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目光微沉,道:“程尚书此话何意?”
程子安淡淡地道:“我的意思很明显,合议的条款,处处都是陷阱,大周肯定不会睁眼朝里面跳。若是楚王坚持是好事,不若互相交换一下,楚王以为如何?”
楚王声音冰冷了几分,道:“南召一心与大周交好,既然大周处处防备,以为南召居心不良,就无需多言了。不过程尚书,我还是要提点一句,南召的水师,在广钦州海域,随时待命。”
广钦州是南召与大周的边境州,这一片海域并无归属,两国的渔民都可以出海打渔,分据两边的港口驻兵。
程子安神色不变,闲闲问道:“南召近两年来,粮食收成如何?”
南召要是庄稼收成好,如何会拿银矿向大周换粮食。
楚王神色愈发沉重,缓缓道:“莫非程尚书也对南召的局势了若指掌?”
程子安双手一摊,道:“南召的天气就算好一些,不过粮食亩产就那么点,能好得到哪里去。大周并非只有广钦州,还有广袤的疆土。南召的水师,上了陆地只怕会水土不服。”
南召是野心勃勃,望着大周这块肥肉流口水,但南召朝堂上下,意见各有不同。
大周即便是猛虎已垂垂老矣,始终是老虎。南召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反噬。
太子一系反对声势浩大,楚王顶着重重压力前来,他最大的信心,便是因为大周朝堂上下的官员与官制。
南召本与大周一样,官制相同,律法也相近,官员世卿世禄,享受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
南召朝廷上下的官员们,只求安稳富贵,不思进取。
大周也是如此,若这次合议能成,南召很快就能从大周的海道,掌控到大周的半壁江山。
九成九的官员,只要能继续当大官,子孙后代跟着享福,谁会在意那把龙椅上参拜的帝王,是南召的沈氏皇族,还是大周的周氏皇族。
大周起初对合议的反应,让楚王很是欣喜,以为这次势在必得。
谁知,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子安!
既然大周的圣上会突然启用程子安,楚王便清楚,大周至少不如他所见到的那般无能。
程子安要赌的就是,楚王与太子之间,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
两国如今开不了战的缘由,便是两国内部都未强大到能对外扩张,或是坏到必须入侵他国,平缓国内的局势。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两国都打不起。大周会谨慎,不愿意打,南召比大周总体上要弱,他们不敢打。
如今不会开战,以后就保不齐了。
南召会如何,程子安管不了。但大周必须趁着天下太平,革新发展,让大周变得强大,哪怕有一天真避免不了打仗,大周也不怵。
屋子里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楚王端起杯,道:“能与程尚书一道饮酒,三生有幸。”
程子安将手上的茶盏放下,端起放在一边的酒盏,遥遥一举,道:“同幸,同幸。既然难得,我就破例吃一杯。”
说罢,程子安将酒一饮而尽,楚王意外了下,脸上的笑真切了些,跟着吃完了酒。
翌日程子安进宫,前去承庆殿面圣,将昨晚出宫遇到楚王之事,细细禀告。
程子安见楚王,难免会让人猜忌,但程子安主动事无巨细交待,圣上就很满意了,道:“要是楚王登基,以后南召还真是个强劲的对手。不过,楚王这次出使大周,差使办砸了,他回去之后交不了差,他如何能甘心?”
几个皇子办砸差使的时候数不胜数,他们照样是皇子。
程子安暗戳戳吐槽,道:“臣以为,楚王聪明,回去应当能交差。”
圣上很快就将这些抛在了脑后,沉吟了下,道:“老大他们几个也大了,是该早些封爵。我先前一直在考虑此事,不知你可有什么建言?”
程子安的建言,当然是不赞成封爵。
首先,亲王与郡王,普通皇子的俸禄,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仅仅是几个皇子的薪俸,全京城的赋税拿来养他们都不够。
封爵并非只封皇子,还有他们的皇子妃,侧妃,儿女们。
金银珠宝,良田,庄子,仆从。
除了俸禄之外,其余的封赏都不从户部出,皆由圣上私库即内库支出。
圣上内库的钱,当然不会从天而降。
庞大的皇庄田亩,宅邸,铺面,皇室垄断的买卖,各州府的进贡。
内库的钱,不过是从户部国库挪了过去,同样是民脂民膏。
程子安斟酌了下,道:“封爵是圣上的家事,臣本不该妄言。只臣从户部来考量,俸禄增多,户部又要焦头烂额了。”
圣上听到程子安叫穷,非但没不高兴,反而难得笑了,抬手点着他,笑骂道:“你就知道钱钱钱!”
