的赵氏族学。赵元明坐镇书院,亲自教导学生。各郡县的青年才俊,纷纷慕名而来。
如今的赵氏族学,早已越过各郡的官学,是青州最有名气的书院。里面有三百多个学生,根据各自的读书水平高低分了甲乙丙丁戍等十个班。甲班的三十个学生,才算是赵元明真正的入室弟子。
唯一的例外,是北海王世子徐靖。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读书垫底的世子,照旧在甲班里待着。
两年前又多了一个例外,是郑校尉的幼子郑玄青。
郑校尉官职五品,是北海郡里官职最高的武将。郑夫人为了儿子的课业,时常携厚礼去赵家拜会老太太张氏。半年的水磨功夫,终于令张氏心软。
自家老娘发了话,赵元明只得捏着鼻子收下郑玄青。
郑玄青来了之后,最高兴的当属徐靖。每个月的月末课业考核,他终于不是倒数第一啦!
赵夕颜下了马车。
族学的门房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也是赵家旁支的长辈。
赵夕颜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微笑上前行礼。门房赵五爷忙笑着开了门。
族学里都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出身好相貌佳读书出众的少年才俊。女子不可入内。
赵夕颜当然是例外。
此时正是族学里上课的时候,不时传来清亮的读书声。甲班在族学里的最里侧,最是清幽安静。屋舍前后种了许多桃树。桃树枝叶翠绿,星星点点的花苞点缀其中。
再过一个月,桃花盛开,绚烂多姿。
赵夕颜站在桃树下。
夫子还没来,屋舍里的一众专注读书的学生们,忍不住频频往外看。
快看,师妹来了。
师妹真美啊!
师妹笑了,肯定是冲着我笑的。
呸!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也配!师妹肯定是来见我的。
坐在第一排的徐靖,正努力和春困做斗争。
昨夜做了一个羞于启齿的美梦,半夜起来沐浴,生平第一次动手洗了衣服。诶,春天来了,躁动的很……
浮想联翩的徐靖,忽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身畔的郑玄青冲他嘘了一声,挤眉弄眼,往窗外努努嘴。
徐靖目光一飘。
然后霍然站了起来。
屋舍里所有人的目光刷地看过来。
霍衍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徐靖旁若无人地迈步出去,手中一个用力,差点将手中那一页扯下来。
吴绍和霍衍私交不错,有些同情地看了霍衍一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和师妹是一对。霍衍注定了只是单相思。
徐靖先是快步向前,眼见着就到桃树前了,又刻意放慢脚步,将嘴角绷紧。
昨日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打了他一巴掌。他正在生气哪!
“你来做什么?”徐靖绷着俊脸,抬眼看桃树不看她:“如果是来道歉,就别张口了。”
他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别想着打一棒子给一个枣就能哄好他。
赵夕颜用那双水盈盈的黑眸看着他,声音轻软:“春生哥哥,你真的生我气了么?”
徐靖后背一酥,挺直的腰软了半截,装模作样地哼一声:“当然生气。你休想说几句好听的,就哄住我。我不吃这一套。”
赵夕颜轻叹一声:“那个谢娇,出身好,相貌也生得好,对你一片痴心。一见了我,就横眼冷对,屡次出言挑衅。昨日在园子里还动手推我。”
“我虽然没吃亏,也气得够呛,这才将一腔怒气撒到了你头上。所以昨日才对你说了那些话。”
“对不起,春生哥哥。”
“我知错了,春生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徐靖在一声声“春生哥哥”中迷失了自己,强自按捺下去的嘴角,再也绷不住,浓黑的剑眉也扬了起来。
算了算了!
男子汉大丈夫,胸襟宽广,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什么。
徐靖很大度地决定原谅知错就改的月牙儿妹妹。不过,该有的男儿气概不能丢。
他挺直腰杆,睥睨一眼过去:“看在你一片诚心来道歉的份上,我就勉强原谅你一回。”
“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敢和我说什么一刀两断之类的话,我绝不原谅你!”
赵夕颜抿唇一笑,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里,似盛满了春光。
徐靖心尖被挠了一挠,也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对视一笑间,所有的懊恼不快皆无影踪。
徐靖很自然地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塞进赵夕颜手中:“我将宝石磨成了珠子,你拿着闲来消遣。”
荷包装的鼓鼓囊囊,有数十颗,都是徐靖亲手打磨出来的。
赵夕颜恍然有了重回年少时光的安宁美好。
旋即,那张有着刀疤的狠戾脸孔闪过脑海,驱走了所有的柔情蜜意。
“春生哥哥,我特意来见你,一是为了道歉。二来,是有一桩事求你。”赵夕颜轻声央求。
徐靖想也不想地应道:“你说。”
只要你张口,我什么都应你。
赵夕颜心里有刹那的愧疚。很快将那一丝歉意按捺下去,低声道:“我想借你的亲兵一用。”
徐靖一愣。
一个姑娘家,要亲兵做什么?
