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上眼药,猛戳圣上的心肺,并非危言耸听。
其实说到底,还是大周太过落后,好比是酒盏大的底子,却要拉到脸盆大的容量,最终就是一场泡沫。
中间膨胀的部分,都进了达官贵人的钱袋,百姓则倒了大霉,被膨胀出来的泡沫,淹死在了里面。
钱财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在于,粮食产量太低,除去达官贵人,能吃饱饭的平民百姓,几乎是凤毛麟角。
要提高粮食产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发展的漫长年月中,要让这些平民百姓喘口气,能勉强活下去,减轻他们担负的赋税与徭役,这是唯一的路。
程子安垂下眼眸,问道:“圣上,那明相之事?”
明相要竭力阻拦动漕帮,查官员们弹劾贪腐之事,圣上自然明白。
千百年来的规矩,杀士大夫会受到口诛笔伐,圣上不想担负千古的骂名。
圣上原本的打算,查出几个杀鸡儆猴,到时候给明相一个脸面,让他告老致仕,君臣皆安。
程子安的话,户部混乱不堪入目的账目,让圣上明白,他原本的想法,解决不了问题。
圣上厉声道:“若查出了明相的罪证,该如何就如何!”
程子安很是小心眼地道:“圣上,这次被弹劾的官员,明相除外,其中不乏侍郎等重臣。按照大周律,他们可以拿官级,银钱抵罪。他们有的是钱,最终还是能全身而退,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
圣上很想揍程子安,怒道:“那里待如何?”
程子安想了想,还是提了出来:“重修大周律,官员与百姓一同缴纳赋税。关于官员以及家人的贪赃枉法,按照银两的多少,罪责的轻重定罪,判服牢狱,还是流放,砍头等等。”
圣上定定盯着程子安,怔楞在那里,久久不能言。
官员与百姓一样缴纳赋税,圣上一万个同意,毕竟是他的大周,缴纳的赋税,都是到了他的国库里。
取笑官员按品级抵罪,圣上对此倒无所谓,他不同意的,取消官员拿钱财出来抵罪。
官绅都是读书人,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总要给士大夫一些优待,他们拿出钱来消灾,算是受了惩罚,就该放他们一马,方显得君主仁慈。
只圣上心里清楚,只要程子安一提出来,估计他的朝堂百官,天下士绅,会联手掀翻他的龙椅。
圣上深深呼出口气,沉声道:“此事休得再提!”
程子安并不失望,他早就预料到圣上会反对,眼下也不是做这件事的时机,他只是先抛出来,让圣上有点数而已。
离开承庆殿,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变了,阴沉沉的,针尖大的雨丝,在风中飘洒。
春雨贵如油,对春闱的考生来说,却是最为讨厌的天气,春寒料峭,一天考下来,手脚都冷得发僵。
程子安望着天半晌,连翻了几个大白眼。
新修的贡院明亮,墙砌得厚,有匠人提出意见,还砌了夹道,天冷时可以烧柴,通过夹道取暖。
这些还不算,茅厕彻底改善过,与号房隔着墙,收拾得整洁干净。再也不会出现当年他考春闱时的情形,坐在茅厕边,享受一整天的屎尿攻击。
这群没脑子没主见的考生,今年算是他们走运,在如此好条件的贡院里考试!
程子安去膳房用过饭回到户部值房,刚坐下彭京兆就来了,一进屋,就迫不及待道:“明相身边的小厮济升亲自前来递了状子,将刑妈妈与送化人场病人的板车苦力等,全部告上了衙门。”
程子安眉毛微扬,明相还真是不死心,去圣上面前哭还不算,大张旗鼓去衙门告状,不过是想要让达官贵人们同仇敌忾。
这些刁民,居然连相府都敢欺负,何况其他的官员,还不得被他们踩到头上来!
程子安呵呵笑,道:“覃大吉他们到了何处?”
彭京兆愣了下,脑子转得飞快,道:“算着时辰,最迟明日就会进京。”
程子安道:“等下我去找段尚书,让段尚书将覃万丰的几个儿子孙子,全部安置在他隔壁。”
彭京兆抚掌大笑,道:“妙!在牢狱中,覃氏一家也算是团聚了,齐齐整整。”
程子安思索了下,唤来莫柱子,让让去请段尚书。
很快,段尚书就来到了户部,他看到彭京兆也在,拱手见礼,问道:“程尚书找我何事?”