程子安眼里只有银子,半点都没有要替某个皇子说话的意思,实在是难得的忠臣啊!
程子安趁机说了户部的情形,道:“臣打算在这段时日,将户部理一理。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该处置的处置,免得他们拿了俸禄不干活,尽吃白饭。能省些钱,也好拿来支付王爷们的俸禄。”
圣上只听得不知如何说才好,瞪着他道:“去去去,你自己去寻钱,别在我面前碍眼。”
程子安应是,起身离开了承庆殿,来到了户部官廨。
今朝户部的官员都到得很整齐,全都在值房里,忙碌的忙碌,不忙的,手上也不停,拿着笔墨纸砚,尽量看上去很忙。
程子安去了尚书的值房,手搭在身前,安静等待。
很快,无需程子安召唤,度支,仓部,左右曹的侍郎齐齐到来。
值房宽敞,程子安招呼他们落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快过年了,都说旧账不留到新年,你们手上未完成的账目,差使,要赶紧做完。到了年后开衙,我们再来一起核对账目,盘点库房等。”
大家因着赵郎中李郎中之事,原本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来个下马威,见他并不提其他,皆松了口气,真真假假恭迎寒暄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值房。
程子安现在没空与他们提公务,亦不会与他们盘账,待方寅提了名录上来,他要与这些还算有点读书人风骨,难得的忠厚官员一起盘账,盘出户部的真实情况,让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杀鸡儆猴的下马威,则要等着李郎中与赵郎中,亲自将脖子洗干净,送到他面前来。
很快就到了中午用饭时辰,程子安起身伸了个懒腰,套上大氅,朝着膳房晃去。
离开几年,这条他曾走了无数次的路,既熟悉,又陌生。
夹道里的寒风要大些,呜呜呜直叫唤,程子安骂了句,拉紧了大氅领子,抬头望去。
以前伸出墙的石榴树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被夹道割开的一道灰色天空。
膳房里的人来人往,忙着将食盒送往各部衙门。程子安放眼看去,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他正在感慨中,陈管事那张胖得肉左右乱飞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程尚书,真是程尚书!哎哟,小的听说程尚书回了京,一直在盼着能见到程尚书,早起听到喜鹊叽叽喳喳叫,心想今日定有大喜事,果真是大喜,大喜啊,程尚书来了!”
程子安直直盯着陈管事,道:“老陈,你自己老实交代,你可是偷多了油吃,不但比以前胖,这张嘴跟着都油滑了百倍。”
陈管事眼珠子狡黠地转个不停,躬身将他往灶房里领,笑嘻嘻道:“程尚书,小的都是肺腑之言,嘿嘿,都是肺腑之言。”
灶房里几孔大灶一起忙碌,原先相熟的厨子们都已不在了,程子安只看了几眼,便朝旁边陈管事歇息的屋子走去。
陈管事躬身道:“今朝膳房有鸽子汤,二皇子喜欢吃鸽子,早先难得说要留在政事堂用饭,差人来膳房交待了,给二皇子加天麻炖上,程尚书可要来一碗?”
二皇子在政事堂用饭,难得。
程子安眉毛微挑,在椅子上坐下,随意道:“若有多余的汤,来一碗便是。”
陈管事道:“多得很呢。贵人要的饭食,只吃一碗的话,至少要准备五碗的量。其余的饭食,程尚书可有什么想吃的?”
程子安道:“随便捡几样送上来就是。”
陈管事道好,前去了灶房。程子安等了一会,没见到他送汤进屋,倒听到隔壁传来了阵阵的大嚷。
程子安咦了声,起身走出去,看到陈管事垂头丧气站在灶房门口,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娄内侍,阴沉着脸指着他鼻子骂:“你个狗东西,连二皇子的吃食都敢偷嘴,真是狗胆包天!”
程子安哪能让陈管事背锅,走上前道:“娄内侍,是我要吃鸽子汤,不关陈管事的事。”
娄内侍仿佛才看到程子安,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阴阳怪气道:“哟,原来是程尚书。程尚书,对不住了,鸽子汤是二皇子钦点,程尚书可不能再抢走。”
再抢走?