“具体什么事,我现在不便说。”赵夕颜轻声道:“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告诉你。”
徐靖拧起眉头,和赵夕颜对视片刻,然后点点头:“好。”
一个亲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世子有何吩咐?”
徐靖沉声吩咐:“徐二五,从现在起,你听赵六姑娘的号令差遣。”
徐靖有三个亲兵统领,最“老实憨厚”的是徐十一,沉默少言身手最好的是徐三。
眼前这个徐二五,个头不算高,生了一张圆脸,两只眼睛也圆溜溜的,一笑起来左脸还有一个小酒窝。看着不过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可爱少年。
其实,徐二五是亲兵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嘻嘻的人畜无害,下手最是狠辣。
“是,小的领命。”徐二五笑嘻嘻地应了:“世子放心,六姑娘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小的也得爬梯子摘一颗来。”
徐靖睥睨一眼:“这等事本世子去就行了,还用你?好好听差办事!”
徐二五恭声应是。
赵夕颜暗暗松一口气,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低声催促:“我爹来了。你快些回去吧!”
一想到夫子板着脸孔训人的模样,徐靖头皮就有些发麻,匆匆点头回了屋舍。
赵元明见了女儿,也是一愣,快步走了过来:“月牙儿,你今日不是去了王家探望王姑娘吗?怎么到族学这儿来了?”
还有,不是说要和徐靖一刀两断吗?
刚才的含情脉脉相视而笑又是怎么回事?
赵夕颜避重就轻地应道:“爹要去上课了。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爹说。”
赵元明心里莫名咯登一下,低声嘱咐:“有什么事,爹来应付。你回去好好待着。”
赵夕颜乖巧地应了,行了一礼,便离去。
赵元明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直至进了学舍里,脑海中的那根弦陡然紧绷。
那个叫徐二五的,不是徐靖的亲兵吗?为什么跟着月牙儿一起走了?
月牙儿要做什么?
徐靖捧著书本,大声读书,神情专注,声音嘹亮。像打了鸡血一般,将学舍里的同窗们都比成了渣。
赵元明收敛心神,沉声道:“先检查昨日课业。徐靖,你先过来。”
徐靖精神抖擞地上前。
红光满面,状态好极了。
一问起课业,就胡言乱语乱答一气。偏偏还不知耻,在郑玄青钦佩的目光中挺直腰杆十分神气。
赵元明:“……”
细心教导十年,就教出了这么一个绣花枕头!
赵元明抽了抽嘴角,挥挥手让徐靖下去。霍衍吴绍等学生一一上前作答,总算稍稍安抚了夫子沧桑的心。
此时,赵夕颜已到了马车上。
车夫在数步之外,玉簪海棠也在几米之外守着。
徐二五低着头:“不知六姑娘有何吩咐?”
赵夕颜不答反问:“在不惊动王爷王妃的情况下,你能调动多少亲兵?”
徐二五不愧是被严格训练了十年的亲兵,对主子的忠心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徐靖让他听赵夕颜号令,现在,赵夕颜就是他的主子。
他没有多嘴多问,张口便答:“回姑娘的话,亲兵共有三队,每队六十多人。小的是第三队的统领,除去世子身边的十五人,剩余的都能差遣。”
也就是说,有五十个左右的亲兵。
徐靖喜好练武,私下里爱看兵书,闲时经常拿这两百亲兵来演练兵阵。北海王夫妇也不拘着他。这两百亲兵,个个忠心耿耿身手不凡。
周隋和杨万胜乔装改扮而来,一共只有八个人。有五十个亲兵,足以对付他们。
只是,王通此人是常年领兵的武将,身手高强不说,还有数十个身手出众的亲兵。
所以,绝不能鲁莽地冲进王家拿人。
赵夕颜思虑良久,低声吩咐一番。
徐二五将心里的震惊按捺下去,低声领命:“是,小的这就去传令安排。”
赵夕颜目光闪动,轻声道:“记住,盯紧王家。这些人出了王家,立刻动手,一个都不能放走。其中有个额上有刀疤的青年男子,一定要拿下。”
“能活捉最好,不能活捉,当场杀了他。”
声音柔婉悦耳,吐出口的话语却浸着冰冷的寒意。
徐二五没有抬头,继续应是。
等徐二五下了马车,赵夕颜才慢慢呼出一口气。目中闪过痛苦悲愤和浓烈的憎恨。
右手用力紧握,仿佛攥着的是周隋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