程子安简明扼要说了明相告状之事,以及圣上查案的决心,先给他与彭京兆一剂定心丸。
“段尚书,彭京兆,我也就不与两位拐弯抹角了,刑部京兆府乃至大理寺的牢狱,跟筛子一样漏洞百出,牢头狱卒,差役们办事如何,你我一清二楚。明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覃万丰见到自己的儿孙都被擒住,他肯定会考虑再三,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外面的人,逼着他死,保全他的家人,漕帮之事,就断在了这里。”
段尚书谨慎地道:“刑部牢狱的狱卒,牢头,我回去再仔细安排,选可信可靠之人守着,不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彭京兆与京城的闲汉混混打交道最多,远比段尚书了解这群人,斟酌了下,道:“段尚书,请恕我直言,财帛动人心。那覃万丰出手阔绰,你我都见识过了,狱卒牢头见到了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财,就是死,也值得。可信可靠之人,段尚书还得三思。”
段尚书颔首,道:“彭京兆所言极是,可连平时信任之人都不能信,这个时候又去何处寻找人手?”
彭京兆也没了主意,不由得看向了程子安。
程子安垂眸沉吟,低低与他们商议了起来。
明相府。
明相进宫哭诉告了状之后,就借胸口疼回了府。
此时明相彻底平静了下来,回到书房,唤来济升,一迭声吩咐了下去。
到了夜幕降临后,几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明相府后巷的偏门驶了进去。
偏院的院子,里面灯火通明,明相端坐上首,与进屋的官员们点头致意,“坐吧,都不用多礼了。”
刑部的张侍郎拱手道:“明相,段尚书在快要下衙时,说是要提覃万丰上堂问话,下官并未被召去,听到明相来找,只能先行离开,不知段尚书究竟要问何话。”
明相眼里寒意直冒,轻轻点了下头,“知道了。我找你们来,就是说覃万丰之事。呵呵,问话,让他说吧,多说一些,以后就不能说了!”
济升亲自领着亲信守在左右,直守到夜半时分,众人才从屋里出来,坐上马车从偏门出去,无声无息驶入了夜色中。
覃万丰胡子拉碴,从没日没夜的牢狱里出来,虽是夜里,看着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的段尚书,闻着雨水的气息,他还是百感交集。
终究是老了,再也不复以前,年轻时在牢里关上大半年,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这次才关上几日,还好吃好喝,他总以为过了大半辈子,心急如焚。
覃万丰拱手见礼,道:“段尚书,许久未见,劳你亲自前来,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段尚书淡淡道:“走吧,下雨了,冷得很,去公堂上说话。”
覃万丰应是,他并未上枷锁,段尚书也未要差役狱卒押送他前往,只与两个随从走在前。
覃万丰愣了下,随之哂笑,在刑部的地盘,段尚书就是单枪匹马,也敢来提审他。
春雨在氤氲的灯光中飘洒,落了覃万丰满头满脸,他抬手随意抹了把脸,见前面段尚书停了下来,见礼之后,将灯笼放再避雨的墙脚,与两个随从避到了一边去,留下一个举着油纸伞的青衫俊美郎君,矗立在巷子中央。
郎君一双长入鬓的眉毛微扬,一双如此时春雨朦胧夜里的双眸,上下打量着他,微微颔首道:“覃万丰,我是程子安。”
覃万丰已经大致猜到了眼前是何人,听到程子安自报家门之后,还是心头一紧,忙俯身见礼。
程子安唔了声,道:“覃万丰,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家人老小,已全部押解进京。”
燕州府是他的老巢,有与他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叶二东家在镇守,却也没能守住。
雨落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直像落在了覃万丰的心上,浇得他的心像是浸入了寒冰之中。
程子安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若你活着,供出你背后之人,我保证能按律审问,覃氏无关的妇孺弱小,会不被牵连进去。你若是敢死,你家人族人,有一个都算一个,全都活不了!”