这句话就有意思了,二皇子是借机敲打他呢!
作者有话说:
一碗鸽子汤而已, 程子安到膳房来用饭,是在忙得喘不过气日子里的难得放松,也是为了吃到新鲜可口的饭食。
娄内侍既狗仗人势, 又是听令行事, 一碗鸽子汤而已,程子安更不会与他计较。
圣上打算封皇子, 几个成年的皇子, 只管着吃吃喝喝享受, 或者有能力有本事也就罢了,偏生他们到处指手画脚添乱。
皇室泱泱一大片,跟蝗虫过境一样,灾害!
二皇子肯定不是替以前的曾尚书打抱不平,他是被派去了礼部, 心里不爽快。
不敢找圣上出气,找上了他程子安。
程子安不算大度,从不以君子自居。
他不主动与人结仇,但也不怕事。
“既然是这样,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定当会向二皇子赔罪。”
程子安很是客气, 娄内侍哪怕得了二皇子的指示, 他敢叱骂陈管事,绝不敢对朝廷重臣吆五喝六,皮笑肉不笑应了几句, 提着食盒离开。
陈管事很是尴尬, 偷瞄着程子安的脸色, 歉疚地道:“程尚书, 都是小的不是, 小的没能考虑周全,让程尚书跟着吃了挂落。”
灶房里的厨子,帮闲们都偷偷在看热闹,程子安淡淡扫了一眼,转身朝隔间走去,道:“我不吃挂落,只吃饭。有什么热乎的饭菜,给我送些上来就是。”
陈管事赶紧去了灶房,捡了几分最新鲜的菜给程子安呈上,他喝着碗里的鸭汤,道:“这个也不错嘛!比天麻炖鸽子差不到何处去。对了,你们膳房里的采买,是如何寻找的啊,都说给我听听。”
膳房百官饭食的花销,也是从户部支出。
陈管事愣了下,眼珠子转得飞快,道:“采买与灶房如今不在一处,小的只负责灶房,采买由徐二庆管着,徐二庆在膳房已经当了七八年的差,家里小妾给他生了个老来子,满了周岁庆贺抓周,今儿个告假。”
七八年,差不多是二皇子到户部的时候。
“徐二庆家住在锣鼓巷,离皇城就小半个时辰,近得很,除了这一处的宅子,在京城还有好几间宅子,真真是富得流油啊!十余年前原配去世了,后来续娶了一房,纳了好几个小妾,妻妾儿孙成群,最小的孙子都已经五岁了,小儿子才满周岁。”
程子安当没看到陈管事双目放光,嫉妒羡慕又鄙夷的神情,只唔了声。
陈管事揣摩不明白程子安的意思,不敢打扰他用饭,略微说了几句闲话便退了出去。
饭毕,程子安离开膳房回去户部衙门,方寅手上拿着册子前来,他接过来随手翻看,道:“你先坐,我正好要找你。”
方寅说是,“这里面的名录,我琢磨了又琢磨,拿不定主意的,便没写上去。”
程子安看着册子上的人名与官职,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如何琢磨的?”
方寅昨天思索了许多,回忆着程子安看人处理事情的方法,态度,想到有些同仁平时的种种,他幡然顿悟。
人心不可测,能进入朝廷中枢的户部当官,除掉恩荫出仕之人,其余经过科考出仕者,在大周都算得上人中龙凤,岂能如他所想所见的那般简单。
比如话说得漂亮,事情都由他人代劳,有功时,却榜上有名。
诸如种种,方寅起初以为他们可靠,在仔细深思之后,发现自己竟如此愚钝可笑。
方寅认认真真说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以前自以为有识人看人的本领,实则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在他们面前,我真的太蠢,估计就是个笑柄。”
程子安放下册子,道:“你别如此自责,因为你心存善意,眼中看到的,也大多都是善,一时被蒙蔽也没甚紧要,吃亏不是福,在吃亏中得到的长进,才是不幸之中的福份。”
方寅一听,顿时轻松不少,笑着道:“以后我尽量不吃亏。这些名录,都是忠厚可靠之人,也有真本事,程尚书什么时候要告知下去?”