说完之后,程子安并未等他的回应,举着伞施施然离去。
地面上的水,在灯笼昏沉的灯光下,泛着冰凉的光。
程子安步伐稳稳,青衫衣摆闪动,很快就没入了雨夜中。
活不得,死不得。
覃万丰立在雨中,周身寒冷刺骨,许久都不能动弹。
作者有话说:
段尚书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 对呆呆的覃万丰道:“走吧。”
覃万丰拖着沉重的步伐,随着段尚书前去了公堂,被随意问了几句话之后, 被送回了牢狱。
一来一回, 覃万丰的衣衫,早已湿透。
狱中本就阴森潮湿, 覃万丰此时嘴唇都白了, 狱卒得了他的银钱, 很是好心送来了馒头热水,在地上多添了些干稻草。
覃万丰吃完热水馒头,蜷缩在干稻草里,总算好过了些。
此时夜色已深,牢狱里一片黑暗, 只有高墙通风的缝隙,有风不时在呜咽盘旋。
覃万丰靠在墙上,睁眼凝望着眼前的黑暗,脑子里乱到极点。
程子安果真如传闻中的厉害, 他半句废话都没有,却足够令人胆寒。
段尚书将他唤去, 等于是白走了一趟, 覃万丰并不感到意外。
这一趟,主要是扰乱视线,牢狱里他重金收买的人, 段尚书与程子安他们, 定是一清二楚。
而他们并未见动作, 大周从上到下, 从官到胥吏, 伸手已经成了司空见惯。
牢狱里要清理,估计从牢头到狱卒,都要全部换过。
不知过了多久,牢狱的尽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覃万丰抬起头望去,眼前从一片漆黑,渐渐有了光亮。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覃万丰眼前也看得更加清楚。换过值的新狱卒,一声不吭锁匙,打开了牢狱的门。
门吱呀被推开,狱卒退下,裹着桐油雨衣的沉默男子走了进来,在覃万丰身前站定,掀开了挡住脸的衣襟。
覃万丰眼珠凝固住,叫了声明相,活动着僵硬的手脚,准备起身见礼。
明相手压了压,道:“你坐着吧。”
覃万丰起了一半,无力跌坐在了地上,捶着腿苦笑道:“明相见谅,老了,身子骨再也不复年轻时的硬朗,这牢里呆了些时日,就已经不行啦!”
明相面无表情,并没有寒暄的意思,道:“你的家人老小,已经被京畿营抓住,押解进京受审。我若是没记错,你最小的孙儿,刚刚才满月不久吧?”
覃万丰想起小孙孙,心如刀绞,轻点了几下,道:“是,十九郎刚满月,我离开燕州府的时候,还唤乳母抱来我逗了逗,他还对我笑了。”
牢里阴冷潮湿,年幼的他,如何能吃得消。
覃万丰是难得的聪明人,手腕头脑都不缺,明相点到即止,唔了声,道:“除了十九郎,你至亲的妇孺老幼,共计五十八人。漕帮的势力大得令朝廷心生忌惮,虽欲除掉,却不那么容易。除掉你覃氏,就容易得多了。
覃万丰猛地仰起头,明相居高临下,点了几下头,道:“先前段尚书将你传召去,无论是谁,对你说了些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你唯一要清楚的就是,你,覃氏老小,我们才是一体,这条堤坝,一经松动,就无力回天了,大家都得一起填进去!而你,就是这条堤坝上唯一的弱处,你若没了,大家都会安稳无忧,你覃氏的妇孺老小,无需进来吃苦受罪。”
灯火昏黄,照亮了尺寸之地,明相的脸,覃万丰看得不甚清楚,他只感到周身刻骨地冰冷。
久久之后,覃万丰哑着嗓子,道:“明相说得是,只有我是最关键的一环,我没了,就万事大吉。”
明相幽幽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壶酒,两个酒盏,蹲下来倒了两杯,一杯递到覃万丰面前,他取了余下的一杯,仰头先一饮而尽,道:“你我相识一场,这次,我敬你。”
覃万丰冻得僵硬的手,哆嗦着伸出去,取了酒盏,一饮而尽。
明相未再多言,对他拱手作揖道别,转身离去。
覃万丰手搭在胸前,喘气越来越沉。
从进漕帮的时候起,覃万丰靠着在刀尖上舔血为生,替老大打架,杀人放火抢夺地盘。他也会随时会被对手打杀,身上总是藏着锋利的刀,哪怕是睡觉时都不离手。
虽早已贵为漕帮大东家,覃万丰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每件里衣的胸前,都藏有锋利的铁片。
程子安何等聪明,早就料到了明相会丢车弃卒,断尾求生。
程子安的厉害毋庸置疑,明相却说得对,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他的漕帮,岂是那么容易瓦解!
覃万丰昂起了下巴,瞬间下定了决心,手滑进了里衣之中,碰触到硬硬的一角,用力扯下。
铁片沾染了他的体温,牢里一片漆黑,他看不清楚铁片的模样,鼻尖却闻到了铁腥的气息。
呼吸愈发急促,覃万丰紧要牙关,手腕一扬,尚未算生疏的手势,力道足够,铁片划进了脖颈,他听到噗呲一声,针刺般地疼痛之后,温热的血汩汩涌出,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覃万丰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喉咙咕噜,呼哧作响。
这时,覃万丰似乎听到了牢狱铁链门锁打开的熟悉声,伴随着明相的尖声叫嚷,一并钻入他的耳中。
覃万丰手想动,却再也抬不起来,他嘴唇翕动着,却什么声音都未发出来。
“完了,这才是彻底完了!”
覃万丰身子从墙上,咚地一声,斜斜倒在了血泊中,双目圆争,眼珠突出,惊恐,不甘。
雨还下个不停,瓦当上的雨水落进沟渠里,伴随着油纸伞,油布雨衣上的雨水一起哗啦,都掩盖不住明相的嘶吼。
“程子安,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深夜,与刑部京兆大理寺,聚在刑部密谋,莫非是坑壑一气,准备要造反!”
程子安坐在骡车里,撩起车帘,漫不经心吃着热乎乎的羊肉汤,冲着咆哮的明相嘶了声,道:“明相这么晚了,还亲自闯入刑部的大牢,真是日夜操劳啊!明相,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可要来碗羊肉汤暖暖身子?”
通往刑部前衙的巷子口边,松油火把熊熊燃烧,将四周照得透亮。
除了程子安的骡车,还有段尚书彭京兆姜尚书的马车,手持佩刀的差役,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明相心如擂鼓,他知道自己掉进了圈套,他如今只身闯刑部,却被程子安他们堵住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掩饰得过去?
深夜进刑部,还定不了他的大罪。
可覃万丰死在牢里,他无论如何,都百口莫辩!
覃万丰,覃万丰不能死!
明相猛地转身,朝着牢狱奔去,一路畅通无阻,他奔进了大牢,到了覃万丰的那间,他的双腿沉重得愈千斤中,下意识缓下了脚步。
牢狱里一片安静,漆黑的地方,只有他手上快要熄灭的灯笼,以及他自己的喘气声。
鼻尖,传来浓浓的血腥气,明相手里的灯盏,哐当掉地。
火光挣扎着晃动了几下,他眼前阵阵赤红闪过,火一下熄灭,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惟余漆黑。
牢狱外,彭京兆跳下车,跑到程子安的骡车里,闻到香浓的羊肉汤,差点流口水,嘀咕道:“早知道,我也吃一碗了,都怪段尚书,说什么不妥。哪有不妥了,彻夜都不得睡觉,守在这么个鬼地方,又冷又饿,不吃羊肉汤,就是不合规矩!”
程子安笑了声,慢条斯理将空碗放进食盒中,“彭京兆晚来了步,来早了也不行,柱子说灶房里的羊肉就剩下了这些,就只煮了一碗,我不会分给你。”
彭京兆眼角抽搐了下,不敢撇嘴,在心里鄙夷了下程子安的小气,手指了指牢狱的方向,道:“明相进去了,我们可要去瞧瞧,要是他也......”
程子安道:“明相命贵重得很,他又是读书人,拿不起刀。”
彭京兆道也是,“他舍不下他的权势富贵。”
想起程子安的一系列安排,彭京兆瞬间眉眼乱飞,拱手称赞道:“程尚书真是算无遗策,我真是佩服得紧,要不是彭虞那小子认你为大哥,恐乱了辈分,我都要称你一声程哥了!”