程子安道:“后日衙门就封笔了,明朝你告诉他们,衙门还有些事情,需要他们费些功夫。对了,你去将膳房的账目拿来给我。”
方寅应下起身出去,没多时从库房抱了厚厚的一叠账目到值房,程子安让他放着,一本本翻了过去。
膳房各种菜蔬肉食粮食,都是由京城的铺子送进来。能得到这份买卖的京城铺子,自然非同小可。
程子安也不去查背后铺子的东家,叫来姜侍郎,随便拿了本账册递给他,道:“这是膳房上半年的总账目,姜侍郎你再仔细看看。”
姜侍郎心里没底,程子安面色寻常,他也看不出究竟,直觉不妙,拿着账本核对着数目,见数额无误,不禁悄然舒了口气,道:“账目无误,程知府可是发现了差错?”
程子安没回答姜侍郎的话,问道:“姜侍郎的饭量如何?”
姜侍郎愣了下,答道:“下官饭量一般,一般吃一碗米面,再加些菜蔬即可。”
程子安道:“一碗米面,需要多少米或者面粉做出来?”
这就难道姜侍郎了,他出自与官绅之家,自小没进过灶房,哪知道一碗米面需要多少白米白面。
程子安也没为难他,道:“膳房送来的碗,一碗白米饭,只需要不到半碗米就能蒸满满一碗米饭,换成斤两,就是一斤米饭,约莫需要不到二两的百米。你看,膳房送上来的账目,不算肉菜,平均下来,每个官员每顿饭吃了一斤半米。这米面的价钱,京城铺子上好的白米面价钱,姜侍郎可有去了解过?”
姜侍郎的确不清楚米面的价钱,在府里夫人掌管中馈,吃穿用度都由她张罗,他只偶尔会过问一句。
膳房递上来的账目,他看都不看就核实,因为膳房采买背后的贵人,他得罪不起。
姜侍郎有苦说不出,暗自心惊起来,难道程子安要查膳房采买这块的猫腻?
程子安以前看到嘉庆乾隆皇帝吃鸡蛋的故事,一个鸡蛋能折合银子十余两。现在他亲眼目睹了,膳房的米面粮油肉食价钱,每样都不输于他们的“鸡蛋”。
市面上,白米面的价钱在七八百文一斤上下浮动,膳房报上来的采买价钱,则是一两五钱到二两。
粮油米面这些价钱还不算离谱,毕竟是惯常所见,他们还会收敛一二。
如鱼虾,羊等,他们安一个名目,一头二十斤左右的中等羊,能报到七八十两银子,折合下来,每斤羊肉要三多银子。
京城上好的黄羊,一斤羊肉在一两银子左右。
程子安看到这个账目,恍然以为官员们吃的是成仙的羊了。
程子安拿了另外一本账目给姜侍郎,道:“膳房的请款,停止发放。”
姜侍郎大骇,道:“程尚书,使不得啊,要是膳房没有钱采买,百官没了饭吃,岂不是会大闹?”
程子安笑道:“百官不缺这一两顿饭吃,户部没钱。年后就是开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姓家中没了米面粮食,又要耕种,先要以赈济为主。”
姜侍郎想再劝,话到嘴边眼珠子一转,恭敬应是告退。
程子安拿着账本,慢悠悠去了政事堂。
王相看到程子安前来,目光从他手上的册子上扫过,眼皮没来由一跳,招呼他坐,道:“你来......算了,我就不多问了,你来肯定没好事。”
程子安将账本递给了王相,笑道:“王相怎么能如此看我,我来是找王相看稀奇。”
王相可不是不食肉糜的相爷,他随便翻看了账本,就发现了账本的不对劲,神色很是复杂,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重重一声叹息。
程子安抬起手腕打量,道:“我吃这么贵的饭食,流的血,应当是黄橙橙的金子才对,我这手臂,这脸,怎地还没变色呢?”
王相无语望着他,皱眉道:“行行行,你少言废话,就老实说,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程子安笑眯眯道:“账目,王相已经过目了。我既然接手了户部,如此离谱的价钱,肯定不能同意。我估摸着吧,膳房没粮食,百官没了饭吃要闹,政事堂可不能躲啊,得.....是必须出面,大过年的,闹大了可不那么好看。”
就说他来准没好事!
王相腹诽了句,烦躁地道:“你何苦要赶在这个时候查账,明朝就封衙了......”