早上明相府前闹了一场,明相定会心浮气躁,乱了阵脚。
程子安又让段尚书提审覃万丰,刑部如筛子一样,明相自然会得知消息。
覃万丰算得上枭雄,自小摸爬滚打长大,取了漕帮一个管事的女儿为妻之后,再靠着他的聪明狠劲,很快在漕帮一路直上,坐上了大东家的位置。
漕帮经过他的手,上至朝堂的王孙贵人,下到码头扛包的苦力,势力遍布大周。
程子安在巷道里对他的警告威胁,做得看似隐蔽,他这么大一个大活人,在到处都是窟窿的刑部,肯定会留下痕迹,就没想过能悄无声息瞒住所有人。
这般做的打算,首先是多了重保障,再次是扰乱明相的心绪。
明相一向谨慎,行事小心,程子安亲自出马,他肯定会跟着亲自出面,显出事态的严重性,让覃万丰听从他的安排。
多靠刑部大牢长期的混乱,明相并未多起疑,顺顺当当进了大牢。
毕竟是刑部大牢,人越少知晓越安全,明相无法带足人手,只能单枪匹马进去。
深夜看守的狱卒也少,程子安加上段尚书等人,足够将明相堵在里面,让他出不来了。
程子安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今晚不来也没关系,他们会继续蹲守,放诱饵,等到他来。
明相是大周的宰相,他身边跟着一众党羽,要与他们斗下去,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
快刀斩乱麻,直接将明相的举动行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他还能如何狡辩。
程子安总算清楚了些,彭虞的棒槌,还是有部分家学渊源,他斜了眼彭京兆,懒得与搭腔。
要是按照彭虞论辈分,程子安就得跟着叫他一声伯父。彭京兆与程子安打配合的这些时日,已经彻底领教到了他的本事,万万不敢以程子安的伯父自居,干笑了声,想要说些话缓解尴尬,这时段尚书走到了车门边,拼命压住脸上的惊慌,道:“圣上来了!”
彭京兆啊哟了声,“不是只叫王相他们来,圣上怎地来了,圣上如何知晓了此事?”他边急着叫唤,边手忙脚乱往车门扑。
段尚书被他扑得后仰,手上的油纸伞没握稳,掉在了地上,懊恼地道:“你乱扑作甚,下雨呢!”
程子安不慌不忙戴斗笠,披蓑衣,道:“我禀告了圣上,圣上得亲眼所见才好。”
听到是程子安的主意,彭京兆瞬间就平静了下来,还有空帮拾捡起油纸伞的段尚书拍打肩上的雨水。
段尚书被拍得痛了,嗖地跳脚躲开,怒道:“姓彭的,你手劲大如牛,离我远些!”
彭京兆最得意他的手劲,完全不将段尚书的怒斥放在心上,很是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看到程子安的装扮,再看自己的油纸伞,懊悔不已。
还是斗笠蓑衣方便,谁说难看了,程子安穿起来,英气得很!
彭京兆想唤随从去拿套斗笠蓑衣来,却已经来不及了,圣上的车驾,已经到了面前。
在圣上的车驾后,跟着王相与何相,礼部吏部兵部等尚书侍郎,御史台等官员。
亲卫将车驾围得水泄不通,程子安走上前见礼,亲卫见状散开,撑开巨大的油纸伞,遮挡在从车驾上下来圣上的头上。
圣上脸色沉沉,手负在身后,问道:“里面如何了?”
程子安朗声道:“回圣上,臣并不清楚,明相身为相爷,深夜鬼鬼祟祟闯进刑部大牢行不轨之事,臣以为不宜太过声张,还在与段尚书他们商议处置的办法。”
圣上眼皮不由得跳了跳,程子安这个混账,他说这么大声,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明明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晓,还在这里故意装蒜!
程子安继续道:“臣还有个顾虑,不敢贸然进去,恐刺激到明相,怕他会发狂,做出更加疯狂的举动,伤到自身以及他人。”
圣上终是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心道以后定要让程子安将身上的斗笠蓑衣扔了,他堂堂一部尚书,穿成庄稼汉,成何体统!
眼下牢里的大事要紧,圣上抬腿朝前走去,道:“你在前面领路,王相何相,段尚书你们,”他点了一堆人,“都随朕下去瞧瞧。”
亲卫分开两拨,一拨护在了圣上身边,一拨垫着脚尖,飞奔进了大牢布防。
很快,大牢变得灯火通明,亲卫肃立在各处防卫,程子安走在最前面,沿着台阶下去,脚步渐渐缓慢下来,侧身让过了一旁,道:“圣上,明相在这里。”
圣上顺眼看去,牢狱里的地上,躺着覃万丰僵直的尸首。
明相背靠在牢房的门上,坐在从牢狱里流出来的血泊中,脸色灰败如死人,浑浊的双眼中神采尽失,如枯井般定定望着眼前的众人。
明相并未见礼请安,僵直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下,最后停留在了程子安的脸上。
牢里脏污,加上血泊死人,圣上虽不害怕,却向来喜洁,喜好雅致,嫌弃地直屏住了呼吸。
百官都已亲眼所见,证据确凿,圣上感到明相与这牢狱一般脏,未再多看他一眼,交由程子安统领,刑部大理寺政事堂等一并处置,头也不回离去。
明相不错眼地盯着程子安,对圣上的离开并不在意,喉咙呼噜了两声,终是哑声道:“你赢了!”
程子安淡淡道:“是公道正义赢了!”
作者有话说:
“真是稀奇得很, 无需朝廷查,堂堂相爷自己走进了大牢!”
“明相肯定是犯了抄家灭族的大罪,伏诛认罪争取从轻发落。”
“你当明相与你我一样都是升斗小民, 人家那是大官, 顶顶的大官!只要不造反,官身出钱都可以抵罪, 何来的抄家灭族大罪?”
“嚣张到亲自闯进刑部大牢杀人, 接下来就该闯皇宫了, 还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哪是亲自,你可不知道。明相带了上百兵马,那是豢养的亲卫,个顶个都生得人高马大,力大如牛, 能以一敌十!幸好圣上英明神武,领了成千上万的兵马,才将反贼打败,不然呐, 京城就得乱了!”
刑部大牢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上至达官贵人, 下至走卒贩夫,绘声绘色说得唾沫横飞,越传越离奇。瓦子里甚至还因此排出了新戏, 一开唱就一座难求, 热闹得很。
春闱结束后, 考生们出了贡院, 等待阅卷放榜的这段时日, 是他们最难得的吃酒闲暇时光,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离奇的编排,变成了他们对时局辛辣的嘲讽。
程子安比较关注民间的各种话语,他听到了有考生提出,世卿世禄,朝廷对官身的优待,才是造成相爷入大牢杀人的主要缘由。
过了春闱这一关,他们就踏入了官身之列,世卿世禄在面前招手,附和这个考生的寥寥可数,主要还是对明相个人的怒斥指责。
有意思!
这次看似声势浩大,因为证据确凿,树倒猢狲散,查起来很是容易。
难就难在,要查到何种地步,以及查了他们,其他人还是会前赴后继,治标不治本。
除了树倒猢狲散,还有兔死狐悲。
朝堂上的走向很是奇怪,照着以前的经验,明相倒台,秃鹫们定当飞扑而上,争相蚕食的时候,顺带狠狠踩上一脚。
明相还未最终定罪,他的位置,以及党羽空出来的官职,自然是有无数人盯着。
这天上午,程子安在值房里忙碌,王相来了,他起身招呼,倒了被茶递过去,道:“王相怎地有空来?”
王相吃了一口茶,倒在椅子里,叹道:“来你这里躲躲清闲。这政事堂缺了一人,六部,御史台翰林院等,各州府也有官员空缺,这朝堂上下,就好像成了透风的墙,我这心啊,总是不安稳。”
程子安哦了声,道:“朝廷上下,可有停止运转?”
王相愣住,探身端起茶杯,吃着茶不做声。
程子安闲闲地道:“没了他们,大周如常运转,足以说明,他们若不是一群只知吃白饭的废物,就是这个官职,没必要存在,有他们没他们都一样。”
王相皱眉,道:“你瞧你,这话要传出去,你又得被弹劾。你这官见愁的名声,怕是洗不清了。”
程子安满不在乎地道:“弹劾我的多了去,再多几个也不怕。要是他们真见到我犯愁,因此有所改善,我这名号也不算白得,积了大德!”
王相说不过程子安,干脆岔开了话题,道:“明相这次闹出的大阵仗,我先前还同何相,段尚书姜尚书他们聊过几句,究竟该如何处置。圣上将此事交由了你统领,你可拿出了主意?”
程子安道:“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王相紧盯着他,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人说家丑不可外扬,。这国丑更不可外扬,与南召的商贸往来将将启动,要是被南召得知了,还不得被他们看了笑话去。今年是大比之年,那群考生如今在等着放榜,闲得很,多吃了几杯酒,连天王老子都不怕,处置不当,恐又要引起动荡啊!”
程子安笑了声,道:“王相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若是有什么想法,就无需拐弯抹角,直说无妨。”
王相顿了下,程子安的心情他也算了解,要是一直兜圈子,没准自己会被兜了进去,干脆道:“我觉着,圣上既然吩咐按律处置,就按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