脑中闪过二皇子先前在政事堂之事,程子安以前在京城做官时,天天亲自跑去膳房用饭。
王相话语蓦地一顿,上下将程子安打量了一遍,语重心长地道:“一碗鸽子汤罢了,这个时候,你就别节外生枝,何苦来哉?”
程子安神色严肃起来,道:“一天省下的膳食银子,可以够一个万人县的全部百姓吃饱饭,王相可还以为,我在节外生枝?”
王相顿时无话可说,懊恼地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就依照你的办。你去吧,我去找明相他们。”
户部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笔糊涂账糊弄了过去,政事堂也免不了失察之责,程子安当然不会让他们置身之外。
王相说得对,过年一切以安乐祥和为主,百官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家丑不可外扬,毕竟还有南召使节楚王在。
程子安将百官的事情交给了王相,爽快地回到了户部。
李郎中与找郎中两人,按照昨日程子安的吩咐,前来回禀账目错漏之处。
程子安侧身坐在椅子里,手搭在案几上,手指不时轻轻敲着桌面。
咚,咚,咚。
极轻的一声声,像是瞧在两人的心上,绞尽脑汁寻来的理由,此时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程子安手蓦地收回去,李郎中与找郎中两人,皆惊得身子往后仰,靠在了椅背里。
程子安调整了个姿势坐着,连眼皮都没抬,道:“我昨日让你们去查实,究竟何处出了差错。详尽的文书也就罢了,你们连何时能查明都讲不清楚。这些年来,你们的考评为上等。这上等,究竟从何而来,我现在也没空去核实。既然你们不堪其用,差使先交出来,回去留待告示吧。”
不堪其用,回府留待告示,莫非是要将他们两人革职的意思?
“留待告示?!”
两人一起叫了出来,涨红了脸叫嚷道:“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
程子安一言不发望着他们,神色极为平静。
李郎中涨红的脸,在程子安的注视下,逐渐变成了清灰。
不喜不怒的神情,他在殿试时,圣上到来的时候,曾体会到过。
无形的威压,令他不受控制紧张,不安。
赵郎中只感到眼前一黑,深知自己完了。
姜侍郎没本事保住他们,也不会为了他们区区两个户部郎中得罪程子安。
何况他们的确没当好差,要是深究下去,他们会更惨。
程子安干脆利落解决了两人,随意跟姜侍郎交待了声:“他们手上的差使,就由方寅与小李郎中接手。”
姜侍郎震惊不已,呐呐道:“可不合规矩......”
“规矩!”
程子安突然拔高了声音,姜侍郎惊惶地抬头,迎着程子安黑沉的脸,连舌尖都发麻。
“你们有脸提规矩,可是真要我按着规矩来?有一个算一个,就算是你们有官身抵罪,全都要给我滚蛋,滚去牢狱里给我诵读规矩!”
户部的账目做得看似无误,天衣无缝,却经不起从源头详查。
哪怕户部的账目一把火烧掉,其余各部,底下州府还有支出的账目,倒查回来,也能很快查清。
姜侍郎头都快埋到了地里去,细碎的雪花,随着寒风扑来,吹得他一阵冷,一阵热,深刻察觉到一件事。
下雪了,不仅是京城变了天,户部也真正,彻底变了天!
程子安解决掉两人,回到值房,许侍中前来了,道:“圣上唤你去承庆殿。”
程子安收拾着案桌,望着外面的天色,笑说道:“下值了,外面又开始下雪,圣上难道要留我赏雪,用晚饭?”
许侍中笑眯眯道:“快去吧,二皇子也来了,圣上正在等着呢。”
程子安眼皮一动,道:“这样啊,还真是快。”
承庆殿内,二皇子满脸愤愤不平,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嘴皮干燥起皮,嘴角堆起了白沫。
程子安收回视线,心道中午的鸽子汤,看来还不够滋补。
二皇子话语一停,阴森森地看向见礼的程子安,阴阳怪气道:“程尚书真是大忙人啊,在户部大刀阔斧变革,让阿爹与我一阵好等!”
圣上不耐烦地道:“老二,你少说风凉话,老许方才去传旨,程子安就是长了翅膀,也没那么快飞来!”
兴许是翅膀两字,刺激到了二皇子,他屁股刚沾上椅子,蹭地一下跳起身,道:“阿爹,我要参奏程子安,仗着自己是尚书身份,前去膳房单独享用饭食,以权谋私!”
圣上哪能不明白自己这个二儿子,他自小个性强,从来受不得气,程子安成了户部尚书,他管不了户部,借机在发泄不满。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圣上忍了又忍,揉着眉心,道:“程子安能吃多少,一餐饭罢了,提得上以权谋私,老二,你莫要小题大做!”
二皇子见圣上处处驳斥他,悲愤又委屈,喊道:“阿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上梁不正下梁歪,程子安身为尚书,他仗着身居高位不守规矩,底下的官员有样学样。岂是一餐饭这般简单,户部掌握着天下财赋,迟早会被蛀空!”
圣上被吵得头疼,干脆看向了程子安,道:“既然你被参奏,你来自辩!”
听到圣上发话,端坐着的程子安起身拱手应是,不疾不徐地道:“二皇子,我以前在膳房用饭,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我饭量是大些,不过我懂得养生之道,断不会暴饮暴食,吃得八九分饱就行了。我向来也不喜山珍海味,合理膳食,荤素搭配,新鲜可口就行。前去膳房用饭,替膳房省了事,绝对称不上以权谋私。”
二皇子不好意思提膳房采买之事,也不提被户部调走,只从别处寻他的错误,他也就不提这些,只规规矩矩自辩。
程子安越沉静,二皇子就越恼怒,脸色阴沉得几欲滴水,道:“要是百官都与你一样,前去膳房用饭,膳房岂不成了街市,乱哄哄一团糟?”
程子安答道:“朝臣官员都是读书人,大朝会时,金銮殿也没成为街市般乱哄哄,二皇子倒无需有此顾虑。”
二皇子被噎住,死命盯着他,道:“你休要胡言狡辩!”
程子安不慌不忙道:“我自以为问心无愧,二皇子觉着我哪句话,是胡言狡辩了......哦,二皇子先前明指我会做出不好的表率,会贪污受贿。二皇子真正多虑了。”
他朝着圣上拱手见礼,朗声道:“圣上,臣请求公布家财,以证臣的清白。臣同时请求,公布二皇子与其他官员的家财,臣以前未领着户部,他们可有学坏,以权谋私贪污受贿!”
二皇子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圣上亦瞪大了眼睛,神色复杂至极。
户部有大周全部的户帖,地契屋契,田亩的账目。
铺子田产等归属何人,户帖的关系,纳税几何,户部查不到十成十,查个七七八八易如反掌。
可是,放眼整个朝廷,谁敢公布家财?
程子安转向二皇子,拱手见礼,客客气气地道:“二皇子以为如何?”
如何,以为如何?
二皇子虽自认为天下都是他的,但现在他还没坐上天下至尊的宝座,二皇子府远超出他应得的财宝,总得掩饰一二。
二皇子又慌又恼,只想撕碎程子安那张可恶的笑脸!
圣上目光沉沉坐着,虽未做声,脑中却止不住地想,大周的朝臣官员们,究竟侵占了他周氏多少钱财?
作者有话说:
雪花簌簌飞扬, 笼罩在凛冬时节的京城,屋顶覆上了层薄雪,铺子人家的灯火昏黄, 归人裹紧衣衫, 低头步履匆匆。
朱雀大街上,比起寻常时日还要热闹, 客人进进出出, 猜谜吃酒。琴瑟丝弦铮铮, 一把春雨后黄鹂般的嗓子在唱:“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程子安的脚步慢下来,站在巷子口,望着前面繁华的酒肆银楼。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最新的冬酒, 保管好吃咧!”
巷子里的酒肆,伙计在大声,抑扬顿挫叫卖过年时特有的冬酒。
“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虚利, 虚苦劳神。”
歌女唱苏东坡的《行香子》,程子安只听到了后半阙, 他亦喜欢前半阙。
从荷包取了块银角子, 沽了一角酒,几只熟羊蹄,猪头肉, 豆子, 油纸包了提着回府。
秦婶早就做好了晚饭热在灶头, 见到程子安居然提了酒, 诧异万分, 赶紧打了热水,将小炉子里装满了炭,与莫柱子一起送进正屋。
“少爷,天气冷,酒煮热了再吃。”
秦婶不放心叮嘱,程子安无所谓的应了,指着窗棂边道:“就摆在那里吧。”